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恩美小说《喜福会》中文化冲突与化解过程解读
2012-08-15李嫣然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81
⊙李嫣然[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081]
⊙任中棠[欧道明大学外语学院, 诺福克市 弗吉尼亚州 美国 23529]
作 者:李嫣然,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2010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任中棠,博士,美国欧道明大学讲师、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跨文化、跨学科、不同学习环境下的认知信念与外语习得研究。
母女关系的主题是无数女性作家特别偏爱的写作题材,尤其在美国少数族裔的文学作品中大量出现了母女冲突、融合的主题。在白人文化为主流的美国社会里,华裔女性作家所处的社会地位非常特殊,生活在美国种族歧视和中国传统男权主义的夹缝之间,一要忍受多年来的白人至上的思想影响;二要受到男尊女卑、厌女症的传统中国文化影响,女性地位更为低劣。母女关系的主题是她们用于抗争两种压力、夹缝求生、期望提高华裔妇女社会地位的重要手段。
汤亭亭的《女勇士》、黄玉雪的《华女阿五》以及谭恩美的三部小说《喜福会》《灶神之妻》和《接骨师之女》都是借用母女关系的主题来表达情感的。在她们的作品中,故事的前部母女之间矛盾深厚,互不理解。在女儿眼里,母亲是传统中国文化的载体,是历史的记忆,因此,是落后的、愚昧的、中国的。在母亲眼里,女儿则是美国现代文化的代表,“只说英语,吞下的可口可乐多于忧伤”,“原来的华人身份在美国的土地上已经被抽尽,黄皮肤之下被填充的是白人的价值观念……完全脱离了东方文化,觉得吸收、同化是融入美国主流的前提”。后来,女儿通过听母亲讲故事、阅读母亲的书信或日记等,逐步了解母亲并接受自身的华夏文化血脉。华裔女性作家们就是这样一方面通过母亲的中国情结来保护中国文化不要在美国的大熔炉里抹杀掉、融化掉,达到中国文化在异域里的坚挺;另一方面,通过女儿的反抗来表达多年来中国女性对被奴役在传统的男尊女卑、厌女症等思想里的厌恶和反叛。女儿们最终在美国社会里独立的、融贯东西的新形象是作家们追求的理想,也体现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融合。
一、母女矛盾的主要体现
谭恩美的小说《喜福会》讲述了第一代华人移民母亲与在美国出生成长的女儿各自的生活经历以及她们母女之间矛盾的故事。四位母亲在中国都曾经历过婚姻或生活上的苦难,当她们怀着美好的愿望远渡重洋来到美国时,却面临着生存困难、语言障碍、文化差异等种种的困境,她们一直被排除在主流社会之外。失望之余,她们把一切梦想都寄托在女儿们身上,希望女儿们“总应该像中国人一样思考问题,又总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这样才能利用环境”。然而,她们与女儿在日常生活中充满了矛盾与冲突。
1.伦理观念差异
中国文化提倡尊老爱幼,认为子女孝顺父母、听从父母的训导是天经地义的。深受这种文化影响的母亲希望女儿们能像自己在中国时一样遵从长辈的意愿,但在美国的文化背景下,这些女儿们深信独立意识,不为任何人活着,只为自己,并不支持母亲的指导和示范,她们怨恨和曲解母亲“怪异”的中国式行为方式和信仰,冲突由此而起。小说中,吴宿愿为女儿精美设计的未来是成为一名钢琴家,并深信她有这种天赋。吴宿愿靠帮人打扫房间、干杂活换回精美每周一次的钢琴课和一架可以每天练习的钢琴。可精美生长在美国,深受美国文化影响,崇尚自由、平等和民主,“我从不相信,我能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我只可能是我自己”。在她看来,母亲的家长制是侵权性的,绝对不能容忍。为了挫败母亲“愚蠢的傲气”,她故意在练习时偷懒、表演时出丑,让母亲丢脸,并且“打定主意,再也不听她摆布了。……我不是她的奴隶,这里不是中国”。母亲当然不会轻易让步,她把女儿拎到钢琴前,并用中国话说:“世上从来只有两种女儿:听话的和不听话的。在我家里只允许听话的女儿住进来。”女儿不顾一切地反击:“那么,我希望不做你的女儿,你也不是我的母亲!”见还不能奏效,甚至不惜抬出母亲遗失在中国的双胞胎残忍地给母亲致命一击:“我希望我没有出世,希望我已经死了,就跟桂林的那对双胞胎一样!”女儿的回答充分地表达了她强烈的独立意识和无处不在的自主观念。
2.语言差异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不同的语言传达不同的文化信息,也拥有着不同的文化身份。在《喜福会》这个小说里,语言是笼罩在两代人之间的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阻碍了母女之间相互了解。母亲们要么说着蹩脚的英语,要么是汉语式的英语,要么是英汉叠加的语言。虽然她们的女儿说一些汉语,然而她们都在美国长大,在美国接受教育,说的是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这就导致了母女之间的冲突。
精美不止一次地指出,她和她的母亲不能用同一种语言沟通。精美用英语同妈妈讲话,而妈妈却用汉语回答,语言是表达情感的最重要的方式,不同的语言表达着不同的文化,因为不能拥有相同文化的语言,母女便被关在了顺畅沟通的大门之外。生活在美国使母亲感觉到自己被英语这门语言的无形力量所包围,甚至与家人的交流都举步维艰。她们知道当自己用汉语说话时,女儿们会变得很不耐烦;当她们用支离破碎的语言讲述事情时,女儿们又会认为她们很愚笨。在这种情况下,母女便进入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矛盾必然会降临。
3.思维差异
女儿薇弗莱从小就展露出下棋的天赋,屡屡在比赛中获奖,还作为封面人物出现在杂志上。薇弗莱的妈妈龚琳达为此感到非常骄傲,竟然拿着封面载有自己女儿照片的杂志,对不经意投来眼光的每一个陌生人问道“你认识吗?这是我的女儿薇弗莱”。听到别人的赞扬,龚琳达更是得意洋洋。可是,她的做法让女儿很反感,甚至为此感到尴尬、耻辱。她对妈妈说:“作为你的女儿,我觉得有点……有点感到耻辱。既然你那么想炫耀,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学象棋呢?”龚琳达听到女儿的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气愤极了。在这里读者看到的不仅是龚琳达和女儿薇弗莱之间的代沟问题,还有中美文化差异的问题。
中国文化重视集体的力量,家族的力量,一家人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个人获得了荣誉,全家人也就获得了这份荣誉。而美国文化则更加重视个人奋斗、个人价值的实现,他们认为自己的成功完全是自己努力的结果,跟家人没有任何关系,家人也没有任何权利来炫耀自己的成功。
二、母女矛盾产生的根本原因
社会行为规范的文化差异是导致谭恩美小说中母女矛盾产生的根本原因。《喜福会》中的龚琳达会随时造访女儿家,在这个中国母亲眼里,母女之间没有任何界限,女儿的家就是自己的家。中国是一个以家庭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社会,媳妇在家中或许没什么地位,但母亲却有很高的地位,她们行动自由,想去哪里就去那里,更不用说到自己女儿的家里了,根本没有预约之说。但对在美国社会里长大的女儿们来说,预约是美国人毫不含糊的规矩,是对个人尊重的体现,凡串门、看病、购票、住旅馆、谈生意等事宜,均需预约。家与个人的独立、自由、权利及隐私相关,无论何人来访,都要提前预约。所以女儿薇弗莱对母亲这种“不速之客”忍无可忍:“至少应该事先打个招呼。”许安梅要到女儿露丝家倒是提前打电话,可女儿却说自己很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招待母亲,这让母亲觉得荒唐可笑,一个没有亲情的人活在世上有何意义?更让这位母亲匪夷所思的是,女儿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她不去请教自己的妈妈,反去求助心理医生。
同样,对美国的女儿来说,母亲的为人处世原则和含蓄委婉的语言表达方式也让她们难以理解。吴宿愿用中国的五行理论分析人的性格,而且常玩文字游戏:明明自己不高兴,非说自己很开心;明明是东方,她非说是西方。她那中国式的占卜预言让吴精美觉得荒诞不经。当然,最典型的莫过于龚琳达与女儿薇弗莱之间的差异行为。龚琳达要求女儿学习中国传统谋略,“万事要不露声色,才会成功”,“聪明人就会察言观色,不会顶着风硬干。你至少得学会见风使舵。风,最厉害了,它无影无踪,却最有力度”,让女儿在无形中发挥自己的优势。然而,这一切在女儿看来既可笑又荒谬。
三、母女矛盾的最终化解
谭恩美从小生长在东西方文化的双重环境中,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和白人的差异。在青少年时期,她强烈地想要融入到美国主流文化当中,对于父母给她灌输的中国传统思想特别抵制。1989年4月17日《新闻周刊》对谭恩美有一次访谈,在访谈中她说:“这是一种矛盾,美国号称大熔炉,但同化的结果却是让我们刻意选择典型的美国式东西,像是热狗、薯条,而忽视中国式东西。”她回忆以前特别希望与美国同伴交往,然而等待她的却是来自他们的冷落,这令她时常感到孤独无助。由此可见,华裔作家亲身经历了两种文化夹缝中的生活,无比的伤痛促使她们不得不寻求中国性和中国文化。
像谭恩美一样,《喜福会》中的母亲们,为了帮助女儿们寻找文化的共同性,开始采取有效手段与女儿们交流,帮助她们解决问题。例如:露丝和丈夫婚姻发生危机,打算去找心理医生咨询,她母亲许安梅告诉她:“母亲是最好的,母亲知道你内心所想的一切。心理医生只会让你糊里糊涂,让你黑蒙蒙。”同样,另一位母亲映映,在女儿莉娜生活遇到困难时告诉女儿自己在中国经历的一切,教育女儿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不要去依靠任何人,也不要活在任何人的阴影下。母亲们这些积极的行为,使得她们与女儿之间的矛盾得到化解。
华裔女儿们出生在美国,她们对于中国和中国文化并不是很熟悉,也没有认同感。但是,她们的母亲竭力让她们认识中国文化,这才使得她们在情感和意识上渐渐地对这种文化有所了解,并最终接受。在母亲们的努力下,女儿们逐渐意识到了她们的良苦用心,特别是精美在母亲去世后,开始重新思考自己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开始想要了解母亲过去的生活,并最终决定回中国探访同母异父的一对孪生姐姐,也正是这一举动激起了精美内心的中国性。“当我们坐着火车离开香港边界,驶入中国深圳的那一刹那,我感到自己与以往有所不同。我感觉到前额的皮肤在不停地颤动,全身的血液正顺着一条全新的通道在奔腾,浑身骨头也阵阵作痛,那是一种旧有的、熟悉的疼痛。我想,妈妈以前说的话是对的,我正在变成一个中国人。”
正是母女间的这些为化解矛盾所做的努力,《喜福会》以母女的和解结尾。谭恩美把《喜福会》的最后一章,也就是中国母亲和美国女儿的矛盾得以化解的这一章定名为“西方天空的母后”,这传递出一个信息:美国女儿认为中国母亲最终从“可怕的女妖”变成为“神圣的天后”。林瑛女士曾经说:“谭恩美的小说以消除冲突与和解为故事的结局。斗争、战斗结束了;当尘烟消尽时,以前被认为是令人憎恶的束缚现在变成了值得珍惜的联结。”
以华裔母女间的关系为视角,透视中西文化、价值观的异同,是谭恩美小说获得华人圈以及主流白人文化认同的一个重要原因。小说中传统中国代言人的母亲和深受美国文化熏陶的女儿之间这种和解的大团圆结局,不仅体现了作者对中国传统小说的继承,而且更重要的是表现出了一种正确对待文化的态度:继承母文化,吸收新文化,一定要在文化冲突中找到平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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