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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叫人欢的日子(外一篇)

2012-04-29吉安生

黄河 2012年1期
关键词:镢头奶奶妈妈

吉安生

吮吸着乡土气息长大的我,时常会在不经意间被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东西拉回到久远的从前,让我久久地沉浸到童年时贫苦的乡村生活中,独自静静地品评幼年生活中的欢快和乐趣。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数杀年猪、吃猪血和猪下水那档子事了,至今想起来还忍不住会笑出声,流下口水。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家乡,还是个十分贫困和闭塞的小山村,别说穿新吃好,就是温饱也很难保证。因为家乡地处中条山脚下的一个旱疙瘩,庄稼的收成全看老天爷的脸色。风调雨顺的年份,乡亲们还能填饱肚子,遇上春夏连旱,久旱的年馑,土里刨食的父老乡亲就得把嘴吊起来了,日子异常煎熬难过。众乡亲们依然过着养鸡为吃盐,养猪为过年的习惯,在贫瘠干涸的土地上,背负青天,面朝黄土,辛苦地播撒着耕耘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山村里的文化娱乐活动也就是盼着公社电影放映队月儿四十巡回一次的电影,孩子们的乐趣除此之外大多集中在上山下沟,摘果掏鸟方面。

在那个年代的那般日月中,我们最巴望的就是年下村里杀年猪了。因为村子很小,也就几十户200来口人,有个什么动静,根本瞒不了谁。那时候,乡亲们还不敢把费气巴力拉扯大的猪私自宰杀买卖,只能赶到公社的食品站,眼睁睁地看着让人家压级压价地收购,硬生生地吃哑巴亏。但是到了庄户人家十分看重的旧历年前,村干部们总会想方设法与公社领导沟通,杀几头猪,让很长时间没有沾过荤腥的村民们打打牙祭、解解馋,践行一下“穷一年不穷一节”的传统理念。于是,村口的空地上就埋上了硕大的铁锅,燃起了旺旺的灶火,几个粗壮的庄稼汉子全然不顾数九天的寒风冷气,高高地挽起裤腿和袖子,示威似的裸露着黝黑而精壮的胳膊和腿脚,一脸的雄壮与豪气,穿街而过向说好的家户开进,将要宰杀的猪五花大绑了,拖拉往现场。一时间猪嚎叫人欢呼,奏响了山乡最美妙的音乐,构织了小村蔚为壮观的一道风景。

人欢猪叫声,将越来越多的村人吸引到宰杀现场。层层叠叠围观的大人小孩,让屠夫们陡然增添了自豪感,动作中不由地添加了许多表演的色彩,将锋利的杀猪刀叼在嘴上,手脚并用,十分麻利地把那猪摁倒在案子上,下面早有人用盆做好了接猪血的准备,只听一声大喝,已是白刀子进,殷红的血先是迸射而出,然后顺着刀子汩汩流进了准备好的盆里。汉子们的手上、身上经历了这一番动作难免沾染血迹,但个个不恼不躁,而是用血红沥拉的手胡乱地抹一把脸上的泥水和汗水,亮相似的环顾一下众人,继续手中的活计。案子上的猪很不服地蹬蹄扭腰,垂死挣扎一番之后,终于认命伏法。这时,操刀的汉子会熟练地从猪腿部用刀戳一个小洞,然后用嘴对着这个小洞吹气,待吹得猪鼓胀鼓胀时,几个人一人拽着一条腿,把猪放进热气腾腾的大锅里,并不断翻滚,开始褪毛。不大功夫,先前黑虎拉碴的猪便成了白亮白亮的,被挂到架子上后堪比浴后的少女迷人。之后,便是破膛开肚,分割择拣,洗洗涮涮的细慢活计了,众人开始渐渐退去。迟迟不走的,一是想要那猪尾巴给一直流憨水(口水)的孩子、治病的婆娘,二是想讨要猪尿脬当气球耍的小玩儿,还有就是我们这些有的是时间,又图谋打闹点什么的半大小子。前两者各取所需后,也很快离去了,而我们则不屈不挠地环绕着坚守着,那些杀猪的大人们其实早就看穿了我们的心思,理直气壮地支使我们跑腿帮忙打下手,我们也乐此不疲,心甘情愿地屁颠屁颠地抱柴烧火、洗锅涮盆,不停地忙活着,等到村会计把挑出来的,说是给顶上头们的几份好肉拿走,村保管把按家户分成的大大小小的肉块分发给各户之后,锅里煮的猪下水,笼上蒸的猪血已是香气四溢了。不用招呼,该来的七头八脑都在冬日里早垂的夜幕掩护下,齐刷刷地聚集一起,不用推让也不用争抢,人人有份,我们也不例外,有时比那些闻香而至的头头们吃得还货真价实,因为掌勺的知道我们不是白吃的。霎时间,除了津津有味的吃喝声,很难听见其他动静,那真叫个酣畅,真叫个恣意,真算是吃香喝辣的,有滋有味。

晚间睡梦中,不由地又多了些吃肉喝汤时咂吧嘴的声音,晚睡的老人们,会笑骂一句:看把这贼狗的下作的,眼馋的。但不待骂完自己就先泄了底气,有些心酸鼻塞。

几十年过去了,吃肉也早已成了平常稀松事,但我还是对早年杀猪的事,杀猪夜吃喝的情形念念不忘,几回回在梦中笑出声,口水流淌。

奶奶

随然我是咂着奶奶没有乳汁的乳头,吮吸着奶奶的心血、汗水和泪水,在奶奶的怀抱里长大的,但我却不知道奶奶的名字,只知道奶奶姓王。

在我们那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里,我从没听人叫过我奶奶的名字。小辈们叫她:婶子、大娘、奶奶;平辈和长她一辈的叫她时,则一律叫我父亲的乳名。天长地久,奶奶的名字就这样被淡没了。我总觉得这对奶奶太不公平了。

虽然我不知道奶奶的名字叫什么,但我知道她不是弱者。您别看奶奶一天总是把“吃点亏怕啥,吃亏的人常在”挂在嘴边,时常对我们说叨:人家厉害,咱离人家远点,怕啥?能忍就忍,忍字总比饶字高。对什么事都逆来顺受,从不与任何人争论任何事,也从不与人争夺什么好处,处处表现出一副农村小脚女人的懦弱、慎微和因这些而产生的无可奈何的惊人的憨厚、宽容、善良。唯其如此,我奶奶在我们那一带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村里的老人们谈起奶奶时无不肃然起敬。

听村里的过来人讲,在我父亲8岁上时,我爷爷就撇下她们孤儿寡母撒手西去了。那时奶奶刚30岁。在家里失去了顶梁柱之后,奶奶并没有被压垮,她擦干眼泪,毫不犹豫地用自己娇小、纤弱的身躯承担起家庭的重担,用1943年旧中国的一个穷乡僻壤的一个女人很难有的坚韧和顽强支撑着濒临坍塌的家,艰难地跋涉她苦难的人生路,出乎人们的意料,超乎人们的想象,奶奶就是用她那双三寸金莲走过横亘在她面前的一个又一个坎,硬是没有走那条她始终认为会给儿女带来耻辱的再嫁之路。她把自己的全部热力和渴望全都化作了对儿子的爱,坚决得近乎固执地走着她自己认准的那条路。

知道奶奶的老辈人都说“老婆婆不容易呀”,认为奶奶劳苦功高,但奶奶却从不对人说这些,总是指着自己的那双小脚说:咱是太不中用了,屋里全凭着娃她妈,要是咱有一双能跑能颠的大脚,人家也少受点累……奶奶的脚的确是不行了,过大的压力加上过多的精力透支,使她无法再继续在坑洼不平的乡间道上奔走了。不到五十的奶奶,走路时与其说走路不如说是在路上挪动。虽然这样了,但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作为一个富农成分的女人也还是要完成一个劳动力应完成的任务。奶奶的这份革命生产任务,自然要加到我那身体不知是原本不好还是因长期超负荷运转累垮了的妈妈的身上。为这,奶奶总觉得她对不住妈妈,常在没人或只有我在的时候,独自落泪,有时甚至自己打自己的脸。

路,对于挪着走路的奶奶来说变得更漫长了,挪动艰难的奶奶总是不肯少一点艰难的挪动,虽说她不能再到田地里学大寨了,但总要赶在挣工分的妈妈从地里回来之前把屋里收拾利索,院子打扫干净,饭菜侍弄停当。干完这一切之后,她又总是牵上我到胡同口那块大青石边坐等我妈妈。满身尘土、一脸疲惫的妈妈劳累归来的时候,远远看见胡同口迎接她归来的我们,也会流露出被生活重担、生产任务压抑了许久的舒心。奶奶总是坚持要把妈妈手中的农具接过来,但妈妈又执意不肯,她们吵也吵了,嚷也嚷了,但最终还是奶奶依老取得了小小的胜利。

那时候,我不知从哪听说用山桃树根、桑树根和柳树根的皮一块熬了后熏洗奶奶的脚,奶奶的脚病就会好。于是我就偷偷地拿了家里新买的镢头到山坡上挖这几样东西,没成想,挖一棵山桃树根时,镢头挖到一块石头上。崭新的镢头被啃掉了一个角。我知道闯下祸了,回到家就做贼一样悄悄把镢头放回原处。纸里哪能包得住火,视新镢头如命的妈妈还是发现了。被超强度体力劳动弄得火气本来就大的妈妈,不分青红皂白就在我脸上来了几下子。奶奶闻声赶来了,马上把我拉到她怀里,像老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把我用双臂罩了起来,横眉冷对火冒三丈的妈妈,全没了往日忍气吞声、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样子,奶奶和妈妈知道了新镢头损坏的原因后都哭了。奶奶抱着我哭成了一团,她泣不成声的对我说:胜胜,奶奶不中用了,这脚疼我看是要带到坟地里去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因为父亲在外工作,奶奶年龄又大了,当家理事的权就理所当然地由妈妈掌握了。妈妈是深知柴米贵的,常为火柴用得过快等现在人根本无法理解的小事情寻我们的麻烦,弄得家庭内部火药味十足。好在奶奶姜还是老的辣,在表面上看似服从管理的情况下,又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奶奶总有办法从妈妈探照灯般的目光下隔三岔五地把一个又一个鸡蛋弄到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阴暗角落里,等够了十来个之后,便用一个煮鸡蛋收买了我,让我给她拿到离村好几公里的公社收购站卖掉,顺便买回些油、盐、火柴之类的日用品。虽然明明知道收购站给的价低得不能再低了,但类似做贼一样的我们祖孙是不敢计较的。奶奶的这一做法,行之有效地弥补了妈妈认为她大手大脚造成日用品消耗过快的损失,缓解了管理与被管理的矛盾,使妈妈有心思投入到“抓革命、促生产”的农业生产中去了。

奶奶以前常说她的命苦,自小就没了爹娘,是个受恓惶的命。她特别迷信神鬼,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在家里那张八仙桌前磕头烧香,嘴里念叨着我起先老也听不懂的话,但现在我明白了,她是在祈祷神灵和我们家的祖宗们保佑在外的父亲平安顺利,祈求神灵保佑我们全家的平安、祥和。直到后来我每一次出门远行,只要奶奶知道了,她肯定要为我磕头烧香。过上几天不见我,也同样要烧香磕头念叨一番。虽然我多次说过我不信鬼神,但奶奶说她信,信就灵,告诫我不要胡说,小心神灵怪罪下来。

奶奶总是爱流泪,不管伤心时,还是高兴时,不论是团聚还是分别,她总要流泪。但有一次她没有流泪,那次就是我要远离她到千里之外的部队服役,当时我拉着奶奶的手,止不住流下了一串串男儿泪,而一向爱流泪的奶奶却对我说:胜胜哭啥哩,喜欢点,一会儿喜喜欢欢地走,别让你妈难受,你看奶奶都不哭,你还哭啥?快擦擦泪!那次我没见奶奶哭,但从后来的家信中得知我走后奶奶还是哭了,而且哭了很久。

哭够了苦够了的奶奶,应该过甜日子了,应该笑了。她现在不哭了,有滋有味地享受着走向小康的家庭给她带来的清福,她时常念叨:过了一辈子苦日子,没想到快死呀还能享几天福,现在的世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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