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蜀人的鱼图腾
2012-04-29子房
子房
《华阳国志·蜀志》说,蜀地在蚕丛氏以后继之而起的是柏灌氏,然后为鱼凫氏。柏灌氏事迹不详。鱼凫氏,不少学者以为即《山海经》里的鱼妇氏。《山海经·大荒西经》说:
有鱼偏枯,名曰妇……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项死即复苏。
按《史记·五帝本纪》的说法,颛顼是黄帝之子昌意在蜀地若水(今雅砻江)娶蜀山氏女所生。另据郭璞引《淮南子·地形》注云:“后稷垅在建木西,其人死复苏,其半鱼在其间。”后稷即弃,是帝喾(黄帝后裔)元妃姜原踏巨人脚印感孕所生之子,为周始祖。而从《山海经》和《淮南子》所记可以知晓,作为黄帝一脉的颛顼、后稷死后都化做了鱼神(或半人半鱼之神)。这其实就是中华先民的一种以鱼为图腾的图腾神(氏族公社时期)。
比较有趣的是,后稷之葬,在建木西,论者以为即成都平原。《山海经·海内西经》说:“后稷之葬,山水环之,在氐国西。”对后稷葬所,郭璞注云:“在广都之野。”“广都”,又言“都广”。《华阳国志·蜀志》云:
广都县,郡(指成都)西三十里,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置,有盐井渔田之饶。
而后稷墓葬所毗邻的氐人国,也是一个鱼人国。《山海经·海内南经》说:“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
神话传说反映出一定时期的社会经济和社会风貌。四川至今也是全国水资源最为丰富的地区之一,更不用说四五千年以前的远古时代了。按照任乃强先生的看法,在传说中的鱼凫时代,“成都平原还是一片水域,不可居人”(《四川上古史新探》)。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羌、蜀部落中的一支才会从世居很久的茂汶盆地(在四川省茂县、汶川间)进入成都盆地来捕鱼,形成后人传说中的鱼妇(或鱼凫)—鱼人国(应为渔人国)。在维持旧业的基础上,这支鱼人(渔人)部落又“发觉这块湖沼未涸的沮洳地内,仍有局部的陇冈丘陵是可以住人的……从而开始在丘陇上试行耕种,逐步拓展,终至于开辟了成都平原,以至于建成国家。”(同上)不用说,这支渔人部落先前在茂汶盆地居住时,大致也是以打鱼为生,并驯养鱼凫(今俗称鱼老鸹)的,而且很可能是以鱼和凫为图腾——以后又奉为始祖和神灵。
在广汉三星堆遗址第二期至第四期上,人们发现大量类似鱼鹰的鸟头柄勺,还发现雕刻有两对两两相背的鱼的金杖(不少人认为是王族的权杖)、鱼形牙璋、长12.4厘米的青灰色鱼形玉佩与形似蚕茧,中穿孔,直径2.5厘米,长仅3厘米的陶质网坠模型,以及9件鱼形箔饰挂架和59件鱼形箔饰(均为铜质)。此外,在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金带(金冠带)上,亦发现有与三星堆金杖一致的四鱼图案及数量较多的鱼形铜箔(应为挂饰)。它们正是这支渔人部落曾在成都平原建立过国家的实证。
那么,以打鱼为生的古羌-蜀族团(也是蚕丛部落的一支)是怎样进入成都平原的呢?刘少匆先生参照任乃强先生的思路作了如下勾勒:
他们从岷江河谷的茂汶盆地东南下,经过彭县(今彭州市)北端的大宝乡,抵达湔江的小鱼洞一带。小鱼洞为湔江上游。境内丙鱼沟,盛产鱼。直到晋代,左思《蜀都赋》还说:“嘉鱼出于丙穴”。丙穴即小鱼洞。这里有水有山,鱼多鸟多,鱼凫之名,盖沿于此。这个地区海拔1000米~1500米,有河谷丘陵。湔江自北向南流过,灌溉方便,气温较暖,雨量充沛,有农牧之便。所以,《华阳国志·蜀志》说“鱼凫王田于湔江”。“从小鱼洞南下,即今日之磁峰场。从磁峰往东,为新兴,即海窝子(在彭州)。两个乡的北部属浅丘地区。南面则为湔江的河滨区,有不少河坝地。今天来看,是些‘望天田。但三千多年前,水源一定很充足。这一带气候温和,年平均气温在摄氏约15度,年降雨为1100毫米,是发展农业的好地方”(刘少匆:《三星堆文化杂说》),也是这支渔人部落得以立国建都之地。其中心台地,即为瞿上。
无庸置议,这支渔人部落乃是先前以羊为图腾、靠牧羊为生的羌人后裔中的一支;而羌人之所以又崇鱼,以至发展到奉鱼为图腾神,则主要与其生活、生产方式发生改变有关。换言之,古羌-蜀族团的鱼图腾崇拜的由来,乃在于对鱼资源的依赖以及对扩大这种资源的祈愿和实际努力。反映周代西部羌人生活的《诗·小雅·无羊》道:“牧人乃梦,众维鱼矣……大人占之,众维鱼矣,实维丰年。”这里的“众”,按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里的说法,当为蝗虫的省借。诗的大意讲,牧羊人在大草原放牧,可是却梦想着漫天的飞蝗变成无边的鲜活的鱼群。而占卜者则为他析梦,说这是大丰收的吉兆。
人们一定会问:牧羊人咋不梦变羊儿呢?同样奇怪的事情还发生在西藏阿里地区日土县任姆栋的巨幅岩画上。据苏北海《古代西域岩画中父系氏族社会时期的生殖崇拜文化》(载《中华民族史研究》第2辑)一文报道,在该幅岩画上,有骑着羊的牧羊人,有个体多达125头的羊群,但最为突出的也是岩画的中心思想却是人与鱼的关系。因为画中有一条圆鼓鼓的大鱼和13条小鱼,旁边是4个戴鸟首形面具的人在载歌载舞。
联系到《诗经》里的牧羊人的神奇之梦,我们起码会弄明白两层意思:第一,牧羊人做鱼梦并非真在想着羊变鱼,而是希望“年年有余(鱼)”(为谐音双关),羊儿多多呢!这样来看,《诗经》里的西羌牧羊人梦鱼儿的故事,其实开了中国民俗文化中关于“年年有余”吉祥说法或观念的先河。
第二,牧羊人以鱼兆丰年,乃是借用鱼强大的生殖系统和繁衍力量。我们注意到,在前举西藏日土县任姆栋岩画上,还“有写实的男女生殖器各一个”,另有10个鼓腹陶罐。更为重要的是:13条小鱼中,有10条皆在大鱼腹中,尚处于孕育状态。因此,可以说,以鱼的生殖繁衍来隐喻丰产,乃是从黄河流域到康青藏高原再到长江流域的全体中华先民的普遍的原始信仰观念。不过,须得强调的是,这里的丰产还包含着人类自身的生殖繁衍这门活动,不独是衣、食、住等物质资料的生产。诚如马克思、恩格斯《费尔巴哈》一文所说:
一开始就纳入历史发展过程的第三种关系就是:每日都在重新生产自己生命的人们开始生产另外一些人,即增殖……这样,生命的生产——无论是自己生命的生产(通过劳动)或他人生命的生产(通过生育)——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社会关系的含义是指许多个人的合作。
《周易·井卦》有“井谷射鲋”句,李鼎祚集解说:“鱼为阴物”,所以《周易·剥卦》云:“六五,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这里大意是说,“六五”的皇后率后官众嫔妃依照次序,鱼贯(像游鱼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而入,去接受君王的宠幸。《周易》之所以以鱼比女人,除了鱼的繁殖力以外,还在于鱼的轮廓形象(特别是双鱼轮廓形象)与女阴相似。所以,古羌一蜀先民的鱼图腾崇拜里,包括有十分明显的女阴崇拜——生殖崇拜的内容,这是不言而喻的。这样来看,我们对闻一多关于《诗经》里的“鱼是匹偶的隐语”的发覆之论便不得不点头称是了;至于对三星堆及金沙遗址出土的众多表现鱼意象的金、铜、玉器,我们亦自可豁然释怀了。我们相信鱼凫氏时期的古蜀国上下,已自觉或不自觉地开始重视人的生殖繁衍,期盼人丁兴旺,并将它作为古蜀国赖以发展壮大的首要前提。
前面提到古羌-蜀族团的渔人部落曾在湔江之滨的瞿上扎营建都。任乃强先生说:“瞿上者,谓关口之天彭阙,俯瞰成都平原如鸷乌之雄视,双目瞿瞿状也。盖指今新兴公社处(按,即今彭州新兴镇)。”(《四川上古史新探》)这支渔人部落以瞿上为中心,边打鱼边农耕,是为蜀族开垦成都平原之始。他们还高扬着光明崇拜或称太阳崇拜的金乌的标识——双目炯炯、光芒四射的眼睛。他们的都城瞿上之“瞿”,《说文》释为“鹰隼之视”,正是鱼凫(鱼鹰)的象形。以后他们又开拓发展到更为富饶的广都之野的广汉与成都金沙地区,在那里创造了称雄千载的三星堆一金沙文化。广汉在汉代甚或更早即称雒城。其“雒”,《说文》释为“(忌鸟)(其鸟)”,是属鸱鸺类的猛禽,以双目鼓圆犀利为特征——从图腾学角度看,可视为对金乌—鱼凫的一种继承发展或是对二者的糅混合一,带有一种复合图腾的意味。三星堆遗址大量出土的不同类型的眼睛(包括纵目)造型、鸟造型(包括“鸟头把勺”),都可以从它身上对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