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香港身份”观照下的香港叙事
2012-08-15钟钛申袁勇麟
● 钟钛申 袁勇麟
“我比较多地把注意力放在当下香港的生活场景中去,是因为对香港身份的认同,不论爱还是恨,其立足点还是在于坚实的香港土地。”①1973年才移居香港的陶然随着生活状况的改变以及对香港文化的认同,他的香港身份也真正确立起来。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和故事新编的创作代表了他香港身份的书写。每一个城市都为它的书写者提供着语言、经验和叙述,作为香港的书写者,陶然略过了城市表面的符号,把人物置于超时空的幻域中,人物活动的空间都有着一种开放性的自由,在幻域中剥开他们的心理让我们看,使自我封闭的人性在其自身的开放中完成对自身的展现,让人物的内心在现在与过去、人与鬼、现实与梦境中构成同一性或差异性的互射,在互射状态中达到平衡、和谐。陶然笔下的港人,面对大都市的各种游戏规则,表现出了恐惧、徘徊、退缩、绝望和被动,这种种状态与都市的商业性是互为因果的,面对这样的精神焦虑,主人公会极端地趋向于私密性的空间,并在那里进行自我的精神追寻或灵魂的搏斗,以致达到解救自我的目的。在被陶然圈定的叙述空间里,时间就是柏格森所说的“绵延”状态,呈现出开放的未完成的状态。
一、幻域中的魔幻化书写
陶然魔幻现实小说中的主人公常常处于焦虑、敌视、孤独、无助、无安全感的人格分裂状态,他们渴望着自由自主的生活,可是不能不艰难周旋于现实世界的种种束缚和制约;他们渴望着驾驭自己的命运,可是始终不能逃脱必然性的手掌,不得不忍受命运的捉弄,于是,人为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个乌托邦,作为心灵的逋逃薮。《相命油灯下》中明秋在相士的预言中不能自拔,对未来难以逃避的厄运充满恐惧,营造了一个充满宿命色彩的心理流程。《赤裸接触》中他妈因敬敏老是举止不正常而不断地施法,想借助迷信的力量来驱逐邪气,希望他能得以救赎,却引起脱衣服赤身裸体的风波,在丑陋的表演中凸现了借荒诞的施法寻求精神慰藉的不可能,赤裸接触既是人的全面暴露,又是人与魔鬼的零距离接触,在诙谐的魔幻中凸现人的精神困惑。陶然在“魔幻世界”这类作品中建立起一个不真不幻、亦真亦幻的新国度,让主人公萌生虚拟的意识,演绎精神的“幻觉游戏”,选择了这种超现实的文本,也就选择了“狂欢”,陶然将“狂欢”作为文本中富有动态性的内核,用以描绘主人公在文本游历中那种自由、开放、不断探索又在探索中获得愉悦的心态,以至让充满困惑的主人公达到精神的愉悦和灵魂的拯救。《复制的恶梦》中对本来充满荒诞的恶梦进行复制,让灵魂在梦境中游荡,给荒诞的恶梦戴上多棱镜,加重了在虚幻梦境中重演现实的荒诞感。《十一岁前没有名字》中伟杰在为孩子更换身份证的时候,有一个字在电脑里找不到,因名字是相命先生起的,不能轻易改动,在迷信力量的支配下,他在字典词典辞海辞源里找了一个星期,还是一事无成,留下相命先生也会造字的“传说”。陶然在这些“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中通过跨时空错位对接的叙事策略,重构一个硕大无朋的非物理世界,并以空间的流动性和时间的瞬间性取代了现实物理世界的空间稳定性和时间前后承续关系,从现实世界中划出一个“节日广场”,创造出一种“狂欢化”、开放型的超时空体小说,在虚拟的语境中,语言面对的时空不再具体,语言成为一种直接的游戏。他让主人公承载起民间文化“无礼的游戏”、讽刺性模拟、俗俚妙语、发散性思维等“众声喧哗”的特质,在焦虑中走向狂欢纵欲并在精神的狂欢之源中找到了新的生存方式。《逃不掉的诱惑》中徐福生与伊娃沉浸于甜蜜的爱情中,谁知他喜新厌旧,与梦娜和好,在伊娃的压力下,他与梦娜结束恋情,谁料伊娃前世因被人强奸而嫁不出去,而强奸她的人,正是徐福生的前生,这时伊娃也远走高飞,借助人在困惑中的意识流和心理活动,留下一个充满荒诞的结局。“要从写实空间移位魔幻世界,……跳出眼下现实人生,超脱凡俗生活,试试用‘第三只眼睛’,去‘透视’人间以外的故事,是一次‘灵魂冒险’的旅程。……说是表现魔幻世界,其实只不过是借壳而已。故事再离奇,主角再诡异,其实我想要表达的,依然是现实人生。人性的表露,世态的炎凉,即使在‘阴间’,恐怕也还会继续上演种种不同的故事。”②孙绍振教授曾说:“陶然,变‘邪’点!”而且说陶然写小说不够“坏”,这时的陶然已经跳出美学的圈子,甚至站在对抗“美学”的边缘,对传统美学进行颠覆,进入审丑领域,通过魔幻化处理则更多地透射出喜剧色彩,由此可见陶然创作风格中的新质。
二、“断裂历史”的“当代寓言”
陶然把《三国演义》、《水浒》等古典小说中的典型男性形象拉回现实,让他们与现实世界的实在现象发生联系产生“转换物”,通过古典人物潜入现代社会或现代人物潜入历史语境等方式,使“转换物”所具有的诱惑和富有启迪功能的神性与现实发生联系,这样一种超时空超现实的文学游戏便油然而生,这是一种以内在手段谋求内在目的的游戏,如果将目的与手段的双重内在性或内在统一性定义为自足性的话,那么陶然的故事新编就是自足的生命活动。《今朝又复当年勇》中的林冲成了拳击手走入现代社会,身份被颠覆的林冲在拳坛上“左直拳右勾拳八面威风,所向无敌”,重煮林冲依然是梁山好汉“豹子头”的英雄形象。《马谡求死也不能》中的马谡因无意捅死了一个香港上流社会的名人,令他惶恐不安,在困惑中他滑入当年马谡求死不能的境地,不同的是,他是一个少年犯,在那不立即执行死刑的痛楚与遥遥无期刑期的双重折磨下,觉得还不如当年那立即被斩的马谡,那滴血的心灵回荡在囚禁的生涯中,此恨遥遥无绝期。《土遁》中土行孙的土遁术随着时光流转,移植到当代香港社会,已经失去以前带有永恒性和神奇感的功能,而成了生死关头的防身术,土行孙在缥缥缈缈的声音中等待命运的抉择,颠覆传统土遁术的威力,给它戴上神秘性的面具。《无头霸王寻虞姬》中英雄盖世的项羽败于刘邦自刎,而虞姬为了逃避刘邦的俘虏而自尽,项羽在人世间寻找虞姬的亡魂,虽历经两千多年的苦苦追寻,但仍不能如愿以偿,穿梭于香港的闹市中,把一个女子的声音当作虞姬的现身,以致他所有的酸苦全都化为乌有,沉醉在甜蜜的洪流中,随后闹剧登场,把本来相见恨晚、感慨万千的场面演绎成无头鬼与美女的恐怖场面。《美人关》中官二爷降至陌生的香港,寻找前世的杜氏,因身份不明被警察带回警署,前世的青龙偃月刀已经派不上用场,因误说了关羽与关二爷,引起警察的怀疑,在警察的询问中,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对话,眼前一名女警察的出现,他顿悟那就是杜氏的化身,上演古今的相会赎还了一千七百多年相思债的喜剧。
陶然从历史和现时的维度来考察都市中人性的变异,侧重于由现实时空到虚拟时空的层面。他采用“断裂”历史的方式,利用文学/文本的嫁接,进行历史中的个体化写作,以断裂历史来重新整合历史和现实,往往截取历史的断裂点进行点染,进行寓言化的创作,通过一个个天真烂漫、想象丰富的虚拟世界来影射和烛照丰富多彩、复杂多变的现实世界,对历史与现实中的人性刻画同样开拓了小说人性彰显的力度和深度。《商场如战场》中妻子、阔佬丈夫、林公子在金钱和感情的困惑中演戏,因为金钱而使自己的真爱变得极其微妙,文本借吕雉、刘邦、项羽在感情和战事上的演绎,为妻子的感情困境寻找支撑感,找到吕雉在自己心中的代入感,但在感情面前比起吕雉显得逊色,缺乏吕雉那略带战场上英雄主义的神性。《赔》中哥哥利用妹妹的美色挖走了竞争对手彼得,演绎周瑜假意招刘备为妹夫的历史故事,最后闹得妹妹产生报复的心理,留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无限感慨。《再度出击》中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为了能在商业中取胜,黄盖扮演一个由忠心耿耿走向极端见利忘义的小人作为卧底投靠曹操,阴谋被曹操识破后,因诈降给识穿了,周瑜那边也容不下他,留下他的将是提前退休的惨重代价,颠覆了周瑜打黄盖,施展苦肉计,连老奸巨猾的曹操也给瞒过的历史叙事。《千年流星今夜坠》中的主人公深夜跑到赤柱海滩等候那百年难得一见的流星雨,联想到当年魏军司马懿观看天象,见到有颗星星发出红色的光从东北方向流向西南方向,坠落蜀营,预感孔明已死,让流星雨具有浓厚的神性,而感慨那细小暗淡的一颗就是自己,暗示自己的卑微与渺小。《天字第一号杀手》中号称天下第一杀手的吕布在现代香港社会现身,只靠有勇无谋难于在现代香港社会游刃有余,虽然他也具备商场见利忘义的本领,但没有谋略很难在商场上出奇制胜,他处于社会的底层,沦落到给老板打工的地步,但在老板赐予的金钱和美女中找到了满足感。《摩登关二爷》中投胎后的关羽,为了忠义两字,杜绝有任何私念,游走于香港,看见人们烧香祈求关圣帝保佑,他也点几炷香祈祷,上演自己拜自己的滑稽戏。《循私华容道》在历史与现实的互射中叙述关羽的身份,因徇私华容道带来的困境耿耿于怀,再现时过境迁的关羽永葆忠义的情操。
陶然的故事新编是耸立在现代都市的神话与寓言之上,寻找灵魂的现代人对现实的焦虑与无奈催生陶然为疲惫的心灵寻找停泊地,他善于从凡人身上捡拾并串联起一些人生的碎片,揭示香港商业社会的驳杂与含混,并把它们与历史经典情境进行互射,来表达整体性的人生感受,而人又无法摆脱时代的悲凉的底色,无法从时代的梦魇中醒悟,在现代人孤独的心灵中,物质的食欲与精神的苍白杂糅其间,情欲的压抑与奢侈的消费,软弱的受欺与残忍的报复,时代的严峻与个人的没正经竟能和谐地集于一身,现实的特定时空只不过是历史的横向流动与人类永恒的社会生活交叉形成的点,陶然就站在这个点上,细细体悟,慢慢咀嚼着人生,于是时空断裂了,模糊了古与今,人性突显出来。他在娓娓地道着一个又一个现代人的故事,他的文字带着嘲讽与宽悯、快乐与悲哀的完美融合,其超时空情景激活的感情把古典的诗意境界照得通体透明,但字里行间所回环的气韵格调总透出一种“原始的悲哀”。《只能做保镖》里为老板忠心耿耿服务了二十年的赵强,始终无法理解与老板的不平等关系,借助算命先生的破译,魔幻般地穿越时光隧道,滑入“三国”的幻域,重煮历史中赵子龙与刘备的关系,借赵子龙只能给刘备做保镖,来阐释自己与老板的权力关系,颠覆现实中的雇佣关系,达到心理的平衡与心灵的慰藉。《功高震主》把商场上的刘老板、萧正业、韩起劲之间的关系与刘邦、萧何、韩信的关系一一对应,萧正业千方百计让刘老板的对手韩起劲投靠刘老板,韩起劲为刘老板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刘老板青云直上,功高震主,萧正业坚信刘老板会重演刘邦腰斩韩信的游戏,游说韩起劲激流勇退,再现历史典故的精髓对现实香港社会的合理性阐释。《虎将》中赵子龙因出身低下而不能被封为五虎大将,对此忿忿不平,沉迷于自我的英雄本色,对“英雄莫问出处”的理念提出质疑,对自己的食古不化进行颠覆。《爬》中的周启昂本来只是关老板的一名职员,随后关再兴为了世界和平参加伊拉克战争,他晋升副总经理,过不久关老板重病在身,关老板过世后他继承他的所有遗产,文章全是官二爷、关平和周仓的历史演义,伴随十五个吊桶的神算,历史的神秘感被层层剥开。《连环套》中把王允、貂禅、吕布、董卓置于香港的商业语境,颠覆历史上的君权关系,再现商业中的雇佣关系,王允利用貂禅玩弄连环套的伎俩,引起吕布难于圆美人梦、董卓夺美女、吕布杀董卓的连锁反应,最后王允轻松牵制了吕布和董卓,解除心中的祸患之根。《无头客追杀蒙面汉》中颠覆历史上关云长追杀吕蒙的复仇思想,让无头客降临现代社会,用令人崇拜的偶像来神化自己,实现自己的复仇。《一笔勾销》在现代商业社会中重煮刘备与关羽的关系,颠覆历史人物的话语,借助“一笔勾销”的游戏规则,通过关羽与陆逊的明争暗斗,重演因麻痹大意死在陆逊手下的历史,再现现代商界的风云。
三、凸显对“南来身份”的逃离以及香港身份的自觉认同
随着香港文化积淀的生成,陶然作品中的大陆背景以及个人经验也大大消解,凸显陶然对南来身份的逃离,从对香港文化的被动认同走向自觉认同,开始带着香港意识和香港情怀书写香港文化精神与港人精神焦虑,让商业语境构成主人公生存的图景,同时也构成了对主人公生存的一种阐释。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也只有香港那璀璨的灯火才衬得上她那种华贵的气质。”(《无头霸王寻虞姬》)
“满船都是职业与业余赌徒,喧哗声中,更令他把持不住那种神奇的诱惑。他在琳琅满目的牌桌间穿梭,走着走着便几乎迷失了自己。”(《港币变美金》)
“储钱是一种乐趣,不是钱够不够用的问题,而是手中的钱越来越多,那才越过瘾!”(《吝啬鬼附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钱能使鬼推磨。”(《复仇在二十年后》)
这些凸现了香港的消费观念,点染了香港的文化特质,改写大陆时期形成的金钱观和价值观,凸现港人陶醉于金钱上的成功,周旋沉迷于女色,寻欢于赌场,过着金迷纸醉的生活,体现了陶然对这些观念的认同。在认同意识的支撑下,陶然对香港的社会现象采取平视的眼光,在冷静的叙事中彰显批判的深度,同时让批判的意识走向一种港人所能容忍的或者说习惯的共识。
“他当然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在商场上也是无毒不丈夫,取之有道?算了吧!唯利是图才是道理。”(《功高震主》)
“话可不能这么说,在现代社会,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永远是真理。”(《一笔勾销》)
“阿哥,你忘记了吗,当年你以我为诱饵,想加害刘备……”(《赔》)
“无毒不丈夫,我们在商场上搏杀,千万不能有妇人之仁!从古代西安到现代香港,时代变了,但权力斗争和商业战争却有一脉相承之处;难怪李世民运用起来如鱼得水,滴水不漏。 ”(《门神》)
香港是一个典型的商业社会,香港的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无不打上“商业”的烙印,商战成了香港商业社会的核心,那种商场上六亲不认、为富不仁的丑态活灵活现,陶然掠过商业的表层,透射商业的实质,呈现商场的游戏规则以及对商业文化的体认。陶然在对商业特质的体认中,化解了以前所不能接受的金钱观,也冲淡了浮躁的生存心态,同时为读者提供生存意识的参照。
“不过,老板也是不好惹的,米饭班主嘛!假如不顺着他的意,轻则炒鱿鱼,重则可能找几条大汉候在黑暗处痛打一顿,打至损手烂脚,甚至残废终身。”(《落井下石》)
“刀光剑影让他如履薄冰,只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这对男女杀个人仰马翻。”(《对头转世》)
“狡兔还有三窟呢!何况是人?”(《石屋长发女》)
呈现了香港商业社会下的生存状态,再现港人生活的不安全以及惶恐的心态,陶然以往的批判意识从文字的表层上消歇,慢慢接纳了香港的文化,走向对香港文化的自觉认同,但陶然这种书写方式可能是走向对香港文化深层次的反思,掠过诙谐文字的表层,我们可以发觉港人的生存焦虑,这刚好迎合港人物质宽裕精神危机的生存态势。从某种意义上说,陶然通过自我意识故意去排除商业社会与人格、道德价值不和谐的表征,但其实是更深层次地触动港人的思想,让港人在接纳自身文化的同时,不断反思自己的生存意识。
四、虚拟香港的都市时空,叩问港人的灵魂
“都市的发展,影响了我们对时空的观念,对速度和距离的估计,也改变了我们的美感经验。崭新的物质陆续进入我们的视野,物我的关系不断调整,重新影响了我们对外界的认知方法。”③换句话说,是资本主义的商业文化意识与价值观,内化为香港作家的创作意识、审美意识,进而改变了八九十年代香港小说的整体风貌,陶然的“微雕”正凸显这种趋势。香港社会的开放性、多元性,决定了香港小说艺术的多元性,陶然为了迎合时代的诉求,对小说文本中传统的时空叙事进行颠覆,开始把笔伸向香港都市时空的虚拟,呈现出来的是一种众声喧哗的局面,文本的呈现也不像以前那些写实主义的小说有特定的主题和时空。
正如也斯所言:“我们在这城市成长,像这城市一样经历种种变化,我们阅读书本,我们走入城市,我们欣赏和批评书本,我们接受或抗拒城市……找寻一种观看的方法。城市是书本的背景,影响了书本的产生,成为书缘的空白,串连的标点,形成节奏,渲染感性。书本探测城市的秘密,发掘城市的精髓,抗衡城市的偏侧,反省城市的局限。”④对于生活在香港的陶然来说,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既是商业繁荣的盛世,又是精神不安的末世,社会经济的急剧转型、生存竞争的加剧、人际关系的异化疏离等等,令人们陷于永无止境的挣扎之中。在这个风情万种、高度发达的商业都市里,港人一边享受着现代化的舒适生活,一边陷于精神的危机以及人性的缺失,他们生活在乐观与悲观、希望与幻灭的两极矛盾之中,渴望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却又总是不知身在何处、走向何方。在缺乏人性的商业都市环境中,陶然投身于生活的激流顺水漂流,无从退避,无从抗拒,与此同时获得了认识这座都市的本领与经验,获得了对香港的诠释权、发言权。现在,让我们透过陶然魔幻现实小说的阅读,来认识小说世界中的香港以及生活在这个城市中的港人,认识这个都市的风貌,观察港人的生存状态,叩问他们的灵魂。
陶然采取跨时空叙述及魔幻的手法,构筑了一个个都市中的灵魂,写出港人的精神危机。“微雕”中涵盖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勾心斗角、残酷倾轧的商业战场,疏离、冷漠的人际关系,空虚、匮乏的精神世界,绝望、悲伤的生存状态,糜烂的生活作风,尔虞我诈的金融市场,赤裸裸的掠夺……
“他觉得体内有一种无形的东西蠢蠢欲动,叫他有些飘飘然。 ”(《缘结今生》)
“只不过即使看不见她了,在他的内心深处,也依然有个鲜活的俏影,冷不防便在沉思默想之际跳了进来,有时柔情,有时火热,就是搅得他无法心如止水。”(《医生死在绮梦中》)
“他想他可以改变路线,不料走到中环,便身不由己,心里想要绕着走,脚下却着了魔似的走着梦中的路。 ”(《复制的恶梦》)
面对现实的困惑,人们总是站在对消极面持否定的角度,期待美好理想可以降临,于是幻觉开始慢慢现身,主人公在幻域中获得飘飘然的感觉,但觉醒后又回归现实。陶然在魔幻中再现港人精神的焦虑,让焦虑沉浸于一种超时空体的世界,游离于现实的边缘,活现港人精神主体的缺失。陶然通过对时空的置换,让主人公在不同的时空体中尽情地释放不同的人性,在巨大情感的反差中加深了对港人的生存危机的揭示。
“志明吓得每晚睡前都涂上口红穿上女装,这是阿雄托梦给他,教他避开鬼的办法。”(《原来要穿上女装》)
“有个女鬼每晚都来找个男人做爱,做完爱男人便得死掉。”(《原来要穿上女装》)
“梦游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好像有一种什么神秘的电波,引起她脑细胞的共鸣,引领着她就沿着那既定的路线走,而且次次都不改变。”(《冤魂梦中游》)
“他一笑置之,晚上抱着燕萍沉沉睡去,他忽然发觉自己成了荆轲,给燕国太子丹召在门下。”(《养兵千日》)
这似乎是一种现实的时空,其实是对现实的虚拟,是一种虚妄的时空体,这种看似现实的时空带有诸多诡异的色彩,透射港人在现代社会寻找精神解脱的艰难。陶然在时空的单程中介入时空的流动性与诡异性,让主人公在时空的错位中走入精神幻觉,引起一些诡异的行为。
“不要一错再错了,只要你悔罪,灵魂仍然可以拯救。 ”(《火光幻觉》)
“你必须吸收日月星辰的精华,只有赤裸地接触,才能使你具有超自然的力量……”(《赤裸接触》)
“而那镜子像魔术一般地变幻,是不是在冥冥中预示了什么?”(《魂兮归来》)
这是一种未来的时空,在虚拟的未来中,港人精神可以解脱,灵魂可以解救,充满无限的希望。陶然通过对港人精神危机的深刻揭示,让其表征在多棱镜反射下做全方位的暴露,尽管充满无限解救的期待,但还是无法化解港人的精神危机,只能寄托一种美丽的理想,并把现实的焦虑移植到未来,换回一时的解脱和轻松的生存心态。
陶然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叙述空间就是魔幻世界、梦幻世界及大千世界,“在陶然的魔幻世界、梦幻世界及大千世界里,处处可见这种神奇无比的哈哈镜——显微镜/X光的照映。”每一个参差对照的因素都从镜子中看到自身,并重新发现一个他者——放大的自身,每一个他者与自身进行灵魂的赤裸接触,并构成故事发展的推动力,各种因素在互射中达到一种均衡状态,时间在均衡中处于流动状态,因为叙述空间的开放性,以及人际关系镜像式的相互映射,陶然小说中的叙述时间因素似乎是可逆的,能够逾越历史的鸿沟,人物在幻域中那种多重叠加的自我开放,在陶然的笔下,也是浑然一体地被直接呈现的,比如人与鬼、人与神的映射,让人物在预设的时空中进行狂欢,这使得陶然小说中的所有叙述因素都带有人物的内心印记,并成为纯然个体的生命记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陶然是都市的表现者与解释者,作为表现者,陶然从个体生命的瞬间体验和日常生活的细节上获得叙述的趣味和动力;而作为解释者,陶然把都市这个对象(包括其中的人物)置于比这个对象更大的结构中进行解释,而这些更大的结构便是幻域叙述的时空框架。
“亡魂流落人世间两千多年……”(《无头霸王寻虞姬》)
“屈指算来,已经是一千八百年前的悠悠往事了,但是每每想及那前尘,他便心痛如绞,几乎窒息。”(《天字第一号杀手》)
“长达四百多年的复仇故事……”(《轮回岁月》)
这是古典时空向现代时空逾越的中间态,凸现古代与现代时间上与空间上的跨度,在历史长河中难解心头之忧,再现港人的精神危机。陶然借用这样的中间态,为人的精神构筑一堵城墙,让人们在里面自由活动,但就是难以跨越心灵的屏障。
“我吕布也应该可以摇身一变,从古代的一介赳赳武夫,变成现代的商业大亨,纵横这商场了!”(《天子第一号杀手》)
“彼一时此一时,那时是三国,现在是现代商业化的香港,莫说一千几百年时间的间隔了,以现在的功利社会而言,朝今夕改也不奇怪,也许现在的黄盖早就已经不是当年义薄云天的黄盖了……”(《再度出击》)
“忽然,电视的早上新闻播出董卓和吕布的上市公司宣布破产的消息,她又惊又喜,连忙给王允打电话,却连手机也关了。”(《连环套》)
这是对古代时空的一种移植,让古典人物脱离特定的时空,披上一层现代时空的外衣,在过去与现在的互射中,活现港人的人性。陶然用这样的时空移植,引导现实困惑的港人走进历史的流程寻找生存现状的动因,借助历史中某种对应的合理性来解释现实的境况,找寻现实生存的合理性。
“他忽然脱去了现代服装,穿上宋代的古装。”(《识时务者》)
“他把心一横,只觉得自己根本就是现代的何九叔。 ”(《落井下石》)
“这个梅超风和梅女将的影子不断在她的脑海里流转,她想,这白米想必会带引她回到她的前世去。”(《轮候平安米》)
这是对现代时空的一种移植,让现代人物脱离特定的时空,披上一层古典时空的外衣,在现在与过去的互射中活现港人的人性。港人面对精神的危机,难以在有限时空中得到欲望的满足,泛起对自由的追求,对时空的超越,现实时空囿于现实而不能超越,虚幻时空沉于虚空的想象而脱离现实,唯有审美时空带有超越的功能,又能达到现实性与超越性的统一,让主体在审美时空的观照中看到一个自由的世界,游离于现实的边缘。
“你前世是赵子龙,刘老板前世是刘备;到了今世,你依然还是他的忠臣,而且因为出身低微,只能做他的保镖而已。”(《只能做保镖》)
“我的前世是梁山好汉戴宗,义薄云天,衍生到今天,我虽然嘴笨,但胜在忠厚。”(《识时务者》)
“那么这对害我的狗男女,就是秦桧和他老婆转世,对吧? ”(《对头转世》)
“莫非汉朝开国皇帝刘邦便是我的前生?而曹操正是韩信在四百多年后投的胎?”(《轮回岁月》)
这是古典与现代的一种互相阐释,通过古今时空与人物的互射找到了内心的平衡。陶然采取不同的叙事策略对现实的时空与人物进行多方位的移植,虽然还是无法彻底化解港人的精神危机,但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达到缓解的效果,特别是这种古典与现代的互相阐释,其间的双向性能为主人公的精神活动提供可逆性,让主人公自由出入古今,找寻契合自身境遇的精神特质。
陶然在故事新编中以叙述的时空来切割、拼凑历史的时空,打破时间流动的正常次序和频率,设置种种悬念,创造出舒缓有致、波澜起伏的叙述魅力。他将历史与现实置于不断的叠映对照之中,他将叙述的视角放在“现在”,放在“此时”,将时间后推,用“此时”的感受去描摹“彼时的人生”,再用“彼时的人生”反观“此时的人生”,在这种参照中,可见细腻的内心体验在“此时”与“彼时”之间穿梭流转,从而使得原本断裂的时空在弥漫于整个故事的广漠的悲哀的情绪里面重新模糊成一片,没有任何戏剧性的突变,于是,古与今也趋向于融合。在长的无涯的时间的反衬下,生命与生命的故事只是一种轮回般单调悲哀的重复,使历史与现实处于不断的叠映对照之中,这是陶然成功运用心理时空构建小说结构的叙事模式,这样做是有意打破时空的有序性,使过去与现在如电影镜头般不停地交互闪现,在时空的错综叠映之间,人性显露出来,因为人性之光的照彻,原有的磨难和悲哀都突然产生了新的安稳和谐的诗意。由此可见,小说在对人性的自省中又隐藏着对人性深深地理解与悲悯,借助历史与现实的叠映对照,陶然要表现的不仅是历史,更是现实中现代人的生存体验——个体的生命在与永恒的对照之中是微弱无力和孤独无助的,只有在握住记忆中那些闪烁游移的时间片段时,才似乎握住了生命的真实。然而,生命终究还是抵不过长长的磨难与悲哀,迅速而无奈地流失。陶然独特的时空观驾驭着他的小说,使得小说中的叙事结构表现为时空关系的突然倒错,即故事的现在进行时中高潮跌落的那一刻,“过去”的背景情节往往突然变得鲜明起来,甚至完全翻转过来,时间仿佛从此时此刻跌向了“过去”的深渊之中。在现代与古代、现实与回忆、真实与幻想的骤然相遇中,一些隐藏于情节深处的意义得到了揭露,一些必须在并置、对照之时才能为人察觉的意义显现出来,而那些高潮跌落的点便往往成为主题揭示的契机。
光怪陆离的现代生活正以快节奏的行进方式一天天地钝化人的灵魂,陶然在灵动飞扬的文学世界里拓展了人们日益枯燥逼仄的心灵空间,使一个个正在被扁平化的灵魂获得了审美化的诗意栖息。陶然在“微雕”中以出神入化的想象打破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现实、人与鬼等界限,借助想象来满足自身愿望,让主人公在超时空中游走,在以拯救自身为内在目的的非实利性的虚拟活动中进行精神的探险,借主体自我平衡的精神游戏来化解港人的精神焦虑,让精神之旅“面向永远无限的未来”(狂欢的未完成性),作品洋溢着充盈婉约的诗性意味,使人物的精神焦虑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救赎。
五、泛化喜剧色彩,强化现实指涉
由于陶然处在香港的商业文化体制下,在商业价值与文学价值的夹缝中挣扎求存,创作上不得不在“雅”与“俗”的文学诉求上寻求一种平衡,既不一味求“雅”,又不一味从“俗”,模糊了“雅”与“俗”的界限,改变了初到香港时那种对“雅”的执著追求,迎合商业与文学的双重诉求,由此创作了许多魔幻现实主义微型小说,自觉地与大众文化、消费文化对接,很大程度上消解了雅与俗的界限,吸收了后现代文化理念,将艺术品变成了商品,成为日常消费的一类,打破了艺术与生活的界限。但透过陶然魔幻现实主义的表层,现实的指涉随即慢慢凸显,关键在于陶然对现实主义小说批判思想的坚守。陶然这种超时空的叙事视角更切合都市人的视域,也更能表现都市人的心态,他将目光由外向内转,着力于开拓人的内在空间,让主人公作精神的自我观照,折射都市人的心灵影像,揭示都市人孤立无援、无所依归、平庸痛苦的内在生存状态。
“金钱美女任我取,我看上谁便是谁,我要拿谁的钱便是谁的钱。痛快痛快,原来这个世界这般美好。”(《土遁》)
“他们都意识到,这情势恶劣,吴王尊严不可侵犯,今天不是猴王死,便是他们亡。”(《见证人》)
“行走江湖,我这条命,早就准备不要了,哪还能顾得那么多? ”(《人在江湖》)
再现港人的生存法则,展示了香港社会司空见惯的纸醉金迷、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等现代都市生存景观。陶然通过对香港人情世故的揭示,在人性的层面上,让港人自觉接受阴影的同化,拉近心灵与现实的距离,但又直指现实对人性的渗透,让人性的变异成为一种商业语境下的自然蜕变。
“这个世界我算是看透了,即使实际上是赤裸裸的,但表面还是要摆出一副君子风度……”(《天子第一号杀手》)
“他猛然想起赵普如何劝赵匡胤剪除石守信的一幕故事了。这赵元,分明就是赵普的后世,我石敬天到底还是要落到他手中。”(《冷板凳》)
“现在他的优势只在于他在暗,关老板和关再兴在明。如果让他们洞穿内情,我周启昂今世的下场,恐怕也就是昔日的周仓吧。”(《爬》)
再现香港的商业游戏规则在商场风云中泯灭传统的处世观,滋生人性的变异,活化逢场作戏、商场如战场等商业实质。陶然把商业游戏规则通过文本的形式进行呈现,让充满精神危机的港人把它当成生活的一部分去适应它,让扭曲的心灵获得某种心理的补偿,通过幻觉或幻域获得一时解脱,以至在心中萌生一种符合自身的新的处世观。
“眼前是供奉在箱子里的港币,想必那是朝拜我的香港人的捐献吧?只可惜我不会用港币,只会使银两。而且我包拯一生清廉,怎会用这钱去买什么电视机?”(《魂归何处》)
“去对付比自己能力强的人,又没有那个本事,只好找些不如自己的人过一下瘾。假如生活中没有乐趣的话,那又何必来人世一趟?”(《识时务者》)
“一个长发的少女,每天脱光衣服,就在你家里走来走去。是不是城市女孩都这么豪放呀?”(《石屋长发女》)
再现港人外在的诡异与变态,面对香港这样复杂的商业环境,竞争日益加剧,社会分化为两类人,一类是物质宽裕精神空虚的都市享乐者,一类是物质贫乏精神危机的都市苦难者,当物质走向宽裕和贫乏的两极时,都会出现消费的非常态,这就是内在需求与外在需求的不一致,人类正常生存的平衡态被打破,陶然有意透过商业的层面展现这些人的生存样态,实际上是想唤醒港人的生存意识。
“二十年前被轰烂的灵魂恍惚在他体内骚动着,喷薄欲出,他必得再与警方决一死战。”(《复仇在二十年后》)
“鸡汤上漂着女人的卫生巾。原来,这是一种邪术:喝过的人,会听卫生巾主人的话。”(《控制灵魂的汤水》)
“‘一定要搞到他们每天洗差馆的厕所啦!’梦中的声音这样缥缥缈缈地给他出主意。”(《祸福一线间》)
“原来,马神医的那些药片,是用胶粉和绦虫卵制成的……”(《减肥》)
再现港人的精神危机,呈现形形色色香港市民矛盾困惑、紧张不安、胡思乱想的复杂心态,他们在精神的痛苦中萌发解救的冲动,但在寻找精神危机的解脱中,却陷入了自己内心的一种虚拟的抗争,在梦魇中进行灵魂的搏斗,这种内心的抗争表面上应合精神危机的一种解脱,实则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循环论。
“这颈链落过降头,你一变心便杀无赦!”(《降头颈链》)
“她自己可能不知道,但她的灵魂作怪。前世你负了她,她注定今生要折磨你……”(《今生追讨前世债》)
“她前世因给人强奸而嫁不出去,而强奸她的人,正是他徐福生的前生。”(《逃不掉的诱惑》)
再现因果报应,港人面对精神危机,历经精神解脱的找寻,结果陷入内心的绞斗,加剧自身的精神痛苦,为了生存的需要,只能与现实相媾和,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来换取一时的轻松和自由。
陶然超时空超现实的文学游戏是一种“自然的游戏”,是“无理性的生物”在不受物质“需求的压迫”的意义上具有一定自由性(但又不完全自由)的活动,是一次次对精神焦虑进行解救的探寻,不同于对于现实梦幻想象的悲剧性,陶然对于现实和历史的魔幻化处理则更多地透发出某种喜剧性气息。陶然的故事新编区别于现实题材创作的一个审美特质是它所独有的历史情味,这一情味中的“真”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故事新编文本世界中构筑的历史时空的“真”,也就是这种符号化存在的时空所具有的“似真性”、“拟仿性”。在陶然的故事新编中,似真的时空构成一种历史情境、历史氛围,这种情境和氛围是一些或明或暗的信息符号,将读者带入一种特定的情感态度中,随之开始唤起“中间与终结”的期待,使读者获得一种不同于现实题材阅读的整体的历史时空印象。因此,陶然的故事新编实际上是主人公在不同时空体中的对话,这些任意组合而成的故事、没有经验世界的逻辑却又处处折射出对命运的思考和透视,故事并置的同时又相互指涉,以独特的超现实和超逻辑的文学游戏,使自己对生命和世界的理解得以智慧的阐释。
【注释】
①陶然:《写作中的香港身份疑惑》,《香港文学》2004年第3期。
②陶然:《一方小说天地》(后记),见《赤裸接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③也斯:《香港都市文化与文化评论》,见《香港的流行文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
⑤也斯:《书与城市·序言》,香港香江出版公司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