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学视域下《麦克白》的戏剧叙事特色研究
2012-05-08毛卫利
毛卫利
(梧州学院外语系,广西梧州 543000)
叙事学视域下《麦克白》的戏剧叙事特色研究
毛卫利
(梧州学院外语系,广西梧州 543000)
以现代叙事学理论为视角研究《麦克白》戏剧文本,通过分析剧中的叙事圈套、复调叙事、空间叙事以及圣经母题叙事,以说明其“套中套”的复调叙事技巧和文本叙事上“旧曲新唱”的深刻功力。
《麦克白》;叙事圈套;复调叙事;原型叙事
莎士比亚塑造出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他的作品以描绘五光十色的社会生活图景,富有诗意以及人生哲理和批判精神等特点著称。马克思称他为“人类最伟大的天才之一”〔1〕。莎士比亚的天才不仅表现在他作品中的人物与精神上,还体现在他的戏剧叙事上。用20世纪兴起的叙事学理论去分析16世纪的莎士比亚,他的叙事技巧在当代看来依然十分出色,特别是在《麦克白》一剧中。
《麦克白》有五幕,是莎翁最短的悲剧作品。该剧主要讲述了苏格兰国王邓肯的表弟麦克白战场得胜回来,在荒原上途遇三个女巫。女巫对麦克白说出了三个预言:麦克白将来会成为君王;他永远不会被打败;没有妇人生的孩子可以伤害到麦克白。在女巫的预言和麦克白夫人的鼓动下,麦克白先后杀死了国王邓肯和大将班柯等人,犯下累累血债和罪恶,最终一代枭雄麦克白众叛亲离,被敌人手刃。
一、由“女巫”引起的叙事圈套
叙事不仅是一种文学技巧,叙事性实际存在于一切叙事文学的本体之内。戏剧因为舞台观众的需要,戏剧文本的叙事特色与小说、散文等文学文本相比,在篇幅上、叙事技巧的运用、取材和结构上都不相同。传统的人物观注重人物的心理性特征,注重“叙述为人物服务”,随着俄国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等文论的出现,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人物作为叙述的参与者是如何为叙事服务的,关注到人物的功能性作用〔2〕。
《麦克白》中的女巫正是扮演着功能性叙事人物的角色,对戏剧情节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不缺乏“鬼魂”和“女巫”的角色,如著名的《哈姆雷特》中老国王飘荡在殿堂里的鬼魂。在《麦克白》中“女巫”的角色多次出现,与《哈姆雷特》中国王的灵魂不同的是,她们扮演着功能性叙事的推手,她们的预言构成了一个“套中套”般的叙事圈套,使得读者和麦克白陷入到了一个叙事迷宫中,整个故事从第一幕女巫的出场,到第五幕麦克白夫妇的死亡,莎士比亚通过女巫的嘴巴导演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叙事圈套。
女巫的三个预言无疑对麦克白是非常有诱惑力和非常有利的(见图1),给他虚弱的内心无限的力量和勇气。可是女巫的预言是有附加条件的,这些附加条件麦克白不是没有听到,只是这些条件听上去像是无稽之谈,更加推动了麦克白一步步滑向深渊。
图1 女巫的假预言
最大的讽刺在于,女巫们实际上并没有隐瞒麦克白的真正命运,预言不是妇人生的人,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这暗示着是个剖腹产生的孩子,预言勃南的树林会移动,暗示一个手里有树枝的孩子,这准确暗示了马尔康后来使用的策略〔3〕。女巫的真正预言如图2所示。
图2 女巫的真正预言
这和古希腊神话里的预言有着惊人的相像:由于一个预言,人类为了规避厄运,反而把自己推向了悬崖边。这些预言半真半假,让人难辨真伪。第一个预言中说到麦克白将被封为考特爵士,结果话音刚落,邓肯的传令官就到了,预言马上成真,这使得麦克白更相信了预言的真实。尤其是第二个预言就像是在打擦边球似地愚弄了麦克白,因为麦克白的恐惧和侥幸,他急需寻找一种不可能存在的庇护来强硬自己的心脏,加之女巫说,班柯的子孙将要君临一国。这句话更像是一剂杀人不见血的毒药,因为它的言外之意是,麦克白虽将成为国王,但他的地位是不稳固的、不长久的,班柯的子孙却将为王。这样的结局,作为英雄的麦克白听了肯定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这不甘心也就使他陷入了命运为他设下的圈套。
二、由叙事圈套引起的“复调叙事”
巴赫金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论述中指出:第一,复调小说的主人公不只是作者描写的客体或对象,他并非是作者思想观念的直接表现者,而是表现自我意识的主体。第二,复调小说中并不存在着一个至高无上的作者的统一意识,小说不是按照这种统一意识展开情节、人物命运、形象性格的,而是展现有相同价值的不同意识的世界。第三,复调小说由互不相容的各种独立意识,各具完整价值的多重声音组成。由此可知,巴赫金认为复调小说的主要特征在于作者声音相对于主要人物的声音不具有任何优越性,复调小说的艺术特色主要体现在主人公必须具有独立的自我意识。
复调小说理论移植到莎士比亚的戏剧研究中,南京大学范一亭在《国外文学》上发表的《试论巴赫金复调对话理论在戏剧领域的移植》一文中已经论证过,他认为:“小说中的对话性关系是以戏剧的对话形式为基础与起源的。对话性是对话向独白和非对话形式渗透的现象,使得非对白的形式也具备了对话的同意或反对、肯定和补充、问和答的关系”〔4〕。也就是说,剧作家笔下的各种主人公在舞台上能平等地对话,与复调小说中的对话性现象有着一脉相承的“直系血亲”关系,这就使我们能借助复调理论对于戏剧对话及其叙事模式加以探索。
戏剧对话、独白,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并不鲜见,从《哈姆雷特》到《李尔王》都有这样的戏剧设计,但是,《麦克白》中的戏剧复调叙事和对话与以上两部作品相比,也有着自己的特色:它是由于叙事圈套引起的复调叙事,是建立在作者有意设置基础上的复调叙事,是莎士比亚的自主性有意识的创作。虽然有这样的自主意识,作者并没有让自己创造的主人公成为自己意念的传声筒,主人公自己在莎士比亚笔下是相对独立的。复调理论的关键就在于对话性,用巴赫金的话说,对话性发生在“地位平等、价值相等的不同意识之间,是它们相互作用的特殊形式”。莎士比亚自己有意识地设置了“对话”的舞台,这种“对话”在《麦克白》中主要体现在代表超自然力量的异教与基督教的对话。
首先,麦克白自身的话语体现出异教与基督教的对话性。在莎士比亚的所有悲剧中,《麦克白》中的超自然力量可能最具有破坏力,而剧中的“女巫”正是代表着超自然的力量,代表着反基督教的力量,因为如基督教所言,世界是由一位特定的神即上帝所操纵,而不是由三个女巫去操纵预言,女巫是黑暗的恶魔〔5〕。莎士比亚本人是个基督徒,但是,他笔下的麦克白并不是一个基督徒,麦克白身上体现着异教和基督教的双重影响,他的身上本身就有着基督与异教双重声音。在第三幕中,麦克白声称,班柯过去压制了一些人的升迁。
你们难道有那样的好耐性,能够忍受这样的屈辱吗?他的铁手已经快要把你们压下坟墓里去,使你们的子孙永远做乞丐,难道你们竟是如此笃信福音书,还要叫你们为这个好人和他的子孙祈祷吗?〔6〕89
麦克白在这里使用了“笃信福音书”这样的字眼,基督徒隐忍驯服、以德报怨,但从麦克白的话中可以听出,他对基督徒们十分不屑。可是麦克白身上同时有着基督教的烙印,在第二幕中,麦克白很困惑。
一个喊“上帝保佑我们!”一个喊“阿门!”好像他们看见我高举这一双杀人的血手似的。听到他们惊慌的口气,当他们说过了“上帝保佑我们”以后,我想要说“阿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6〕59。
麦克白想说“阿门”,这表示了他对上帝半信半疑的态度。在郁闷痛苦时,他也想寻求上帝的帮助,也想对上帝忏悔,可是他“说不出口”,有可能是觉得自己的恶行难得到上帝的原谅,也有可能他压根觉得求助上帝是无用的。不管如何,他想到了上帝,基督教的影响是磨灭不掉的。
其次,《麦克白》的叙事是充满了对话性的叙事。因为根据剧本叙事逻辑,麦克白最后的失败,是异教和基督教相互作用的结果,并不代表着基督教的胜利,反而对于上帝是一种反讽,因为基督教的这场胜利是在作为异教力量的女巫的帮助下完成的,女巫成了上帝的帮手,这是任何基督徒都不敢想象的戏剧情节。如果没有女巫的圈套,麦克白可能会安然一生;如果麦克白是个阿喀琉斯般单纯的勇士,他没有受到基督教的影响,他也不会在杀了人后那么软弱和恐惧。正是由于这种恐惧,使得麦克白在最后大战前,早已经不战而败,所以,上帝的声音在《麦克白》中与异教的声音相比,并没有权威性,而是呈现对话性。
三、空间叙事和《圣经》母题叙事的交融
加斯东·巴什拉的《空间的诗学》从现象学和心理学的角度,对“家屋”等空间意象进行了场所分析和原型分析。巴什拉认为,家屋、阁楼、地窖、抽屉、匣盒、橱柜、介壳、窝巢、角落等,都属于一系列空间方面的原型意象,它们都具有某种私密感、浩瀚感、巨大感、内外感、圆整感〔7〕。然而,作为“先验的感性形式”(康德语),时间和空间只有预设对方的存在并以之为基准才能得以考察和测定。也就是说,时间和空间总是相伴而行、不可分割的。最早期的戏剧脱胎于宗教仪式,在审美意识成熟后,又脱离了简单的宗教模仿〔8〕。《麦克白》在戏剧叙事上集合了空间原型叙事和《圣经》母题原型叙事,并使二者水乳交融,使得整个叙事舞台充满了宗教的神秘与诗意之美。
《麦克白》中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都具有象征性意味。从第一幕第一场的荒原女巫、勃南森林,还有中间麦克白害死邓肯的那个夜晚,到最后一幕麦克白在城堡前平原被人手刃,叙事环境充满了宗教祭祀的味道。荒原象征着野蛮,与文明相对,而荒原里的女巫像《圣经》里的蛇一样,她给了“亚当”麦克白和“夏娃”麦克白夫人一个巨大的诱惑,那就是称王。接着剧情转入城堡之中,城邦是秩序的象征,就像上帝为亚当和夏娃建设的伊甸园一样,有自己的禁忌,那就是“杀死国王”。可是一旦他们杀死了国王以后,就像服食了果子的亚当和夏娃一样有了“羞耻”之感,《圣经》原文中说:“他们彼此对望,意识到自己是裸体,也明白男女身体有别,就有了羞耻之意。他们急忙摘下一些无花果叶盖住身体”〔9〕。而当麦克白夫妇干下了罪恶的勾当后,这枚恶果使得麦克白夫人疯了,她疯的原因就在于她的“恻隐之心”,使她承担不了血腥罪行,她不是一个十足的恶人。在《圣经》中,当丑事揭发,亚当立即指着夏娃说:“是这女人让我吃那果子的。”夏娃答道:“是的,可是,诱惑和欺骗我的是那条蛇。”而剧中的女巫又何尝不是欺骗和诱惑人的蛇。剧中最后一幕,如同上帝的审判再现,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双双死去,就像上帝对亚当和夏娃的惩罚。刘小枫等在《政治哲学中的莎士比亚》中提到,莎士比亚是个标准的基督徒,对圣经极为精通。他在星期日必定参加礼拜聚会,从不缺席。他研究圣经,终生不辍。在他的作品里常常谈到信仰问题,他的戏剧以优美动人的形式表现了基督信仰的观念。他把圣经的教训,例如人类的原罪和悔改,神的公义和慈爱,用文雅的诗文传达出来。在他每一剧本中,平均引用圣经中的典故和诗句有十四次之多〔10〕。麦克白夫人在第五幕里说:
“去,该死的血迹!去吧!一点、两点,啊,那么现在可以动手了。地狱里是这样幽暗!呸,我的爷,呸!你是一个军人,也会害怕吗?既然谁也不能奈何我们,为什么我们要怕被人知道?可是谁想得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6〕167
同样,在第五幕里,为麦克白夫人看病的医生嘴里念念不忘的也是“上帝”这两个字眼,医生在乞求上帝饶恕麦克白夫人的过错。作为基督徒的莎士比亚,《圣经》和基督教的精神是他剧本的灵魂。《麦克白》中的女巫在莎士比亚时代是受到敌视和不信任的,所以,作者安排她们以不光彩的蛊惑者的角色出现在文中,并且扮演了这出悲剧血案助手的作用,从反面讽刺了女巫的预言,也透露出作者对待女巫的明显的反对态度。麦克白受到女巫的蛊惑而无法自制,最终陷入了命运设定的圈套,就如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偷吃了禁果,最后受到上帝的惩罚一样,是不同时空下的翻版。而这样一个《圣经》的母题故事在作者有意设定的具有象征意味的空间中,特别具有神秘气息和宿命的意味。
四、结语
小说中的叙事,从叙事技巧到叙事伦理〔11〕,都有前人论述。但对莎士比亚的戏剧叙事研究,还处于初级阶段。关于戏剧文本(dramatic text)的研究和关于戏剧表演(dramatic performance)的研究同样重要〔12〕。以现代叙事学理论为视角去剖析《麦克白》中的叙事特色,就是从戏剧文本出发,撇开历史语境因素,体验剧本本身的魅力。莎士比亚运用“套中套”的叙事策略,将剧中人麦克白和读者共同“骗”入了叙事迷宫,剧本中的主人公麦克白和邓肯,基督徒莎士比亚和异教徒麦克白夫妇,所有的声音都按照自己的声部行进,人物思想各自存在于不同主体相互作用的共同地带,剧作者的声音失去了绝对的优越性。麦克白夫妇虽不是虔诚的基督徒,但莎士比亚不是在向民众宣判异教徒下场的悲惨,而是叙述一个苏格兰英雄的命运悲歌,一个永恒的关于人性和众生命运的复杂命题。正是由于这种巧妙隐伏的《圣经》母题叙事,莎士比亚使得《麦克白》这幕悲剧描述了作为人类的“我们”的问题,而不是某个人的问题,剧本的格调和层次得到了升华。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们也可以说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麦克白和莎士比亚。在莎士比亚的时代,由于伊利莎白一世女王的宽容和支持,成就了莎士比亚的高度,时光荏苒,在现代社会,他的悲剧《麦克白》中的叙事艺术依然令人着迷和回味,有着丰富的研究潜力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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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党红梅)
Research of the Dramatic Narrative Features in Macbeth from Narratological Perspective
MAO Weili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Wuzhou University,Wuzhou,Guangxi 543000,China)
By analyzing the narrative trap,polyphony narrative,space narrative and Biblical prototype narrative in the dramatic text, this article aims to investigate the narrative features in Macbeth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rratology and exemplify Shakespeare's talented narrative skills with double traps and renewal intelligence in old story.
Macbeth;narration trap;polyphony narrative;prototype narrative
I106.3
A
1672-2345(2012)05-0031-04
梧州学院2009年院级科研青年项目(2009D014)
2011-11-28
2012-02-03
毛卫利,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