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启章的叙述魅力与都市书写——读《天工开物 栩栩如真》
2012-08-15丁婕
●丁 婕
1967年出生的香港作家董启章不是文艺少年,但25岁才开始尝试文学创作的他1994年即凭《安卓珍尼》和《少年神农》一举获得台湾联合报文学小说新人奖中篇首奖和短篇推荐奖;次年又以《双身》再获联合报文学奖长篇小说特别奖。与当时在香港难觅发表机会的艰难文学环境相比,在台湾的获奖可以说是董启章继续从事创作的稻草,也给他提供了出版作品的宝贵机会。
2005年董启章“自然三部曲”的第一部《天工开物栩栩如真》由台北麦田出版,同年即获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文学类、中国时报十大好书中文创作类、亚洲周刊中文十大好书等殊荣,次年又获第一届红楼梦奖评审团奖,2010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在大陆首出简体字版。董启章在《天工开物 栩栩如真》(以下简称《天》)中对小说叙述的无限可能性的大胆探索,在刻画都市意象,表现现代都市人情感感觉等方面异常敏锐而富有洞见,给中文文学创作吹来了一股清新的风。
一
《天工开物 栩栩如真》是一本二声部复调小说,第一声部以17岁诞生的少女栩栩为主线,采用第三人称,讲叙了她在“人物世界”探索自己的人生、爱和思考世界真幻的过程;第二声部是成长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我”写给栩栩的第一人称书信,以日常物件回顾作者“我”的家史与城史,以此寻找突破自身所处世界的局限。在上述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之外,作者还构筑了一个充满希冀的可能世界。在这复杂的三重世界中,“我”、小冬、栩栩、如真等人物之间的关系纠缠粘连,沟通了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提供了可能世界存在的线索。
按照人物世界的法则,栩栩一诞生就17岁,并将永远保持17岁的年龄与心智。她本应该像其他“人物”那样缺乏自己独立的思想,若有一双唇膏手,就只会给自己或别人涂唇膏,若有一双方向盘手,便只能开汽车。因为“每个人物也有我们的个性,而我们的个性也是由我们的身体决定的……这些身份都是早已经给安排了的。每个人物的个性也只适合做一种事,或者很少数的事,视乎你的物件弹性而定”。(页116)而栩栩虽有一头天使发(天使发幼面,意大利面的一种),但从外表看来并不具有明显的人物特征,故她可以按照自己未被身体束缚的头脑思考这个世界(人物世界)。她在小冬的引导下去仙人井追溯生命的起源,跟随不是苹果到化石酒吧——不甘于被身体局限了理想的“人物”们的聚集处,歌唱“I once was lost,but now am found”,并勇敢前往真实世界寻找爱人小冬。虽然后来无功重返人物世界,但已然成长为“人物”启蒙者/反叛者,并在大作家的指点下进入想象世界继续寻找小冬。
至此,人物世界暂告一段,真实世界行将展开。
成长于七八十年代适逢V城经济腾飞的“我”,是有阿爷阿嬷、父亲母亲和恋人如真的真实世界中人,却与虚拟世界中的“人物”栩栩通信;并通过回顾收音机、电话、电视机、相机等生活物件讲述董氏家族史与V城历史,贯穿始终的是“我”对如真的爱恋史。
其实“我”对如真的爱恋大概不是死生契阔的婚约之情,而是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到了合适的人。在《电视机》一章,四岁的“我”回忆被小玲姊姊搂着看电视时与她肌肤接触时的美好感觉,“灰调自背至肩至臂至胸口褪下,暴露那纯然的光,把满头厚厚黑发的这一个的羞怯小脸包围,掩护,吞没”。(页164)《游戏机》中,中二的“我”偶遇垃圾女孩阿洁,“那白影就像挥之不去的蝴蝶一样整天在我的眼角里晃动”。(页243)而在《相机》里,中四的“我”对圣洁女孩的痴恋,“我尝试用文字留住那易逝的片刻。我害怕我一生也不会再遇上那样迷人的脸容”。(页392)这些在“我”成长岁月里擦身而过的女孩们,美好却出现的不合时宜;唯有如真,她在时空恰好交叉的那个点出现,成为“我”最爱恋的人。“我”曾告诉栩栩她是依了如真的模样创造出来的,“如真喜欢吃意大利面(天使发),又有音乐天赋(音乐盒身子),而且说过首饰中只喜欢珍珠(珍珠眼)”。(页378)可栩栩的棉花圆枕脸应该源于衣车时代母亲加工的布娃娃,蝴蝶饼耳朵和贝壳手或许是为了纪念阿嬷龙金玉,螺丝帽肚脐与父亲董铣有关,音乐盒身子记录了父亲追求母亲时的浪漫,棉花糖是弟弟和“我”童年的美味,结他弦上有“我”对音乐的热爱……其实,“你(栩栩)的形象萌起于我和如真相识之前更早的年代”。(页128)栩栩不是如真的翻版,“我”创造栩栩亦不完全因为如真,只是“我”难以承认这些。
栩栩从虚幻的人物世界来到“我”的真实世界寻找小冬,跟“我”一同吃天使发意大利面,希望体会到接近小冬的感觉;“我”心中亦如此默想如真。可栩栩是因为“我”告诉他小冬就在这里,一定可以相见,才同我形影相随。而“我”已明知同如真是两条平行线,仍沉溺其中。这是否是董启章将栩栩与“我”对待爱情进行的一个比较呢?
故事发展至此,“我”在真实世界无法与如真相恋,栩栩在人物世界亦不能同小冬相守,继续寻找下去将会到哪里呢?栩栩想起化石酒吧的大作家先生曾告诉她,他在想象里创造世界,“通过超凡的想象力工程,去丰富那所有可能世界,All possible worlds!”(页 320)在警局里接受“人物”身份检查的栩栩用心想象小冬,“这时候,有风吹过栩栩的脚底,门又打开了……栩栩有点晕眩,看不清楚那人的面貌。她别过脸不去看那人,回过头来却见他站在床边,向她举起手。那是一双笔手。那是小冬!……小冬还在床边,但另外那三个人好像看不见他”。(页423)的确,小冬是通过栩栩的想象重回她身边的,栩栩用想象到达了本不可至的世界,一个小冬与她同在的可能世界。
二
故事若止于此,或许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栩栩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所以她在找到小冬——她的爱——之后依然好奇自己的生命本源,她禁不住翻开了小冬那个封面印着木棉树红花的本子,原来,“栩栩,是小冬创造的人物。”“人物怎可以和创造者永结同心,白头偕老?”(页428)栩栩面临着再次失去小冬的可能。但此时经过了想象世界和真实世界双重历险的栩栩,已经跳出作者“我”为她安排的“人物”生活,她知道想象能够创造可能性,而可能性是无限的。于是栩栩再次跳出她的创造者小冬为她设置的人物身份,接着小冬未完的故事写下去,以进入一个新的可能世界,在那里,或许她能够找到小冬。
其实,栩栩选择的可能世界,是一个“我”和“小冬”,甚至作者董启章本人也未能把握的世界,但是,它在栩栩的能动性下存在了、存在着。至此,人物栩栩获得了自我意识,从平面的文本中走出来,与作者“我”和人物小冬平等对话。
小说中关于“所有可能世界”这一核心概念可以从两个层面理解,一为“所有的可能世界”,一为“所有可能的世界”。前者揭示了“可能”的无限性,从而指出想象的伟大力量。而后者或可改写为“我们想象之内的可能世界”,一方面承接了想象的无限性,同时也宣告人类认知的局限。即文中“我”承认“所有的可能世界虽非不存在,却是远远超出我们想象之外的,我们可见的范围总有边际”。(页372)这个概念的创造体现了作者对突破单调直线生活的渴望,他大胆深入的文字探索唤起我们对当下生活价值的重新思考。
与小说中对无限可能世界的探寻相呼应的是,《天工开物 栩栩如真》的叙述试验亦同样大胆、有趣。惯常的小说人物总是被叙述的对象,而在这部作品第一声部的最后一章《可能世界》中,人物栩栩在叙述者小冬的本子上对小说进行了续写,即人物(被创造者)叙述作者,被叙述者反过来叙述叙述者,将叙述行为延续的同时倒转。更耐人琢磨的是,若将《可能世界》视为一个独立文本,则小冬是作者,栩栩是作品中的人物,而事实上,《可能世界》——只是小说《天工开物栩栩如真》的一章——的真正作者是董启章,但他也被放进小说中,扮演小说的一个角色。这种写法将作者和小说人物同置于虚构世界,而将读者单独抛弃在真实世界,再一次颠覆了我们对小说的传统认识。不过,对此作品早已作出解释:无论是人物世界,还是现实世界,都只是“所有可能世界”之一,我们亦不妨以此理解这部小说的大胆尝试。
三
《天》的创意极为巧妙,董启章受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的启发,以都市生活的日常物件,如收音机、电报/电话、车床、衣车、电视机、汽车、游戏机、表、打字机、相机、卡式录音机和书为线索,串连起长达百年的个人家族史和V城历史,通过对物件的追忆回忆人事。在描述器物本性的同时,更对其功用进行创造性发挥,敏锐地把握了现代都市人的生存状态。
如谈到电话:“无线电流动电话可以让两个人在最不可能的时间和场所随时找到对方……但当我们把联系视为唾手可得,一旦电话无法搭通,疑虑和惧怕就会加倍奉还。我们可以较安然或至少是无奈的期望信件明天或后天才到达,但一时半刻接不通电话,我们就会立即坐立不安,先是忧虑对方发生意外,继而怀疑事有蹊跷,然后产生千百种无法收服的幻魔。我们失去了等待的耐性,和对人的信任。”(页52)在现今这个早晨出门忘带手机必定心神不宁一整天的时代,董启章对“电话焦虑症”的捕捉敏锐而细腻。现代生活离不开“物”,物已成为我们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者以精细入微的文字将这一事实放大、强调,读来触目惊心又感同身受。
另外,作品在叙述上述为物所累的物化生活的同时,更提醒我们要善待“物”,避免使他们“受宠的时候惹人怜惜,失宠的时候惨被宰割”。(页241)否则,或许某天我们会把朋友,甚至亲人当作人形玩偶,随意拥有,抛弃,更换。这时候,我们自己又是物,还是人?
对于“人是物?人是人?”这个已经被我们的思维惯性过滤掉的问题,董启章在小说中也做了细致地梳理,他对“正直人”、“扭曲人”的分析对于思考现代都市人与物的关系极富启发性。
“我”阿爷“正直人董富,从年轻时代起就已经踏实而谨慎”。(页54)30岁才娶妻,一辈子与无线电打交道,年老后“不看电视机,不坐车子,不看西医,不穿新装,不用原子笔。他拒绝一切后来出现的事物”。(页66)阿爷经历了物质从匮乏到日渐丰富的时代,他既发明了手提箱式发报机,又抵制超出基本生活需要的过盛物件,创造新物而不为物所牵制,保持了一个正直人的完整身份。父亲“正直人董铣和物件的关系才更见单纯。……他和车床,其实是共生的关系。……车床是他工作的手,是他作为技工的自我价值的投注,和坚实的正直人素质的呈现”。(页90)但他亦如车床,虽毕生苦干却终被忽视,被遗忘。“他比父亲(董富)更像传统的工技家,懂得事物的实际操作,但却不善于总结经验和抽象思维”。(页94)董铣对车床的过度信赖/依赖降低了他独立创造事物的能力,成为一个物化的正直人。阿嬷龙金玉虽然同阿爷生活在同一时代,但她却被称为“扭曲人”——不仅仅因为她有一条侧弯的脊柱。阿嬷由于听到阿爷的无线电波而嫁给阿爷,婚后二人通过电波传情“说话”,甚至认为怀孕的“胎儿是在那空中声音里感生的”(页58),但在24岁的妙龄因为失去同阿爷的电波联系而身亡。阿嬷的一生都同阿爷的无线电机紧密联系在一起,甚至或许她耳蜗中有一枚电子管,而这是“人物”的特征。
后来的很多年间,“我”不断遇到各色扭曲人,如人体摄影模特阿May,她凭形体赚钱的同时出卖肉体换取更多物质利益,或许也同时满足了生理需求。在V城(Victoria城,即香港)这个以现代工具的先进丰富著称的便利空间里,器物无处不在,无孔不钻,它们悄然填满人们的工作空间,客厅卧室,并从初期对外在空间的侵占发展到如今对人们精神空间的吞噬。这种器物由“为我利用”到“缺它(器物)不可”的过程虽然进行的潜移默化,但后果着实可怖!而以阿May为代表的庸常市民只顾享受物件带来的便利,尽管偶尔或许会有一丝质疑,比如“我”对机器加工的呆板成衣取代手工裁缝的合体服饰感到失望,却感激衣车给在家的妈妈提供赚钱机会;看电视害怕鬼影缠身,但对儿童节目的喜爱却无法不看;坐汽车时常莫名呕吐不得不走路上学,可又羡慕有豪华房车的同学;认为游戏机的本质简单而无聊,但童年时却着实迷恋……这些一闪即逝的疑虑尚未也无法唤起人们对未知后果的敬畏。
“我”遗传了阿嬷龙金玉的侧弯脊柱,同时向往阿爷董富的正直人生活。可在这个物件日益丰富、智能的时代,心向往之,尚能至否?这里,小说中的“我”作为作者的代言人,以塑造“人物世界”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关于人类未来的寓言:二十一世纪,高等智慧生物人类制造出各式工具极大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同时智能型工具的发展也越发接近人类的思维水平,它们的能力甚至早已超出某些弱势人群。人类对器物的利用与依赖达到无与伦比的程度,人在驾驭物的同时已经无法离开物,器物已然成为人类身体的一部分。可照此发展下去,地球将会变成一个“人物世界”——正是栩栩和小冬的那个人类物化世界!不过,作为小说家的董启章终是期望能为这个日益物化的世界倾尽哪怕绵薄之力,于是他塑造了人物世界的叛逆者——化石酒吧里的“人物”,他们先知先觉,他们反抗无形却异常强大的人物法则,他们奋力突破自身局限,渴望超越。但这种对已经丧失了的人类本性的回归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这里,文本的警醒意义也值得关注。
董启章在《天工开物 栩栩如真》中创造了想象世界、可能世界等多个奇妙空间,并着力塑造了“我”(包括阿爷、阿爸等)生活的真实世界,栩栩存在的“人物世界”,对二者采用对照写法,但后者蕴含的意味更丰富。“人物世界”中充斥着现代物件及物化的“人”,似可作为真实世界的未来——后现代社会——人对物的极度依赖使物成为人身体的一部分的映射;另方面,又表现了人对物的超越,预示了“人物”/人对本性、心灵的回归。这种多重指涉某种程度上表达了作家心灵的矛盾纠结,也渗透了他对写作及生活的挚爱真情。
【注释】
本文所有引文皆出自董启章《天工开物 栩栩如真》,台北麦田出版、城邦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