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易觉察处入手——读储福金的一些想法
2012-08-15吴秉杰
● 吴秉杰
一、福金也属于知青作家。很少有人提及或强调这一点,但从作家的出身、经历、小说人物、题材与精神特征看,它的知青背景是显而易见的。只是福金打破了当时知青文学的定势,这点又和福金以后小说创作不合潮流见合。他写的是回乡知青和故乡的一些男女青年当年与随后的一些人生故事,淡淡忧愁、茫茫头绪,哀婉又归于平淡的生活,而不是独立的知青生活,即不是突出那种城乡文化对立、知青磨难困苦,与随之带来的精神冲突,也没有任何开创历史的标记,这便使得他的创作须从细微处、不易觉察处着手,发现一些人生秘密。其实,知青的前半生是红卫兵,那些知青作家也并没有联系过他们的前生写接下来的乡村生活(张承志、老鬼略有提及),说明绝大多数知青并没有能长久地深入那场政治运动,他们是“被运动”的,这就像是“被改革”与“改革”一样。这决定了一种心理走向。如储福金创作那样不再突出把知青作为一个单独的、特殊的社会符号、历史符号乃至政治符号,突破知青定式,与故乡生活结合的小说,我想可能更有整体感。福金的小说有一个很生活化的、富有精神内涵的、普遍的、个体的而不仅仅是社会意义上的出发点,“前途”是一个关键词。它覆盖也影响了其接下来的多数创作。
二、《紫楼》中的鲁阿芳说,知道总是“白劳”,但还是要“认真”;“心里想着没意思”,又不能不想。《人之度》中夏圆圆嫁了跛子后说,“心不苦,便不苦”,“顺其自然”;可背后也有她顺其自然的无奈。《桃花床的故事》中有一种谜一样的情绪,秋芝未曾下乡,但她亦感受到了一种前世便有的“存在”,命中注定的宿命感;而“曾经插队做过乡下人”的周方秋则有一种“中年的茫然”,“内心里生出一种苍凉感”。情绪是一种比情感更模糊广大和难以确定的主观存在。自然也会有一些可以确定的东西,如《引力》。返城后如邱晓辉与妻子黄立春开了一个小饭馆,经营乡下名菜“泥鳅炖豆腐”,儿子要入党引来一批客人,女儿傍大款引来几个客人,他仿佛看到许多“泥鳅在热沸中钻豆腐”。这当然是“俗手”。而“俗手”也是大部分水平低的人的本能的反应和行为。其实福金后期的《棋语》系列小说,也和他的生活背景紧密相连。
福金创作的另一特征,一般认为他更善于写女性人物。从这两部精选的中、短篇小说集看是如此,长篇《黑白》则并非如此,不过主人公仍不免有一种柔弱之态,知雄守雌、以弱抗强的命运。为什么棋手习惯执白棋而不善于执黑棋,恐怕也和他开始的被动倾向而不是主动的和攻击的姿态有关。写女性人物则与此类似,有着更多的便于揭橥民族生活姿态的涵义。“紫楼色彩”,“婚姻锣鼓”(《彩》、《苔》、《怆》),《心之门之陈菁》,《桃花床的故事》,这中间有着太多的青春之梦、幻想之梦、幸福之梦,也有着太多的美的追求和美的失落,失落的追求。他还用第一人称的视角叙写女性人物。如“女人说的故事”(《缝补》、《挑炭》),这对于男性作家而言,或许是很少见的。他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会演戏……”“演戏和女人其实是一回事”(《幻色》),或许他说的是梦想与演戏也是一回事。我不知道女作家是否也同意这一点。女性的弱势地位与生活姿态反映了一种普遍的状况,他笔下的女性人物通常话都很少。储福金小说所抒写的女性人生及其精神涵义,抽象而又具体,模糊而又鲜明,但最终都归于本实,我想,这也体现出了作家的个人风格和他的更多相关性的艺术追求。
三、我觉得福金对人性表现即通常所说的善恶,持有一种相对宽容与理解的态度。在他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什么特别让人痛恨的对象。当然不是没有是非善恶之分,例如《黑白》写到战争。但在更多时候,他也知道,一旦我们把某种痛恨、痛苦固定到了某个对象身上,这种痛切之感便也转移了,消解了,这自然不是他追求的效果。在常态的日常生活中,在很大情况下,我们忌恨的对象,常常也是我们羡慕的对象,又转化为崇拜的对象,自己的欲望和追求的对象。因而在种种看似普遍的对立中,又不过是在对象身上呈现出了自己的影子。在一个纷纭迷离和不断变化的世界中,呈现自我,更深入地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那更接近于文学的目的。在《心之门之陈菁》与《心之门之冯曾高》中,福金通过滔滔不绝的冯曾高之口,说道:“心念”与善恶,“信则灵”及神秘的心灵感应。“人心对人心,你起了坏心,他才反应出坏心,你用善心,他自然也会感以善心”。“如果没有天定,那么他怎么做,这都只是他自己的表现,就是有一个天定的命分,那么他做的也是必然的,……何不多做一点”。这些话似乎都充满着心理学的暗示,和老庄玄学的意味。但作品却并不仅仅停留于此。冯曾高似是“有天定”,“信念”变得薄弱,因为毕竟并没有人能告诉他在此刻该做什么和能做什么,才无碍于内心。而原来内心平静自足如白衣天使的陈菁和冯曾高接触后,平静的生活被打破;这不免让人惋惜,可它又终究是要被打破的,犹如孩子纯洁可爱终究要长大。世界对我们而言是一种前世的“存在”。心之门一旦打开,便不是与某个具体对象,而是与外部世界产生矛盾。我想福金的一系列创作,几乎可以说都涉及这一“心”与“世界”的矛盾。他的创作的另一方面的特征,可说是心理小说。
四、也有关心和熟悉福金小说的朋友,会说到福金小说是精致有余,力量不足。我也曾有这样的疑问。“力量”通常是指深入社会的、批判的情感力度;缺乏悲剧力量通常又是因为他小说很少有极端性的故事,还有社会因素和人性因素的关系。我觉得有几点需要澄清。福金的小说内容从少年期开始,经下乡,返城,运动前和运动后,常有几十年的跨度,表现出了那一代人完整的人生。它首先并不缺乏社会背景和社会性因素。其次可以想到,其实我们也并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对于社会的独特的认识,甚至在一定时期独特的生活。真正属于自己的便是细节、感受,心理和想象,而我们所能做的便是把这些更有差异性的和深层的元素串连起来。“我尽量排斥社会的力量,使之纯化为一种情的记录”(《情之轮》)。这是否也是一种可以辩解的理由。在福金的许多作品中,人生轨迹大致都是能确定的,再伤感的命运,再怪僻的情事(《花野》、《怆》、《与其同在》),表达的都是不同的、普通人的真实的感受,平凡本身便孕蓄着一种力量。我不是要完全否认福金小说的弱点(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弱点),只是必须增加一种合乎文学要求的理解。福金创作的重要的价值,应换一种角度来看。他创作含蓄的大爱和怜悯,敏感及无微不至流露的一代人内心是失落与无奈,还有如同河流被河床局限的被支配的命运和心中潜伏着的追求,永远不息地在他的作品中回荡。中国的文学和中国的几十年社会的发展,如同一条起起伏伏的大河,一个阶段,一种主题,不同对象,不同情调,随机性写作,选择批判、赞美或是探索,不管有无力量,那多少还是一种新闻记者的工作方式。储福金面对多变的文学和现实,则始终保持着其创作的统一性。文学或许不提供明确的思想认识,也不需要回应意识形态争议,从上述心理学的角度,我们的精神大厦的最底部的基础,总是人的情感和情绪,个人的感受和社会的情绪。福金小说所作出的可贵贡献,便是由此为我们不可复制的生活历史留下了一份文学的心灵的记录。
五、从小说的形态、面貌、创作方法来看,储福金的小说都是从细微处着笔突破,又绵绵密密地在时间的长河中延长,沉潜内敛,圆融通透,不事张扬,了无斧凿痕迹,犹如春梦秋云,鸟飞鱼落,似乎都是人生的自然表现。花开花落,鸟飞鱼落是自然天性,似不需深责背后具体的原因,然而人毕竟不是植物,一种“虚虚浮浮”的“疏隔”的感觉还是不断地涌现。那种被运动、被摆布、被代表的感觉,带来了人生的“虚空”,“漂浮感”,“不真实感”,于是“茫然”、“迷茫”等词语经常在福金小说中出现。福金小说还被认为有一种唯美倾向,这也代表了他一部分创作的风格面貌。如《莲舞》、《雨潭坡》、《桃花床的故事》,迷幻如梦,恍惚如诗。“我”和应玫在“雨潭坡”旁的一幕在迷离恍惚中充满了抒情的美,写得光彩四溢。但在他作品中唯美最后终又归于本实。秋芝在对桃花床产生了恍如前世宿命的感觉后,还是无法坚持自我,在时间的催促下走向俗世生活;讨厌“烟火气”的陈菁,后来也痛苦地想到“她本来和其他的人并无什么区别”,夏圆圆、鲁阿芳、贵仙(《彩》)、薛凤来(《幻色》)一系列的女性,最后都接受了被动的婚姻人生。福金的小说似有两面,一面是他亲手编织的梦想,又亲手予以打破;一面是他作品中常有刹那的美的呈现。这两面,对于福金创作而言哪一点更重要或更有文学价值,这个问题,我现在还想不明白。
六、还是从形态、面貌、方法来看。无论是平凡地叙说人生的起落变化还是细致地表达主人公的心绪脉动,福金的小说中都引入了一定的历史情境与人生情境。有些情境让人印象深刻,如《缝补》、《桃岩》、《紫楼》等;有些情境奇特而又让人产生诸多的联想,如“心之门”、《引力》、《幻色》、《雨潭坡》等。有形象的,也有暗寓的,他作品中暗寓的情境,需要解释而又未作解释,指向未卜前途或一些未知领域,有时确实不能给人以力量,却又处处唤起心的共鸣。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中、短篇小说中那些注重心理涵义的创作,又都可以称之谓情境小说。福金最近的作品是《棋语》系列,譬如棋语“引征”、“冲”、“借用”、“立”、“点”,自然是引入;下棋的情境,把围棋术语嵌入故事,又产生巧妙的联系。《引征》乃多年前的“缘”,结出了后面的“果”,那让人产生一种词义联想。《冲》棋风如性格,最后却导致了出人意料的结果。《立》直接引入了心理因素,决定成败。但我想作者并没有那种要通过围棋便使人颖悟人生的意思。人生如棋,可人生又大于围棋,那还是“借用”。《点》是“点杀”又可点悟,黄晓成的三次对弈毕竟也并没有破解小说所说的“虚空”。福金是围棋的业余高手,围棋的思想、方法与经济、政治、军事、外交都有着广泛的联系,也包括文学写作。他那些意味深长的作品,也体现了围棋的智慧,例如,常常是不“定型”的,“深留”变化和“余味”,在平淡的形势下,“一碰”便活跃起来,“腾挪”或改变局面。我这里也引用围棋术语,当然是班门弄斧了。
储福金是一个永远在寻找着“自我”和自我与世界对接关系的作家。他四十年的小说创作是没有终点的旅途和没有地址的信。福金自己曾设问:“你一生中有一篇完全属于自己的作品么?”“完全”可能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还是很多。这就是我们今天需要认识、讨论和评价一个作家的最终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