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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化精髓的自然传承——重读贾平凹的《我的老师》

2012-08-15高素英

泰山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李贽韩愈贾平凹

高素英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21)

长期以来,被各种版本的语文教科书收录的贾平凹先生的散文《我的老师》一直好评如潮。有人说:“贾平凹先生的奇作《我的老师》,令人叫绝。……大几赞老师之作,都是‘以小认大’。如魏巍先生的《我的老师》。贾先生则不然,他‘以大认小’,认一个三岁半的小儿——朋友的孩子孙涵泊为师,并高声敬呼其‘孙老师’,作为大方之家,这是需要磊落的胸怀与勇气的!”[1]也有人说:“写《我的老师》的文章真可谓多如牛毛,其中当然也不乏名篇,但谁会一板一眼地,正正经经地认一个三岁半的孩子为老师呢?你不会,我不会,可以说,只有贾平凹会。这就是他的独特之处,这就是他的人人嘴上有,却个个笔下无的高明之处。”[2]显然,《我的老师》一文之所以倍受推崇,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文坛大家贾平凹先生竟然能够对一个只有三岁半的小儿“顶礼膜拜”!

不能否认,这种“以大认小”、敬仰童心的思想意识确实使文章在立意上彰显出贾平凹之坦荡胸怀、大家风范。但是,笔者以为,如果以此就推衍出《我的老师》一文具有“独特之处”、“人人嘴上有,却个个笔下无的高明之处”则未必成立,因为这种“以大认小”、敬仰童心的思想却是古已有之——并不为贾先生所独创。

一、理论渊源之一:韩愈的《师说》

《师说》一文也是长期以来备受各种版本中学语文教科书青睐的经典篇目,对现代教育具有非常深远的影响。该文是韩愈当年为赠好友李蟠所作,其中很多经典名句至今广为流传,比如,“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等等。但与《我的老师》最为接近当属下文: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细读两文,不难发现:二者不仅在开篇明义的写作手法上非常相似,而且在师道思想的认知上也有很多相同之处,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无贵无贱,无长无少”论

所谓“老师”,按照传统意义上的理解,应该是指学问高、资历长的人,即“老师”需具备以下条件:一曰“老”,二曰“师”。何为“老”?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老,考也。七十曰老。”意思就是年长,即所谓的年长为老,位高为长。何为“师”?许慎解释说:“二千五百人为师”。由此可知,“师”字的本义与现在的意义有些不同,最初的“师”是指我国古代最大的作战单位。后来,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战车出现了,战斗力以及战争规模逐渐扩大,“师”被“军”取而代之。“师”的本义渐渐消失,引申义、借代义层出不穷,先是指有作战指挥权的人——军师,后来渐渐扩大为学识和资历均在自己之上的人——老师、大师,这种说法一直延续至今。韩愈在《师说》中提出的“无贵无贱,无长无少”论显然具有鲜明的反传统思想。他认为比自己年长的人,他懂得道理本来就比自己早,自己就应该拜他为老师;比自己年少的人,如果他懂得道理也比自己早,自己应该拜他为老师。因为自己是向他人学习道理的,哪里用得着考虑他的年龄比自己大还是小呢?正因为这样,所以,老师没有地位高低之分、年龄大小之限制。由此看来,“以大认小”的师道理念是否为韩愈首创,笔者对此没有深究,但至少说明应该不为贾先生所独创。

饱学史书、传统文化知识深厚的贾平凹对韩愈的这种师道思想应该是非常认同。根据文中的“孙涵泊安危度外,大义凛然,有徐洪刚的英勇精神”内容所提供的信息可知,《我的老师》一文应该写于1993年8月之后,此时的贾平凹已过不惑之年,在当代文坛上已经拥有了显赫地位。常规而言,身为知名作家,要被贾平凹尊称之为老师的,要么是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要么是奋发有为的有志之士。即使是怀念自己儿时的老师,那也一定是慈母严父般的高大形象。作者通过这些形象,要传达的应该是有关治学、有关写作,或者有关处事之道的真理妙法。但作者并没有顺应这种所谓的“阅读期待“,开篇写道:“我的老师孙涵泊,是朋友的孩子。今年三岁半。”显然,文章首句就让读者在阅读期待上严重受挫,这在艺术审美效果上具有很高的感染力。毕竟知名作家与乳臭未干的小儿相比,无论年龄、无论资历都不能同日而语,但作家却毕恭毕敬地要认他为师,这种“人人嘴上有,个个笔下无”的构思技巧、艺术效果方面确实收到了“令人叫绝”的艺术效果,但从文章内容所反映的主题意义的层面上看都无多少创新之举,应该是对韩愈的“无贵无贱,无长无少”思想的自然传承——尤其是“谁规定老师只能是以小认大”处最为明显。

(二)“道之所存,师之所存”论

在古代,我国的学校教育非常发达,从中央到地方都有所谓的官学,韩愈写此文时正在国子监任教。他认为,既然老师的资历可以“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那么对老师的定位必然与传统理念不同,故而提出“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的独到见解。在韩愈师道理念中,“有道”是判断能否成为老师的重要条件;没有贵贱之分、长幼之别,“道”在哪里,“师”就在哪里。为了进一步明确说明这一点,韩愈在《师说》中还特别强调:“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显然,在这里韩愈所说的这个“老师”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老师,即它既不是指那些在各级官府的学校中任教的学者,也不是那些“授之书而习其句读”的启蒙老师,而是现实生活中那些能够“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同样具有鲜明的反传统意义。对此,贾平凹也非常认可。他在《我的老师》一文的篇末这样写道:“我的老师话少,对我没有悬河般的教导,不布置作业,他从未以有我这么个学生而得意过,却始终表情木然,样子傲慢”。“不布置作业”与“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在老师的定位上非常一致,即二者所言之“师”非传统意义上的老师。另外,文中“不漂亮,也少言语,平时不准父母杀鸡剖鱼,很有些良善”、“慈悲,视一切都有生命,都应尊重和和平相处”、“不管形势,不瞧脸色,不慎句酌字,拐弯抹角,直奔事物根本”、“不虚伪不究竟,不自欺不欺人,平平常常,坦坦然然”等内容都指孙涵泊性格中的美好品性,属于韩愈的“有道”范畴,是韩愈“道之所存,师之所存”思想的多角度、全方位地立体化呈现。

二、理论渊源之二:李贽的《童心说》

细读《我的老师》一文,不难发现文中作者所讴歌的其实是童心之美,这一点无疑又与李贽的《童心说》不谋而合,有一脉相承之理论渊源。

《童心说》是明末思想家李贽为《西厢记》写的序文,是李贽文学创作思想的典范之作,被人教版中学语文选读课文选用,对后世的影响也非常大。

《童心说》中最为经典的言论就是:“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其意思就是,“童心”即真心,是人类在幼年时期所表现出来的自然天性,是人性中最美好的品性,一个人如果没有了童心,就无所谓真心,也就无所谓真人了。《我的老师》极具形象化地将这种童心之美加以展示,二者在理念上有许多相通之处,其具体表现为:

(一)崇尚“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的童真之美

李贽在开篇写道:“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其意思就是:儿童之心同成人之心对比,最大的特征就是“真”,包括思想不受沾染的纯净之“真”和自身欲望情感的天然之“真”。李贽深受道家“初心”思想的影响,他非常重视儿童那种自然天性和欲望情感的价值。他认为儿童拥有人类最原初的心理状态和思想状态,其生理欲望是天然存在、可以不受道德伦理约束的,具有一种天然的合理性,是人性中最可宝贵的品性。贾平凹也说:“童心是纯净的,可爱的。而文学作品是人生的净化剂,写任何题材的任何作家都讲究‘有一颗赤子之心’来从文”。显然,贾平凹非常认可李贽的这种“童心说”理论。不仅如此,贾平凹还以自己的创作践行了这一“童心说”理论。翻阅贾平凹风格各异的散文作品,就会发现:贾平凹围绕儿童题材的散文不仅很多,而且影响深远。比如,《月迹》、《鸟窠》、《一棵小桃树》、《池塘》、《访梅》、《南岭登高》、《太阳路》、《溪》等等,其中很多文章都被中学语文教科书收录。这些散文篇章的叙述主人翁大多采用第一人称“我”的叙述口吻,在亲切自然的叙述之中透露出作家对童心的赞美与敬畏。《我的老师》尤其如此,文中作者截取了孙涵泊生活中的5件趣事,从不同侧面生动展示出这位老师善良、纯真、自然、质朴的童心之美,与李贽的“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请读这5件趣事中的精彩片段:

1.幼儿园的阿姨领孩子们去郊游,阿姨摘了一抱花分给大家,轮到他,他不接,小眼睛翻着白,鼻翼一扇一扇的。阿姨问:你不要?他说:“花疼不疼?”

2.我在他家书写条幅,许多人围着看,一片叫好,他也挤了过来,头歪着,一手掏耳屎。他爹问:你来看什么?他说:“看写。”再问:写的什么?说:“字。”又问:什么字?说:“黑字。”

3.街上两人打架,他爹牵他正好经过,他便跑过去立于两人之间,大喊:“不许打架!打架不是好孩子,不许打仗!”

4.晚上看电视,七点钟,当中央电视台开始播放国歌时,他就要站在椅子上,不管在座的是大人还是小孩,是惊讶还是嗤笑,目不旁视,双手打起节拍。

5.春节里,朋友带了他去一个同事家拜年,墙上新挂了印有西方诸神油画的年历,神是祼着或半祼着,来客没人时都注目偷看,一有旁人就脸色严肃。那同事也觉得年历不好,用红纸剪了小袄儿贴在那裸体上,大家才嗤嗤发笑起来,故意指着裸着的胸脯问他:“这是什么?”他玩变形金刚,玩得正起劲,看了一下,说:“妈妈的奶!”说罢又忙他的操作。……

这是《我的老师》中展示童心之美最为精彩的片段。不能否认,这些原本属于只有三岁半的孙涵泊的无心之举,纯属天性使然,但在作者眼里,孙涵泊的言行举止无不传递着浓郁的人性之美,充满了理性的光辉。为了表现孙涵泊这种“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作者先是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小说化的白描技法,将散文中的形象同样写得小说般栩栩如生,诸如,“小眼睛翻着白,鼻翼一扇一扇的”、“头歪着,一手掏耳屎”等,孙涵泊的憨态可掬、朴质淳厚的形象跃然纸上,幽默风趣中难掩喜爱之情;再是借助典型化的语言——“花疼不疼”、“不许打架!打架不是好孩子,不许打仗!”将孙涵泊三岁半时的这颗“心之初”写得惟妙惟肖、童趣盎然,是李贽关于“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理论的现代生活版现实再现。

(二)对童心“遽失”的深刻反思与批判

李贽在感叹童心之可贵的同时,又对童心“胡然而遽失”的原因进行了深刻剖析。他认为:“然童心胡然而遽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在这里,李贽清醒地看到了人类在成长过程普遍存在的“大丢失”诟病。正所谓“人之初,性本善”,无论是谁都有过“绝假纯真”的童年——那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部分,是人性之美保存的最原始、最完美的时期。遗憾的是,随着人的学识、阅历的增长,理性的东西会使人对外在的世界学会了过滤和筛选,同时也学会了伪装、掩饰、逃避,甚至见利忘义、趋炎附势,久而久之,后者会渐渐替代了前者从而使童心遽失。对此,贾平凹也非常认同,不仅如此,作者还将自己作为一个解剖对象,在与孙涵泊的对比之中进行反思和批判。比如,面对孙涵泊的“花,疼不疼”所表现出来的慈悲和善良,贾平凹自愧弗如,他说:“对于美好的东西,因为美好,我也常常就不觉得了它的美好,不爱惜,不保卫,有时是觉出了它的美好,因为自己没有,生嫉恨,多诽谤,甚至参与加害和摧残”;面对孙涵泊的无视权威,贾平凹同样甘拜下风,他说:“我是没有这种大气派的,为了自己的身家平安和一点事业,时时小心,事事怯场,挑了鸡蛋挑子过闹市,不敢挤人,唯恐人挤,应忍的忍了,不应忍的也忍了,最多只写‘转毁为缘,默雷止谤’自慰,结果失了许多志气,误了许多正事。”……表面看来,孙涵泊的这些所作所为都是天性使然,对一个只有三岁半的孩子而言,这些无心之举纯属人类懵懂时期天性部分的自然流露,但对于大人而言却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共根本原因就是:从这里人们不仅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还有反思和批判。很多时候,孩子的所作所为在成年人看来非常幼稚可笑,但其实真正幼稚的也许就是这些所谓的大人,大人很多时候真的不如孩子。孙涵泊就是一面充满了深刻的人生教益的镜子,它让那些自认为卓有成就的成年人自惭形秽,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了最初的自己。多少虚伪造作的成年人,在他们三岁半的时候,也许也像孙涵泊一样,有着一颗“绝假纯真”的童心,身上同样闪耀着这种神圣的光芒。但随着道理闻见的学习,光芒渐渐消退,心神渐渐被蒙蔽,变成了营营碌碌的面具人。他的可爱之处正是这些成年人的可恶之处。

由此,笔者认为,解读贾平凹的《我的老师》一文,不应将贾平凹甘愿认一个三岁半的孩子为师这种立意予以神圣化,毕竟这种思想理念古已有之。但由此所引发的深层思想内涵的思考倒是值得重视。有网友留言说:“问题是,这样的孩子,在现实的环境下长大,不是成为傻子,就是成为救世主,绝不会成为正常的人。我这话不中听。”[3]笔者认为,这话说得非常中肯,可谓一语中的,切中肯棨。据孔明先生的博文可知[4],孙涵泊乃作家孙见喜之子,当年他们共同见证了孩童时期的孙涵泊的聪明伶俐、纯真可爱。显然,贾平凹创作《我的老师》是有生活原型,有许多真实性元素的存在。那么,一个不争的事实必然非常客观也非常残酷地摆在我们面前:孙涵泊已经长大!20年后的孙涵泊如果像所有的中国孩子一样按部就班地发展,如今他应该正在某所大学求学或即将就业。长大成人的孙涵泊如今会是什么样子?他的那颗“绝假纯真”的童心还在吗?在或者不在的意蕴又是什么?这些都是《我的老师》一文在立意上值得进一步深究的问题。

当然,不能否认,大家自有大家的高人之处。作为文坛巨匠,贾平凹在兼收并蓄《师说》、《童心说》两大文化精髓的同时也有自己巧妙的创新之举,这应该是《我的老师》令人“拍案叫绝”的关键所在。韩愈在《师说》中:“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之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显然,韩愈所谓的“无贵无贱”是指以“巫医乐师”、“士大夫之族”为代表的成人之间的差别,但贾平凹的“无贵无贱”则将之变通为大作家与三岁小儿之间,本来大人与小孩之间就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二者之间不能简单的以“贵”、“贱”而论,应该是“有”与“无(无地位)”或者是“贵”与“无”的差别。更何况名人与小儿之间?这是其一。其二,面对世风日下,韩愈、李贽只能空发感叹的:“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贾平凹则不同,他在篇末写到:“我是诚惶诚恐地待我的老师的,他使我不断地发现着我的卑劣,知道了羞耻,我相信有许许多多的人接触了我的老师都要羞耻的。所以,我没有理由不称他是老师!我的老师也将不会只有我一个学生吧?”这是贾平凹超越韩愈和李贽的独到之处。他不仅从思想认知上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地劝诫世人,而且在行动上言传身教、亲力亲为。在解剖自我、批判自身存在的许多丑恶品性的同时,甘愿认孙涵泊这个品性高尚、散发着人性光辉的小儿为师。不仅如此,而且还义正辞严、白纸黑字地昭告天下,大有变独善其身而为兼济天下之气势。

《师说》、《童心说》、《我的老师》都是中学语文教科书选文中的经典,尤其是前两篇。这些作品对学生理解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如何在教学过程中打通作品之间的思想传承关系,如何指导学生在学习这些经典的同时全面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博大精深,是当前中学语文教学改革值得关注的重要话题。

[1]李国荣.童心是宝.返璞归真——读贾平凹的《我的老师》[J].中学语文,1995,(4).

[2]李弗不.以小见大写美文——读贾平凹《我的老师》的启示[J].初中生之友,2007,(13).

[3]http://tieba.baidu.com/f?kz=279293298

[4]http://bolg.sina.com.cn/lantiankong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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