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表演者——三岛由纪夫
2013-08-15邹慕晨武汉大学艺术学系武汉430070
⊙邹慕晨[武汉大学艺术学系, 武汉 430070]
作 者:邹慕晨,武汉大学艺术学系戏剧与影视文学专业博士生。
每每提及三岛由纪夫(Mishima Yukio),人们总是关注于他的死亡美学,他的暴力倾向,他的极端的军国主义思想,并且最终把这些因素当做是他最终选择剖腹自杀的原因。不过如若从三岛本人的经历出发,去看他的各种离经叛道的行为,笔者倒觉得三岛由纪夫并非死于这些过于沉重的哲学命题,而是死于他的表演欲望。
一、三岛·形象
初次感受三岛由纪夫,笔者是从那些充满着形式感的人物肖像入手的。三岛流传于当今世上的各种形象照比他的作品更为引人瞩目。当我们凝视着《美与暴烈——三岛由纪夫的生与死》这本传记的封面时,就会感觉到那是一双哀伤的、充满了倾诉欲望的眼睛。那双眼睛必定属于一个内心世界极其丰富极其细腻的人。即使与幼年时期的照片放在一起看也会发现,那双眼睛并没有变,即便已经过去几十年,他灵魂中那种清澈干净且抗拒世俗念想的特质依然在兀自流淌。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三岛并没有长大。特别是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那种孩童似的天真终于挣脱了他的表演欲望,得到了解脱。无奈的是,大多数人倾向于将三岛重塑为一个暴力狂热的极端分子,最典型的就是三岛由纪夫的传记电影封面,怒目圆睁的演员暴起青筋嚎叫着迫近镜头。但是实际上,除了瞬间抓拍的照片,三岛极少自觉地流露出这种充满戾气的神情。在大多数场合,他是个精干的、神情严肃、眼神坚毅的人,并不像一位作家。那种极短的头发、一丝不苟的三件套西装和昂首挺胸的姿态不怎么像传统意义上“作家”,但很适合他的多重身份,三岛除了是一个作家,同时还是剧作家、电影演员、运动员和电影评论员。如果看看三岛在小说、电影和戏剧各个领域的作品,甚至我们再走得远些,看一看筱山纪信以三岛为模特所拍摄的著名照片《塞巴斯蒂安殉难图》,就会发现,那种如他自己所说的“装扮欲”几乎是以毫不掩饰的方式在流动着。
二、三岛·文字
三岛的文字受到平安王朝文学作品的影响极深,文字唯美流畅、古朴雅致,形式感极强,甚至会偶尔套用古体诗词,但是在创作思想上,三岛绝对是日本作家中很新锐的一位代表人物。他的遣词造句并不能被十分严密地推敲,因为他的词与词之间的连接方式往往不是以逻辑关系来决定的,而是带了一种随性的陌生意识在游走。
渐渐传来的连歌词都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号子的悲恋的调子,穿过乱哄哄的祭典嘈杂声,告知人们那外表看似吵吵实为真实主题的东西。这不禁使我感到它像是在诉说悲哀——那人与永恒的极为庸俗的交媾,一种只能由虔诚的乱伦而形成的交媾的悲哀。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的音团,不知不觉已能听清先锋锡杖的金属声、大鼓沉闷的轰鸣,抬着神轿的轿夫们杂乱的号子声。我的胸中(从这时起热烈的期待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痛苦),几乎是无法站立般地透不过气来地激动不已。手持锡杖的神官戴着狐狸假面。那神秘野兽的金色眼睛,勾魂似地死盯着我,它一过去,我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抓着身旁家里人的衣服下摆,从眼前队伍给予我近乎恐惧的欢乐,变成拉着架势要伺机逃走。我对待人生的态度,从这时起就是这样的。最终我只能从让我过于等待的东西面前、让我过于用事前的遐想加以过分修饰的东西面前遁逃。——三岛由纪夫《假面的告白》
这种喃喃呓语一般的大段描述性文字常常见诸三岛的作品,它们繁复精致,同时又很模糊,三岛不屑于将语言叙述清楚,他追求的是一种感觉。他想要表达这种感觉,至于语言不过是他的一种掌心玩物。这种表达的欲望,不一定是外向的,也不一定是要求得到其他人理解的,单单是这表达的过程,就能让三岛获得别人无法分享的快乐。这样的心理就跟三岛小时候沉迷于自己创造的魔术师幻象中那种狂热的兴奋是一样。
在母亲的和服中,最为华丽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和服,被我拽了出来。腰带用油彩绘上了绯红色的蔷薇花。我将它像土耳其的高冠一样缠了起来。站在镜子前一看,那即兴而作的头巾的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出现在“宝岛”的海盗的头巾。所以,我以一种疯狂的喜悦打自己的耳光。
但是,我的工作远远没有完,还有很多很多。我的一举一动,就连我的手指、脚趾尖都必须与产生的神秘相适合。我将小镜子夹在腰带中间,往脸上薄薄地擦了点粉。然后,带上棒状的银色手电筒啦、施以古朴雕金的钢笔啦,总之,带上了所有明晃刺眼的东西。
于是,我一本正经地向祖母的客厅走去。我按捺不住疯狂的滑稽、喜悦,一边说着:
“天胜,我是天胜哦!”一边在那里转着圈儿跑。
——三岛由纪夫《假面的告白》
幼年的三岛,因迷恋魔术师松旭斋天胜,而期望变成她。在狂热的自我满足欲望之下,于家人面前表演了这一幕。毫不意外,家人的震惊和羞愧将他从这个甜美的梦境中生硬地拉了出来。而在那一瞬间,世俗人们的眼光仿佛割开了幼年三岛苍白而稚嫩的皮肤,真真切切地让他感受到了群居人类的思想锋利度。自幼多病又在年迈祖母抚养下长大的三岛由纪夫有着异乎常人的敏感,大概也是由于这种特质,三岛特别容易被煽动起来,也特别容易由于周遭的舆论而动摇。这使得三岛的表演欲望常常处于一种无法完全排遣的苦闷之中。每当他想要沉迷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就会有来自外部的声音打乱他的节奏,使得那个完美的虚构的梦境成为一堆毫无价值的碎片。
三、三岛·生涯
1970年,就在三岛切腹之前不久,他曾与文学界前辈石川淳见面,他说:“我走上舞台,期待着观众会流泪,可是相反,他们会爆发出阵阵笑声。”这一由他自己的口说出来的推断,在他切腹的那一天得到了证实。三岛带领着他的“盾会”来到了陆上自卫队东部方面总监部,劫持了益田将军,随后跃上二楼总监室的阳台,对着应他要求而集结于此的千余名步兵发表了他人生最后的讲话,他抨击了日本当时现行宪法,认为自卫队竟然是在保卫着一个否定他们存在的法律,而作为日本民族生存根基的军队不复存在,天皇在日本的地位也得不到承认,如此以往,日本必将在下个世纪被西方列强控制。这一番深切而充满了激情的演说却并没有如三岛所想象的那样激起在场年轻士兵的爱国热情。日本电视台的直播直升机在他的头顶喧哗着,楼下的人们并不清楚这个个子矮小的作家到底是要干什么,他们不耐烦地朝着三岛喊话:“别说了!蠢货!从那下来吧!别再装英雄了!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日本处于和平年代!”当三岛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大声呼喊以平息这样的喧闹之后,他问道:“保卫日本,我将自己的生命牺牲于此,你们中会有人跟我一起重振奋起吗?”他等着回答,足足等了十秒钟,回答他的却是士兵们的谩骂:“谁要跟你一起啊!疯子!为什么没有人去阻止他啊!”随后三岛三呼天皇万岁,走进总监室,进行了剖腹自杀。这个剖腹的过程也不似三岛在他的电影《忧国》中所虚构的那样优美而形式感十足,他最终死相非常难看,本人也很痛苦。
如果说三岛的一辈子是一出他自编自导自演的戏剧,那么这个结局实在是糟糕得无以复加。这种糟糕的悲剧性甚至没有任何美感和悲壮可言,只是一种混乱嘈杂和窘迫难堪的交织而已。三岛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必是非常羞愧和强烈自责的。
四、三岛·潜意识
三岛的羞愧与自责,不一定如后人猜测的那样,是由复辟军国主义国家失败所带来的。关于这一点,笔者比较赞同莫言在《三岛由纪夫猜想》一文中所言:“我猜三岛是个内心十分软弱的人。”软弱如三岛这般,爱幻想如三岛这般,必定是在决定剖腹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为自己设计好了一出庄严巍峨的人生落幕之戏,他终于可以一了夙愿,像塞巴斯蒂安一样,在肉体尚存青春气息和生命美感的年纪就死于一个伟大的信仰。他或许已经被这种狂热的激情冲昏了头脑,只想着把所有光辉的、美好的东西都装饰在自己身上,待到丧钟敲响之时,便在众人面前朗诵出那高贵的诗篇,接受他们的膜拜。正如幼年的三岛模仿天胜魔术师,满足是自己给的,并非依赖于旁人的喝彩,但不论结局如何,他必须得死,如果这个戏剧不以唯一的主角之殉道为结局,甚至连一出不美丽的悲剧都算不上。
三岛自己又怎会不曾注意到,其实他需要的,不是观众的回应,而是他对于自己的欺骗。三岛的暴力也好,极端军国主义思想也好,甚至包括他的同性恋情结,都未必是他的本性。三岛被年迈的祖母抚养大,他时刻可以感受到衰老和死亡的气息步步逼近直至包围他的全过程,而羸弱的三岛本身,也因为这样的成长环境而性格十分阴郁,缺乏儿童的生命力。三岛在与同龄人的竞争中常常处于劣势,他通过外向的行为不能获得他人的认可,也不能获得来自于异性的关注。长此以往,三岛将这种向外表现的欲望压抑住了,当他需要赞美、需要被关注的时候,他另辟蹊径将这种欲望的发出者和满足者的身份集于自我一身,那就是他自己。三岛说自己热爱着战死的年轻男子的垂死之鸣,他们在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为信仰而死去。那其实是三岛因为身体羸弱的原因,不太可能成为一个有活力的年轻人,并且有战死的机会。实际上,如果不是后期三岛进行的斯巴达式的锻炼,他极有可能在儿时就夭折。比起病怏怏地在床上结束了无生趣的一生,三岛认为,让温暖健美的年轻人死于战场显然更具有美感。但是儿时的三岛并没有很多的机会可以逃离掉这般宿命。不幸的是,勤于思考和情感世界极为丰富的三岛竟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的这种诉求并非他人所能满足,但如若忽视它的存在,那便使得这平淡的人生再加上一个贫瘠的精神世界——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情了。一个力证便是,三岛虽然时刻强调他所追求的美感便是流血、死亡和黑暗,但是当少年三岛接到入伍通知书之时,他却在军医的面前夸大了自己的羸弱和病症,以一种不光彩的、也不符合武士道精神的方式逃避了兵役。当三岛在兵工厂作为工人劳动的时候,他也曾在空袭来临之时与妇孺老幼一同仓皇地逃往防空洞,全然没有他心目中英雄们慷慨赴死的凛然气概。
五、三岛·角色
三岛和三岛所塑造的三岛之间隔着一个重洋,那就是演员与角色之间的距离。但是作为演员的三岛热爱着作为角色的三岛,那是一种热烈的单恋、虔诚的崇拜;作为角色的三岛却深深厌恶着作为演员的三岛,他的懦弱、他的虚伪、他的瘦弱和多病都让他深深地鄙视。作为角色的三岛想要从作为演员的三岛身边逃离,于是他为自己构筑起整个宏伟的世界,那里有俊美巍峨的青年们和他一道为了某个虽然并不明晰但是却真实存在的信仰而奋斗着,他在那个癫狂的群体中找到了归属感。这个作为角色的三岛太过迷恋这个虚构的世界,想要永远地生活在这里,想要永远地切断他与作为演员的三岛之间的牵绊。作为角色的三岛只有一个解决方法,那就是杀掉作为演员的三岛,从此他便可以在那极乐世界长生不老,永远健美,永远年轻,不必目睹镜子里那个衰老的躯体,见证自己那个日渐自我觉醒的残酷过程。
三岛将这潮水般令人窒息的表演欲望全部献给了自己。最终他做到了,斩杀了自己的躯体,留于人世间一个叫做三岛由纪夫的英雄传说。这才是三岛由纪夫切腹的终极原因,而非激进的军国主义理想或是文学道路上的困顿,更不是因为他对于世界的认知已经穷尽。
正如他的半自传体小说《假面的告白》前言所说:“他人眼中看做我的演技,对我来说却体现为返归本质的要求;他人眼中显现为自然的我,却恰恰是我的演技。”这种戴着面具的自白虽然满足了叙述者透露内心真实情感的欲望,但是对于第二个人来说,这样的自白便不可信。那样戴着面具的自白,归根结底只是为了三岛的自我满足。我相信《假面的告白》中才是真实的三岛,面对自己过于期待又忽然出现的东西,他不太可能非常自如地、如他设想中的那样做出反应。《金阁寺》中三岛借由主人公之手毁掉了金阁寺,这就是一种表演,这种被刻意安排的行为恰恰是三岛在现实中做不到的。三岛如此沉迷于这种独角戏,也是一种没有观众的戏剧,以至于在他的戏剧,在他的小说,在他的电影,甚至在他的政治见解中,这种自给自足成为了他存在的形式。
六、关于“表演”的思辨
长久以来,我们习惯于将“表演”这一语汇与“观众”存在的必要性联系在一起,我们强调了“表演”这一行为的行动性和可以被感知的特性,但是从三岛由纪夫的这种心理特质来看,观众未必是戏剧的核心因素。戏剧的单向度表达将表演的功用投射到了一个不确定的、也没有回应的空间。但是在三岛由纪夫的身上,我看到的是表演这一动作的发出者和接收者都是他一人,而表演这一动作的功用可以说影响了他的整个一生。莫言认为,要理解三岛由纪夫必须从文学出发,到文学为止,因为三岛由纪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文学。然而在我看来,文学也只是三岛表演的一种手段而已,从根本上来说,文学之于三岛无异于戏剧、电影或者政治之于三岛,它们是平行的,它们都是三岛用来表演的道具,从这一点上来说,认为三岛自始至终活在虚妄之中也未尝不可。这里,表演不再是出于某种目的而进行的活动,而是自发的,潜意识自我催眠的另一种形态。表演者在以往的表演过程中,可能比较多的关注观众们的回应,并且力图在观演之间制造共鸣,即便是试图割裂共鸣的先锋戏剧,也是需要经由表演者传达某种概念或者情绪的。但是如若以这种更新的角度来看“表演”这一行为,共鸣与相互之间的理解就已经成为“表演”的先天性优势,这样的表演排斥了任何误解和模糊,是一种理想状态中的表演。同时,演员在戏剧中的地位也将不再只是一个媒介,而是戏剧的主体、客体以及载体。表演的作用,也将不仅仅限于传达某种“主义”,而更多的成为一种人们冥想的方式,就像禅宗或者瑜伽,为我们提供的是一种对于生命的终极关怀。
人的创造和本我之间始终有一条非常狭窄但是无限深刻的鸿沟,现行的表演理论不足以架起人创造物与本我之间的那道桥梁。表演理论一旦与心理学、人类学、现象学、精神学、文学等发生深刻的交叉就将会成为未来理论研究的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