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小说的主观色彩与象征意义
2012-08-15孙盛囡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上海200083
⊙孙盛囡[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 上海 200083]
作 者:孙盛囡,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化、日语教育。
三岛由纪夫作为20世纪最为著名的几位作家之一,以其独特的小说创作风格为世人称道。作为日本战后小说家的典型代表,三岛的小说高度融合了日本本土文化的价值观念与东西方文化中丰富的感性质素,以一系列典型的人物形象和高度抽象化的故事情节,诠释了作者充满病态与矛盾的人生价值观。然而,三岛小说的主观性与独特性,不仅仅是其个人生命的自然表达,更是日本传统文化在新时代的集中体现。
一
现代心理学明确指出,作家童年的生活直接影响并且最终决定了其创作的基本风格与态度,这一原理用于解释三岛由纪夫的创作生涯,是再合适不过了。
三岛出生在一个日益没落的贵族家庭,祖母在皇宫中度过自己的少女时代,不仅血液中流淌着贵族血统,精神世界中也以贵族生活为唯一典范。她目睹了家族势运日益式微的过程,一心想重振家族,便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刚刚出世的孙子身上。祖母借口“在二楼养育小孩比较危险”把刚满四十九天的三岛强行抱到自己的病房,三岛从此便生活在重病缠身的祖母监视之下。童年的三岛极度缺少与男性的接触,他的身边只有三个女护士、三个女佣人、邻家的几个小女孩以及因坐骨神经疼痛和被丈夫感染了梅毒而常年卧床的祖母。另一方面,从五岁起这个敏感纤弱的孩子就换上了一种叫做“自我中毒”的疾病,一旦发病就会呈现出假死的状态。
女性特征、贵族式教育的熏染以及孱弱的身体构成了三岛童年生活的基本特征。毫无疑问,这一童年生活环境深深影响了三岛的性格成长与理解世界的方式。他日后在文学创作中所体现的对绝对纯美的精神生活的无限肯定、对青春阳刚的男性身体的极度崇拜以及对死亡这一永恒主题孜孜不倦的探索,都是三岛不自觉地对自己童年生活的补偿。应该说,三岛先天敏感的心智在这一后天环境中,不得不依靠想象的方式幻求一个梦幻般的完整世界,以安抚他与生俱来的躁动的灵魂。因此,这个承载着天命的文坛奇才在一生创作生涯中不可避免地总要回复那些早已深深潜入他幼小的灵魂深处的人生问题。一切外在的形式都是不重要的,他唯一关心的就是生命本身及其真正的以绝对自由的方式完成的解脱。①
二
对于一个像三岛由纪夫一样的作家而言,托尔斯泰式的风格绝不可能成为他文学创作的选择,因为他刚毅决绝却又敏感脆弱的灵魂无法承载宏大的历史主题。复杂多变的小说情节,曲折跌宕的故事内容在三岛的小说创作中鲜有出现。毫不夸张地说,三岛由纪夫笔下的人物具有极为典型的符号特征,是与他内心世界幽闭唯美的生命感受的外化形象,是作者充满主观性的人生观念的范式表达。
作为对日本军国主义统治时期社会文化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洞察,《虚假的告白》是三岛早期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主人公从一个充满着柏拉图式理想主义幻想的青年蜕变为一个放浪形骸、纵情于残破的性欲生活中的孤独的衰人,充分揭示了一代日本人在战争的时代背景下极度空虚无助、盲目恣睢的精神生活状况。
如果说《告白》还依然依附于一定的时代背景的话,那么小说《志贺寺上人之恋》《美德的踉跄》中的人物形象毫无疑问是作者彻底的虚化手法的结果了。在《志贺寺上人之恋》之中,一位甘受孤灯黄卷之苦的修行之人,飘逸而决然于红尘,然而,当他在志贺寺碧波荡漾的湖畔邂逅雍容典雅的王妃后,便情不自禁地迷失了人生的方向。上人在万籁无声的夜步履蹒跚地走出山门,来到王妃的深深庭院,站立良久,直到晨光熹微。心生爱怜的王妃允许上人握着自己的手,抚摸他的前额与双颊。仿佛这是上人在人间的谢幕,带着须臾的俗世温存,上人不久就圆寂了。在《美德的踉跄》中,三岛刻画了一个梦幻般的女主人公节子,她出生高贵,受到严格的家教,具有极强的社会道德意识。然而,她是一个“天然性感”的女人,拥有浑然一体的感性官能。她通晓社会生活的规则,但是,骨子里本能地渴求官能的快乐与情感的满足。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让男人心醉的女人,受到了丈夫的冷落,整日煎熬在孤寂、清冷与无奈之中——这难道不是对世间之“美”的深深亵渎吗?
作为哲理小说的巅峰之作,三岛由纪夫的代表作《金阁寺》中的情节与人物无疑都是极具符号性的表现。故事的主人公沟口天生结巴,是一个严重自卑、自幼孤僻的少年。在他的心灵之中,金阁寺是这个世界上至善至美的存在与象征,与自己丑陋的外貌与结巴的缺憾形成鲜明的对比,金阁寺作为唯美的象征牢牢主宰了沟口对自我的认识。然而,作为一个有着生命本能的个体,沟口无法躲避人性的欲望与生命的权利。就在他试图恢复自己的完整人格、重拾自己的自尊的时候,金阁寺挡在了他的面前。随着方丈嫖妓事件的败露,沟口心中金阁寺的形象彻底破碎了,现实中的金阁寺也在沟口一手燃起的大火之中化为灰烬。对于这个极富寓意的故事,正如三岛自己所诠释的:人类容易毁灭的形象,反而浮现出永生的幻想,而金阁坚固的美,却反而露出了毁灭的可能性。像人类那样,有能力致死的东西是不会根绝的,而像金阁那样不灭的东西,却是可能消灭的。②
以《金阁寺》为典型代表的一系列小说,充分体现了三岛由纪夫深邃、幽暗但却不是启发的生命态度与美学观点。在一般意义上,无论是志贺寺上人、节子还是沟口,这一系列人物仅从一般性的社会道德原则来看,是毫无可取之处的,顶多不过是一群“边缘化了的人物”。然而,三岛由纪夫赋予他小说中的人物以一种无以言表的哲学质素,用他们简单抽象的故事控诉着现实社会生活,拷问着社会文化的道德底线。死亡、颓废、孤寂、自戕、毁灭,这一系列不能见容于传统道德理念的行为被三岛赋予了深邃的美学气质,处处透出作者对现实生活的深刻洞察。
毫无疑问,三岛由纪夫对生活本身充满了怀疑。与生俱来的精神贵族的气质与脆弱敏感的心智将他带入了一个充斥着怀疑、压抑、死亡、孤寂的精神世界之中。正如坚固的金阁是注定要毁灭的,因为它试图寻求绝对的永恒,所以它注定是要被摧毁的;而那注定要毁灭的形象多少还“浮现出永生的幻想”,因为它是要被毁灭的——这是多么颠倒的逻辑啊。然而,对于三岛而言,这恰恰是生命的逻辑,因为,既然我们无法求得那永恒的存在,那么,那多少还透出永恒之美的瞬间注定就应该是有意义的了。
三
毫无疑问,三岛由纪夫的审美观具有极为独特的个性特征。然而,作者极具特色的审美意识在中西文化交流的时代背景下依然是有迹可循的。毫无疑问,三岛由纪夫的小说是西方强力意志哲学与日本唯美主义文化观相互融合的结果。
在大多数的小说中,三岛由纪夫都将死亡作为主人公命运最好的归宿,整个小说的氛围也完全被笼罩在一片悲感之中。然而,死亡并不是可鄙的,恰恰是高尚的激情四射的生命的表达。在《沉潜的瀑布》中,主人公显子的真情无法得到回应,她选择投身于瀑布,让爱伴随生命的消亡而毁灭;小说《剑》中主人公次郎不能忍受剑道的美感被亵渎,他选择在山林中自尽以捍卫心中无限纯洁的美。自杀式的赴死在三岛的小说中成为很多主人公的最后选择,这一行为恰恰回应了尼采一生为之倾倒的以“死亡与狂醉”的意志为内容的悲剧的本质。作为一种极具形而上深度的悲观情绪,酒神状态是“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是“情绪的总激发与总释放”,在酒神状态中,艺术“作为驱向放纵之迫力”支配着人。③由此可见,三岛的创作观深受尼采哲学思想的影响。
然而,一个民族深层次的文化心理一旦形成,必然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它含纳了这个民族的历史宗教意识,与这个民族的地理环境与自然生活相互映照。毫无疑问,三岛作为一个浸润在日本贵族文化氛围中的作家,必然体现了日本民族独特的生命态度与价值理念,这集中体现在对死亡的感知上。无论是在日本早期的文学作品《源氏物语》还是被日本文化吸纳的禅宗思想中,生命的无常与寂灭是一个恒定的法则,死是怎么都无法避免的生命的主题。自然世界,从来都是由盛而衰,归于寂灭,正如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入。然而,正是因为生命是无常的、短促的,所以,那永恒的死亡才被赋予了无穷的美感,正如樱花总是凋零在烂漫之际,日本文化在精神生命中自然形成了“物哀、寂灭、幽玄”的美感追求。因此,在三岛的作品中,死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死恰恰是生命真正的解脱与释放,是生命之花最最绚烂的绽开。④
① 唐月梅:《三岛由纪夫传》,新世界出版社1994年版,第一章节。
② 唐月梅:《论三岛由纪夫的审美意识》,《世界文学》1991年第1期,第213页。
③ 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周国平译,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页。
④ 高兴兰:《三岛由纪夫的死亡美学》,《外国语言文学》2011年第2期,第1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