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投影生幻觉
2012-04-29赵逵夫
赵逵夫
本诗是一个普通征人思家之作。《诗序》说:“《陟岵》,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国迫而数侵削(《释文》引一本作‘国小而迫,数见侵削),役乎大国,父母兄弟离散,而作是诗也。”基本合于诗意。唯诗中三章前二句分别写诗人瞻望父、瞻望母、瞻望兄,后面六句(或视三、四两句为一句,以后共五句)分别悬想父、母、兄祝愿其子、其弟归来,可见父母、兄俱在家中,是诗人“与父母兄相离”。《诗序》说“父母兄弟离散”,是从魏国当时总体状况言之。郑玄《笺》:“役乎大国者,为大国所征发。”说明何以西周末、春秋初的小国魏国也有征人长年在外之事。原诗如下: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先对诗中词语作一解释。岵(hu),多石而无草木的山。诗的第一章写诗人登上没有草木的高山之后,因为眼前开阔,没有遮蔽而向着故乡的方向久久远望,他想象父亲此时在家中正在思念自己,深深地叹着气说:“唉!我儿子因公事远行于外。早晚不停,一点不得休息。希望他自己当心,能够平安回来。”诗人行役在外,云山万里,不可能见到家乡,更不会看到家人。这里说站到高处后“瞻望父”,表现了对父亲的深切思念。上,借作“尚”(《鲁诗》作“尚”),“慎”,谨慎,小心,含有“保重”之意。“旃”(zhan),“之焉”的合音,作语助。“犹来”,还能平安地回来。“无止”,毋止,不要停留在外边,是“不要死在外边”的委婉说法。第二章“屺”(qv):有草木的山。“季”,这里指季子,小儿子。古以伯、仲、叔、季为排行,而“季”也指小儿子。“无寐”,没有时间睡觉。“无弃”,毋弃,指不要弃于外,等于说不要抛尸他乡。第二章写“瞻望母”,第三章写“瞻望兄”,同此。读过前二章,第三章之诗意大体可以明了。“必偕”,一定在一起。朱熹《诗集传》:“言与其侪同作同止,不得自如也。”
《诗经》中表现行役思家内容的诗不少,而这首诗在构思与表现手法上具有突出的特色。
首先,诗写思家之情,不是直白地正面描绘如何思念亲人,而是说登上高山顶上之时,向着家乡方向远望。因为在峡谷地带或山脚、山腰,视野不开阔,所见范围有限,行役者因被眼下的困乏、饥渴,道路的艰难、腿脚的疼痛等所缠绕,无暇想及其他。及至行程中翻越大山,偶尔登上山顶,骋目远望,由于行役中的种种艰难困苦,最容易引起对家、对家中亲人的思念。当然,远在千百里之外,不可能看到家乡,不可能看到亲人。但由于对家庭、对亲人的思念之深,和对家中亲人的深切了解,会悬想家中的情景,根据亲人的思想情感,想象此时在家中父亲会说什么,母亲会说什么,哥哥会说什么,及父、母、兄在家中的状况。这可以看作是诗人的想象,也可以看作是诗人的心理投影,是诗人沉思中产生的幻觉。它深刻表现了诗人长期在外难以抑制的思情。
其次,诗人想家,却以家中的亲人思念、担心自己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样,乱世、患难之中亲人间相互思念、担心的深厚情感自然溢于言表。劳动人民亲属问深厚的感情得到最真切的体现。
再次,诗中虽未写行役之艰苦,然而从诗人心中悬想父、母、兄长思念自己所说,即可看出行役中常常衣食不继,不能休息,而且长期不能回家甚至可能葬身沟壑。可以说,诗中父、母、兄长所说的话,乃是诗人亲身遭遇的反映,也预示着诗人对自己前途的担心。
所以说,此诗篇幅虽短,而构思奇特、手法高妙,对后来一些诗歌名篇佳作的产生有极大启发。
对这首诗艺术表现手法上的认识与理解,也有一个过程。郑玄《笺》说:“孝子行役,思其父戒。”孔颖达《毛诗正义》说:“我本欲行之时,父教我曰”云云,俱理解为回忆其行役临行时父、母、兄叮咛之语。清代沈德潜《说诗啐语》说:“三段中但念父母兄之思己,而不言己之思父母兄。盖一说出,情便浅也。”所言甚是,唯未能揭出其因登高望家乡而生思念之情一层意思。方玉润《诗经原始》说:“人子行役,登高念亲,人情之常。若从正面写己所以念亲,纵千言万语,岂能道得意尽?诗妙从对面设想,思念所以念己之心与临行勖己之言,则笔以曲而愈达,情以婉而愈深,千载下读之,犹足令羁旅人望白云而起思亲之念,况当日远离父母者乎?”方氏深味诗情,道出其“从对面设想”的婉曲手法,唯仍以其所写父、母、兄的担心之语乃“临行勖己之言”,为一般常用的回忆手法,则未达乎一间,未能看出本诗表现手法上之独特与高妙。陈继揆《读风臆补》云:“白香山诗‘料得家中深夜坐,也应说着远行人,是以此诗为蓝本者。摩诘诗‘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亦是此诗卒意也。杜诗‘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明知其忆,而反言未解,更进一层,是推陈出新法。”说极精辟。钱钟书《管锥编》又引前人之近于《陟岵》一诗之构思者:徐干《室思》“想君时见思”;高适《除夕》“故乡今夜思千里,双鬓明朝又一年”;韩愈《与孟东野书》“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刘得仁《月夜寄同志》“支颐不语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王建《行见月》“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白居易《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忽至》“以我今朝意,想君此夜心”,又《江楼月》“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思家时”,又《望驿台》“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又《客上守岁在柳家庄》“故园今夜里,应念未归人”;孙光宪《生查子》“想到玉人情,也合思量我”;韦庄《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干,想君思我锦裘寒”;欧阳修《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张炎《水龙吟·寄袁竹初》“待相逢说与相思,想亦在相思里”;龚自珍《己亥杂诗》“一灯古店斋心坐,不是云屏梦里人”,钱先生言其“机杼相同,波澜莫二。”以为“据实构虚,以想象与怀忆融会而造诗境,无异乎《陟岵》焉”,“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他,写心行则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如《陟岵》是”。可以说,《陟岵》一诗的这种表现手法,为后代诗人开无限法门。
因本诗构思之妙,又善于剪裁,使其难以形之于文字的内容,能让读者由诗中文字想象得知。如诗一开始便说“陟彼岵兮,瞻望父兮”,不说路途之艰难,回家之无期,生死之难料,也不说家中有什么人,情感之深等等。诗的第一章说“瞻望父兮”,第二章说“瞻望母兮”,第三章说“瞻望兄兮”,互文见义,说明诗人只要登到高处,就远望家乡的方向、想起家中所有的亲人。
但本诗在重章叠句之中,也见用词层次性。先为父,再为母,再为兄,既有伦理上的顺序,也反映着男权社会中父亲作为一家主要支撑者的地位。又先言“陟彼岵兮”,因为无草木之山才可以远望,故“瞻望父兮”等较为自然。第二章则进一层,即使有草木之山,“陟彼屺兮”,也同样远望,乃因虽目不能远望,而知在山上,心可以骋想。三章“陟彼冈兮”,无论是否能骋目远望,都会回首家乡方向而有所怀想。又,
诗中悬想父亲言“犹来无止”,是痛言死于外,讳言死于外。母言“犹来无弃”,虽较明显,但同样讳言“死”字。其兄则年纪较轻而经历少,所承受痛苦亦少,故其语质直,径言“犹来无死”。其细微之处,尽显诗人用词之准确而传神。
本诗用笔简练、表现手法独特,达到很高的艺术水平。
最后,关于本诗还有一个学术公案应予讨论。诗中第一章“陟彼岵兮”,《毛传》:“山无草木曰岵。”第二章“陟彼屺兮”,《毛传》:“山有草木日屺。”而《尔雅·释山》日:“多草木,岵;无草木,咳。”(《经典释文·尔雅》引《三苍》、《字林》、《声类》,并云“咳”即“屺”字。马瑞辰日:“盖古音亥读如己,故通用。”)《说文·山部》:“岵,山有草木也。”“屺,山无草木也。”《释名》从《尔雅》、《说文》之说,并从音训的角度加以解说。孔颖达《毛诗正义》以为《毛传》为传写之误。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云:“《说文》多本《毛传》。《尔雅》、《说文》既同,则今本《毛传》相反,为传写之误无疑。”故学者们多从《尔雅》、《说文》,以为“山有草木日岵”,“山无草木日屺”。虽然段玉裁、陈奂有所辩说,也弃之不取。我以为段、陈之说是,除二君所论之外,另有新证,今加陈说。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岵”字下注“窃谓《毛诗》所据为长。‘岵,之言瓠落也,屺之言其滋也。岵有阳道,故以言父,无父何怙也。屺有阴道,故以言母,无母何恃也。毛又日:‘父尚义,母尚恩。则属辞之言可见矣。许宗毛者,疑‘有、‘无字本同毛,后人易之。”段玉裁之说虽似猜想,未能列出证据,其实是有道理的。《说文·山部》于“岵”字后即列“屺”字,显然据《毛诗》而录其字,其解说本按《毛传》。不仅如此,我以为《尔雅》一书也是集西汉以前各种故训材料而成。黄侃的《尔雅略说》谓:“且谓《尔雅》之名起于中古,而成书则自孔徒。故毛公释诗,依傍古训。”他以为《尔雅》成书于孔子弟子,以为《毛传》是依据《尔雅》为说,实在是颠倒了因果关系。而近几十年中,仍有学者认为《尔雅》“始创于周公,完成于孔门弟子”。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一篇论文中曾从四个方面论述了《尔雅》这部书的性质及成书的实际情况。一,将字的假借义看作本义,一例诠释,显然是从旧的传注中不加分析照抄下来的证明。如《释言》中“务,侮也”,“葵,揆也”等。二,有的被释之字为本字,而用来解释的字为假借字。如“冥,幼也”(“幼”为“窈”字之借)等。三,动词的使动用法,只有在句子中才能显示出来,离开句子,就只有本义。而《尔雅》中有的被释之字的字义只有在使动用法下才有,如“观、指,示也”,“示”即“使人观”,乃“观”字使动用法,本是故训之书就此字在句中的用法作释的,编《尔雅》者照录之。四,不少被训释的词语和词义来之于《诗经》和先秦史书,尤以来自《诗经》的较多,往往对一首诗中的同类词语依次加以训释。除“岵”、“赅(屺)”之例外,“石戴土谓之崔嵬,土戴石谓之(石且)”(来之于《周南·卷耳》)等之类例子不少。至如《释水》:“‘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者,揭衣也。以衣涉水为厉,繇膝以上为涉,由带以上为厉。”则直录《邶风·匏有苦叶》一首的原文,对有关山的词语加以解释(参拙文《读(文言文校读)》,《社科纵横》2007年第5期)。后来我又注意到,《尔雅》中多重复文字,当是录自不同典籍,而未加整理归并。如《释丘》“上正,章丘。”隔十六条有:“宛中,宛丘。”隔四条又有:“丘上有丘为宛丘。”《释山》部分又有“上正,章。宛中,隆”。可见为抄录旧书故训,缺乏科学整理的表现。以上这些,足以说明是《尔雅》录《诗经》等书故训而成。所以说,据《尔雅》而改《毛传》,是本末倒置。陈奂《诗毛氏传疏》引段玉裁说,并云:“《唐语林》施士丐说:‘山无草木日岵。所以言陟彼岵兮,言无可怙也。以岵之无草木,故以譬之。此可为《毛传》之确证。”学者们皆以陈奂宗毛而不取其说,实非。
这里我可以列出与字书、辞书无关的材料,说明“岵”音之字表无草木。《山海经·东山经·东次二经》云:“姑射之山,无草木,多水。……又南行三百里,日北姑射之山,无草木,多石。……又南三百里,日南姑射之山,无草木,多水。”北姑射之山,即屈原的《抽思》中“低徊夷犹,宿北姑兮”的北姑。这里,“姑”都为“岵”字之借,言其上无树。在这一点上,《毛传》同《山海经》是一致的。而《山海经·山经》的成书在《毛传》、《尔雅》之前,是可定二书是非之文献。
据以上考证,《毛传》“山无草木日岵”、“山有草木日屺”是正确的,《尔雅》误抄。后代学者将《尔雅》推崇过高,以其编成在《毛传》之前,故一些书籍据《尔雅》定是非、改文本,俱误。
因本文关于“岵”、“屺”的注与时贤多种注本相反,恐以为误,故不得不加以申说。亦以之为例,说明注释古籍要做到准确、精到、合乎古义,并非容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