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柏岩的柏树
2012-04-29常捍江
常捍江
申柏岩村的周愚之老人,活到八十五岁高龄死了,死了还像活着一样,手里擎着重孙娃儿的小奶瓶,眼眯眯地嬉笑着。在场的孙子孙媳妇,都没当他死了,孙媳妇抱着儿子,站在老人面前只顾笑。儿子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叫,要妈妈抢夺被老爷爷拿走的小奶瓶。就是这个要抢夺小奶瓶的喜兴镜头,被孙子用数码相机抢拍下了,孙子把相机送到他脸前,爷爷,瞧你这副淘气样,好看不好看?周愚之老人却木着没有回应,小奶瓶从手里掉了下来。孙子摸摸爷爷的鼻孔,已经没气息了,急呼父亲周广人,爸,你快来呀!
一
周愚之老人的习惯改不了,每天天刚亮就起床。村街里一片宁静,远远近近的山峦、土塬、悬崖,像众多蜡像老人,板着沉重得让人生畏的面孔。
周愚之老人与那些蜡像老人不同,一出房门就仰望着天地,很友善地微笑一下,然后大踏步走出院门。脚步踩醒了临街的一长溜人家,眨眼间,各家窗户上就亮出灯光,人影在窗户上晃动,像皮影。紧跟着,开门声、水桶扁担的碰撞声,一路吱吱呀呀,向村前的山沟底响去。
有女人怯声怯气地骂,活死人,等等我,我不和你抢水。
男人接话道,嘻,让我亲一口,就亲一口,你不要告诉你男人,我让你先一步舀水。我也不告诉我婆姨,你说行不行?
今年奇旱,旱得人嗓子眼里生烟,空气一遇火星就可能轰一声爆炸。山沟里所有的水源都干涸了,苍白的鹅卵石上,一片一片贴了黑色的纸皮,俯下头仔细看,才豁然明白,都是些干透了的小蝌蚪的尸体。节令已过小满,一村里人都翘盼着一场透雨,不然,岂止是争抢着担水,怕是要争抢着喝人血马血了。
周愚之老人从不大清早去抢水,他的水在昨晚已挑好了。每日傍黑放牛回来,圈好牛他并不回家,而是挑了水桶直奔沟底,坐在已快干涸的井边,一边等候,一边休息。直等到天空繁星密布,长庚星悄悄隐入西山梁后,才能下到井底舀起大半担水来。看着大半担水,自言自语说,够了,够一天吃喝用度了。够了就不再守候,挑了水回家。
这个时候,一村里男女都知道老人在井边候着,都不去担水。即使有人偶尔遗忘,担一担水桶走到村口,也会被人堵住,愚之爷还没回来,你去做甚?
那人便猛然醒悟,你说呢,我咋就忘了?说着,返身又往回走。
一村里人都知道,一旦在井边遇见周愚之老人,他就会立马把自己桶里的水,倒进你桶里。你不要不行,他会和你瞪眼发脾气,咋地啦,你还要我把水给你送回家去?他也不给你倒了,一根扁担横在怀间,直到你乖乖听话,把他桶里的水倒进你桶里。
此刻,周愚之老人向自家的牛圈走去。他身躯高大,脚步稳健,全然不像一个已是八十挂零的耄耋老人。
有人曾断言,周愚之老人倘不是那一年的政治运动,一直在军队上干下去的话,到老必定是个大将军。因为他天生是个当将军的料,胸怀宽广得能蹚过千军万马。
牛圈里的牛老远就听出了周愚之老人的脚步,哞哞哞乱叫,近前的是诚心呼唤,靠远的就有些起哄了。近前的把嘴头从窗棂间沙袋一样伸出来,想要周遇之老人触摸,触摸一下它就惬意了,就比靠远的多和主人亲近了一次。
周愚之老人饲养了一百多头牛,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来看看,摸一摸槽内的夜草吃干净没有,再摸一摸每一张牛脸,拍拍它们宽厚的肩胛。一直摸过去,他冷不防猛推一把“闯头”,再捶一拳“魔头”,大声了问,夜里睡好没有?不待闯头和魔头回答,就得意地朗笑起来。闯头和魔头也不回答,它们瞪眼低头,摆出一副架势来,像要攻击主人。周愚之老人朗笑不止。见主人识破了它们虚张声势,闯头和魔头一下变得温顺憨态,犄角和犄角相碰了,跟人鼓掌一样咔咔响,任周愚之老人在每一只犄角上抚摸。
周愚之老人没有给它们添草,不是不给它们添,是不能添,这时候添了草,白天到野外放它们,就不好好进食了。不要看一个个身体硕大,耳聪眼亮,乖顺伶俐,其实还都是些一两岁的猴娃儿。你越娇养它们,会越难伺候的。
周愚之老人在牛圈外靠墙根蹲下,遥望着东边半天上还亮闪闪的启明星,以及启明星下面波浪一样连绵起伏的山恋。黑暗的山峦间,有隐约的狗吠声,断断续续,似有似无。周愚之老人不止一次劝阻村里人,不要到处放耗子药,没见药死几只耗子,倒把一村里的猫呀狗呀药倒了。如果,夜里听不到一声狗叫猫叫,会让人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种饥荒。肚里闹饥荒,是饥荒的儿子,心里闹饥荒,是饥荒的老子,儿子永远在老子的下一格,当然不孝之子除外。
战争年代,狗叫或猫叫,是救命的稻草。一般没异常迹象和动静,鬼魆魆的黑影或声音,狗和猫是不会叫的,更不会吵成一片。譬如,敌人悄悄地向部队驻地摸过来,狗老早就吠叫起来了。猫发现后,也会拼死一般嚎叫,嚎得天惨地惨,人心里一激灵一激灵。那些遭战争磨砺,练得腿脚如飞的主儿,一听到狗吠猫叫,早神不知鬼不觉,翻墙越户跑了。敌人包围了,结果包围个屌卵,空欢喜去吧。
周愚之老人在墙根下蹲着,不抽烟,不咳嗽,甚至不变换一下姿势。牛们粗重的喘息声,听起来像远处有洪水走动。在那喘息声里,周愚之老人又回到了某个急行军夜晚,一个年轻军官的马背上,驮着一个重病号,一摇一晃,像驮着一袋山药蛋。在马的左右两边,年轻军官和他的警卫员,一边一个扶持着。那是他今生最难忘的日子,他喜欢听战场上震耳发聋的枪炮声,喜欢带领着成百上千的战士,洪水猛兽般杀向敌人,一冲杀砍倒一大片,一冲杀俘虏一大片。
嗨,那个痛快那个爽,比得上李闯王当年进城当皇帝!
他曾是解放军的一名副师职军官,名副其实的身经百战。每天早晨他来看牛的时候,都要在牛圈外蹲一会儿,因为牛圈里那熟悉的牛粪味,总让他感受到一种温馨,让睡了一夜的脑瓜子清醒起来,更主要的是,那牛们的喘息声,能让他能回想起当年的戎马情景。
这时,村街里水桶的吱呀声稠了起来,人影一个接一个地晃过去。由于天气干旱,连大清早的空气都是干燥的,像跟敌人打了一夜仗,被炮火滚烫过的战场,在干燥的空气里,陡然响起一个猴娃儿的歌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呀头……
这歌子,周愚之老人听过,也喜欢听,有筋道,轰轰烈烈的,就像在战场上一样。
二
吃早饭前一阵子,周愚之老人像往常一样,先要盘腿坐在小炕桌前,整理儿子们的信。这已成他的功课,几十年如一日,把儿子们的来信,一封封攒起来,再一摞摞打垛好,一个三尺长的扣箱,已攒存了半扣箱。今年春节时,儿子们携妻带子都回来了,与他和老伴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大团圆年。儿子们有的带着摄像机,有的带着照像机,全家人拍呀照的。大儿子广天,还让司机开上小轿车,仿效城里人到郊外兜风,不仅拉上自己家的人,还拉上村里人,到村外山野旮旯去逛,逛得女猴娃们锐叫,逛得半大小子们饿嗓子长嚎。他站在村道旁的高处,由另外几个儿子簇拥着,笑望着那飞跑的小轿车,心也跟着飞跑起来。飞跑着飞跑着,他眼睛就看老远了,飞跑的小轿车,变成了战场上冲杀的战马。耳朵也听老远了,女猴娃们的锐叫呀,半大小子们的饿嚎呀,都变成了与敌人交战的嘶吼。
周愚之老人一共五个儿子,一个个如他一样身高体壮。
儿子们说,爹,你还敢带我们到野外跑步吗?
周愚之老人说,咋不敢?走!
儿子们说,爹,你还能一巴掌把我们打得趴下吗?
周愚之老人说,咋不能?来!
那一封一封的信,就像儿子们一张一张的脸,音容笑貌都在目前,周愚之老人一张一张地抚摸着,抚摸得细致温柔。每一封信他都加有封面,写明信是什么情况下来的,收住的时候是什么场合,还有儿子写信时候的年龄,自己和老伴的年龄。每个儿子的信都装订成册,随便什么人翻看,就如看一部家史。
老伴正在灶台前做饭,用茶杯冲一汤匙奶粉,给周愚之老人端过来,可他像没有看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正颤巍巍地捉着笔,专心地写一封信的封面,写得很是工整细致,像写那封信的儿子,就坐在小炕桌旁,喜眉笑眼地看着他。周愚之老人停下笔的时候,院子里响起响亮的脚步声,一听到那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他就知道是五儿广人来了,他把身体扭向一边,背对了屋门,开始喝老伴冲的一杯奶粉。
因为五儿广人的到来,吓得在屋门口啄食的鸡,惊叫乱飞起来,把满院的阳光搅得七零八落。一只只惊恐地躲远了,直盯盯地看着小主人进屋。
老伴说,五儿呀,你都成家立业的人了,老这样毛毛糙糙的,甚时能改好了些?你看你一来,鸡就像炮炸了一样。
广人从窗玻璃上瞭一眼屋外的鸡们,掉过头来冲母亲笑笑。
母亲说,还笑,怪不得惹你媳妇嫌弃。
广人说,别提她,她爱咋就咋,我早不把她当自家人了。
母亲说,瞧你没大了,尽胡说些甚。
周愚之老人装做没看见儿子,又把头埋在小炕桌上。五个儿子,广天、广地、广日、广月、广人,前四个都有出息,在外面干事情,唯独广人他让落在村里了。广人上学的时候,他很少用心管束,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路眉毛卵毛分不清。他心底里也替广人难受,但又暗暗高兴。五个儿子中,他最疼爱广人。前四个用不着操心,他很少芝麻绿豆,认真清点过哪一个。广人上学的时候,他几天不见就想得不行,明知星期天会回来,也要疯疯癫癫跑十几里路,去乡中学看看。一见面,就像小男娃讨好老师,托着一脸贱笑,送上带去的饼呀馍的,与广人面对面坐了,看着广人把一大堆食物吃下,贱笑还如破袜片子,托在脸上舍不得扔掉。他从不对广人说读书的重要,害怕广人真用起功来,让他四脚悬空,也扑棱棱地飞走了,两手空空的,身边逮不着一个。广人初中勉强毕业后,就背着被卷儿回家了,哭得眼睛红肿,像两个小灯泡。他把广人搂在怀里,像去学校看望时一样,嘿嘿嘿地一脸贱笑,看把我娃儿受屈的,都是那些老师作怪,不给我娃儿个好分数。
说着,就取出一样好吃的来,放到五儿广人手里,咱不念书了,念书有甚好?就待家里吧,省得我娃儿考不好受委屈。
广人却说,爹,我想上高中。
他脖子一梗,甚的上高中,考不上高中,咱就不活了?不上啦不上啦,爹见不得我娃儿受屈,我娃儿一受屈,爹心里就难受。
最初他有一个愿望,趁死的时候,给广人留一大笔钱,即便不是巨富,至少也有个做事的资本,然后带领一村人致富。可是他慢慢失望了,最近他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像一株尚未破土的小豆苗,正在心里一蠕一蠕地破土。简单地讲,就是带领一村人致富,他心里头另有了人物,但是想法还不成熟,他不能提早说出来。
广人在炕沿边坐下,看着小炕桌前的父亲,轻轻唤了一声,爹。
周愚之老人先没有应声,依然专心着手里的信,过了一阵才对儿子说,你不看我现在顾不上,正整理你哥们的信?他冲儿子拂一拂手,有甚事等一会儿再说吧。
三
周愚之老人对五儿周广人不满意,主要是因为对扶贫工作队彭队长不满意。彭队长这几日搞集资,每晚都要集中人开会,商量不下,今晚又要开。彭队长说,村里急需解决吃水问题,还要解决学校的问题。学校那一处旧院子,旧得不能再旧了,给人的感觉是,大风一刮就会倒塌。可周愚之老人,不认为是那样。那院子曾是他家的老院子,他父亲是下过血本的,再过一百年也钢钢的,不是彭队长玄乎的,大风一刮就倒塌了。明摆着的是,彭队长要做表面文章,做表面文章就得舆论先行,于是就先造舆论了。
昨晚上开会,一村里人都到齐了,可到齐了和没到齐一样,仍是彭队长一个人说话。讲了国内外形势,又讲中国史和世界史,什么人类文明的发展,首先依赖于科学事业的发展,什么科学事业的发展,又依赖于教育事业的发展。顺说了一圈儿,又倒说一圈儿,来回车轱辘话。什么没有教育就没有科学啦,什么没有科学就没有人类文明啦,就像是一根长链条,一环紧扣着一环,任哪一环缺失了,整个链条就缺失了。
彭队长说得慷慨激昂,最后九九归一,希望村里人集一部分资,解决吃水问题的同时,再盖一座新学校。并且当众宣布,已引进一项资金,准备在距离村子五里远的山沟口,兴建一座铁厂,开采那里的铁矿。等将来盈利了,首先把大家的集资款返还了。
昨晚,周愚之老人没有进会场,前几次也没有进,他在会场外游走着,拦住从会场出来的五儿广人问,山沟口建铁厂,我咋就没听你说过?广人在村里当村长,凡是大事情,都要和他商量,现在建铁厂的事,没有跟他商量,他就觉得不靠实。
广人支吾,不知道该咋回答父亲,他想绕过父亲离开,可是父亲挡住去路不让,黑愤了脸说,你小子给我说清楚了,究竟是咋回事?广人不敢不说了,他说彭队长也只是个设想,还没具体落实呢。周愚之老人听了,噢呀呀地说,原来是一个画饼啊,画饼就吹开了?放儿子走后,他在心里骂道,和当年的张乡长一丘之貉,又是一个弄虚的货色。和老百姓打交道,老弄虚的咋行?
周愚之老人心里窝憋,一回家就和老伴说,集甚么资,我一分钱也不出。
老伴说,为甚呀?
周愚之老人说,不出就是不出,问为甚做甚?
老伴说,你好歹也是吃过公家饭的人,咱要是不出,彭队长能不小看咱吧?
小看个屌卵,一个屁大的小科级,他要咋地?自打他来了村里,这也要集资,那也要捐款,成甚么话?有能耐,他自己先掏出一笔钱来。
哎呀,我看你是越老越不知趣了,比你养的那些牛都犟,人家彭队长也是想给村里办好事么,你别横竖都是自己的理,冤枉了人家。
这是周愚之老人得知集资后,和老伴在家说的一段话,旁人还并不知道他对集资的态度,都等待着看他如何行事。
周愚之老人依旧在看儿子们的信,拿着一封信哈哈笑起来,他把信送到老伴面前,你看,这是广地来的。广地说,战国时候有个范蠡,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爹虽比不得范蠡,然去范蠡不远,所差者,时也,势也。从爹目下的产业和身体看,今生居官未至卿相,但居家致千金当在不远。不过,儿子望爹多自珍重,健康长寿……
老伴听了并未笑,说,这封信呀,你给我念过三次了。我不识字,也都能背下来了。可广人来这半天了,你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周愚之老人并不理会老伴的话,捧着二儿子广地的信,又笑看了一阵子,才回到小炕桌前,拉开抽屉放进去。他抬起脸瞧瞧广人,又瞧瞧老伴说,让他留下吃饭吧。刚才还满脸的笑,转眼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像刮过一场西北风,刮得狗舔都舔不出一星半点来。
老伴别转脸说,你不要和我说。
广人抚摸着后脖颈,说,饭我就不吃了,可集资爹得集啊。彭队长说,这一次集的资,一定能用在实事上,也一定能返还,他可以给你和村里人写保证书。
周愚之老人连连摆手,下地趿拉上鞋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一边系着裤带,一边说道,以往张乡长让集资捐款,也都这样说过。可现在,他人呢,集下的资呢?你当个屁大的村长,他彭队长要我带头,他自己心虚不敢来找我,你替他跑甚么腿,着甚么急?要是换给我,先自己想办法,把事情实实在在办了,让一村里人看得见摸得着,再谈集资也不迟。
爹,我再屁大也是村长啊,有责任配合扶贫工作队工作。
我晓得你是村长,可不能总是配合配合的,老当别人的木偶,老当别人跑腿的。你自己有没有想法,有没有主张?
周愚之老人说着,向锅台走去,端起老伴做好的一碗面片汤,蹲在地下吃了。面前放一个小凳,搁一小碟子咸辣椒,吃几口面片汤,就嚼一小截咸辣椒,脸上的热汗直往下淌,淌到下巴那里就成溪了。面片汤快吃完时,他冲儿子摆一摆筷头,我不会带那个头,也不管你们的事,你们想咋弄就咋弄。就这话,你去告诉你们彭队长。
广人快哭了,爹,彭队长这一回,真是要下决心办实事了。
老伴在一旁看不过了,插话道,你不能光想你,也得替广人想一想。屁大不屁大,他总是当村长了,你得让他面子上能下来。
周愚之老人白一眼老伴,他想说他还有面子吗?他连自己的媳妇都管不住,儿子媳妇找点事情做,还都是四个哥哥帮的忙,还有球的甚么面子。但是他忍住了,只说不行,我不带这个头。
说罢搁下碗,背起两只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村街里人们正在吃早饭,粗笨的大碗端在手上,把半个脸遮挡了。当街里,有两株高大的柏树,都已老态龙钟,但还枝繁叶茂,常有猴娃们攀上去,坐在树杈里玩耍。吃早饭的人们,像河滩里的石头,蹲的蹲站的站,散散乱乱在柏树下。一个蹲着的矮壮汉子,老远看见周愚之老人过来,就赶紧端着碗站起来,笑脸相迎了招呼,可周愚之老人只装没看见,脸一捩走了过去。
那汉子是周泰的二儿子,叫周二娃,原在县农业局上班,才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回村来帮他爹养牛。周二娃是块干事业的料,上大学学的又是畜牧专业,周愚之老人很看好这个猴娃,他最近产生的那个奇怪想法,实际上就是想和这猴娃联手,办一个公司,帮一村里人致富。可想法还不踏实,他不能像彭队长建铁厂一样,孩子还在娘肚里走精呢,就虚张声势。当着那么多吃饭人的面,他怕一个招呼不小心,想法从嘴里泄露出来,所以看见权当没看见。
二十几年前,周二娃的父亲周泰是村长,当时叫村革委会主任,曾不止一次派人押着他送往公社。周二娃的祖父、周泰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姨表兄,六十多年前,与他是一个私塾的同学,后来当了抗日政府的区长、县长,非常有魄力有胆略,打起仗来英勇善战。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来,再加上亲戚一层关系,本来两家人该处得很近很好,可一句话说不清的恩怨,却让他们纠缠了一辈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看都不想看见周二娃一家子,如果不小心看见了,他不争气的胃就会泛酸,酸醋得直往冒,像怀上猴娃的女人。
村街上除了吃饭的人,还有一早去沟底挑水的人回来,水桶里搁着舀水的塑料瓢,晃晃悠悠,忽忽闪闪的。
周愚之老人与他们打着招呼,一路和颜悦色地来到村外,站在村头的一处高坡上,极目眺望着他的蜡像老人,那些山峦呀、土塬呀、悬崖呀,起起伏伏层层叠叠,像狭道里的牛群,在拥挤奔涌。那拥挤奔涌的情形,又让他想起了难忘的往昔,在连天弥漫的硝烟中,端着闪亮带血的刺刀,冲啊杀啊地呼啸着,向蜂拥而上的敌人冲去。战友们有的被子弹击倒,有的脑袋被炮弹片削去,削去了还面朝敌人方向,手里死死紧握着枪杆。
一回想起曾经拥有的过去,周愚之老人就觉得自己热血沸腾,浑身有永远使不完的劲。
四
盛殓母亲的棺木被众人抬着,缓慢地往村外走去,天湛蓝地奇黄。其时周愚之老人还不到七岁,他的姨表兄,也就是周二娃的祖父、周泰的父亲,牵着他的手,紧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大姨母哭得死去活来,哭声里充满了倾诉,诉说他父亲不止一次,用粗重的火箸暴打他母亲,诉说没有他父亲的允许,母亲从不敢迈出院门半步。就是家里来了男客,他父亲也不允许母亲抬脸看,更不允许和男客说话。
平时过日子,父亲只允许全家人吃小米、吃糠、吃黑豆面,白面、莜面、上好的豆面,父亲都藏在一间粮仓里,大瓮紧挨着大瓮,还有大囤大囤别的粮食。粮仓紧闭的门,像院门一样,母亲不敢越一步。母亲常抚着他的头,两眼红肿了说,憨娃儿快快长吧,长大了自己挣下钱,打下多多的粮食,妈给娃儿做好吃的。一顿做下好多好多的,让娃儿三天三夜吃不完。
周愚之老人清楚记得父亲最后一次暴打母亲的情景。月光惨白地照耀着窗户,父亲像瘟神一样站在炕上,粗重的火箸起起落落,把打母亲成了一个圆球,在炕上滚来滚去。但只听见噼噼啪啪的,像打在蒲包上一样的声音,却听不到母亲哭喊,母亲一直紧咬着牙关。
母亲娘家已没有别的亲人,只有姐姐和她,先后嫁给申柏岩周家堂兄弟两个人。母亲那夜之所以挨打,原因简单得再不能简单了,就因为大姨父傍黑来家里,母亲和大姨父说了话,还不小心地笑了。母亲被暴打的时候,他惊恐地蜷缩在门角里,望着父亲挥舞的火箸,他后来还知道,父亲狠命地暴打母亲,除了母亲和大姨父说笑外,还因为大姨父来讨要东西,母亲又偷偷地接济了。但是这个原因父亲从不说出来,只说母亲和大姨父说笑。
那天天亮以后,受到一夜惊骇的他,在睡梦中被大姨母的哭喊声惊醒,惊醒以后他才知道,母亲在粮仓的门脑上上吊了。他冲到母亲身边,护住母亲的遗体,不让任何人靠近,结果被疯了似的父亲,一巴掌打趴在地下,然后爬起来站在远处,目光痴呆呆了看。
若干年之后,每当回想那情景来,周愚之老人就嘲笑自己,何等的胆怯无能,不敢回屋取把菜刀出来,当下砍了父亲。
申柏岩的村名,县志上记载说,之所叫申柏岩,是因为该村多岩石,岩石上又多生柏树,村名便由此演化而来。民国以后古柏渐损,剩下的古柏本已不多,最后又毁于战火。据传说,被日本鬼子的炮火烧毁时,那些古柏燃烧了三日三夜,火光冲天如炬,方圆数里内都看得到。
早晨的阳光已很灼热,新长出的草,被晒得颜色灰暗,蔫头耷脑的,像没有睡醒的样子。村前村后的山梁上,小松树一株紧挨一株,但一点也不拥挤,人走在中间,使得拳抡得棒。谁家的耕牛拴在松树林里,牛头拼命地往树身上撞,撞得松树像笑疯了的小媳妇。
周愚之老人不愿意回想自己的童年,更不愿意回想自己的父母亲,每当回想完了就有点后悔。在村人们眼中,他很少大悲大喜过,是一个处事冷静沉着,甚时候都机智果敢的人。他也自认这样,村人们说得差不多,可唯独看到五儿广人,他就克制不住自己了。他瞧看不起五儿广人,觉得五儿广人永远长不大了,软弱将伴随他一生。媳妇与前任张乡长睡觉,被村里的年轻人捉住,把张乡长的鞋挂在街头的柏树上,而广人竟躲在朋友家,几天都不敢露面,像是自己做下了丑事。眼下正是农忙季节,媳妇又住娘家去了,已住了两个多月,几次去叫都叫回不来。叫不回来也不叫了,像放了鸽子一样。
他也曾后悔,当初该让广人好好读书,或许也如其他四个儿子,要么通过上大学走了,要么通过参军走了,而且性格也会发展得刚强些。
周愚之老人站得久了,他想坐一会儿,便走下高坡,在一道土坎坐下。老伴摇摇晃晃,从村街里走出来,一面向村人打问着他,一面向村外头走来。老伴找到他,喘口气在他身边坐下,说,大半天了不见你回去,我还以为你和五儿闹别扭,跑哪寻无常去了。父子两个一样样的,一会儿都不能让我省心。
周愚之老人说,别再提他,想说你就说我吧。说着,指住对面山梁上一个山洞,回头细瞅了老伴的脸问,你记不记得咱们在那洞里躲过?
老伴笑起来,咋不记得?洞里一条的黑蛇,差一点吓死我。跟上你这一头驴,这辈子甚事也经历了,就差没去狼嘴里走一遭。
周愚之老人犟了脖子说,少和我再唠叨“日本帝国主义”。随即,一只手搂住老伴的肩头,遥望着远处感叹道,这日月过得真快啊,眨眼就四十几年过去了,风风雨雨都像昨天的事,可又像是做梦,一觉醒来屁都没有了,只是额门上多了一把皱纹。
老伴拨拉着他的手说,你想说就说,别老没正经的,让村里的人看见。又叹气道,真想从十几岁上重新活一回。
周愚之老人搂得更紧了,现在的猴娃们,大白天都亲嘴呢,我搂一下你怕甚?看见叫他们看见,我又不是去串门子了。
五
许多年了,周愚之老人很少参加乡里村里的任何会,也很少看电视,收听什么广播,更不到村街上与人闲坐。寂寞的时候,一是靠儿子们的信解闷,二是到村外头走走,把心像放出去的牛一样,满山遍野地游荡。
秀才不出门,遍知天下事。他虽然算不得秀才,可儿子们的来信,已把天下的信息传导给了他,甚至整个世界,都在那半扣箱的信里边。当然,还有那群可心的牛,他常对它们絮絮叨叨,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说着说着,就仰脸大笑起来。笑得牛们也想笑,想笑又不会笑,便瞪起牛眼看他笑。
不成器的五儿广人说,爹,你该交往人还得交往,不能活得孤家寡人的。
他说,我经的见的多啦,用不着你来扯淡,能做好你自己的事,我就念佛了。
广人又说,你的事情拖多少年了,你也该让我哥们替你向上申诉一下。村里人都说,现在的社会,像你曾经的级别,不查明白是细米撒了街,太可惜了。
他直盯住儿子问,查清楚了,是要钱呀,还是要房子?我早跟你和你哥们说过,不要再提我的事,你咋地还要说?况且,到哪里查去?我的老战友,有的已经死了,没死的也没几个了,即使能从他们那里拿到一纸证明,又能起甚作用?我这样大年纪了,倒要靠求情恢复自己的历史?
五儿广人所说的事情,他实在不想纠缠了,不想再落入往事的漩涡,而且他觉得也很难查证明白了。当年,做为县政府要员的姨表兄,也就是周二娃的祖父、周泰的父亲,既然能用一纸公文把他从部队上调回来,就必定能毁掉他所有的档案,姨表兄不会让他轻而易举翻案的。即使真能翻案,也无多大意思了。曾经在战场上,那么多的战友都牺牲了,他还人模狗样地活着,过着有儿有女的日子,每日耗费着五谷杂粮,他觉得该知足了。假如当时牺牲了呢,像那些战友们眼一闭,还能有现在的光景吗?
但是,姨表兄那一纸公文,多少年了他并未忘记,其中几句话至今刀刻在脑子里:“经查,你部副师职干部周愚之,系大地主周?菖?菖的儿子,负案在身,事实确凿,不容宽宥。望见函后,速令其归原籍参加土改,并将其档案一并转回。”
下面盖着县政府公章,盖着县长的手章。当初见到那公文时,他一眼就认出是姨表兄书写的,字大得像屌卵,像姨表兄狰狞的面孔。
这时,村街里仿佛狼烟四起,有人在嘶叫了打架,打架的是兄弟俩。哥哥说是弟弟的孩子偷了他家的牛缰,弟弟说哥哥是在帮助嫂子诬陷他儿子。一开始是兄弟俩吵,后来两个妯娌也参战了,为嫂子的嘴快手善,为弟媳的嘴善手快,弟媳骂不过嫂子,就扑过去抓当哥的脸,双方混战在了一起。刚刚吃过早饭的人们,热闹得像看大戏一样。
周愚之老人听到了,也伸出脖子看到了,就和老伴从村外头回来。大家发现他过来了,就赶紧让出一条路来,有人冲两家子喊,愚之爷都来啦,你们还打呀!
两家人顿时都罢了手,目迎着周愚之老人。
周愚之老人立在人群里,先看看披头散发的嫂子,又看看披头散发的弟媳,把手向天空一扬,打嘛打嘛,这场面热闹的,咋不打啦?像我当年打仗一样,看谁攻下谁的山头,看谁比谁勇武。狭路相逢勇者胜,咋就停下炮火不打了?
弟媳妇说,他老婆汉子胡说我孩子。
嫂子说,她孩子偷走了我家的牛缰,不承认还骂人。
周愚之老人放下手,对那当嫂子的说,不就是一根牛缰嘛,你到我牛圈里拿上一根。再说了,那东西又不是饼呀馍呀,猴娃们不会偷的,不要乱给猴娃们乱扣帽子,不然他们会记你一辈子。你懂不懂?
转身,又对那当弟媳妇的说,你猴娃没拿就没拿,帮你嫂子找一找,为甚非要打架?还撒泼耍厉害,到你哥脸上抢肉,那肉是随便抢的吗?
跟妯娌两个说完,周愚之老人就回家,路上对老伴笑道,咱家牛圈里的牛缰,我老用老不见少,倒是多出几条来,大概就是那些猴娃们搞的鬼。你抽功夫,叫上两家的人去认一认,有他们家的牛缰更好,要是没有他们家的,就挑好的给他们几根。
六
周愚之老人把牛从牛圈放出来,像放出一群“地富反坏右”分子,他看见周泰也正赶着牛往村外走,就在牛粪场里把牛们喝住,用一把扫帚给牛们从头到脚地清扫。牛们快活地摇着尾巴,用舌尖舔自己的鼻孔,用脖子蹭他的身子。
周愚之老人不想与周泰相跟着去放牛。周泰的长相和姨表兄太像了,就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曾让他不止一次产生幻觉,产生急于去追赶部队的欲念,甚至有两次真的去追了,直到幻觉从眼前消失。退去幻觉的他趴在地上,向着部队当年所在的方向,嚎啕大哭。他因此惧怕幻觉,像惧怕煤油灯下,蝙蝠一样的灯影。
周泰原本也养着二十多头牛,可是今春以来,突然一头接着一头死,死得都有些奇怪。一头牛晚上入圈时还好好的,第二天起来却发现死在牛圈里了。一连死掉几头后,周泰就请来本地的土兽医诊治,土兽医断言是“牛瘟”,打了一些预防针,留下一些药片子。可是土兽医前脚走,后脚牛就又死开了。怕父亲周泰损失过大,并且也早有回乡干事业的心思,周泰的二儿子周二娃,就停薪留职回来了,和周泰一道精心养起了牛。
周二娃回来以后,当下就进城请了兽医专家,把牛们的病治好了,而且不愧是大学科班毕业,饲养起牛来还真有一套。周泰的牛养得很有起色,现在一头比一头膘肥体壮。
在崎岖的山路上,缓慢地行进着一长溜人,前面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后面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中间是周愚之和他父亲,最后面跟着周泰。
周愚之的父亲已老态龙钟,拄着一根光亮的枣木拐杖,屈腰驼背地走在周愚之前面。周愚之几次要去搀扶父亲,都被后面的周泰喝住了。
周泰说,你要再帮你吸血鬼老子,我就给你扛一块石头。
周愚之的父亲被定为大地主、历史反革命分子,他被定为叛徒、特务、现行反革命分子。周泰要求将父子俩关到监狱里去,但是公社革委会没有同意,让他们先到公社举办的学习班学习,看学习的表现如何再做处理。
在学习班期间,周愚之从父亲的驼背上,已丝毫看不出那个月夜挥舞着火箸,暴打母亲的瘟神一样的身影了。那个月夜,是他今生今世的一个梦魇,任何强腐蚀剂,都不能让他记忆的皮包腐蚀掉,腐蚀不掉记忆的皮包,装在皮包里的梦魇就漏不掉。漏不掉那梦魇,那梦魇就会连带出其它梦魇,一个个像珠子串起来,悬挂在他脖里。因为那梦魇,他曾经常在睡梦里,看见父亲、姨表兄和周泰,面目蓝莹莹的瘆人。
老伴说,你爹老顽固,你姨表兄和周泰当时都年轻,又都赶上了运动,运动就是整人的,你用不着老记恨他们。
他叹道,我也老想宽容他们,但是又由不得心呀。我觉得我像两个人,只能管束住其中一个,管住这个就管不住那个,实在没办法。你想让我管住,就找根牛缰来,替我把另一个我吊死,我就得救了。
老伴说,说得好好的,你就胡说开了,那都是你大姨母作怪,怨不得他们。也难为你大姨母,把一个妹妹当女儿拉扯大,好心好意嫁给了你爹,你爹竟那样打死了她,作姐姐的一辈子都是个大亏歉。你说是不是呀?
一头好斗的犍牛,冲周泰的牛群哞哞哞叫起来,前蹄刨着牛粪场的粪土,挟带着咸臭味的粪土,被刨得四处乱飞。
周愚之老人停下手里的扫帚,朝那头犍牛吼一声,闯头你发疯啊?
他知道,闯头只是脾气坏,其实并不好斗,经常挑起了战争,双方打得不可收拾了,它却远远地躲开了,在那里悠闲地吃草,像发生的事件压根儿与它无干。
比闯头好斗的是魔头,魔头通体墨染过一样,四蹄和嘴巴上,长着关老爷一样的红毛。它从来都是不声不响的,一旦看见外来者闯入领地,就会立马从侧面奔过去,在对方屁股上或肚子上猛撞,轻则把对方撞翻,重则给对方开膛破肚,不打退对方绝对不罢休。魔头浑身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魔气,只要有它在牛群里,任何外来的牛都不敢靠近。再就是,说来别人也未必肯信,魔头从不和自己群里的牛打架,无论吃草、饮水、走路,总是一副雍容大度的样子,像统领千军万马的统帅。
周愚之老人非常喜爱魔头,只要有魔头在,他就不用专门雇牛倌,可以从容自如地放一百多头牛。他常常看着魔头,深为魔头不能为人惋惜,如果魔头是人的话,终日与自己相伴,煮酒论英雄,那该是一件多大的快事。每次为魔头清扫身体的时候,他总是格外仔细,哪怕是牛角根儿,也要细细清扫。当然,魔头也有缺点,就是比较好色,经常用嘴头嗅母牛们的屁股,还伸出舌头去舔,好像那地方有蜜呢。
他有时也替魔头害臊,但害臊又不好说破,因为他自己也曾好色。不然,他不会那么容易就落入姨表兄的圈套,并且没有太多的挣扎。而且母亲之死,也是一半死于父亲的好色,正是由于父亲好色,才禁止母亲和其他男人交往,甚至连看一眼都不让。男人十之八九好色,况且魔头正当年,好点色再所难免。
头顶的太阳越来越毒,阳光在牛身上蒸出的热气,丝丝缕缕地释放到空气里,空气里便弥漫了一股浓重的牛味。看不见,摸不着,酸酸的,潮潮的,很迷醉人。
在牛味的迷醉中,周愚之老人看见周泰走了过来,他回避周泰,周泰却并不回避他。
周泰问,愚之叔,还不走吗?
他答道,你先走吧,我还得过一阵子。
你今天还爬寨子梁吗?
那倒不一定,我想去黑岔沟。
空气里弥漫的牛味,让周愚之老人十分迷恋,他没有骗周泰,真是过了一阵子才走的。因为一直为牛清扫身体,周愚之老人脸上挂满细汗。
三言两语打发走周泰不久,周愚之老人又见扶贫工作队的彭队长来了,后面跟着五儿子周广人。他便丢掉扫帚,吆喝着牛动身,向黑岔沟那边走去,和周泰走的方向正好相反。
彭队长在后面喊,大爷。
广人也喊,爹。
周愚之老人却当没听见,只管赶了牛们走。远处的山梁上,有两朵白云一前一后地往南飘,云下面有一群黑点似的乌鸦在移动。荒凉的远山,村前村后翠绿的松树,似乎并不在乎天气的干旱,眼望去精神还算爽朗。一只野山雀,紧贴着牛背飞过去,又掉头飞回来,最后落在一头牛背上……
七
那是一个隆冬的夜晚,下了铺天盖地的大雪,清澈的月光洒下来,雪地更是一片皎洁。山村的夜晚异样宁静,远方不时有枪声响起,夜寒冷地颤抖着,颤抖得草木一摇一摇地慌。
申柏岩村已沉入睡梦里,全村几百口人,似乎并没有战争的恐慌,多少年来总是在打啊,军队和军队打,军队和土匪打,他们早已经习惯了。枪声像年三十的鞭炮,怕也不顶球事,死了也就死了,死不了算自己命大。
周愚之是村里今夜“唯二”睡不着的一个人,后半夜他就要悄悄跟自己的老师逃走了。老师是个地下共产党,在村里断断续续教几年私塾了,前天老师就离开了村子,约好今夜后半夜鸡叫的时候,在五里外的山沟口接应他。
从小生长在申柏岩,被战争惊吓,被糠野菜填充,被梦魇折腾,他并不觉得这个村子可亲,可是一旦要离开了,心里竟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什么,舍不得哪一个,他又无法说得清。问太阳吧,太阳躲了,问月亮吧,月亮把脸堵了,星星更胆小,早跑得没影儿了。
自从母亲死后,他一直生活在大姨母家,大姨母常看着他落泪,可只落泪不说。有一天,父亲扛着一小袋小米,给大姨母家送过来,大姨母甩手就抽了他一个耳光。大姨母说,你爹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你不会也是一只小狼吧?父亲像什么都没看见,放下米袋就走了。大姨母一把将他推倒在门外,唾沫四溅地吼叫,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们周家人了,你滚回你家去吧,我再不想看见你。吼叫完,大姨母锁上门走了。
他没有哭,也没听从大姨母回自己家去,他从地上爬起来,在院门口静静坐着,等候大姨母回来。他不是不想滚回自己家去,是怕滚回去,大姨母回来找不见他,心里难受。后来他慢慢醒悟了,大姨母一直在他上捕捉着母亲的影子,依靠从他身上捕捉的影子,填充自己情感深处的一处伤痛。
母亲上吊自尽后,父亲也没有再续娶,怕续娶后多了一张嘴,多了一盏漏油的灯。一个人过就不存在漏油之处,就可以省吃俭用,一个人饱了全饱了,让家业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父亲的苦心没有白费,若干年后家业越来越大,像滚雪球似的,全村一半的土地,都归到了他名下。但是家业大了的父亲,自从那次他挨过耳光以后,再没给大姨母送过抚养他的钱粮,在大姨母的再三争执之下,父亲只答应送姨表兄和他进私塾,其他的一概不答应。
大姨母再去争执的时候,父亲就翻脸说,我的儿子,谁用你养活来?你妹子活着时,你和你男人从我家里偷拿了多少东西?
周愚之像一棵孤独的小树,站在村头的雪地里,一边回想一些往事,一边仰望着天空的冷月,耐心地等待老师的到来。除了等待老师,应该说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必须赶在老师到来之前,见上他一面后赶紧离开,如果被老师发现了,是绝对不会带他走的。
老师曾手抚着他的肩膀说,一个有志的热血青年,当为劳苦大众谋天下,让他们将来都过上像你父亲一样的好日子。
老师的话没错,可是只有他知道,父亲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好,一点也没有大姨父好。大姨父不仅抽大烟,还背着大姨母睡小寡妇。嘴头子馋了,说买整只的羊杀了吃,就买整只的羊杀了吃。父亲却一年到头苦焦,天天只吃小米稀饭,吃黑豆掺糠的炒面。
在今晚逃走之前,他真想把事情告诉父亲和大姨母,甚至还有姨表兄,因为这一走,他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而且能不能活着还两说呢。在告诉父亲的时候,顺便向父亲要上一条棉裤,身上棉裤实在破烂不堪了。但是,他最终谁也没告,他得遵守老师的规定,严守行动的秘密。今天上午实在忍不住了,他只告诉了一个人,并且让她对天发誓,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现在她来了,一个瘦小的身影走在月下,踩得脚下的雪嚓嚓响。
周愚之高兴得心直跳,她是姨表兄的表妹,也是他的表妹。在大姨母家住着的日子里,他一直和她偷偷摸摸地相处。今晚她是送他来的,她迎着他过来以后,他们什么都没干,只相互说了几句安慰的话,默默地待了一会儿,她就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让他没想的是,他跟着老师逃走以后,她不但嫁给了姨表兄,还把他的事和所说的话,都告诉了姨表兄。
多年以后,被一纸公文从部队上调回来的周愚之,直至如今年迈了的周愚之,都后悔当初把一切都告诉她是大错特错。另一个大错特错,是不该深信老师的判断,没有把事情告诉姨表兄,在那个雪夜叫上姨表兄一起走。
因为姨表兄不喜读书、不爱劳动,只喜欢纠集村里的猴娃们打架,给年轻女人身上抹黑灰,往老师水瓮里撒尿,像一个无赖小泼皮。老师说,像你表哥这样的人,将来只会走歪门邪道,咱们革命队伍里,坚决不能要这种人。
老师说坚决不能要这种人,他便不敢告诉姨表兄,如果当时告诉姨表兄的话,或许姨表兄将是另一种模样,不至于后来那么算计他,那样无情地整治他。那个雪夜的单独出走,使姨表兄恨死了他。
直到如今,周愚之老人都这样认为,他和他曾经遭受的一切,都是因姨表兄的憎恨而起,或者至少也有一点在内。并不是老伴说的,都是大姨母在作怪。即便大姨母真从中作怪,也只会让儿孙们给他父亲使绊子,绝不会让给他使绊子。可是,老伴就那样认为,他只能由她去认为,人心世事难测啊,也说不定老伴是对的。
牛群在一个山弯里被拦住,太阳已升得老高,无数的小野蝇飞舞着,一个个坚硬明亮。远处山梁上,已有牲畜们在走动,偶尔传来一两声驴叫,像天崩地裂似的。
周愚之老人在路边蹲下,看着儿子广人和彭队长奔跑着把牛群拦住,心底一股愤气便慢慢升起,然后在眼角挂出来。那愤气就像一条虫子,从眼角开始,满脸上游走,留下一条一条的红痕。红痕滋长着,渐渐变粗了,像青筋一样。
广人和彭队长走过来。
广人抹一把脸上的汗说,爹,彭队长想和你说几句话,还想陪你去放牛。
周愚之老人没理儿子,他平复了脸上的愤气,扭头去看左边的山梁,看到周泰趴在半山梁的一株老松树下,正朝他的牛群张望。他霍地站起来,用放牛铲铲起一块石头,做出要扔的样子。周泰脑袋一缩,从松树下消失了。
彭队长知道老人倔,而且对自己不信任,对集资有看法。他见不理会周广人,就自己凑过去,笑容满面地说,大爷,话不话吧,我和广人来,主就是想陪你去放放牛。
周愚之老人哧了一声,你看你行么?说着,用放牛鞭一指远处,你瞧瞧那些山头,你能爬得上去吗?
彭队长认真地说,能,只要你肯带我走,我肯定没问题。
周愚之老人摇摇头,别说大话了,没问题到时候尽问题,小心栽了跟头的吧。
广人见套近乎不成,就对父亲直说了,爹,彭队长来找你,还是那个意思。
周愚之老人抬起脚就走,我一瞭见你们,就知道是那个意思,还说甚么陪我放牛?
彭队长连忙拦住周愚之老人,大爷,你只要带个头就行,事后你出的钱,我们会原样还回去,只要你愿意。
周愚之老人用放牛鞭敲打着地,说,那是你们的事情,让我带的甚头?再说了,我真带了头,集出去的钱,我还能再拿回来?一听你们就路数不正。
他本还想说,当年张乡长集那么多资,结果拍拍屁股调走了,不仅事情没办成,钱也打水漂了,那都是村民们的血汗啊!可话到嘴边,看着两个人他都被训得脸僵了,便憋憋喉咙咽回去了。毕竟两个人,还都是毛嫩的猴娃,再怄气就不大好了。
牛群里闯头性急,已在那里嚎叫。周愚之老人吆喝一声,把放牛鞭在天空甩个“8”字,闯头便行动了,整个牛群也跟着行动了。周愚之老人大步跟上去,走出去老远了,回头对儿子和彭队长说,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这个糟老头无干,我只知道放我的牛。
这样说的时候,他心底又冒出那个奇怪想法,与侄孙周二娃合办一个公司,下设肉牛养殖场和肉食品加工厂,他们投资让村民入股,带领一村里人致富。像每次冒出这个想法一样,他浑身吃了一惊,都多大年纪了,还心不老啊?
八
周泰到底是一个聪明人,他把自己的牛群赶到老婆洼沟口,就正好等住了周愚之老人,他冲周愚之老人笑嘻嘻地说,愚之叔,我就知道你不去寨子梁,也不去黑岔沟,你老是哄我,怕我跟上你沾光。
周愚之老人却问,二娃呢,咋不见二娃和你出坡?
周泰收起笑,支吾了说,他今天不想出坡,也就没出来。
周愚之老人笑道,怕不是吧?
可不是什么他也不说,只顾掉转身,用放牛铲铲起一块石头来,朝闯头不偏不倚扔去,闯头便改变了行走的方向,向右面的山沟慢慢走去。周泰眼看着,想这个老家伙,愈老愈成精了,把牛养得膘肥体壮不说,又训得服服帖帖,实在不佩服不行。
周愚之老人转过身来,对周泰说,你自己寻不着坡道吗?
周泰笑道,看愚之叔说的,你放牛经验多嘛,顺便帮衬着带带我不行?
这时,周愚之老人忽然岔开话头,仰脸看着左面山坡上说,前天我在那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头下,寻见一根旱烟袋,是不是你的?
周泰摇头说不是,我早不吃旱烟了,现在就吃纸烟。说着,掏出一支来点着吸,把火柴棍扔在脚下,干燥的枯草立刻燃了起来。周愚之老人眼疾脚快,一脚踏灭了说,你不能乱扔火呀,老山上放牛,连个这也不懂?你看这天气干燥的,满山满洼的松树林,还牵连着近百里的大山林,一旦失火了咋办?
周泰笑道,愚之叔可真小心,与你一起跑坡,保准出不了事。咱俩合伙吧,我多帮你跑跑腿,如何?
周愚之老人又岔开话头,他说,我把那根旱烟袋,还放在那石头下面,烟布袋里装的不光烟,还有五十几块钱呢。
周泰立刻把脸靠过去,不会吧?你捡到了,咋还会告诉我?
周愚之老人说,我老觉得是你丢下的,前两天就想告诉你,可事一多就忘了。
看见自己的牛群已进入右面的山沟里,周泰的牛群正向左面的山坡上走,周愚之老人就背转身撒起尿来。尿罢了问周泰,村里搞吃水工程,你集不集资?
周泰说,村里人都集,我就集。
周愚之老人说,要是有人不集呢?
周泰说,那我也不集。
周愚之老人说,盖学校呢,你还集不集?
周泰说,一样,有人不集,我就不集。
周愚之老人哈哈笑起来,你当村干部那会儿,可不是这口气,上级说咋你就咋,比上级还上级。
周泰一下脸红了,嘿嘿嘿干笑着,仰面倒在草丛里,小半天不吭声了。嘴里嚼着一棵草,躺了一阵子忽又坐起身,问周愚之老人,我说叔,你真的在那块大石头下,见过一根旱烟袋?
周愚之老人点点头。
里面真有五十几块钱?
周愚之老人又点点头。
周泰又躺倒了,在阳光的照耀下,把两只眼睛紧闭成一对小肉包,然后睁开了干笑道,愚之叔真有办法,怕我和你到一个地方放牛,就编瞎话来哄我。
周愚之老人再不说话,捡起放牛鞭放牛铲,向右面的山沟走去,一边叭叭甩着牛鞭,一边挥动着牛铲,把两块小石子向松树林抛去,惊起一只野兔,像皮球一样一蹦老高,眨眼工夫就没影儿了。他回头喊,你家二娃回来,让他去找我,我和他有点事情。
周愚之和父亲住在同一间房里,公社举办的学习班,其实只有十来个人,大多是一九四七年划定的地主富农,还有几个是小偷小摸出名的坏分子。每天上午学习两小时,下午再参加几小时的劳动,剩下的时间,基本是自由的。只是大门外有两个持枪民兵守卫着,不经允许他们不能走出大门外一步。
这一日深夜起风了,月光把树影投到窗纸上,像人影一样摇动。看着窗户上的“人影”,周愚之失眠了,总想起部队上一个娇好的身影。有一次他患重感冒,偏又赶上急行军,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坐不住,就趴在马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师卫生队的一个江苏籍女卫生员,一路上悉心地照顾着他,每当休息的时候,就把他从马背上扶下来,喂水喂药。与他有一个共同心愿,就是等战争结束了,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可是,姨表兄那一纸公文,将他们天各一方,永远拆散了。
他正想着那女卫生员,父亲忽然笑醒来了,或者说一直就没睡。父亲对他说,猴娃呀,咱们要能在这里常住下去,那该多好啊,天天肚皮不受制,比家里的日子强多了。
屋里月光朦胧,他看不清父亲的面孔,但能看清父亲发亮的眼睛和牙齿,他不知道父亲为甚突然说起了这个?他停顿了一下说,强就强吧,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睡吧。
父亲在家的日子,过得确实很清苦很糟糕,每年分二百多斤口粮,还要节省下些来,常靠吃糠咽菜补贴。即使在村街里走,看见猴娃们遗落的半颗山药蛋,父亲也如获至宝,作贼似的捡起来,在衣襟上擦擦,然后细心地吃掉。父亲不肯和他在一起,独自一个人生活,像一个守财奴一样,抠着牙缝过日子,连窗纸都舍不得买,用破席片遮挡着窗户。屋里因常年见不到阳光,一到夏天满屋的霉味。
而在学习班里,虽然每天只有七八两粮,但山药蛋管饱吃,有时还给改善一下,吃一顿白面馍头。床铺也比较厚实舒服,不像父亲在家里盖的破铺烂盖,就像是讨吃的一样。
周愚之渐渐明白了,父亲把住学习班,看成了住天堂。住了天堂的父亲,原本就是个十分勤快的人,在学习班期间就更勤快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拿一把大扫帚打扫公社的院子,然后去厨房帮助捅火、掏灰渣,再提一大茶壶滚好的开水,到各个领导房间里装温壶。温壶的外壳是竹篾的,父亲像从没见过似的,满眼的喜欢爱惜,每次装好水以后,都要拿眼把玩半天,或者小心翼翼地去摸一下,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搞得有的领导莫明其妙,问他那有甚稀罕的?父亲烂了脸,嘿嘿嘿一笑,这东西挺好的!
父亲坚持不懈的勤快,受到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的表扬,受到表扬的父亲很是激动快活,反反复复地与他分享。他却听得难受,说,爹,你已经说过了,不用再说了。
父亲顿时一脸茫然,是吗,我真说过了?
住在学习班的父亲并不知道,他在学习班住一天,村里就要扣三斤粮,外加十分工。而学习改造的父亲,公社只给算半劳力,一天只挣五分工。每当夜晚睡下,偷着乐的父亲就会冷不丁地笑起来,听着那笑声周愚之感受不到丝毫快乐,反倒听多子,又刺激他对那个可怕月夜的回想,父亲像瘟神一样站在炕上,用火箸暴打母亲。母亲十六岁嫁给父亲,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三岁。
周愚之实在不明白,父亲咋就不想想,几十年节衣缩食刨闹下的家产,一夜之间都被没收、分光了,而且祸害了两代人,还为待在学习班高兴?他开始瞧不起父亲,甚至蔑视父亲,觉得父亲落到今天的境地活该。他听不下去父亲的笑了,说你不睡别人还睡,尽管有甚好笑的?
跟从前完全两样的父亲,立刻收起了笑,像在公社领导面前一样,满脸唯唯诺诺了,哎,睡,赶紧的睡!
九
温柔漂亮的女卫生员,是他成年后最喜爱的一个女性。他送过女卫生员一对银镯子,那镯子是他专门从集上买下的,没花几个钱,但是十分漂亮。女卫生员收下他的镯子后,浑身搜来搜去也没个可回赠的,当摸到腰里别着的勃朗宁小手枪时,就从手枪里御下两粒子弹,郑重其事地送给了他。可是,他离开部队的时候,竟来不及和她见一面。
山坡上的草丛是茂密的,娇嫩的新草像刚过门的新娘,害羞地躲在稍高的枯草里。周愚之老人爬上山坡的较高处,在一株粗壮的松树旁坐下,牛群在半山坡上散漫开了,埋头寻找着枯草里的新草吃。不知何时刮起了风,山坡上草丛连绵起伏,松林也发出一阵阵涛声,从眼前直传向天边远处。
天空的云都被骤起的风刮走了,干净得像一个辽阔的湖面。老牛闯头,缓缓地来到周愚之老人身边,冲他嚼动着大嘴巴,忽然伸长脖子哞地叫一声,然后又埋下头去吃草。山坡上散布的其它牛,听到闯头的叫声,都抬头来朝这边张望,只有魔头充耳不闻,还在专心起地吃草。紧随在魔头身旁的,是两头快产崽的母牛。周愚之老人看着闯头魔头,这两头非常心爱的牛笑了,牛群里只要这一正一副,他封的两位将军在,他就当甩手掌柜了,根本用不着操心牛跑牛散了。
他枕着双手倒在草坡上,悠闲地观天观地,观周围的一切。身旁是一株高大的松树,躺着仰望了如擎天柱一般。他看到一溜子蚂蚁,正从树下往树上爬,顺着树干看上去,只见松树半高处的树杈里,挂着一条死蛇,乍看像半截牛缰一样。蛇头卡在一个狭小的树洞里,身上已满是成群结队的蚂蚁,蛇身都被吃得露出白骨了。
哎呀妈呀,日本“帝国主义”咋死在树上了?
周愚之老人一声惊叫,坐了起来,他感到一种莫明的不祥,头皮一阵一阵地发紧。一股烟气似有似无地飘来,他左右环顾,用鼻子使劲嗅了,可又什么也没有了。
周愚之从学习班被押回村后,并没有受到过分管制,他可以在自己家自由出入,甚至还可以由民兵押着,到山里去砍柴。只是,他仍不与小媳妇住一个屋里,当初成亲的时候,他和小媳妇根本不认识,也就是他如今的老伴。当时,老伴很瘦小很胆怯,在院子里洗衣服时,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实际上都十六岁了。他被姨表兄一纸公文调回的那天,当晚父亲就领着他老伴,走进他屋里说,这是你媳妇儿,年初就给你娶过来了。你不在,先和咱家的公鸡圆了房,圆房后又回她娘家住着,昨天听说你要回来,今天娘家人把她送过来了。
父亲是从姨表兄口中得知他还活着,并且要把他从部队调回来,父亲怕他调回来后再跑了,就给他娶了那女猴娃。在此之前,他跟着老师走后,十几年杳无音讯,父亲不知他是死是活,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而他之所以不通音讯,一是忙于战争,仗打得昏天黑地,一是想忘掉父母,忘掉姨表兄一家,甚至忘掉过去的一切。
他遭受的不幸,如果追根溯源的话,是由一张印刷粗糙的地方报纸带来的,那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文章,报道一位英雄区长,也就是他的姨表兄。说他姨表兄英勇善战,联合兄弟县区武装,有力地打击了扫荡的日寇。那时,他已是八路军的一个副团职军官,没想到曾被老师和他瞧不起的姨表兄,在老家干得如此出色,便拿着那张报纸逢人就说,这位英雄区长是他姨表兄。结果高兴得过头了,忘记了过去的一切,给姨表兄写了一封信,满纸都是久别的思念与问候,最终自投罗网,最后获得姨表兄的一纸公文。如果不写那一封信,继续断绝音讯,姨表兄是不会知道他在哪里的,想收拾整治他,也捉不着人影。
被押解回村的周愚之,始终认为自己是无辜的,经过必要的审查,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谁的问题就是谁的,该由谁负责还得谁负责。他从小生活在姨表兄家,从来没有剥削过人,上级有相关的政策,运动不会把自己咋地。
村里人揪斗周愚之和他父亲的时候,他父亲没有想到,他更没有想到,因为他父亲已献出所有的土地和银元,甚至耕牛、粮仓里的粮食和粮仓门上的钥匙。
村街里临时搭起了台子,像唱戏一样的台子,台子两边张贴着大幅标语,台下站着一村里男女老少,还有县大队的战士。姨表兄站在台上,宣布批斗大会开始,宣布把大地主和大地主的儿子押上台去。
批斗大会开始后,竟然是大姨母第一个冲上台的,披头散发地哭骂着他父亲,说周某人你也有今天,老天爷真是开眼啊,报应、报应、报应,报应千刀万剐了你!
大姨母呼天抢地地骂够了,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把剪刀,狠命地刺进父亲腰部,我杀了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恶人,杀了你这个周家的活牲口!
被刺的父亲竟没有半点惧怕,也看不出任何痛苦,他直视着面目狰狞的大姨母,然后抱住大姨母的手,把剪子猛地拔出来,一把将大姨母推开了。那一刻台下都静了,静得能听到怦怦的心跳声。也就在那一刻,一直瞧不起父亲的他,还有村里人,都对父亲肃然起敬。
批斗会继续进行。
姨表嫂又冲上台来,也就是那个雪夜送别他的表妹,连刮他几个耳光,指着他的鼻梁骂道,我当你狼吃了狗叨了,这辈子死在外面不回来了!
让村里人没有想到,让他们父子更没有想到,一场批斗会竟变成了大姨母一家声讨他们父子的批斗会。周愚之吃惊地看着姨表嫂,脑子轰地一片空白,像一场大仗打过后,硝烟散尽的惨白的天空。
十
周愚之老人重新躺下,正疑惑不安时,那烟气又飘了过来,渐渐扑鼻地真切起来,随即浓重的黑烟而至。紧跟着黑烟的,是轰隆隆的火浪,朝他的放向席卷过来。当他意识到发生山火了,一切都已来不及防范,牛们被凶猛的大火包围了,四下里奔突逃窜。
措手不及的周愚之老人,当即挥舞着鞭子呼喊了,呼喊着闯头魔头,试图把它们喊叫到身边,把所有的牛喊叫到身边,然后带领它们从大火中突出去。
熊熊燃烧起来的大火,就像炮火连天的战场,周愚之老人迅速镇定下来,寻思着冲出火海的对策。这时,他听到了闯头的吼叫,看见闯头箭一般奔来,身后跟着大半的牛群,许多牛皮毛上冒着烟,蹄下烟尘滚滚。它们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居然没看见自己的主人。闯头带着慌不择路的牛群,直向山坡上的大森林奔去,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愚之老人望望天,天空里已看不见太阳,黑烟翻滚得像春天的沙尘暴。火焰像狂舞的长龙,直扑向他空地外的松林。几棵松树被燃着了,轰隆一声巨响,火焰翻滚着腾起。火龙舞动着獠牙利爪,很快就将几棵松树吞食了,剩下下半截惨黑,上半截还在燃烧的树干。
老天爷,哪来的这样大的山火啊?周愚之老人呼叫着,开始在火焰中奔走,一方面逃避着大火,一方面寻找着魔头。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只有魔头能帮自己,或许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他拼力呼喊着,魔头你在哪?
在一块巨石旁他看到了魔头,身旁跟随着那两头母牛。但是,魔头并不理睬他的呼喊,在周围的火中慢慢倒退着身体,然后昂起头长嚎一声,带着两头母牛向山坡下冲去。高墙一样的火焰,立刻吞没了它们。
周愚之老人跌跌撞撞,差一点倒在山坡上,像在战场上负了伤一样。他的眼前又出现幻觉,身陷敌人的包围之中。他跃出战壕,振臂高呼着,同志们杀啊,给我杀啊!然后第一个冲向敌人,打出一排排的子弹,投出一颗颗手榴弹,最后厮杀出一个缺口,带领战士们冲了出去。
短暂的幻觉过后,周愚之老人对自己说,我还不到弹尽粮绝的时候,我不能被一场山火就了结了,我还没有跟周二娃办公司,好多的心愿还没有实现。他想到了坡顶的一处乱石滩,那里没有着火的东西,只要能把闯头魔头召唤回来,再想办法把牛们聚集到那里,就能逃过眼前的这一劫。
周愚之老人挣扎起精神来,避开四处燃烧的大火,向坡顶摇摇晃晃跑去。放牛鞭放牛铲,身上的东西都不要了,只想着那乱石滩,脸上手上被烧灼了都不觉疼。
在跑向乱石滩的山坡上,松树林里即便没着火处,也黑烟弥漫,周愚之老人被呛得满面泪水。从一片黑烟中钻出来,他用手掌抹一把脸上的泪,迎面看见闯头了,闯头在原地打着圈儿,扭了掉头想去咬自己的尾巴,尾巴上燃着一串火苗。他呼喊一声闯头,闯头停下原地打转,直愣愣地怒视他一眼,一跃身又逃窜了去。
他不知闯头跑到哪了,也不知其余的牛跑到哪了,那百多头牛可是他十几年的心血和汗水啊,每年都会给他带来一笔收入,是他父亲当年远比不了的。父亲曾是一个可怜的孤儿,依靠叔父的拉扯才活来,很小的时候就给人撵牛放羊。长大以后,父亲有一个非常骇人的梦想,就是发财后把一村的牲畜、土地、山林都买下来,然后过皇帝一样的日子,几辈十几辈都统治着申柏岩。父亲算得上一个天才农民,或者说一个统治欲极强,强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农民。这就使父亲像一个守财奴一样,宁愿抠着牙皮过日子,也要把财产积聚起来。
大姨母把母亲嫁给父亲,就是看中了他当年已不一般,已开始发家致富的父亲。大姨父吃喝嫖赌,大姨母又管不住,光景过得十分惨淡,常要他母亲来接济,一不接济就私下哭闹。发展到再后来,满脸烟绿的大姨父,也向他母亲伸手了。可以说,他母亲背负着大姨母一家的日子,起初他父亲只装不知道,母亲明给也好暗给也罢,虽然心里痛惜得咬牙切齿,但挨于亲戚的情分都忍了。可是,大姨母大姨父伸手不止,根本不体谅他母亲的难处,不理会他父亲的感受。不能管束大姨母大姨父,他父亲就开始管束母亲了,将抡起圆的火箸,抽向了身单力薄的母亲……
周愚之老人几经挣扎,赶到了那片乱石滩,面目乌黑,衣服破烂,像从战火硝烟中爬出来一样。他靠住一块乱石,手抚胸脯剧烈地咳嗽几声,接着吆喝起闯头魔头来,相信听到他的吆喝,闯头魔头就会寻找过来,其它的牛也会跟着过来。
他一声接一声地吆喝着,吆喝得嗓子都快破了,吆喝得满嘴干渴,给泡尿也会喝下。吆喝不行了,他就歇一歇再吆喝,嘶哑的呼喊声,从乱石滩飞向四处,越过大火蔓延的松树林时,被天空的火焰和浓烟席卷了,要么被活生生吞没了,要么就像烧伤的鸟儿一样,惊慌失措地逃窜掉。
十一
周愚之绝食三天,要求他见姨表兄。姨表兄却不见他,让民兵给他捎来两句话:饿死你白饿死,革命毫不足惜。能活到今天,你们就不错了。
像嚼一疙瘩老咸菜,周愚之硬着腮帮子,反复嚼着姨表兄的话,觉得姨表兄狼心狗肺,可话说得还有人味儿,自己真是饿死白饿死。他呸地吐掉嚼碎了的姨表兄的话,绝食三天之后又开始进食。给他来送饭的,是他的那小媳妇,但他根本不放眼里,就像是一个外人。他吃饭的时候,小媳妇就在一边守着,看他狼吞虎咽地吃,手里玩捏着辫梢。
他吃着抬起头,问小媳妇,你十几岁啦?
小媳妇回答,十几岁啦。
他又问,你住过来几年了?
小媳妇又回答,住过来几年了。
问了等于没有问,他不知道她是没听懂,还是不识数咋地?一时间他特别憎恨父亲,想当村皇帝没当成皇帝的父亲,就在婚姻上给他当皇帝,弄来这么一个女猴娃。他瞪一眼小媳妇不问了,不问了却想一想又想问。
他问女猴娃,你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女猴娃说,这儿就是我的家,我回哪里去?
女猴娃最终于醒悟了他的意思,感受到了他的冷酷,顿时两眼泪汪汪的,背转身不理他了,瘦嫩的肩膀一抽一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他先觉得好笑,一个女猴娃家,我又不是杀你了,不就是问了两句话么,就值得哭天抹泪?继而又可怜起来,觉得不认人家媳妇也罢,即便是只猫是只狗,也应该体恤的。于是去扳女猴娃的肩膀,女猴娃肩膀一扭,将他的手生硬地甩开了。他又去扳的时候,女猴娃突然掉身来,一下扑到他怀,哇地一声大哭了……
夜已几更深了,西斜的月亮明晃晃的。
周愚之立在窗前,从破烂的窗户上,身心孤寂地瞅着屋外,明亮的月光,让他的视线轻易就越过了关押的院子,看到了时间的老远之处,看到了自己整装待发的部队,看到了夜色凛冽的出征场面。
他在心里问自己,还能回部队上吗?被姨表兄的一纸公文调离部队时,师长和政委默默地送出几里远,然后轻拍着他的肩膀说,不论遇到什么都要挺住,凡事一定往大处想,积极配合地方政府土改。也许,他们当时就预料到他回不去了,如果预料到了还让他离开部队吗?难道他们真的是身不由己吗?他们曾说向军部请示过,但军部的答复是什么,并没有详细告诉我,只说军部指示,他们必须遵照执行。
院门传来两声咳嗽,是点火吸烟后,被烟呛的咳嗽。他知道那是看守的民兵,常枪栓拉得哗啦响,其实并无子弹,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周愚之老人坐在乱石丛中,他已无力再吆喝牛们了,也不再吆喝了,这样大的山火,不会轻易放过它们。他后悔,今天不该那样对彭队长和广人,如果他们跟上自己来了,或许情况会好些。可是没有如果了,只有这乱石滩四面的大火。
铃铛声是猛然间响起的,响得绝望的周愚之老人,两眼像山火一样燃烧起来。那铃铛声,像他曾经身陷重围时,增援部队赶到后,吹响嘹亮的军号声。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大喊着魔头。魔头直奔他而来,脖子里用铁丝系着的铃铛,被烟熏火燎得像个烤红薯。犄角上挂着一根燃烧的松树枝,身上被烧得伤痕累累。他夺下那根松树枝,想抱住魔头抚慰一下,魔头却转身又跑了。
周愚之老人又跌坐到地上,以为魔头这次有去无回了,重新陷入绝望。大火烧掉的,不仅仅是他的财产,还有那藏在心中的想法,与周二娃合办公司,带领一村里人致富。乱石滩像汪洋中的孤岛,大火的热浪一阵阵扑来。乱石滩外被烧过处,像遭敌人烧毁的村庄,一片黑苍苍的狼藉。山火正在向更远处蔓延,连绵着的是近百里森林呀。他忽然意识到,烧掉自己的一百多头牛事小,如果烧掉那些森林,国家的损失就大了。不行,他得去扑灭火,能扑多少扑多少,反正他得去扑。
如飞蛾扑火,他刚走到乱石滩边上,就被迎面卷过来一个的热浪,像炮弹掀起的气浪打倒了。热浪打得他两眼虚晃,他又撑着地爬起来,前俯后仰地站稳了。这时,魔头挟带着一身烟尘,又凶猛疯狂地出现了,身后跟着狼狈不堪的闯头,和一向是由闯头引领着的牛群,在乱石滩上停了下来。牛们两眼血红,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像一群刚刚经过激战,攻下一座艰巨山头的士兵。
周愚之老人扑到魔头跟前,抱住魔头的头老泪纵横,嘴里呢呢喃喃的,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魔头的脸。
十二
父亲煮了小半锅苦杏仁,说要做杏仁菜。父亲爱吃杏仁菜,一向都是那么做的。周愚之压根儿没想到别的,比如父亲会服用苦杏仁水自杀。他准备去挑水,父亲却说,你歇一会儿吧,瓮缸里还有水。说的时候,父亲满面慈祥,声音异常地柔和。
他说,爹,你是不是有事?
父亲连忙道,没事没事,只想和你多坐一会儿。
周愚之释然了,好笑起来,心想天天在一起,有甚好坐的?
父亲眼望着他说,人活这一辈子难啊,你小的时候,爹常嫌烦你,你偶尔从你大姨家回来,爹都要给你脸色看。爹心说你贱啊,放着人家的饭不吃,回来吃你老子的?可一眨眼功夫,你已经都长大成人了。
既然父亲主动提起来,他便有满肚的话想说。他叹口气道,窝在这半死不活的村里,长大成人了又能咋地?他还想说,都像缩头龟一样,整天受周泰那小子的气。可是瞬间又底气不足,话在肠道里蠕蠕了两下,就像一口未消化掉的窝头,疙疙瘩瘩地滑下去了。当时,大儿子广天、二儿子广地、三儿子广日,都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劳动。他们上大学,是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的事情。
他的一句话问得父亲无言以对,把父亲临别时想跟他说的千言万语,就像挥起锹头填一口枯井一样,都呼隆隆地填埋了。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他无限后悔,当时父亲不管说什么,都应该让他说出来,别遗遗憾憾地带走了。
父亲再没说什么,沉默了半晌说,那你挑水去吧。
早上给父亲挑罢水,中午下地回来,再去看父亲的时候,父亲怀抱着枣木拐杖,安详地睡在炕头上死了。一只大笨碗放在身边,碗里剩下个苦杏仁水底子。
一个西北风怒吼的夜晚,周愚之仓皇地逃出了村子。他从给自己送饭的小媳妇嘴里,听说土改有了新政策,很可能要纠偏,像他这样的人,有可能再回到部队去的。可姨表兄却向部队和地方行署上报材料说,他已经被当地群众打死了。做得更绝的是,还向部队转去他的遗物,一顶满是血污的军帽。得知这些后,他便决定逃走。他对小媳妇说,只有逃出申柏岩,他才有可能活在人世上,要不将来她就得做寡妇。
那夜,西北风吹散了满天的阴云,夜空中拥挤着星星,像夏天遍地的山药蛋花一样。因为撞上了一条野狗,村街里立刻引起一片的狗叫声,惊动了姨表兄和民兵们。
周愚之推搡着小媳妇,希望小媳妇返回去,或者向别的方向逃走。小媳妇却死活不肯,揪住他的后衣襟不放。
他急道,你说,我是不是你男人?
小媳妇说,谁说不是啦?不是我还给你送饭,帮你深更半夜逃跑?
他说,承认我是你男人,你就赶快松开手,朝村西头去跑,掩护我从村东头逃跑。日后只要我活下来,你嫁我还是嫁别人,都随你的便。
随甚么便,你都和我那个啦,我早就是你媳妇了。
你不怕他们追上我?
不怕!
那你为甚还帮我逃出来?
我没想到他们会发觉,我要跟你一块儿到部队上去。
就这么着,咱们都跑不掉。
跑不掉就跑不掉,咱一搭里死!
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姨表兄大声布署着,你们要尽量抓活的,万不得已再开枪,但是不能打死他,更不能伤了他媳妇。
周愚之之所以选择今夜出逃,是因为小媳妇告诉他,这两天姨表兄有事不在村里,却没想到姨表兄不仅在,现在还带着民兵抓他了。他不知道,是小媳妇打探的有误,还是咋地一回事了?他丢不下小媳妇,就拉着小媳妇的手,在西北风的掩护下,向村东的山梁上跑去。他们逃到山上一个山洞里,趴在洞口张望着村中,村中已灯笼火把的,像当年深夜敌人突然进村了。
天亮后西北风停了,民兵们开始搜山。
周愚之清楚已无法逃走,就想自己走出山洞,把民兵们引开,把小媳妇保护下来。可就在这时,半睡在他身边的小媳妇,一声惨叫起来。他看到小媳妇怀抱里,不知何时盘卧了一条黑蛇,快进入冬眠状态的黑蛇,一副萎靡不振之状。小媳妇惊惧之下,把黑蛇抖落在地,黑蛇并不逃走,懒洋洋地蠕动着。那黑蛇像昔日发动侵略战争,烧杀掳掠的日本帝国主义一样可恶,他一把抓起黑蛇从洞口扔了出去。后来一提及那条蛇,他就说是日本帝国主义。
也许是小媳妇的惨叫,也许是扔出去的僵蛇,惊动了搜山的民兵,他们被民兵轻松地就抓住了。姨表兄老远就冲他笑道,我就知道你贼心不死,近来想伺机逃跑,这几天一直防着你,你还真跑了。可是你能跑了吗?就是有孙猴子的本事,也休想逃出如来佛的手心。
十三
一场几十年未见的大火,一连烧了两三天,把山头都烧红了。夜晚立在村头看,远处火光熊熊的,天空里黑烟翻滚。老人们说,只有当年日本鬼子来了,烧毁那些柏树时,才有过这样的景象。可眼下的这场大火,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
县里乡里组织人马灭火,有机关人员和民兵,有消防车呼叫的消防队,还有一卡车一卡车的兵,从村外的公路上驰过。
周愚之老人和牛群,是第二天天黑时被部队救下山的,人和牛就像残兵败将,一看就是经历了一场大难。周广人和扶贫工作队的彭队长,一前一后照应着牛群,有人想去搀周愚之老人,老人却甩甩手臂不用,竟深一脚浅一脚,自己趔趔趄趄地走回了家。山火发生后,老伴早哭得坐卧不宁,一见面就嚎啕起来,你个活爷爷活祖宗,你真要被那大火烧死了,我可咋活呀!
周愚之老人瞪眼吼道,我这不是没死吗,你嚎啕的个甚?
老伴收住哭声,你逞强了一辈子,到现在还要在我面逞强呢!
周愚之老人一边指挥广人和彭队长,先从村口的一处洼里,挑回几担人不能吃,但可以饮牛的浑水来,倒在饮牛的大石槽里,让焦渴的牛们吃饱喝足,一边抱住魔头的脖子,从两只耳朵一直抚摸到牛嘴。闯头也蹭过去,想叫他抚慰一下,没想到遭他一声喝斥,你还有脸过来,滚一边儿去!闯头耷拉下头,自知在大火中胆怯了,没有像魔头一样临危救主,便慢慢倒退了回去,目光里充满愧疚。
由于魔头的机智勇敢,把牛群带出了火海,带到了安全的乱石滩上,周愚之老人只损失了十几头牛,但相比于一百多头牛,损失实在并不大。而周泰就有些惨了,原本因牛瘟死得仅剩的十八头牛,现在只剩下了八头。两家人死的牛,有的是被大火烧死的,有的是慌不择路,摔下悬崖摔死的,都被救火的人发现了。有的烧成了几根黑骨,有的死尸轱辘还完好。完好的尸轱辘,已分不清具体是谁家的,周愚之老人多给了周泰几具,剩下挑好的又给了救火的部队。
起火的原因还未查清,但村里人私下已议论纷纷,说是周泰吸烟引起的。也不知村里人咋猜想的,还说周泰和周愚之老人结仇多年,就是想放火把他和他的牛群烧死,可是被烧的也有周泰和他的牛啊?
周泰和牛遭火劫后,大儿子周一娃也回来了,和二儿子周二娃,在家里悉心照料了周泰两三天。像大病初愈的周泰,这日走出门来,在街上遇见了周愚之老人,他直盯盯地说,愚之叔你没骗我,我捡到了那根旱烟袋,幸亏藏在那大石头下,没有被山烧掉啊。
周愚之老人一下懵了,他也直盯盯地看着周泰,他不知道周泰捡的哪的烟袋?那天说石头下藏着一根旱烟袋,烟布袋里还装着五十几块钱,纯粹是摸不着屁眼的话。那是他知道周泰爱贪小财小利,想用假话把他骗走,不缠着他合群了,一块儿去放牛。
他不知周泰真捡到了,还是被一场山火烧得说胡话?
那日周泰没有说胡话,告诉他姨表兄只剩两口气了,出完两口气就要死了。
既然来告诉了他,而且人就要病死了,他觉得总该去看一眼的,不能让姨表兄把一生的恩怨,带到棺材里去。他去家里看时,快死的姨表兄出乎意料地感动,大概人将死其心也善,在姨表兄的指点下,家人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包袱来,然后交给他。他打开包袱一看,包的全是他曾经发出去的信,有些至今还没拆过。
他被从部队调回后,受管制受了三十年。期间,他想尽一切偷偷摸摸的办法,向县里、专署、军区写信申冤,但是发出去的信泥牛入海,一封都没有回音。没想到那些信,都落在了这个人手里,怪不得那次逃跑失败,被从山上抓回去以后,他阴险脸了说,就是你有孙猴子的本事,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他如五雷轰顶,一口长叹涌起。他闭上了眼,两个人恩怨多少年,还是这个要死的人厉害,不知道采取了甚手段,将他发出去的信都截了回来?他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眼开了眼,有些摇摇晃晃之状。他把信重新包好,丢给躺在炕上的姨表兄,说还是你藏着吧。你不藏的话,他指周围的家人,就留给他们吧,烧了也行。
说完,脚步虚晃地离开了周家,姨表兄在炕上叫道,我马上就要死了,你回来打我两耳刮吧?他说你也有手,你自己打吧。
十四
死里逃生的周愚之老人,被从火中救下来还无大碍,在山火扑灭的第五天头上,却浑身疲软地病倒了。
周泰的两儿子周一娃和周二娃,相跟着来看周愚之老人,说他爹就不过来了,这几天精神状态还不行。周一娃在县政府工作,对两家过去的事情都清楚,但是从不谈起,父辈们的事情就留给父辈们吧,他这一代做好就行了。对周愚之老人,以及一家人他非常尊敬,回村一见面就打招呼,也少不了过来走动,只要有事用得着他,他一定热心尽力地去办。
他们过来看时,周愚之老人正发高烧,一阵子脑筋清亮,一阵子又糊涂了。身边放着药包包药瓶瓶,敷头散热的热毛布,还有搁着小勺的半碗凉开水。清亮的时候,一会儿要扣箱里儿子门的信,说好几天没有翻看了,一会儿又要老伴去牛圈照看牛,说山上发大火的时候,跟随魔头的两头母牛,别因为受了惊吓,提前给生牛犊子了。老伴哭红着眼,和五儿广人忙得团团转,怕他万一有个好歹,见不上在外的四个儿子,都已经准备给打电话了。
听了周一娃兄弟俩的话,周愚之老人呼哧两口气说,我知道他精神不好,你们来看我就行了。说着,叫周二娃坐到面前说,二娃子啊,我看你是块干事的料,我手里积攒下几个钱,想和你合伙办个公司,咱开一个养牛场,一个肉食品加工厂。你要是有心思的话,咱就把这事定了。钱嘛咱不能不挣,更多的是给申柏岩带个头,带领村人们一起致富。
周愚之老人把藏在心里的好长时间了的那个奇怪想法,今天终于和周二娃讲了出来,可是不等周二娃回答就又犯糊涂了。周一娃见状,觉得老人病得不轻,怕上岁数了吃不消,就要给县医院打电话叫救护车来。周广人说停一停再说吧,你们来之前才叫乡里的医生看罢。周一娃说也好,甚时候需要我们,让人喊一声就是了。
大病两天之后,周愚之老人开始好转,又过了两天就能进食,也能下地走路了。老伴和五儿广人才放下心来,广人陪了小心问,爹,你真要和周二娃办公司?这话已经憋四天了,他想问一问父亲,母亲也想叫他问一问,看究竟是病得说胡话,还是真的要那么做。父亲辛苦积攒下的那些钱,投出去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一旦打了水漂家业就没了。
老子回答,唔。
儿子说,你就真那么相信他吗?
老子又回答,唔。
那我呢?
唔。
在周一娃的全力支持下,周二娃同意和周愚之老人合伙办公司,并表示一定不会让老人的钱打了水漂,一定会把公司办好办成功,带领申柏岩的父老乡亲走出一条致富路。他当众宣布,联合创办牛业股份有限公司,全村人都可以入股,不愿入的也可以到公司上班。
那天的头天晚上,电视里省台预报,明天全省范围内有雨,而且局部地区有中到大雨,周二娃有些担心,怕下雨影响了公司成立的揭牌仪式,去和周愚之老人商量。周愚之老人呵呵一笑,有雨就有雨吧,也早该下一场了。这是老天爷给咱赏脸,喜上加喜的好事啊!
听了老人的话,周二娃不再担心,而且村里乡里县里,在扶贫工作队彭队长的积极帮助下,经过好多天的奔波筹备,该办的都已经办好了,如果临时改变全就乱套了。第二天,在租用的村里一处大队的破院子里,公司的揭牌仪式如期举行,邀请的乡长、乡党委书记、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还有扶贫工作队的彭队长都来了,由周一娃负责接待。一村里的人都参加了,不少邻村的人也来了,咚咚的锣鼓声敲响着,热闹得像唱大戏,像正月十五闹元宵。请来的领导都讲了话,乡党委书记讲话的时候,顺便说到了发生山火的事情,说原因县里还在调查之中,等调查清楚了一定严肃处理,包括肇事的、护林的以及相关领导,谁都不会网开一面。要从这次大中吸取深刻教训,加强森林防火管理与宣传教育,要在进山的各个路口处,插上森林防火的牌子,刷写上森林防火的标语,确保类似事情不再发生。
乡党委书记的讲话,虽有些影响大家的情绪,但是很快就过去了,最后在喧天的锣鼓与哗哗的鼓掌声中,周二娃和领导们一起揭下了烫金牌子上披盖的红绸。
举行揭牌仪式的时候,周愚之老人没有去参加,他原想叫在外的四个儿子却回来,可左思右想又算了,怕因为自己投入的几个钱,像五儿子一样多了想法,给自己惹出心烦来。他没去叫老伴去了,至于广人他是村长,心里再有想法也不敢不去,况且来了那么多领导,他也不能不去。另外,五儿广人还算听话,这些日子帮周二娃跑前跑后,也没少给干事情。
老伴只看了一半,就被那场面感染了,兴冲冲地跑回家来,一进院就愚之愚之地叫,说你和你爹不一样。
听到愚之愚之地叫,正坐在屋檐下台阶上,侧起耳朵聆听着会场的周愚之老人,几乎给吓了一跳,老伴是极少这样叫他的,要不了哎地喊他,要了就叫娃他爹。老伴曾说叫他愚之,咋听都有些牙痒,那是文化人叫的,她没文化叫不来。而有一个女人常这样叫他,那就是多年以前他爱过的,还给过他两颗勃朗宁子弹的女卫生员,后来在他遭受磨难的时候,那两颗子弹也不知给弄哪去了。
目迎着老伴过来,周愚之老人说,咋不一样?
老伴说,一个是你爹老打你妈,可你从没打过我。
周愚之老人嘿笑了一声,那二一个呢?
老伴说,你爹过日子抠,把钱看得像命根子,不顾及自己,更不顾及村里人。可你顾村里人,顾得那么多钱都不惜乎。
你心里还跟我闹别扭?
闹别扭,我倒不回来和你唠叨了,再说公司闹好了,也毕竟有咱一份呀。
揭牌仪式举行完的当天下午,雨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到晚上越下越大,睡在炕上都能听村外的河沟里,山洪轰隆隆的爆发声。雨直下到临明才停了,被一夜大雨冲洗过的山野,山林没被烧毁的郁郁葱葱,被烧毁的也不像雨前苍黑了,再过几天就会被新长出来的绿草掩盖了。山上山下生机盎然,村里村外一派清新。洪水过后的河沟里,留下一层黑淤泥,等稍干些能挖了,挑到地里是上好的肥料。
周愚之老人的死讯,像夏日午后的阳光,白灼灼地化在空气里,一时间弥漫了村子。
广人的儿子儿媳,靠大伯们的关系帮助,都在县城里找了事做,有好久没有回村了,那天回来去看爷爷,没想到竟成永诀。周愚之老人生前早有嘱托,跟老伴和儿孙们念叨过多次,说他死后不要铺张浪费,活着的时候把他伺候好,把他孝敬好就知足了,死后再铺张都没用了,每个人胳膊上只戴一个“孝”字,简简单单地就行了。
可是在周二娃的主张下,而且五个儿子也觉得不忍,父亲毕竟一辈子辛劳了,葬礼太简单了他们以后会后悔的。于是一半依老人的嘱托,没雇什么鼓乐吹打,没披麻戴孝拄哭丧棒,还有好多的繁琐事也都免了,但仪式举行得相当隆重,县里乡里都送来了花圈挽联,一村里人都自动参加了。村街里的两棵古柏树上,还有院门口栽着的两根高杆子上,都悬挂了黑幔白纸写的大横幅。院子里搭起了高大的灵棚,灵前摆着老人放大的遗像,遗像两侧和灵棚两面摆满了花圈。
仪式由专门赶回来的周一娃主持,在仪式上悼念了他写的祭文,由于就念就哽咽不止,加之祭文又是用文言文写的,村民们大多没有听懂,但心中都知道老人的好,那写的也一定是老人的好,都抑止不住泪流满面。悼念罢祭文以后,周一娃掏出手绢擦擦眼泪,对满院的乡亲们大声说,愚之爷是咱们申柏岩的骄傲,过去是现在是永远是,像咱们申柏岩的柏树一样,永远活在咱们心中!咱们一定要不辜负他老人家生前的愿望,把牛业股份有限公司办成功办好,让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红火火!
就在十几个年轻人抬着灵柩,周广人和四个哥哥,还有本家的族子们左右护着,一村里人跟在后面,走出村街口走向坟地的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随着一声呼天抢地哞叫声,只见一群牛在魔头闯头的带领下,从村口缓缓地走出来,也像是要去送别。
出殡的队伍不由地停下了,都回头望着跟随的牛群,不知道它们是咋弄开栅栏,咋从牛圈里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