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词“位”及相关问题研究

李静波

（武夷学院动漫学院，福建武夷山 354300）

量词“位”及相关问题研究

李静波

（武夷学院动漫学院，福建武夷山 354300）

从认知和文化角度进行分析，结果表明量词“位”的使用是一种礼貌的言语行为，与人们给对方“提供位子”这一行为方式密切相关。“您几位？”中的“位”不是量词，而是名词。该句省略了量词“个”，并且通过转喻，以“位”指人。

“位”；量词；名词；省略

《现代汉语词典》对量词“位”的解释是“用于人（含有敬意）”〔1〕1423。如“诸位、各位、家里来了几位客人”中的“位”都含有一定的敬意。对于词典中“含有敬意”这一描述，语言学界产生了两种不同的观点。何志昌〔2〕认为，量词“位”不能用于可恶、可恨的人，因为这些对象不值得我们表示敬意，成年人称呼未成年人，尤其是称呼婴幼小儿不能用“位”。王化鹏〔3〕也指出，“位”是含有敬意的量词，然而不注意运用敬称“位”不但出现在名作家笔下，甚至有些语言学专家笔下也不乏其例。戚晓杰〔4〕认为量词“位”的语义特征与敬意有关，但是，这一语义特征是从言谈者这一角度来说的，它重视的是对方的身份特征，表示的是说话者对所涉及的他认为应该示以敬意的客观现象的一种谦敬态度，它属于礼仪的范畴，所以，量词“位”的语义特征更准确地说应该概括为表谦敬。我们认为戚晓杰的“礼貌”说法有一定道理，说量词“位”含有敬意确实不准确。《现代汉语词典》对“敬意”解释为：尊敬的心意〔1〕727。可是下面这些例子却是反证，例如：

①后面那位同学，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②这位同学讲的很好。

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就是对学生怀有尊敬的心意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这至多算是礼貌。不过，戚晓杰虽然指出了“位”是一种礼貌态度，但是，没有说明这种态度从何而来。另外，他还认为“位”表达的礼貌态度，既可能是含有敬意也可能表示一种讥讽。例如：

③我以为先生虽是革命场中的一位小贩，却并不是奸商。

例③确实有讽刺意义，但是讽刺意义未必就是一个“位”字所体现的。请看下例：

④我以为先生虽是革命场中的小贩，却并不是奸商。

⑤我以为你们虽然是革命场中的小贩，却并不是奸商。

在例④中我们把“一位”删除，其讽刺意义并未消失。也许有人会说删除后的句子实际是省略，依然隐含着“一位”，但是例⑤则完全不需要“位”，同样具有讽刺意义。其实这里的讽刺意味主要是由对比产生的。“小贩”虽然“小”，但是诚实守信，“奸商”虽然“大”，但是狡猾奸诈。当然有了“位”，效果可能会有所加强，这主要是使用量词“位”的时候，我们为“位”后的人物提供了心理上的空间，承认了该人物积极的一面。比如“一位小贩”虽然是普通人，但可能有诚实守信、吃苦耐劳的好品质。

上面介绍了一下量词“位”的研究概况及存在的问题，下面从认知及文化角度对其进行分析。

一、量词“位”

现代语言研究证明语言和现实之间存在着相似性。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以及对世界的认识都会在语言中得到反映〔5〕，现实中的许多客观规则、行为方式也会在语言之中有所体现。比如时间顺序原则、可别度领先原则等等。汉语量词“位”的使用与中国人的行为习惯有着一定的映射关系。量词主要源于名词的虚化〔6〕。量词“位”并不例外，所以，它与现实中的“位子/位置”有着密切的关系。名词“位”可以表示客观空间位置，而量词“位”则从“客观空间”转化为“心理空间”。人们用量词“位”的时候，在心理上临时给“位”后的人提供一个空间或者一个位子。这是人们的交际方式在心理空间的一种投射。现实生活中当有人到家中的时候，人们出于礼貌，会给对方让一个位子。同时人们会按照身份、辈份等因素，优先给尊敬的人或者长辈提供位子。在语言之中，量词“位”后的人也多为人们尊敬的人或者辈份较高者。这时“位”就多含有敬意。例如：

⑥那位老师非常好。

⑦台上坐着两位领导。

⑧那位教授学术水平很高。

不过，在现实生活中很多时候我们给对方提供位子并非是出于敬意，而是由于交际的需要。以下例句中的“位”就没有含敬意。

⑨戴眼镜的那位同学请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

⑩前面走来一位红领巾。

⑪这位是我的小学同学。

这些场合中的“位”只是说话人给这些特指的“同学”“红领巾”等人物在心理上给出了一个位子。正如在家中来人的时候，不管对方身份高低，人们都可能会给他一个位子来坐，但是，给一个位子并不代表着就是一种敬意，正如长辈给晚辈一个位子就不能认为是长辈对晚辈含有敬意。

有时候人们会拒绝给对方提供位子，尤其是对那些不喜欢的、可恶的、痛恨的人，比如“小偷”“流氓”“强盗”等。对于这些人不用量词“位”来修饰。俞燕〔7〕认为“一位经济学家的嫖娼事件”中嫖娼的经济学家是坏人，使用“位”是由于在使用过程中出现的变异和泛化现象。不过这样的解释毫无意义。如果在对外汉语教学中这样解释，学生又如何理解这样的变异和泛化呢？这种现象的根源在哪里呢？对于词的变异和泛用，我们应该查明原因，因势利导〔8〕。其实“经济学家”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前面用“位”都很正常。“坏经济学家”与“强盗”“流氓”不同，“经济学家”总是有积极的一面，而“流氓”“强盗”从心理上就是不可接纳的。正如一个坏领导到家中来，出于礼貌也可能给他提供一个位子，当然也可能不给他提供位子。而“流氓”“强盗”到家中我们不仅不会提供位子，还会将其赶出去，所以，不仅可以说“一位经济学家的嫖娼事件”这样的句子，甚至“一位流氓领导”“一位恶心的老板”的说法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可以接受的。

由于婴儿不具有独立占据位子的能力，总是与大人共同占据一个位子，所以，人们对婴幼儿一般也不会提供位子。表现在语言上当然是不用“位”来修饰婴幼儿。虽然现在有一些语言材料中有“一位婴儿”这样的说法，但是，我们利用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的中文语料库，以“位婴儿”和“位幼儿”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发现真正用“位”来修饰“婴儿”的仅有一例，修饰“幼儿”的仅有两例。

可见用“位”来修饰“婴幼儿”的句子少之又少，应该是个别的不规范用法。这样的句子可接受程度很低，不规范，究其原因就是由于现实中人们不会,也不能给婴儿单独提供位子。

另外，对自己以及家庭内部成员一般也不使用量词“位”。对于自己，不是不需要位子，而是给自己设定位子之前必须先为外人（如客人、朋友等）提供位子。在现实生活中，客人到家中时，人们一般都会先为客人找位入座，而不是先为自己找位子。汉语中的“宾主落座”就体现了这种前后顺序。此时凸显的是为他人找位子，“自己”只能是一种背景。这种关系映射到心理世界，也就形成了对自己一般不使用量词“位”这一语言现象。现实生活中有人可能不遵守上述习惯，不先给客人让座，但是这样的行为非常没有礼貌。人们也许会听到“我是一位老师”这样的句子，不过很明显，这样的句子可接受度很低。对于家庭内部成员，由于他们与自己在心理上距离非常近，从而和自己形成一个“己方”，所以，也不使用量词“位”。这与对自己不使用“位”的道理是一样的。正因为如此，我们一般不说“我有一位哥哥”“我有一位姐姐”这样的句子。但是当某个内部成员与自己形成一种心理距离时，我们也可能为其提供位子，从而用“位”来表示。比如：家里还有两位老人。这是因为说话者和两位老人在年龄上形成差距，这种距离映射到心理上形成一种心理空间距离。当然人们也经常说，“这几位是我的好兄弟。”但是这里的“兄弟”跟“我”必然不会有血缘关系，二者之间存在着较大的距离。

最后谈一谈为什么量词“位”不能直接修饰名词“人”的问题。我们认为，人们在给一个人提供位子之前，就已经在心理上对这个人在某个范畴内进行了“定位”。该人可能被定位在身份范畴，也可能被定位在特征范畴，也可能是其他各种范畴。比如按身份定位为领导或同志；按体型特征定位为胖子或瘦子；按熟悉程度定位为熟人或陌生人；按学历定位为博士或硕士等等。总之，人们一定是先给对方定位，然后再提供位子。“定位”是提供位子的前提，没有定位就不存在提供位子的可能。这种现象表现在语言上就是，虽然“位”是修饰人的，但是这个人必须是有所定位的人，不能是光杆的“人”。因为光杆的“人”没有定过“位”，所以，汉语中没有“数词+位人”的说法。

二、“您几位？”中的“位”

陆俭明〔9〕曾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到饭店吃饭时，服务人员与客人一般都会有类似这样的对话：“您几位？”“三位。”（对话A）在该对话中，当说话人使用了“位”，听话人在回答的时候几乎都会使用“位”，而不会使用“个”。那么为什么回答时要说“位”而不说“个”？现代汉语词典解释量词“位”含有敬意。含有敬意的词汇属于敬语范畴，但是敬语是指称他人的，比如“贵庚、令郎、令爱”都是指称别人的，对自己或者自己一方不能使用敬语。那么这里的“位”究竟该如何理解？虽然我们上面证明“位”本身不含有敬意，只是给“位”后的人物提供一个心理位置，但是这并没有解决问题。上面我们指出指称自己或己方时一般都不能使用“位”，但是“我们三位”很明显包含了自己，而且“位”的使用也非常自然。针对这一问题，陆俭明提出了“应答协调一致性”的会话原则，指出对话A中用“位”正是为了遵守这一原则。也有人从语言发展的角度指出这是量词“位”的顺势用法〔10〕。上面的解释都首先承认了一个前提：对话A中的“位”是量词。关于量词，朱德熙指出：量词和数词组合成数量词，数量词的主要语法功能是修饰名词，由数量词充任的修饰语和中心语之间有同位关系〔11〕51。由于数量词的主要语法功能是修饰名词，所以，数量词后面一定可以后接一个名词。也就是说：如果“您几位？三位。”中的“位”是量词的话，后面一定可以补出“位”后的名词。在这句话中“位”后最可能补充的名词是“客人”，补充出来应该是“您几位客人？三位客人”。但是很明显，补充后的句子在意义上与原句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您几位客人？”是个疑问句，正常的理解是“您有几位客人？”。如果回答“三位客人”，意思就是说话者有三位客人。如此一来，对话A中的“三位”就不包括说话者自己了；要包括说话者，吃饭的就是四个人了。“位”后也不可能是“人”。虽然“您几位？”的字面意义确实是“你们一共几个人？”的意思，但是量词“位”是不能直接后接“人”这一名词的。由此我们推断这里的“位”不是量词，只能是名词。

朱德熙指出现代汉语中有些量词可以省略〔11〕220，比如：手里拿一瓶子/昨儿买一自行车/桌上搁一电视。这些句子中量词都没有出现，是一种省略。同时，他认为这种省略在现代汉语中是有条件的：第一，数词限于“一”；第二，名词限于能够论“个”的。但是我们发现，当数词为“几”，名词是“人”的时候，现代汉语中存在省略量词“个”的现象，例如：

⑫在伊拉克遭绑架的人质有几名获释，但还有几人仍在绑架者手中。

⑬在该县的其他地方还有几人因这次余震受轻伤。

上面例句中的“几人”都是省略了量词“个”，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应该是文言文的残余。文言文中数词修饰名词时不一定要带量词。比如清朝林嗣环的《口技》中有一段：“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该句中的数词和名词之间都没有使用量词。从这里可以看出，在文言文中，能够论“个”的名词能省略量词，但是，数词不一定限于“一”。由于受到文言文残留的影响，我们现在使用的汉语也有类似文言文的现象，在能够论“个”的名词前面也会省略量词。比如：“二人世界、百团大战、千手观音、万马奔腾”等等。

在对话A中，“几”是数词，“位”是名词，“几位”是“数词”+“名词”的结构，“几位”中间省略了量词“个”。从语义上来看，这里的“位”就是“位子”或者“位置”的意思。现代汉语中，一般不单说“位”，而要说成“位子”或者“位置”。比如：这是我的位子。你坐错位子了。但是也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排位”“牌位”等“位”单作名词的用法，所以，对话A中的“位”从语义上完全可以理解为“位子”的意思。“您几个位子？”实际上也就是“您要几个位子？”。这种不出现动词的用法与下面的例子基本上一样。

⑭（在饭店里） 顾客：老板，四瓶啤酒。

（老板没有听清，走上前）老板：您几瓶啤酒？

顾客：四瓶。

这里的“您几瓶”就是“您要几瓶？”的意思，所以“您几位？”“三位。”就是“您几个位子？”“三个位子。”的意思，更直白一点就是“您要几个位子？”“三个位子。”同时这句话里存在着转喻，即：用“位子”来指代人。因为有几个人就需要几个位子，需要几个位子就有几个人。通过以“位”指“人”这一转喻，句子显得委婉含蓄，也体现出说话者的客气礼貌。而回答者说“三位”，也用位子来指代人，使得两句对话在关系上更为密切，同时让对方理解起来也更容易。这既符合语用学中的合作原则，又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假如我们将“三位”换成“三个人”，那么很明显，“几位”与“三个人”的联系就相对松散了许多，同时从“几位”到“三个人”，对话者需要思维转换，语言交流就更费力。

相对于对话A，“您几位请这边来。”中的“位”就应该看作是量词。这里的“您”和“几位”具有同位关系，“几位”后面可以补出相应的人物。比如可以是“您几位客人”或者“您几位同志”等等。两句的差异可以从表1中看出。

表1 两句话差异比较

三、结语

在汉语中量词“位”与中国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让位”行为有着密切的联系，它体现了中国人的一种“让位”心理。多数情况下“位”都含有一种敬意，但是，由于“让位子”只是一种交际的方式，更多的是表示一种礼貌。在言语行为中人们常用的“您几位？”是文言的一种残留用法。从词性上来看，“位”不是量词，而是名词；而且通过转喻，以“位”来指代人。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M〕.5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2〕何志昌.量词“个”“位”宜慎用〔J〕.语文建设，1994（12）：13.

〔3〕王化鹏.量词“位”的感情色彩不容忽略〔J〕.语文建设通讯，1999（10）：45-48.

〔4〕戚晓杰.关于量词“位”规范性的思考〔J〕.青岛海洋大学学报，2001（2）：74-79.

〔5〕金立鑫.语言研究方法导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163.

〔6〕步连增.汉语名量词起源再探〔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1）：89-96.

〔7〕俞燕.谈量词“个”与“位”〔J〕.宿州学院学报，2009，24（1）：54-56.

〔8〕沈怀兴.量词“位”的泛用〔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28（1）：66-68.

〔9〕陆俭明.从量词“位”的用法变异谈起：中国语言学发展之路的一点想法〔J〕.语言科学，2007，6（6）：33-35.

〔10〕杨莹，程树铭.试析量词“位”的泛用〔J〕.现代语文：语言研究版，2009（11）：23-24.

〔11〕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责任编辑 党红梅）

Research of the Measure Word"Wei"and Related Issues

LI Jingbo
（Department of Animation,Wuyi University,Wuyishan,Fujian 354300,China）

The paper,analyzing from cognitive and cultural perspectives,suggests that the measure word"wei"is used as a polite speech behaviour and it has close relationship to the fact of"providing seats"to the hearer.But in the sentence"nin ji wei?","wei" is a noun rather than a measure word,while the measure word"ge"is omitted and"wei"is used to imply person with its metonymic sense.

"wei";measure word;noun;ellipsis

H042

A

1672-2345（2012）05-0039-04

2012-02-23

2012-03-12

李静波，讲师，主要从事语用学和认知语言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