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银海与苏诗伪注
2012-04-29周裕锴
周裕锴
拙文《白战体与禁体物语》在《古典文学知识》上发表后,友人提出疑问:“苏轼雪诗中‘玉楼、‘银海解作肩、眼更有味道?”虽是疑问,却似乎赞同这样的解释。原来关于《雪后书北台壁二首》中的“冻合玉楼寒起粟”一联,宋赵令畴《侯鲭录》卷一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东坡在黄州日,作雪诗云:“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人不知其使事也。后移汝海,过金陵,见王荆公,论诗及此。云:“道家以两肩为玉楼,以目为银海,是使此否?”坡笑之,退谓叶致远日:“学荆公者,岂有此博学哉!”这种解释在宋代较为流行,如庄绰《鸡肋编》卷中、吴沆《环溪诗话》、王十朋《东坡诗集注》卷二十八引赵次公、李厚注都以为用道家语,玉楼是肩,银海是目。而赵次公注所引的故事却与赵令畤《侯鲭录》颇有差异:
世传王荆公常诵先生此诗,叹日:“苏子瞻乃能使事至此。”时其婿蔡卞曰:“此句不过咏雪之状,妆楼台如玉楼,弥漫万象若银海耳。”荆公哂焉,谓曰:“此出道书也。”蔡卞曾不理会于玉楼何以谓之“冻合”,而下三字云“寒起粟”;于银海何以谓之“光摇”,而下三字云“眩生花”乎?“起粟”字盖使赵飞燕虽寒体无轸粟也。
我们注意到,二赵的故事中都提到“使事”二字,“使事”的意思是用典,也就是说,苏诗的“玉楼”、“银海”不是写景体物,而是用典。然而,“玉楼”、“银海”果真是“使事”吗?窃以为使道书之事的真实性十分可疑。以下试从三方面来辨其伪:
首先,二赵的记载各自不同,讨论“玉楼”、“银海”的双方,一为苏轼与王安石,一为蔡卞与王安石,可见其中至少一种记载是道听途说。赵次公的“世传”二字,透露出故事的传闻性质。而赵令畴的记载也不可靠,所谓“东坡在黄州日作雪诗”,连写诗的地点都弄错了,可知也来自传闻。换言之,故事本身是小说家言,未必真实。退一万步说,即使王安石真认为“玉楼”、“银海”是用道书中的典故,也没有得到苏轼的首肯,这从“坡笑之”三字中可看出端倪。至于称赞王氏“博学”,则是赞叹他居然能从“玉楼”、“银海”这样的普通词语中看出道家典故。
其次,二赵的记载都未说明见于何种道书。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一“雪类”评苏轼此诗日:“‘玉楼为肩,‘银海为眼,用道家语,然竟不知出道家何书。盖《黄庭》一种书相传有此说。”看来方回的说法也来自“相传”。《黄庭经》是常见道教典籍,宋代读书人应该很熟悉,如果真有玉楼为肩、银海为目的说法的话,根本不必等待王安石拈出。查《黄庭内景经》,其中关于眼的说法是:“眼神明上字英玄。”意思是眼神名叫明上,表字英玄,根本没有眼为“银海”之说。正如四库馆臣在伪托唐孙思邈作《银海精微》提要中所说:“《银海精微》二卷,旧本题唐孙思邈撰。唐宋《艺文志》皆不著录,思邈本传亦不言有是书。其日‘银海者,盖取目为银海之义。考苏轼雪诗有‘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句,《瀛奎律髓》引王安石之说,谓道书以肩为玉楼,目为银海。银海为目,仅见于此,然迄今无人能举安石所引出何道书者,则安石以前绝无此说,其为宋以后书,明矣。”(《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三子部十三医家类一)
再者,在苏轼其他的咏雪诗里,另有“玉楼”和“银海”的用例,如《次韵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之一:“曲终天自明,玉楼已峥嵘。”《正月一日雪中过淮谒客回作二首》之一:“万顷穿银海,千寻渡玉峰。”显然都是普通的体物语,不能解作肩和眼。此外,在宋代咏雪诗的写作传统里,有不少“玉楼”的用例,但没有一处可解释为肩,如陈师道《和蒲左丞有美堂座上观雪》:“十二玉楼横阁道,三千铁甲壮师干。”郑侠《瑞象阁同杨骥雪夜饮酒》:“酌酌入诗句,同上玉楼台。”毕仲游《和河南尹上清宫祈雪》:“琼苑玉楼扃大内,惟瞻银阙在云端。”李纲《雪中过分水岭六首》之六:“水晶宫阙云腴滑,白玉楼台雾彩鲜。”李弥逊《次韵陆虞仲学士涂中咏雪二首》之一:“白玉楼成迷万井,青云路绕认双川。”王铚《雪作望剡溪》:“玉楼琼树晓烟披,拥衲开门四望迷。”杨万里《淮河早起舟中看雪》:“顷刻妆严银世界,中间遍满玉楼台。”“银海”的情况稍有不同,一方面作为平常的体物语继续被人使用,如胡寅《二十八日(雪)快晴》:“银海夜潮犹未落,火轮朝驭早相加。”虞俦《吴使君置酒见邀座间雪作有诗即席和韵》:“明日楼前增伟观,试看银海戏群鸥。”另一方面,受苏诗注的影响而开始被当做眼的典故来使用,如卫博《和人咏雪》:“白玉楼台近广寒,冷侵银海眩光翻。”程公许《因堰事走永康宿金马早行见雪山》:“银海眩双照,琼钩对孤明。”然而,“银海”为目之代称,这是源于苏诗的影响,并非道书早有此说。换句话说,苏轼本来也许并没有“使事”,而是因王安石的解释而“被使事”。当然,进一步说,王安石本来也许并没有说苏轼“使事”,而是因世人的传闻而“被说苏轼使事”。
基于以上三个理由,我们可以初步判定所谓“使道书事”之说出于以讹传讹的伪托。纪昀在《瀛奎律髓刊误》中指出:“‘玉楼、‘银海之说,疑出诗话之附会。‘银海为目,义尚可通。‘冻合两肩,更成何语?且自宋迄今,亦无确指出何道书者,不如依文解之为是。”他的怀疑很有道理。
其实,自宋代注杜诗、苏诗的现象兴起以来,如何为杜诗、苏诗中的词语找到出处,找到典据,便成了注释者最热衷的事情。注释者相信,杜诗、苏诗一定是“无一字无来处”,他们无法想象居然会有“无来处”的词语。于是,杜、苏诗中那些寻常的体物语,也往往会因为注释者的疑神疑鬼而被视为用事的典范。甚至有些不良的注释者,会无中生有地杜撰出典故来支持自己荒唐的解释,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杜、苏诗的“伪注”。
“玉楼”、“银海”在道书查无实据,有理由使我们相信这种说法具有“伪注”的性质。我们虽不能说赵令畴《侯鲭录》的记载是此诗伪注的始作俑者,但该说“出诗话之附会”这一点是大致可确定的。值得注意的是,“玉楼”、“银海”并不是《雪后书北台壁二首》中唯一涉嫌“伪注”的解释。在《“白战体”漫谈》一文中,我曾提出此二诗牵涉险韵、伪注和禁体法三个话题,并提及《示儿编》杜撰的关于“马耳菜”的典故,此处再稍作说明。
第一首“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二句,赵次公注:“马耳,山名也,与台相对。”这个注释应该是非常准确的,因为北台就是密州城中的超然台,马耳就是密州城南的马耳山。苏轼《超然台记》曾经写道:“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现。”诗里描写的是下雪之后“千岩俱缟”的景象,意思是群山为雪所封,仅露出马耳山的双尖峰。然而,南宋孙奕《履斋示儿编》卷十三则日:
东坡雪夜诗曰:“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赵次公云:“马耳,山名。”窃谓天下之山,至低不下数丈,而止于寻丈者少。雪虽深,埋没山阜,未之有也。赵指为山,果何所据?殊不知雪夜王晋之与霍辩对谈,雪盈尺。王日:“雪太深乎?看北台马耳菜何如?”左右曰:“有两尖在。”坡盖用此,何赵未尝见是事而妄为是说?孙奕的注释虽号称有故事为证,但情理上很有问题,正如清王文诰在此诗案语中所驳斥的那样:“如以菜论,是此菜种于台之上矣。远则漫无所别,何以独见此菜双尖乎?不图喑万马者乃亦有此寒虫声,可笑可笑。”卢文诏在《知不足斋丛书》本《履宅示儿编》的案语中也指出:“马耳菜不着所引书名。马耳自当作山名,千岩俱缟,即是埋没;马耳之双尖矗然露见,即是未随埋没。孙公说诗,何其固也!”更重要的是,孙奕所说的“王晋之与霍辩雪夜对谈”的故事,根本就是一种无中生有的捏造,王晋之、霍辩史无其人。关于这一点,莫砺锋教授在《苏诗札记》中有透彻的说明,认为孙书中的“马耳”一条很可能来自苏诗的伪注(详见《推陈出新的宋诗》,辽宁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玉楼”、“银海”使用道书典故的说法,也应作如是观。至于编造伪注的理由,正如纪昀所说:“此因‘玉楼、‘银海太涉体物,故造为荆公此说,以周旋东坡。其实只是地如‘银海,屋似‘玉楼耳,不必曲为之说也。”(《瀛奎律髓刊误》卷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