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情结与平民情怀——编余琐忆:《知青》与梁晓声为人为文印象
2012-08-15徐兆淮
● 徐兆淮
已经许久未曾触碰那段尘封已久的历史了,已有许久未曾见到年纪不算大,却常显得忙碌瘦弱的梁晓声的身影了。忽然间,最近观看到中央台播放的长篇电视剧《知青》,遂引起我对晓声及其作品的某些片断回忆,于是,一边观看《知青》,一边翻检昔日他给我的信札,阅读他给《钟山》所写的几篇作品。于是,我与梁晓声组稿结识的往事,阅读晓声知青文学的一些点滴印象,拌和着近日观看《知青》的感受,便一齐涌上了心头。
作为一个热衷于文学编辑工作的老编辑,我似乎早在上世纪80年初就想拜访、结识这位知青作家了。那时候,大多数作家与编辑,家中均无电话、电脑、打印机之类的电子设备,结识作家大都只能采取书信联系或是作家访。而在我看来,不管是书信或是家访,首要的功夫,莫过于先阅读这位作家的作品,了解这位作家的有关家世经历。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勃兴之时,我即阅读过晓声的成名作和代表作《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今夜有暴风雪》。这些作品在描述知青置身艰难处境所闪现出来的英雄主义和理想光彩,呈现出一种独有的悲壮美和人性美,不仅使作品连获全国大奖,使作者成为一代知青作家中的佼佼者,旋即也让梁晓声成为大众文学报刊的重点组稿对象。作为省级地方刊物《钟山》的编辑人员,我自然知道,此刻要想寻找这位正在走红的作家,并组发到他的一篇作品,该是多么艰难。
大约是在1984年前后,我第一次对晓声作家庭拜访,那时,他住在北影厂内19号楼一座红砖平房内。当我敲开家门之后,应声开门的正是梁晓声本人。只见眼前这位三十多岁的作家虽无山东人的高大身板,也不大像东北人的壮实墩厚,倒也不乏质朴诚恳的气质,说话和蔼,谈吐爽朗。并无半点名作家的做派,和随时拒人于门外的傲慢。再观室内,只见房内陈设简单,空间逼仄,似乎连一张像样的写字台也没有。冬天的暖气片供热不足,屋里温度稍低,甚至给人有点冻手冻脚的感觉。很难想象,晓声就是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写出了《今夜有暴风雪》、《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父亲》等优秀作品的。时光已经流逝了三十多年,如今我还记得,我与晓声以作者与编者的身份初次见面时的谈话,竟是那么诚挚随意,并无过多的矜持和应付的意味。他虽并未立马应允何时给《钟山》写稿,我也愿意耐心等待着他总有一天会为《钟山》的编辑与读者写稿。大约当时我们谁也没想到,这一等就是6年,直到1990年第1期他才在《钟山》发表了《龙年:1988》。其后,又陆续为钟山创作了《1993——一个作家的杂感》和中篇小说《表弟》、《尾巴》等四篇中长篇作品。
原先,我与读者一样,都曾以为,晓声只是一位铭记知青经历,擅写知青题材的代表作家,他以前所写确也大都呈现出知青身处逆境时的英雄主义和悲剧美,而他给《钟山》的几篇纪实体作品,却是一种创作变调。自从上世纪80年末期,他的大部分作品的题旨,已转向关注民生,他的目光和精神关注点已凝聚到时代的心声和社会的热点了。他的创作新变已然表明,这位充溢着平民情怀的作家,今后所关注与描述的对象,将不再只是知青,和回城知青的生活状态,而已逐渐拓展到热切关注当下社会的情绪和时代的脉搏了。
《龙年:1988》这篇纪实体小说,取材于作者创作长篇《雪城》前后的愤懑心境,同时也借此表达着作者对上世纪80年代末期“中国当代城市的生活感受”,“关注我们这个时代浮躁而痛苦的进程”。诚如作者早在1987年前后,就预感地写道:“下一代农民将不会再依恋土地,而愈来愈憎恶它。下半个世纪,中国的根本问题……不是怎样种地的问题,而是谁还种地的问题。”时过二十多年后,中国社会的发展历程,已然证明,土地和农民将是未来几十年内最为敏感的话题,而始终以关注现实、贴近民生为己任的晓声,已不只是一位优秀的知青作家,也是一位十分敏感深沉的现实主义平民作家。80年代后期的创作中,他常以犀利锋快的文笔,剖析时代情绪和社会心态,颇有鲁迅笔下的杂感文风。难怪有人称他为忧患型的平民作家。
其后,他为《钟山》所写的纪实体中篇小说《表弟》和带有荒诞意味的《尾巴》,依然离不开对现代城市生活,尤其是青年学生窘迫心态的探索,对现代城市人精神蜕变的讽喻。《表弟》取纪实体形式,固可增加作品的真实性与亲切感,作品中对贪污腐败的抨击,对贫富悬殊、分配不公的排斥,均充分地反映了当今社会平民阶层的心声。而《尾巴》则以半是纪实体半是荒诞的文体,显示出作者追求新变的尝试与努力。虽然,这两类作品的创作尝试中,亦不时有议论过多,给人以拖沓之感,但在我看来,以知青作家闻名于外的晓声的这种创作变调,无论如何,还是值得肯定和关注的。
作为八年知青生活的亲历者,梁晓声有大量描述知青生活,展示知青精神面貌的作品,并有三篇中短篇小说连获全国性大奖,这理所当然地使他成为全国代表性知青作家之一;作为改革开放三十年生活的亲历者,他还创作了不少贴近民生的优秀之作,这又使他成为社会情绪、时代精神的表达者和传递者。纵观他几十年的创作生涯,我以为,把梁晓声定位于具有浓郁知青情结的优秀知青作家固然没错,称他是一位关注社会现实,反映时代风貌的优秀平民作家,大约也不为过。而贯穿他创作始终的情结,依然是逝去了三十多年,却一直难以忘怀的知青经历。最近,中央台正在播放的长篇电视连续剧《知青》,当可视为既关注知青,又贴近民生的代表作。《知青》的播放,并再次引起千百万家庭的热议,自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委实,对于有过农村四清、五七干校和农业学大寨工作队三段农村岁月的人来说,我知道,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确曾经是一个激情浪漫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痛苦磨难,又值得终生回味反思的时代。不过,上世纪80年代初书写知青题材,与时隔三十多年后再来书写同样的题材,其书写角度与反思深度,自应有着重大的不同;在新世纪来临之后,在完成对“文革”的全盘否定、在世界民主化大潮日益高涨的背景下,如今再来书写知青题材之时,作家在思想与艺术上理应注入诸多新的元素。无论是知青本人,还是知青作家,抑或是大多数国人,现时再来看待、讨论知青上山下乡这段历史时,都应持有一种新的审视目光。
如果说,当我们当年阅读《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今夜有暴风雪》,还曾经为作品中所弥漫的激情浪漫的情调,甚至被作品中闪耀的英雄主义和悲剧美所激动感染,以至引起知青发出“战天斗地”、“无怨无悔”的慨叹,那么,时过三十多年,现时再阅读这些作品时,大约便会感到有些不满足了。我知道,也许这怪不得作者,而实在是因为人们对“文革”中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有了崭新的认识和评价。这情形,恰如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作家描述五六十年代农业合作化运动的作品,在不同时代背景下,发生不同的评价一样。
如前所说,《知青》放映后,立刻在当年的知青和现时的国人中,引起十分强烈的反响,并伴有不同的意见。这当然并不奇怪。而在我看来,这部电视剧从总体上尚能真实地反映了当年千百万知青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也基本上表现了一代知青作家,尤其是梁晓声的思想与艺术水平,但在感动之余,细细想来,却也不时有遗憾和不满足之感。甚至说,我多少有些为晓声在这部电视剧创作中表现出反思深度上的不足,而不免有些惋惜与遗憾。虽然,我也曾暗想过,或许晓声自有他的不便言说的难处。或许,他要表现的,正在某些被删节的章节里,也未可知。
作为与当年知青年龄相仿、经历相似的一代人文知识分子,观看《知青》时,我亦曾为知青下乡初始阶段的激情浪漫所感染,为面对贫困和自然灾害而呈现出的战友友情,少男少女们的恋情所打动。随着剧情的发展推进,我还体味到一些农村的贫困状态,看到听到一些“文革”语言和极左思潮对知青的戕害,特别是还有一些头脑清醒者(如曙光、靖严、齐勇等)对时局所作的朦胧又冷静的思考(当然,如把“社会有病了”这些议论的细节安排在71年“9·13事件之后,或许更为妥当),所有这些都可视为作者对知青题材的新反思新收获。
不过,在我看来,时至今日的历史已然表明,“文革”中发生的令千百万知青上山下乡的运动,无论是对知青本人及其家庭,还是对国家的长治久安,都称得上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和心灵的剧痛。而实际上,在“文革”背景下,发生号召、引导甚至“裹挟”一千多万知青上山下乡,并波及几百万家庭安宁的主要原因,并非如某位最高领导人所说,是为了帮助农村脱贫致富,改造知识分子,而是在“文革”天下大乱的情势下,学校停课,城市无法解决学生上课,更无法妥善安排青年就业的无奈之举。因而,从根本上说,千百万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既耽误了一代青少年入学,培育人才的最佳时机,又影响了几百万家庭的亲情团聚,酿成了国人的心灵剧痛,因而实可称为是一次人为的大灾难。自无法与抗战时的民族灾难可比,也和天灾无涉。说到底千百万知青上山下乡,只不过是“文革”大灾难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可纵观这部长达45集的长篇电视连续剧,我却发现,真正地表现这场灾难并给人以强烈震撼的故事情节和艺术画面,却并不多见,亦缺乏震撼人心的批判力量和思想深度。如果说,对于作为电视剧副线的陕北坡底村的知青及农民的生存状况,还有知青们对现状的反思,尚可说写得较为真实可信,且包孕着一定的思想内涵,让人不由不思考陕北长达三十多年的贫困之根之病,究竟因何而起?又该怎样根除医治?那么,表现北大荒建设兵团和山东屯插队知青所遭受的磨难程度,则就显得激情浪漫有余,友情、爱情充盈,而思想力量和批判意识,却在很大程度上被友情与爱情冲淡削弱了。在作品里酿成灾难,造成死难事故的,大都是天然的灾难,而非人祸所为。
显然,如今大多数国人已经清醒地意识到,“文革”中千百万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乃是一场触人灵魂、危害国家的灾难,参与其中的大多数知青,之所以在响应号召的背景下走上山下乡之路,不过是在狂热宣传鼓动下的一种轻信盲从行为。时至今日,不管是当事者,还是其后人,只有对此灾难作出深刻反思,冷静剖析,方能避免灾难的重演。任何对灾难实质的掩饰、回避,或用“无怨无悔”之类的豪言壮语,来满足个人的忆旧情结,或用知青出了几位政治精英人物,来掩饰这场灾难,只怕都有可能导致适得其反的后果。在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已经逝去四十多年之后,再来探讨如何评价知青题材的作品,我以为理应提出这样的观点。
然而,遗憾的是,为了充分表达作者的创作个性,并展示英雄主义和悲壮之美,《知青》一剧竟在有意无意间,削弱冲淡了作品应有的思想锋芒和批判力量。《知青》放映后,对于作品中的理想化色彩,作者在回答记者提问时曾说过,他想用灾难中友情、爱情和温暖来完成“人格化教育”。但我却以为,面对这场人为酿成的大灾难和人性扭曲的畸形历史,我们毕竟不能用牺牲真实性原则,或削弱作品的批判锋芒,来完成对读者的思想救赎。这就是我作为晓声昔日作品的责编和朋友,耐心观看《知青》一剧时的一点遗憾与感受,在此坦诚地直言相告,想来晓声也会见谅的。并且,我以为这大约也是《知青》一剧招致一些当年知青和国人观看此剧产生一些不满情绪的主要原因。
自打从刊物岗位上退休以来,已有多年未与晓声书信往来和见面叙谈了。不过,我还可常从报刊传媒中得知,他仍在孜孜不倦地笔耕着的情景。我忘不了他迁居北影厂新居后,在新家里请我吃北方饺子的时光。当然,更忘不了他在给我一封来信中所说,因长期伏案写作,而导致“颈椎病复发,只能用圆珠笔在夹板上写”,进而希望编辑部能谅解他推迟供稿时间的苦衷。我知道,晓声实在是一位为写作几乎不要命的作家,我也理解他是一位忧国忧民、充满理想的作家。在此,我愿意衷心祝愿并热切盼望着晓声今后能在保重身体健康的条件下,为读者为时代再写出一些精品力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