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兜铃”原始
2012-04-29崔建华
崔建华
《西游记》第六十九回讲述了孙悟空为朱紫国王治病的故事。国王因为在三年前的端午宴上被妖怪掳走了皇后,受到惊吓,吞下的粽子积留在肚子里,又加上相思成灾,三年下来,“面黄肌瘦,形脱神衰”。唐僧师徒到来后,团了三颗诡异的“乌金丹”,国王服下没多久,腹中叽里咕噜乱响一阵,接连拉了三五次,有两个妃子往净桶里望去,见“内有糯米饭块一团”,赶忙向国王贺喜:“病根都行下来也!”国王的病就此痊愈了。
“乌金丹”如此神奇,其配方不外以下四种:大黄,巴豆,锅底灰,马尿。前三种尚可接受,至于马尿,就连忠厚老实的沙僧都忍俊不禁,笑问大师兄:“哥哥,这事不是耍子,马尿腥臊,如何入得药品?”但不管怎么说吧,到底是让悟空搞成了。虽然确实管用,但因选材特殊,三兄弟本要秘而不宣的,可在国王的答谢宴上,猪八戒看不惯国王频频向大师兄敬酒,却冷落了他,于是说:“陛下,为了给您配药,我老猪可是没少跑腿,是我拿着碗去接的马……”孙悟空心下一惊,赶忙把自己的酒塞给猪八戒。国王追着问是什么马,孙悟空随便答道:“马兜铃。”这种草药确实存在,不过,这里暂且不理会自然界的这种植物。猴子说的“马兜铃”实际还是马尿,更具体地说,就是白马尿。
马尿治病并非无稽之谈,在中医典籍里有较多记载。朱紫国王的病是由腹中积食引起,此病在中医里叫作“瘕”。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将这个“瘕”字解释为“女病”,即女人之病,这应该是直到东汉时期还在通行的医学定义。后来,这个定义发生了变化,不再特别强调性别问题,而是更关注病因,只要是病因相同,症状相似,均可称之为“瘕”,而不仅仅再局限于女性。《巢氏诸病源候总论》卷一九说:“瘕病者,由寒温不适、饮食不消,与藏气相搏,积在腹内,结块瘕痛,随气移动是也。言其虚假不牢故谓之为瘕也。”可见,瘕病的典型症状是吃下的东西不消化,郁积在腹内,结成团块。其治疗之法,《证类本草》卷二说白马尿药性微寒,可用。《本草纲目》卷五。下也有类似说法,并且特别强调要用“铜器承饮之”。由于积食不化,病人的饮食状态通常会很差,比如常常感觉反胃、恶心呕吐等,长此以往,必然如同国王那样面黄肌瘦。对此,《备急千金药方》卷五二认为“饮白马尿即止”,《本草纲目》卷三上的建议是“白马尿热饮”。可见,在中医传统里,利用白马尿治疗消化系统疾病,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朱紫国王的瘕病纯粹由粽子所致,实际上,类似食物在腹中结团这种病,古代有很多种。比如“发瘕”,《本草纲目》卷三下有“食发成瘕”的说法,李时珍认为饮用白马尿可治,他还提醒人们,单饮白马尿可能会感觉心口疼痛,此时就需要配合僵蚕末服用。关于发瘕的致病原因和症状,《备急千金药方》卷三七说是因为吃东西时没有觉察到食物中有毛发,一段时间后,胸中便觉得好像有虫子在上下蠕动,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喝油,一天能喝多达两三升。治疗时“白马尿服之亦佳”,实在找不来白马的,“白牛尿亦得”。发瘕之外又有肉瘕,典型症状是总想吃肉,刚吃罢一顿,很快就觉得还想吃,简直是上瘾了。这病要是放在富贵人家,也许不算什么。假如是普通人家患上了,那恐怕是负担不起的,必须得治。但对治疗引起的反应,医书的记载有些微差异。《备急千金药方》、《本草纲目》都说饮白马尿能治,但前者仅说饮后会呕吐出肉来,后者的说法则是吐出虫子,显然更为恐怖。至于虫子究竟是得病后在腹内自生的,还是因为虫子本身即是致病源头,李时珍也没给出明确解释。不过,还有一种瘕病,古代医书的确认为是某种动物所致,那就是所谓的“鳖瘕”,因龟鳖形似,又可称之为“龟病”。
《神农本草经疏》卷二一说白马尿可以“治腹内龟病”,还引诗一首日:“人间龟病不堪言,肚里生成硬似砖。自饮僵蚕白马溺,不过时刻软如绵。”《巢氏诸病源候总论》卷一九:“鳖瘕者,谓腹中瘕结如鳖状是也。”这是从腹中食物结块的形状来定义“鳖瘕”,听起来似乎有一定道理,然而,这绝非此病得名的唯一原因。该书中还提到导致鳖瘕的多种原因,有一种就是因为食鳖之后,又进用了其他冷食物,冷热相激,导致鳖肉不化,积成块状。因食用鳖肉而致病,这大概才是瘕病以“鳖”冠名的更主要原因。鳖瘕的治疗也可用白马尿,《备急千金药方》卷三七说取一升白马尿、三个鸡蛋,混在一起煎好后,空腹喝下,很快就能吐出腹内积块,病也会随之痊愈。
白马尿疗鳖瘕的做法出现得很早,南北朝时期的一个故事就与此密切相关,见于《搜神后记》卷三。该故事题名为“马溺消瘕”,讲的是有个人和他家的一个奴才得了同样的腹瘕病,怎么治都不见效。奴才先死了,主人就剖开他的肚子,结果发现里面有一只红眼睛的白鳖。主人想看看究竟什么东西能降服这只鳖,试着用多种烈性毒药灌它,鳖却安然无恙。无奈之下,主人只好把白鳖暂且拴在床腿上,慢慢想办法。有一天,一个客人骑着白马来看望他,没想到,白马撒尿的时候溅到了鳖身上,白鳖顿时躁动不已,疯狂地挣扎着要跑,但有绳子系着,不能得逞,于是将脑袋、四肢都缩进壳里,久久不愿出来。主人大喜过望,说:“我的病终于有救啦!”他做了一个试验,取来马尿倒在往鳖身上,顷刻间,白鳖化成了一滩水。一看果然灵验,主人也饮下一升多白马尿,很快感觉神清气爽,病就这样好了。
后来此故事还产生了一些类似版本,有的对文字稍微压缩。如《艺文类聚》卷九三保存的《怪志》残篇里面有这个故事,但省略了白鳖惊恐欲逃以及被拴于床脚这两个细节。有的版本甚至精简到只有一句话,比如《玉芝堂谈荟》卷一一里有一则材料题名为“日饮鲜血半升”,其中提到:“有噎死剖腹得鳖者,白马溺淋之,悉化水。”而有的新版本则是一个更为完整曲折有名有姓的传奇故事。据说鳖肉不可与苋同吃,这个认识的形成与《琐碎录》关于温革的一段记载有关。
温革生活于两宋之交,在农学方面颇有造诣。他曾无意间将鳖肉与苋一起吃,结果患上腹痛,一旦疼起来甚至会失去知觉。他怀疑是鳖苋混吃造成的,但一时也难以确认,他决定用自家的奴才做实验。小奴才听说主子竟然让自己吃鳖肉,真是受宠若惊,可他哪里知道,主子有特别目的。吃完混有苋菜的鳖肉,小奴才的腹痛比温革还要厉害,没多久便死了。尸体被抬到马厩里,还没葬,发生了一件跟恐怖电影一样的怪事。许多小鳖从奴才的眼耳口鼻里爬出来,四处走动。有细心的家丁发现这些小鳖有个特点,只要一接触到有马尿的地方,立刻就会化成水。他报告给温革,温革赶到马厩里,命人把小鳖收集一些来,马尿一灌,果然全成了水。温革由此也悟出“马溺消瘕”的道理,喝了马尿后,他的腹痛就再没出现过。
宋代故事与南北朝故事相比,核心情节有相似处,比如马尿可以将鳖化为水、鳖可以在人肚子里生存,但也作出了很大改动。首先是明确了致病的原因是病从口入,是食物不当搭配引起的,以现代的营养学和化学知识来衡量,其科学性无疑是增加了。而南北朝故事只说主人肚子里有鳖,不清楚此活鳖究竟从何而来,故事的虚构色彩更为强烈。其次,温革故事中没有特别提到马的颜色问题,只笼统地说马尿。这或许是因为随着南北朝至宋代期间传统医学的进一步发展,原本属于白马尿的特性,也被普遍化了。但人们并没有就此失去对白马尿的特别关注,《医说》卷七在收录了有关温革的故事后,接着说道:“或云白马溺尤良。”可见,尽管较晚的古代医生认为马尿均有消除腹内结块的疗效,但在他们看来,白马尿依然是马尿中的上上品。
马尿不独可以化龟鳖之类,据说对蛇也有作用。《普济方》卷一一〇记载,蝮蛇酒可以治恶疮。怎样制成蝮蛇酒呢?该书举了个例子,说昔日在宣城有个隐士,他将一条活着的蝮蛇丢进一斗酒里,然后把酒坛子埋在马撒尿的地方。一年过后,起出坛子来,酒香犹在,蝮蛇已化在酒里。表面看是酒在化蛇,不过,仔细想想就会觉得蹊跷,酒坛子是密封的,酒和蛇与马尿能有什么关系呢?假如酒即可将蛇化掉,何必还要埋在有马尿之处呢?如果所猜不错的话,马尿在这里所发挥的仍然是超常的消化功能。
按照中医的说法,除了清除腹内的食物结块,大力助推消化,马尿尤其是白马尿还有其他的一些药效。一是治疗乳肿,《妇人大全良方》卷二三指出,患乳肿的妇女可以将马尿涂在肿痛处,《普济方》卷三二五在此之外,还特意说明另有一个方子是用白马尿。二是治疗妇女产后月经不调或痛经,如《备急千金药方》卷七就说,假如遇到类似症状,“取白马尿服一升,良”。此外,在牙病、皮肤病方面也有马尿的用武之地,比如《备急千金药方》卷一三记载,治疗小儿湿癣,可以煎马尿洗患处,同书卷一九还说用白马尿漱口可以治牙痛,等等。这些疗效连同之前所说的助消化功能,现在已很难得到印证了。试想,谁有勇气去做腥臊的“马兜铃”的实验品呢?因此,如今的人们恐怕不能把马兜铃的神奇疗效当真,不妨看做难登大雅的轶闻趣事,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