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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雪花

2012-04-29闻乡

黄河 2012年1期
关键词:羊汤

闻乡

一堆堆脏兮兮的积雪,暗示着这座城市不久前下过一场大雪。

屋外寒意凛冽,林晓澍双手紧裹着皮夹克,走出小区大门。天色已晚,他看到前面路上有一个黑色的垃圾袋,被人踩破了,散落出卫生纸、坏了的豆腐、香烟盒子、择下的菜叶,还有一条女人的内裤。林晓澍闻到一股臭气。而事实上,在这寒冷的冰天雪地里,是闻不到什么气味的,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理作怪,是一种情绪的气味。

林晓澍在街上没头没脑地走着,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想着溜一圈儿再说。像街道两旁堆着的雪一样,他满脑子都是家里的情景。老婆何芸仙蜷在沙发上,正没完没了地看电视,经常看得眼皮肿胀,为某个节目抽抽泣泣。很多时候,夜深人静了,整个小区都已入睡,他家的窗户上还闪烁着电视发出的光亮。

正胡思乱想着,他看见一条胡同口,闪出一个女人的背影。他浑身一怔,那是他的前妻南燕呀,就在南燕闪出胡同口的一刻,他感到她什么都没变。像个暗探一样,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可前妻拐个弯儿就不见了,不知道进了哪家的院门,遗留在胡同口的是一股他熟悉的香水味。那香水味,证实他没有眼花,没有看错,一定是前妻南燕。跟他一同生活时,南燕一直使用这种香水,曾让他着迷,如同触摸着南燕的肌肤,闻到南燕的体味一样。这种香水并不贵,南燕说之所以一直用它,是她一种品质的坚持。那久别的香水味,在胡同口似有若无地盘桓着,就像是专门留给他的。

重新走上大街,林晓澍点燃一支Marlboro,将要抽完的时候,他拐进路边的一家羊汤店,在门口吐掉烟屁股,寻个座位坐下。热腾腾的羊杂店里,水气雾气混成一片,大锅里的羊汤颜色浑浊,翻滚得沸沸腾腾。被水气雾气包围着,林晓澍有一种恍惚之感,像行走在大雾弥漫中,周围人影子晃来晃去。他经常来这家羊汤店,知道是一对南方小夫妻开的,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还有一个勤快的小服务员。

等羊汤端上来的时候,林晓澍脑子里还想着前妻南燕,他们好像七年没有见面了,尽管都生活在这座并不大的城市里。虽然七年没见面了,但他情感上还藕断丝连,就像那胡同口留下的香水味。现在的老婆何芸仙,是他与南燕离婚之后朋友给介绍的,在市老年协会所属的一家杂志社做编务工作。何芸仙中专毕业,而他是省里一所重点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毕业时出版社的老总亲自把他要来,他没有辜负老总的器重,到出版社以后,为出版社编过几本在全国有影响的好书,获得了上下一致的好评。与何芸仙结婚后,他才发现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人,知识结构呀、个人修养呀、生活品位呀一概欠缺,唯一让他稍感心平的是她没有结过婚,嫁给他时已老大不小,用时下流行的话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剩女。再就是何芸仙非常顾家,像一个产蛋的母鸡恪职尽责。他们结婚之前,何芸仙身材还算苗条,但自从结婚生了孩子,整个人就变形了,没有半点养眼之处,他曾不止一次后悔,自己咋就娶下这么一个女人?

当然,这都是他拿何芸仙与前妻南燕相比的结果。就南燕而言,可谓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生活不仅有品位,而且浪漫,总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如果,不是他无意中发现了她手机里的秘密,发现了她在家庭以外有了别的男人,他会感觉幸福地生活一辈子。那天发现南燕的不轨后,在他的再三追问下,南燕把一切都如实告诉了他。

南燕说,这下行了吧?

他说,行了。

于是分道扬镳。

他们没吵没闹,只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就办完离婚手续,像下饭店买单一样,然后宴散曲终,简单得再不能间单了。

办完离婚手续回到家里,南燕收拾两大箱自己的衣物,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在原来教书的大学上班了,不知去了哪里。离婚七年来,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几乎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就差悬梁自尽了。他曾经发过誓,永远不见这个女人。

羊汤端上来,林晓澍又要了一小瓶“二锅头”。羊汤很烫溜,散发着浓浓的羊膻味,他挖了一小匙红辣椒末,又挖了一小匙胡椒粉,添加到碗里。其实他并不饿,但看着热腾腾的羊汤,还是食欲大振,打开小酒瓶,将一半倒入口中。

那一口酒足有一两,由于喝得猛了些,林晓澍的大脑开始有些晕眩,他赶紧又喝了一大口羊汤,才压住酒劲儿。羊汤的味道很地道,加之价格也实在,服务也凑糊,使这家羊杂店的生意一直都红红火火。

这时那小服员过来,撩起围裙一边揩手,一边冲他笑道:

刚才忙得太厉害,也没顾上好好招呼您,您还要点啥?

看着小服员红朴朴的脸蛋,眉毛弯曲了的双眼,林晓澍囫囵着满口羊杂说,招呼啥的招呼,我有这一碗羊杂汤,一小瓶烧酒就够了,别的都不需要了。他不知道小服员的大名叫什么,只听老板娘叫她阿媛,“阿”得亲切,“媛”得朴实,十有八九是个来自乡下的女孩。

从羊汤店出来,天已完全黑下来,沿街昏黄的路灯,像冻桔子一样吊在电杆上。一大碗羊汤,外加一小瓶烧酒,林晓澍感觉暖和多了,肚里也舒服多了,接二连三地泛着饱嗝。他顺着原路返了回去,但并不是要回家去,他还没有回家的意思,可又不知到哪里去,只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

再路过那条胡同时,他又想起了前妻南燕。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是在学校的一次舞会上相识的。当他得知南燕所学专业,是音乐史的时候,便告诉南燕,什么音乐史艺术史,都是历史的分支。他侃侃而谈,说意大利著名的历史学家克罗齐说过一句话,“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什么意思呢?就是要你有一个明确的史学观。他笑道:

以后遇到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就来找我。

一场舞会下来,他就博得了南燕好感,从此你来我往,在校园里形影相随。南燕的父亲是省里的一位高官,比他爸的官大多了,但是在大学期间,甚至连他都未告诉过,没有一个同学知道她父亲是一位高官。同学们只觉得她家境好,其余的一概不知。与南燕热恋的时候,他学会了抽烟,抽的第一支烟就是Marlboro,而且一抽多年。每次相聚,南燕一看到点燃Marlboro香烟,一闻到他吐出浓浓的外国烟草的味道,就禁不住肩膀颤抖起来,表现出一种想让拥抱的渴望,直至闭上眼倒在他怀里。

如果像南燕说的,她对那种香水的钟情,是一种品质的坚持,那么他对Marlboro的嗜好,也该算是一种品质的坚持吧?七年前他们在坚持,七年后他们还在坚持,也许他们婚姻一场,这是他们唯一不变的“品质”。

林晓澍突然仰起头来,朝着人车已稀的大街叫道:

南燕,你说是吗?

昨夜,回到家中已很晚。

林晓澍一觉醒来,早晨的阳光已布满房间,他两条胳膊伸出被窝,使劲地蹬了蹬腿,感觉身体特别舒服,每个关节都像在咯叭作响。何芸仙上班去了,家里十分清静。她在杂志社的工作并不忙,但是必须守时,按时间上下班。自从前些日子儿子被他母亲接走之后,何芸仙更是泡电视泡得上瘾,每天晚上一吃过饭就打开电视,一个频道接着一个频道看,看得几乎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今天不打算去上班了,将头重新埋到被子里。临明的时候他梦见了南燕,梦见他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做爱,把沙发滚得天翻地覆。比起何芸仙来,南燕不仅身材窈窕有气质,而且始终保持着青春般的活力,每次做爱都像火山爆发,而做爱过后仍趴在南燕身上的他,感觉如舟横野渡般的荡漾。

临明的一梦,又让他记起昨晚那胡同口的身影,那一闪而逝的身影,就像电影里一个充满悬念的镜头,使他忽然间心生冲动,何不去了解一下她的信息呢?说了解就了解,他迅速起床穿好衣服,装上手机,夹着手包出门,关上门的时候由于用力太猛,防盗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仿佛什么都不顾了,一切都丢在了家里。

林晓澍又来到昨晚的那条街上,晚上和白天的感觉截然不同,整条街道像羊汤店煮沸的大锅,到处是晃动漂浮的脑袋。卖什么的都有,顺着街望去,一片混乱不堪。

林晓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他是为昨夜前妻的身影而来。尽管事情有些荒唐,但他还是感觉到南燕就住在附近,或比附近稍远的地方。但使他焦虑和头疼的是,她现在到底是在打麻将,还是在与什么人喝酒,还是正躺在哪个男人的被窝里?他知道,南燕离不开男人,男人也不会放过她。最让他慨叹的是,如今七年过去了,他已当年不再,像所有中年男人一样,开始发福臃肿。而她还鲜亮依旧,无论走到哪里,比如在那胡同口,都会留下一团迷人的香气。

林晓澍心里一阵阵发酥,呼吸也有点混乱。他懂得自己作为一个大男人,这样胡猜乱想是缺少道德感的。但他不明白此刻出来寻找前妻,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是找回从前的感觉,还纯粹是一种无聊?他糊里糊涂,反正怎么想的,就怎么来吧。

正午的阳光,像一把锋利的白银剪刀,把人声车声都剪碎了,在大街上四处抛撒了。林晓澍被搅得头晕目眩,这时他听见身后一阵高跟鞋声,像踩在鹅卵石上一样,他回头看了一眼,竟是羊汤店的小服务员阿媛。阿媛笑吟吟地停下来,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但他一句也未听进耳朵,只是看着阿媛漂亮了许多,越看越眼花起来,阿媛渐渐变成了南燕。

阿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像她的衣着有什么不妥,便自己打量了自己说:

中午店里顾客少,我身上有点不舒服,向老板娘丢了个空,想回家躺一会儿。

听说阿媛要回家躺一会儿,林晓澍突然冒出一个古怪想法,自己何不顺便去转一转呢?他向阿媛提了出来,阿媛显得十分为难。一个大男人跟她回去,她总觉得有些不便,可是又不好硬拒绝,于是脸红了说,我的屋里不好,你去了可别笑话。

阿媛租住的出租屋,就在马路的附近棚户区,领着林晓澍很快就到了。七拐八绕的,林晓澍一走进屋子,就不由地皱起眉头,一张床上凌乱不堪,衣物被子乱堆着,没有半点女孩子住处的整洁。由于屋子昏暗发潮,一股浊味扑鼻而来,扑得林晓澍直想呕吐,连憋了几口气才压下去。阿媛脸红到了耳根,低眉顺眼了看着他说:

说你不要来,你看像个啥样子?每天累得啥都顾不上,一回来就想睡觉。

从阿媛的出租屋出来,林晓澍对阿媛的感觉大打折扣,在羊汤店里那么感觉好的一个女孩,怎么住的会是这样一个样子?他有些好笑起来,好笑这世道这人,越来越不可捉摸,什么都出乎意料。转而,他又好笑起自己来,好笑自己行为古怪,怎么就突发奇想,要跑到阿媛的屋里来看呢?

像得了抑郁证似的,好笑着的他竟想哭,不禁泪流满面……

林晓澍在出版社做编辑已十多年了,在图书编辑和市场运作上,可谓游刃有余。他非常清楚,自己的业务能力在全社无人能比,出版社至上而下对他另眼相看。但是,他多年养成的高傲和目空一切,成了他仕途上最大的障碍。

文人大多不喜欢做官,他也毫不例外,如果他想做的话,早靠着他老子混迹官场了。可是文人惯有的懒散,随着年龄增长,也磨蚀了他性格的棱角,磨蚀了他往日的锐气。与何芸仙婚后的这些年,他除了按部就班地生活外,似乎对什么都不大关心,而且也毫无新鲜的东西可关心。上周在市文学艺术中心开会,那些往日并不放在他眼里的小编辑,一个个清纯靓丽,还有几个平日蔫头耷脑的家伙,也变得精神抖擞,特别是那几个比他年龄都大的女编辑,更是像涂了保鲜剂,从地窖里拿出来的苹果,让他由不得眼睛一亮,甚至产生某种非分之想。

而事实上,他几乎每天都见到他们,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一时出错,看人的眼光变了,还是他们真变了怎么的。

那天回到家里,他站在衣柜的镜子前,审视打量了自己好久,怎么都比不上那些人?脸上没有一丝光泽,浑身上下灰塌塌的,橄榄绿的高领毛衣发脏,黑色的皮夹克已磨得失去光泽。而且还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谢顶了,头发稀疏得能看见头顶的肉皮了。面对镜子里的形象,一阵悲凄酸楚袭上他的心头,感到岁月是如此无情,也感到自己这几年生活的迷惘与混乱。裤兜的手机响了好几遍,他都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那天整整一天,林晓澍都没好情绪。

天空灰沉沉的,布满了与锅炉大烟囱吐出的烟雾搅混在一起的阴云,寒冷的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呛人的烟气。林晓澍上了一辆出租车,由南向北穿越整个城市,只管让司机把记价器打了,漫无目的地行驶着。透过并不清亮的车窗,他发现楼房马路是灰暗的,车流人流是灰暗的,甚至连身旁的司机,都有一种被灰尘覆盖的感觉。这时,他裤兜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是老婆何芸仙打来的:

你在哪里呀?给你打了几个电话都不接,是不是遇到烦心事了?

林晓澍支支吾吾,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何芸仙让他回家时买些菜,可他一想到回家,一种烦乱就涌上心头,像乱麻一样纠缠不清。

他对司机说,掉头往回走。

司机打转方向盘说,不再转了?

他没有搭理司机。

他不知道现在的人,废话咋这么多,如果我继续转的话,还让你掉头?

林晓澍在菜市场转了一会儿,并不知道要买什么样的菜,就那么青菜西葫芦黄瓜,稀里糊涂地买了一大堆。回到家里,看见何芸仙又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他的情绪瞬间坏到了极点,终于憋不住爆发了出来,将买回来的菜扔得满厨房乱飞。

其实他心里清楚,点燃爆发导火索的真正原因,是他的前妻南燕的出现,与何芸仙一点关系都没有,何芸仙喜欢看电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鼻子,那胡同口一闪而过的身影,一定是前妻南燕的身影。前妻在胡同口的身影,就像电影镜头一样,他已回忆几十遍了。

他突然感觉到,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好像还瞟见过南燕,像那晚在胡同口一样,南燕拎着菜一闪就消失了。一闪消失了的南燕,带着菜回去要给谁做饭?南燕的厨艺相当不错,像她的美貌一样,曾让他特别着迷。南燕烧出的菜,色香味俱佳,曾得到他和同学们,还有许多人的赞美。

找到南燕,他想,一定要找到南燕!

相比于南燕,何芸仙的生活圈子很窄,除了工作单位,就是自己家,每天起来标准的“两点一线”。给他穿的戴的都像样,而对自己并不讲究,到商店买衣服总是很抠,即使再便宜的衣服,也要讨价还价半天。每每一家三口相跟上逛街,何芸仙就像他和孩子的保姆。不过,何芸仙自己也明白,她从小在农村长大,再咋打扮也去不掉土气,就像一个农村大妈。

林晓澍在出版社一直想编自费图书,编一本自费书能拿几千块钱,好多自费书都是为评职称的,谁都知道这个心照不宣的事实。他曾向主管的副社长说过几次,但始终没有得到答复。时间一长,他也就死心了,就这么着过吧,不肥也不瘦,不死也不活。他的工资虽然不高,但乱七八糟加在一起,也还是一个可观的数目。

这个月林晓澍正看一部文稿,作者他从未听说过,但知道远离这座城市。这让他内心生出一丝快乐,他觉得作者离这座城市越远越好,那就闻不到这座城市的污浊,保持一个作者的纯洁美好,保持对这座城市的一种向往。

中午,他从办公室走出来,天空是近日少有的晴朗,太阳像个蛋黄一样高挂在空中,散发着微不足道的热量。不管怎么说,晴天总比阴天好,他的心情有所好转,而且今天也正好是周末了,无形中给人一种轻松。

周末过去,天气就紧跟着又坏了,大雪一连下了两天,整个城市被白雪覆盖,景色倒是宜人了许多,空气质量也好了许多,但交通受到严重阻碍。

林晓澍呆在家里,将一套新买的西装拿出来,在衣柜的镜子前试来试去,感觉自己跟前几天不一样了,脸廓棱角分明,意气风发,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时光。想当年在他的身后,特别是到了出版社以后,跟随着多少少男少女啊!他在镜前发现,自己穿上这套西装,简直就像一个电影明星。

在老婆何芸仙回来之前,他已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崭新的西装,然后等何芸仙下班回来,再接上孩子去看父母。父亲从位置上退下来之后,人缘威望并没有减多少,每天到家看望的人并不少,所以他像过去一样,也只是隔上一段时间去看一次。谈一谈坐一坐,吃上顿饭回来。

今天也是如此。

从父母家回来的路上,路过那家羊汤店时,羊汤店窗口上的换气扇,旋转得像风车一样,把热气呼呼地抽出来。屋里被抽得一片明亮,林晓澍透过玻璃,一眼就看见那个叫阿媛的服务员,他发现窗前一个坐着的人,像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正端着一碗羊汤盯着阿媛看,厚厚的嘴唇上像涂了一层釉。司机回头的一瞬间,他和司机的目光相撞了,那目光里充满赤裸裸的淫意,像狼一样贪婪野性。

林晓澍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但是因为相跟着老婆何芸仙,他没敢再多瞅一眼,可是只那么一眼就够了。他又想起了前妻南燕,由那司机狼一样的眼神,想起了南燕风骚的眼神。仅凭南燕那眼神,他曾经就断定,假如有一天南燕和他离婚了,决不会守身如玉一个人过,一定会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里。在此后的不长时间,他就证明自己当初的看法,但是证明得相当痛苦,他差点要疯了一样。

南燕不能守身如玉,可南燕又是非常挑剔干净的,在与他生活的七年中,就像患上了洁癖,每天晚上都要他洗漱干净,否则别想上床一块儿睡觉,更别想与她做爱。由于南燕的要求和影响,他特别讲求卫生,讲求生活的品位,可找下何芸仙以后不行了,各方面都明显下降,他越来越变得随遇而安,觉得生活好坏都一样。

唉,南燕!

窗户的玻璃上挂着冰雪和灰尘,临近马路的位置就这样,令人生厌与无奈,灰尘多,噪音也大。当时林晓澍并没有看中这套房子,但是南燕看上了,因为对面还有一条河,她说她喜欢那条河,河水让她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与南燕生活的那些年里,南燕常在晚霞中凝望着河水,站在窗前久久不肯离开,有时脸上挂满泪水。而当何芸仙走进这个家时,对她产生兴趣的不是河水,也不是天空的晚霞,而是没完没了的电视连续剧。

这天何芸仙下班回来,对林晓澍认真地说,过几天她父母要来住一段时间,告诉他的时候声音很低,像一只空腹的蚊子在盘旋。过了好一会儿,何芸仙看着他又说,我母亲这次来是因为肾不太好,到时你找一下你爸的关系,我领上到市中心医院做个检查。

肾,什么肾?

林晓澍愣了一下,好像没听懂似的。接着他明白了,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老婆说,肾可是人体的重要器官,说完就转身进了书房。近来,他们之间一旦遇到棘手的问题,他总是赶快躲进书房,觉得这是一种避免争吵的最有效的办法。在书房里,他获得了清静和放松,可是又进入了另一种梦里。在梦里,他眼前尽是南燕的身体,那迷人的身体就像一个魔鬼,如蛇一样纠缠着他的时候,让你有一种耗尽生命的感觉。

这天晚上,他的梦从书房一直延续到卧室的床上,梦结束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何芸仙拉着灯正看着自己。你怎么啦?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半夜喊出了前妻的名字。

我只是看看你,何芸仙不知所措地说,你最近是不是不舒服,工作上有压力,还是怎么的?你放心好了,他们来咱家住不了几天,如果检查出什么的话,就到医院去住了。

何芸仙身子缩在被窝里,目光疑疑惑惑的。

他往紧掖掖被子,没有回答老婆自圆其说的疑问,却想起他们滚在一起的情形,毫无性趣质量可言,很像是公猪和母猪交配,或者说本能的例行公事,不像跟南燕做爱一样。真的是很奇怪,当年离婚后,他咋会看上这个女人?

几天之后,丈人和丈母娘从遥远的乡下,走进了他城市的家门,非常谦卑地坐在他客厅的沙发上。那份战战兢兢的谦卑,赢得了他的热情,又是端茶又是削苹果,而且始终面带微笑,嘱咐二老一定要注意身体,特别是丈母娘。可是等他们前脚一走,由何芸仙领着去医院检查,他后脚就把门嘭地关上,站在临街的窗前,看着三个人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

下午去了出版社,林晓澍依然心不在焉。老实说,他在出版社的人缘很一般,尽管他父亲是市里的高官,退下去还虎有余威。但是,大家并不怎么在乎他,很少有人求他办事,与同事们相处得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像杯白开水一样。每天进出单位的大门,在狭长的楼道里,在堆满书刊的办公室里,除了例行公事一般的招呼,还有工作上非要说的话,几乎再无多余的交谈和玩笑。

林晓澍在电脑前傻坐了一个下午。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饱受委屈,无处诉说的孩子,直到桌上的电话铃响起,才摆脱郁闷的状态。

他抓起电话,振作了一下精神:

喂,你找谁?

话筒里嘻嘻笑道:

晓澍,你猜我是谁?

林晓澍大脑一片空白,他猜不出是谁来,声音既耳熟又陌生,而且他讨厌去猜,谁就是谁了,干吗要兜圈子?这样的电话,他曾没少接到过,大多是几面之交,就很骚人的文学女青年。对方停了一会儿,又声音甜腻了问,晓澍,你在听我说话吗?

林晓澍皱起了眉头,说你打错了,我不是什么晓澍,他今天没来上班。说罢,啪地搁下电话。办公室的电话,显示器的电池早没电了,也懒得有人去更换,他无从知晓电话号,是手机,还是座机打来的。可是刚搁下,电话又响了起来,他抓起话筒吼道:

告你他没来上班,告你他没来上班,你她妈的要干什么?

对方沉吟片刻,然后自报家门,说她姓方,是S大学中文系办公室的,本周五下午要搞一个讲座,想请林晓澍老师去讲讲文学史。电话里说:

不知道他在不在?

林晓澍知道弄错了,赶紧压下满肚的火气,他说,实在对不起,很不好意思,我就是林晓澎,只要您信得过我,我就去。对方扑哧一声笑道,不光是我信得过,老师和学生们都信得过,只要您答应,我们就非常感谢了。

接罢电话,林晓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觉得生活他妈的乱套了,让他有点疲于应酬。可是,S大学中文系邀请他去讲座,毕竟说明他在这座城市还是有影响的,毕竟是他应该高兴的事情。林晓澍调节着情绪,点燃一支Marlboro香烟,然后打开自己的电脑,噼噼啪啪敲击起来。他得提前准备讲稿,要么不答应人家,既然答应了,就得当回事情去应酬,尽量把讲座讲好,不能辜负了一片盛情。

周末转眼就到了,下午林晓澍打的赶到S大学,那天电话里,方老师本是要派车来接的,可是他一时谦虚说算了,今天便只好打的过来。

方老师早在校门口等着他,一见面就赞叹他大名鼎鼎,是全市全省有影响的编辑家和历史学者。林晓澍微微一笑,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恭维,凡是这种时候必须谦虚。方老师看上去已教书多年,像大学的许多女教师一样,教书教得清心寡欲,是一个女人味淡薄了的女人。林晓澍讲座的时候,方老师听得十分专注,像在座的学生一样虔诚。

一个半小时的讲座很快就结束了,林晓澍没有虚于应酬,没有辜负老师学生的期望,一堂讲座讲得相当精彩,多次博得哗哗的掌声。讲座结束后,好多学生走上讲台让他签名,方老师竟然也在其中,给方老师签下的一刻,他突然觉得方老师好像见过,而且是与南燕一块儿见的。

从讲座的会议厅出来,林晓澍忍不住问,方老师,您好像和南燕是同学吧?

是呀,我就是南燕同学!

方老师吃惊地看着林晓澍,问他您怎么知道的?林晓澍多少有点慌乱,但是马上就镇静坦然了,说她是我前妻,我们有许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

方老师哦了一声,再什么也没说,然后顺着校园的路,相跟着散步起来。走了一段以后,方老师与林晓澍相视一笑,才像寻找到了话头,轻言慢语地讲述起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校园冬日已枯的树上,偶有残存的黄叶飘落下来,像久别的被岁月榨干水分的记忆。两个人缓缓走着,林晓澍双手插在裤兜里,倾听着方老师的讲述……

何芸仙打开家门的时候,发现林晓澍穿戴整齐,一身崭新的深蓝色西装,雪白的衬衣和紫红色的领带,外套一件“阿玛尼”羊绒大衣。从头到脚,几乎都是她给买的,但林晓澍平时很少穿的。

她问,你要出门吗?

林晓澍点点头,似乎有什么事情,早已下定了决心。

何芸仙有些生气,说,都好几天了,只给托了你爸的关系一下,你就甩手不管了,也不问问我妈的病情,好赖你也是女婿啊。

林晓澍回过神来,两眼盯着何芸仙问,你又咋啦?

何芸仙一听火了,还能咋啦?我妈住院吧,只有住了院才能仔细观察,听那医生的口气,好像情况不太好。说完,何芸仙走进卧室取出一张银行卡来,对林晓澍说,我爸在医院里陪着,我得给他们送钱去。你也不能过去一下?

林晓澍嗯了一声,说那好吧,可我答应今天接孩子去的。

何芸仙顿时气炸了,接孩子,接孩子,你找什么借口?就去医院看一下,又不是让你去陪夜。怎么啦,难为你啦?要是难为,你就别去了!

林晓澍从未见过何芸仙如此发火,像个母老虎似的。他软了下来,嘿嘿一笑说,你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不就是说说嘛,而且也真的是去接孩子。何芸仙也熄了火气,嘴里嘟嘟囔囔的,一把搂住林晓澍的胳膊,像哄小孩子一样说,对我父母好一点,求你啦,啊?

林晓澍说,我也够可以的了吧,来了端茶递水,托我老爸的关系找医生,还要我再怎么样?接着连声道,行行行,一切听你的,孩子先不接了,我去还不行?

夫妻两个出门打了一辆出租,一路赶到市中心医院。医院可以刷卡收费,何芸仙挤到收费窗口前,一下刷出一万多元,刷得林晓澍甚是心疼,买车的希望又倒退了一步。他早有买辆小车的想法,可何芸仙一直不同意,说折子里就存那么几个钱,万一买车都花光了,遇上个事情怎么办?今天终于遇上了。这几天,他躲着不来医院看丈母娘,弄真的就是怕花钱,别看平时何芸仙给他买衣服舍得花,可是比起看病来,那根本算不了什么。现在的医生都是杀人犯,家财万贯也经不住他们一看,没钱人病死也不要住医院。

刷罢卡,林晓澍两脚像拖了沙袋,一步一步爬上楼梯,跟着何芸仙到了病房,强颜欢笑地问候过丈人丈母,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就赶快离开了医院。离开的时候,他掏出手机来看看时间,意思是他要去幼儿园接孩子了。

从幼儿园接上孩子,林晓澍带上去了父母家,然后耐心等待着天黑。天黑以后,他准备再去见见方老师,再了解一些南燕的情况。他不时抚摸一下脖里的领带,那领带曾是南燕的学校组织老师们出国旅游,在法国巴黎给他买的,好多年过去了依然时尚,一点都没有过时的感觉。何芸仙曾问过领带的来历,但是他没说是南燕留下的,说是出版社过年给发的。

平时孩子也大多在父母家,前些天就被父母接走了,一来父母溺爱得离不开,二来他们也忙得不好照顾,现在丈母娘来看病了,就更不能把孩子接回家了。只是上午母亲打电话,说今天下午她有点事,让他来幼儿园帮接一接。

天黑以后,林晓澍便打的前往S大学,跟上次去讲座一样,按事先电话里约定的,方老师已恭候在学校大门口,然后两个人相跟上,在校园里就散步就聊。S大学的校园很宽阔,大小路径盘来绕去,尽管冬天失去了树木的掩映,给人的感觉仍十分幽静。夜幕下的校园,教学楼宿舍楼集中的地方,一片灯火璀璨。

方老师像仍接住讲座那天的话说,南燕好像就没有老过,去年我们同学聚会,她仍是那么年轻漂亮,一头秀发披在肩上,比我们哪个女同学都风流潇洒。说到这里,方老师回头看一眼林晓澍问,你知道南燕开的啥车吗?

林晓澍爽朗地笑道,这些年音讯全无,我咋知道她开的啥车?

方老师也笑道,你看我这人,说着说着就糊涂了,你要知道的话,今天还用来问我?她告诉林晓澍,南燕开的是奔驰S350,她并懂得什么350,什么360的,是一个男同学说的,说这车相当名贵。方老师的口气中,充满了眼羡与感叹。方老师脱口问道,你说南燕也没什么工作,她哪来的那么多钱,卖得起那么名贵的车呀?

林晓澍摇摇头,意思和刚才一样,我咋会知道呢?

方老师还沉浸在感叹中,对林晓澍说,听其他的同学说,她与你离婚以后,一直再没有结婚,被一个有钱人包养了。

林晓澍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他一直藕断丝连,特别是近来朝思暮想的前妻,竟做了有钱人的二奶?他不相信这是事实,近而怀疑方老师与南燕有什么过结,今天专门约他来毁谤,就像污辱了他自己一样,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愤怒,想怒斥一顿方老师,拂袖而去。可是转而又想,南燕被包养也不是不可能,曾经七年的肌肤相亲,他知道南燕骨子里,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再说了,如果自己言语过激,就有失风度了,前妻毕竟是前妻,犯不着要如何。

方老师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了,不好意思起来,说您千万别当真,今天我不该跟您说这些,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林晓澍苦笑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

方老师却再不说了,转而感叹道,做男人难,做女人更难,更何况现在的社会。

告别了方老师回家的路上,林晓澍摇摇晃晃地坐在出租车里,头脑里像煮开的一锅羊汤,时而对方老师满腔愤怒,想这个女人真他妈的无事生非,也不知南燕咋得罪她了,那样狠毒地糟蹋她?后悔自己纯粹是发昏,今天来约见这个女人。时而又对南燕满腔愤怒,被一个臭有钱人占用着,为人家下贱地陪笑,为人家下贱地斟酒,为人家下贱地卖肉,为人家下贱地苟且偷生。

林晓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南燕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那个身材窈窕有气质,学习音乐史的南燕呢?那个曾对他充满依恋,温柔含情的南燕呢?

林晓澍像遭凌迟一样垂下了头,想,在这个红尘滚滚的世界,过去的南燕早已溺水身亡,他也快溺水身亡了,精神恍惚得就差半口气了。出租车停下,在打开车门的那一刻,他耳边又回响起南燕的笑声,南燕就笑就给他朗读,朗读一句曾给他朗读过的话:

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如同站在上帝面前。

星期一上午,林晓澍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处理案头的一大推稿件。那些不是打印而是手写的稿件,字迹有的潦草有的工整,看得他眼花缭乱,心生莫名的烦躁和焦虑,几次把稿件摔在桌子上。

林晓澍仰靠在椅背上,使劲地闭一会儿眼,使劲地搓一搓额头,努力平息心头的焦躁,接着又伏到桌上继续翻阅。这是一部待审的,已搁了多日未看的稿件,稿子是打印出来的,不像手写的看得麻烦,而且所用字体十分娟秀。林晓澍只翻了翻就觉得养眼,其中有一页是写给编辑的,除了一些对编辑的客套话,再就是简要叙述了稿子所写的故事,说一个女人和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偶然吃了一次饭就有了感觉,饭后在男人送她回家的路上,在她家附近一片僻静的草地里,就干了那种事。干得她心满意足,事后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是一个多好的男人。

林晓澍读完信后,养眼的感觉顿时全无,想实在有负了那娟秀的字体,觉得这样的故事写出来,纯粹是手纸一样的垃圾。凭借他多年的审稿经验,凭借稿子上那笔名,凭借那语式语调,他立刻断定作者是一位中年女人,而且是一位有钱无聊的太太。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他伸手接起电话,还未及他开口,对方就说:

你是晓澍吗,你猜我是谁?

语调轻柔得像从云端飘来,林晓澍一听那语调,就想起了前些时那个电话,但是这次他没有发火,想他妈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了,是猫是狗也要弄个明白。他先没有应声,点了一支Marlboro,深吸了一口才说:

我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好吗?

对方在电话里一声艳叹:

哎吔,真是贵人多忘事,新朋老友,你总不能认识一个忘一个吧?

“哎吔”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嘟嘟嘟的忙音,让林晓澍又心生火气,哪他妈的个臭逼了,尽管骚扰老子?可是,从那口气里听得出,并非腻歪的文学女青年,好像是一个熟人。他搜刮着脑子,想到底谁了?两次打来电话,都一个德性。可他想不出是谁来,想不出来就只能不想了,他瞧一瞧话筒搁下。

林晓澍心烦意乱地走出出版社大门。

大街上,汽车的喇叭叽里哇啦一片,他想肯定是前面堵车了。突然间,一只野狗横穿马路过来,窜到他面前,把他吓了一大跳,然后大模大样地走开了。望着离开的野狗,他大脑皮层像打了一个褶皱,没来由地想起他吻过的一个东北女人。他站在那里半晌纳闷,不知道消失了的野狗,和那东北女人有何关系?

那是发生在几年前的事情,当时他去沈阳参加全国出版系统的一个会议,因为火车票紧张买不到卧铺票,他就买了一张晚上的硬座票。火车穿山越岭,在黑沉沉的夜幕下晃荡着,一车厢的旅客昏昏欲睡。与他同座的是一位女人,衣着打扮时髦,从那说话的语气,一听就是个东北的。在火车的摇晃下,那女人也很快头耷拉了,一会儿歪靠向车窗,一会儿又歪靠在他肩上。他先还躲着,实在躲不过了,就由她靠着。可是这一靠糟了,身上的香水味撩着他,呼出的鼻息撩着他,耳边的头发撩着他,像蓄意挑逗他似的,睡觉只是装模作样。

他被挑逗不过了,见对面座上的旅客睡了,就把一只手悄悄伸到女人背后,而且随着火车的晃荡越搂越深。女人醒了眼看他,看了看又闭上眼,并且靠得他越紧了。女人无疑是认可了,他便把手伸进衣服里,一直从后背伸至前胸,猛抓住一双硕大的乳房。女人被抓得如饥似渴,拼命地拿身子拱他,让他的手在衣服下折腾。

他很想抱住女人亲吻,可又怕惊醒对面的旅客,直到火车在一个大站停下,因为要错车停十几分钟,他便和女人赶紧下了车,在站台的一个柱子后面,疯狂搂抱住亲吻起来。在到沈阳之前,火车沿途小憩了三次,他们下去狂吻了三次,吻得相见恨晚,吻得要死要活。

可是到达沈阳后,一切都宣告结束了,仅是萍水相逢一场,以后彼此再无联系。最初他还非常思恋,几天的会开得心不在焉,从沈阳回到家也魂不守舍,晚上老梦见那丰满的乳房,那近乎窒息的狂吻,早上醒来好像那女人就在身边。可是日子一长就淡漠了,他并不是一个沾花惹草的人,再后来像什么都未发生过,极少再回想起来。

林晓澍神情恍惚,像坐在当年的火车上,从他面前走过的路人,都回头打量着他,像看一个精神病患者。他联想起办公室接过的电话,问自己会不会是那个女人打来的?可是听那语调根本不像,而且当时他并没有留给她电话号码,甚至连名字都没告诉她,只告诉他是出版社的一个编辑。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

林晓澍否定了自己由野狗引起的胡思乱想,他离开马路边融入人流,但一时忘记了要去哪里,又停下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老婆何芸仙的妹妹来了,事前他一点都不知晓。

下午,林晓澍从单位回到家中,一进门就被东西绊了脚,低头一看是几个蛇皮袋子,胡乱堆放在家门口。他之前只见过小姨子一面,没什么太深的印象,今天看到小姨子的时候,他第一感觉就是粗鲁,一个十足的乡巴佬。

晚上,何芸仙精心炒了几个菜,来款待远道而来,以前几乎没登过门的妹妹,妹妹对姐姐的厨艺大加赞叹,可林晓澍却吃得如同嚼蜡,离南燕做下的菜差远了,简直就没法相比。他在饭桌上像征性地夹了两口菜,跟多年未见面的小姨子客套了几句话,就匆匆扒拉完碗里的半碗米饭,借口去收拾儿子的房间去了。因为家里有客来了,都是在儿子房间住。

黑夜睡下,何芸仙才告诉林晓澍妹妹何芸果来的原因,一是帮助父亲照顾住院的母亲,二是想让他帮助找一份工作,最好还能在市里找上个对象,再不用回乡下去了。何芸仙说出妹妹“芸果”二字来,林晓澍才记起小姨子叫何芸果。他叹了口气说,你们家的人想法咋这么简单?现在下岗工人不说,大学生都多得扎堆,想找份工作比登天还难,她一个乡下姑娘能找上吗?找对象更是侈谈,谁取她一个农村女孩子做老婆?

何芸仙知道林晓澍家高干,两个人不知咋就阴差阳错地结合了,而事实上林晓澍根本瞧不起她,也瞧不起她家和她家里的人,这也是父母很少登门的原因,也是她妹妹只来过一次的原因。她语气怯弱了说:

你别这样说话好不好?难她才来找咱们,不难来找咱们干啥?

林晓澍不再说话,掉过脸去假装睡了,等他再掉过脸来,老婆已鼾声四起。何芸仙这点他永远比不了的,除了看电视,再就是好觉头,一着枕头天大的事也能放下。今天大概是妹妹来了,有事要跟他说,才早早地睡下了,没有蜷在沙发上看电视。

听着老婆呼噜噜的鼾声,林晓澍却死活睡不着,又胡思乱想起那个东北女人,从东北女人又想到了南燕。南燕真为了几个臭钱,做了有钱人的二奶吗?

他知道自己还深爱着南燕,那爱像埋藏的火种一样,离婚几年后,被那天胡同口不知是虚幻,还真的就是南燕的一瞥,给点燃了,近些日子烧得他无法自已。跟南燕一起生活的时候,好多次大汗淋漓的做爱之后,他总是抱着南燕的头一边歇息,一边抚摸她的身体,像仰躺在公园的小船上,让他的身心持续感受一种满足,感受一种幸福的荡漾。可是一切都远去了,如果真是那方老师说的,此刻南燕或许就躺在那臭男人的怀里,正由那臭男人变着法儿玩弄。

一想到那可以想见的情景,林晓澍就痛苦得无法抑止,他在心里呐喊道:

南燕,你真他妈的堕落了吗,真为了几个臭钱,甘做股掌间的玩物?

林晓澍感到日子越来越糟糕,糟糕得他头昏脑胀。

丈母娘经过检查,患的是肾积水,刚刚做过手术。从乡下来的小姨子,在医院里陪了两晚上,就因闲言碎语和母亲吵架了,在父亲的喝斥下才住嘴。何芸仙气得七窍生烟,想母亲刚做过手术,你这么大的闺女了,就不能心疼体谅着点儿?就这破德性,还想叫姐夫给找工作,还想叫姐夫给找对象?

何芸仙一赌气离开了病房,跑到病房的大楼下,又跑到医院大门外流泪,连日来单位上班一头,医院里一头,还有家里一头,整个人被折腾得身心疲惫。跑出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八九点,她给林晓澍打电话,满口哭腔地说,希望他到医院来陪一晚,缓和缓和她家人的气氛,别因为母女两个吵架,刚做罢手术的母亲出现个三长两短。原该是她来陪的,但是她不能陪了,怕她陪得也吵进去。

林晓澍接住电话半天不语,慢慢地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咋就咋吧,我这就过去。

丈母娘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端屎端尿都得人伺候,又浑身长着一堆肉,伺候起来非常不便。每拉撒一次,林晓澍和丈人都手忙脚乱,累得出一头细汗,起初丈母娘当着他的面,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不好意思也没办法,再拉撒就不避回了,把眼一闭由他们摆布。小姨子还怄气,跑回他家睡去了。

林晓澍在医院里陪了一晚上,一晚上被丈母娘折腾了三次,刚靠着椅子迷糊了,丈母娘哼哼要撒尿,好不容易又迷糊了,丈母娘又哼哼要拉屎,第三次哼哼完的时候,他想睡大脑也紧张得睡不着了。如果再伺候一晚,他就得精神崩溃。看着已连日休息不好,两眼布满血丝的丈人,他觉得更是可怜,再这样下去的话,老头也支撑不住了。

小姨子何芸果,大概被姐姐革命教育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来到医院,昨晚还阴云密布的脸上,走进病房时已变得阳光灿烂。竟然,还冲林晓澍说了一句:

谢谢姐夫!

“谢”得林晓澍大眼瞪小眼,像接受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飞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觉得小姨子一夜就刮目相看了。看着刮目相看了的小姨子,他谦虚道谢什么谢,这是我和你姐应该做的。说着就起身往外走,在门口对小姨子说,你好好照顾母亲吧,我得到单位上班去,近来事情特别多。

又向丈人和丈母娘招招手:

我走啦,有啥打电话!

走出市中心医院,走上大街的林晓澍,像从监狱里释放出来一样,仰天长呼一口气,又抡起胳膊活动活动,感到一夜的疲惫轻松多了。他说去上班是实话,的确手头有书稿要看,其中一部就是那附着信的,给他讲述了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但是,今天他不去上班也可以,那些书稿反正尽快看完就是了。看到马路边一个摆早摊的,他觉得自己该犒劳一下肚子了,最好是喝碗热腾腾的羊汤,补补一夜消耗的能量。

可喝羊汤,他认为最好的是常去的那家羊汤店,于是挥手拦住一辆出租车,让司机直奔自己小区附近的大街。

下了出租车,林晓澍一走进羊汤店,服务员阿媛就迎上来,说这段时间你咋没来?店里热气腾腾,换气扇没有开,林晓澍挥挥手,挥开面前的雾气,随口说出差去来。接着口气暧昧了,低声问阿媛,想我吗?阿媛一下忸怩了,回头瞥一眼锅边的老板娘,嘟哝一句想啊,就赶紧脸被雾气笼罩了,对老板大声叫道:

一大碗羊汤,一小瓶二锅头!

林晓澍很是高兴,早上他来喝羊汤,一般是不喝酒的,怕喝了上午头脑昏沉,去单位上班干不成事。可是阿媛既然给要了,他今天也就欣然接受了。

喝完羊汤出来,加之一夜没休息好,他真有些头脑昏沉了,便决定不去上班,回家好好睡一觉再说。阿媛送出门来,他回头笑道,一定得老想着我。

阿媛脸红了,哎!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阿媛手里拎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林晓澍急匆匆地去打车,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辆出租车。天黑沉沉的,寒风呼啸着。马路两旁的树木拼命摇晃了,有树枝刮得从树上落下来。

风越刮越大,两个人站在马路边,焦急地等待着,可是仍不见一辆出租车。林晓澍等不及了,就拉起阿媛的手,在空旷的马路上,像疯了一般奔跑起来。他们跑进了一家超市,从货架上拿了无数的东西,像劫贼一样装进挎包里,然后跑出灯火通明的超市。跑出超市的时候,出口处竟没有一个人拦他们,好像跟那些保安串通好了似的。

他们在超市门口,终于打上一辆出租车,吆喝司机赶快去火车站,然后踏上了前往东北的火车。坐在人头攒动的车厢内,林晓澍长出了一口气,搂住阿媛的肩膀说,谢谢你跟我去私奔。阿媛却后怕起来,说我跟你私奔了,老板和老板娘知道了咋办,我父母知道了咋办?为了安慰阿媛,他抱住阿媛亲吻起来,像当年亲吻那个东北女人一样,亲吻得阿媛浑身发颤,下身朝他一撞一撞。

两个人死去活来地亲吻着,林晓澍突然间感到怀中的阿媛,原来是朝思暮想的前妻,于是更加拼命地搂抱了,从座位上翻滚到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起爱来。南燕还如过去一样,爱做得全身心地投入,像干柴烈火燃烧着他。随着一声近乎惨叫的畅快,他从南燕身上滚了下来,整个世界归于一片寂静。

林晓澍猛地坐起来,大汗淋漓地喘息着,裤裆里一塌胡涂,感觉就像是死了一回。阳光照得满屋明亮,待喘息渐渐平静了,他才恢复神志,明白是南柯一梦。他一把抓起枕巾,胡乱揩一下脸上的汗,又跌倒在床上,一幕幕回想着刚才的梦境。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撕裂了,一半向天堂抛去,一半向地狱抛去。

林晓澍又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老婆何芸仙已下班回来,正在厨房忙着做饭。他去卫生间拧大水龙头,把头伸到水龙头下,像冲洗西瓜一样,哗哗地冲洗半天,直到脑子冲洗得清亮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灌进下水道。他又关紧卫生间的门,拿揩脚的毛巾沾上水,把裤衩上的脏污揩抹干净。

何芸仙给炖了一只甲鱼,说她母亲今天精神状态好多了,好好给补养一下,或许很快就能出院了。另外,见他近来身体也不佳,也顺便给他补一下,一小锅甲鱼汤,母亲一个人是喝不了的。妻子盛好甲鱼汤,给他端到面前,说趁热喝了,喝了再喝上一碗。

林晓澍有些感动了,想起上午所做的梦,他感到自己很龌龊,有点对不住何芸仙。甲鱼汤看上去炖得鲜美,可他舀一小勺喂到嘴里,却完全两样,不仅炖得少滋无味,还带着一股子泥腥气。林晓澍顿时倒了胃口,把小勺往碗里一搁,说留给你爸喝吧。

他又想起了前妻南燕,南燕也曾给他炖甲鱼汤,特别是刚结婚的时候,他们每晚都要大战一场,甚至是几场不睡。南燕怕他吃不消,就常给他炖甲鱼汤,那甲鱼汤炖得鲜美啊,让他喝得口齿生香,几天不喝就丢魂似的。

何芸仙却以为他舍不得喝,就说锅里还多,足够她母亲和父亲喝的,如果他喝见好,明天还可以继续炖的。但是他不喝了,拿了一个馒头,就上别的菜吃起来。何芸仙也不再劝,把他不喝的甲鱼汤端倒厨房,准备倒回锅里,可是想了想,又三口两口自己喝了。然后坐回到桌子前,一边吃饭一边说:

芸果找工作的事,你一定要搁记着,再咋说也是妹妹,再难找也得给找呀,她在村里也没别的依靠。再说了,她找下工作好了,咱们日后也省心。

林晓澍一听,吃着的半口馒头,就咽不下去了,满嘴囫囵了说:

行啦行啦,赶快吃完了,给你老妈送汤去!

丈母娘手术好出院后,在他家又养了两三天,就坐火车回老家去了。

林晓澍直以为小姨子也要走,小姨子却留了下来,缠着他非让给找工作不可,说在城市干点什么,也比在老家种地强。再说了,如果她有工作能挣钱的话,这次母亲看病花了四万来块钱,就用不着光靠他们分担了,她也可以分担一点呀。

小姨子赖着不走,每天除了帮洗衣做饭,就是待在他书房里,整天鼓捣他的电脑,像翻腾笼柜一样,把电脑翻腾了个遍,而且就翻腾还就笑,看着网上的一些图片,笑得咕咕咯咯的。林晓澍没办法,何芸仙更没办法,两头夹着为难。对林晓澍说:

就算我求你行不行?你托人情找关系,赶紧给她找个工作吧。

林晓澍说,你以为人情就那么好托,关系就那么好找?她赖着不走,就叫她赖着吧,她在家里睡,我去单位睡。

何芸仙哭了,你要是去单位睡,我就死给你看!

又是周末了。

下午的下班时间未到,同事们就鸟兽散了,可林晓澍还在办公室磨蹭着,一来害怕回家去,见到待在家里的小姨子,二来被老婆何芸仙缠不过,前两天托一个朋友,在一家超市给小姨子找了份收银员工作,但是还没有最后敲定,到底人家肯不肯要。朋友说好今天下午来电话,他必须耐心等着,实在等不来再说。

给小姨子找份工作,在他来说比较困难,如果向他父张一口,那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比收银员再好的工作也能找下。可是,他不愿意向父亲张口,何芸仙母亲住院期间,他父母也几乎被拖累了,每天给接送孩子,接送得十分辛苦。现在再去张口,让给小姨子找份工作,父亲不能说不答应,但内心里一定反感,本来就瞧不起何芸仙家,曾经非常反对他们的婚姻,如果去向父亲张口,纯粹是添堵。

就在林晓澍等得不耐烦,有些对事情绝望,在地上像困兽似的踱来踱去,拿不定主意是打电个话问问呢,还是继续等下去的时候,朋友的电话打来了,说超市的老板同意了,让在家停候通知,我把你的电话给留下了,到时让超市直接与你联系。大概去了得先培训几天,然后才能挂牌上岗。这个超市经营不错,但是对员工要求严格,这几天要提前做做准备,找些相关的资料看一看。

林晓澍哎哎地点着头,十分感激地说:

改日兄弟请你喝酒,你说到哪就到哪,拣市里最好的饭店。

朋友停顿了一下,嘿嘿一笑道:

请不请吧,只是事办成了,别忘了我就行,平时要多联系。

朋友说完挂断了电话。林晓澍怔怔的,好半天才放下话筒,刚好的心情又凉了。他听得出朋友的话外之意,别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用得着的时候才想起朋友。要说朋友的话,说得虽然有点直截,但是说得一点不假,他这几年确实与朋友们联系少了,确实活得有些孤家寡人。这个朋友原本算得上要好的,可近两年并没有来往过,几乎要被他遗忘了,如果不是小姨子的事,他是还不会去找的。

这几年他的人事关系欠缺啊,在单位跟同事们处得一般,在外头跟朋友们处得一般。林晓澍坐到椅子上,点一支Marlboro烟,一边闷闷地抽一边想,他得从今天开始,把欠缺的人事关系修补起来,不能再孤家寡人地活着了,得活得游忍有余。

没办法,世道就这样!

林晓澍从出版社出来,他原准备回家的,把找下工作的消息,告给老婆和小姨子,在此之前他丝毫未透露过。可是走了一段路,他一转念又不想回去了,信步到了他楼房面对的那条河上,宽广的河面早已结冰,在暮色中白茫茫的,失去了春夏荡漾的碧波,失去了河边散步的老幼,还有手挽着手的情人伴侣情。嫩绿的草枯黄了,一片衰色连天。

这里也曾留下他和南燕的相依相偎,留下了他和南燕拥抱的热吻。每次与南燕热吻的时候,南燕总是深情地仰起脸来,让秀发从他的臂弯里如瀑一样披下,让他吻罢她的额头,让他吻罢她的脖子,最后堵在两片渴望的唇上,吻得如痴如狂。

南燕呻吟着,呢喃着说:

林,我的下身湿了,咱们回家吧!

可是南燕现在在哪里?难道真像那姓方的老师说的,醉生梦死在一个臭男人怀里?天地之大说大也大,天地之小说小也小,一座两三天就可以转遍的城市,这么多年了竟一次碰不到南燕,打听起来也如大海捞针。自从见过那两次面以后,他再没有见过那姓方的老师,他知道再见也无济于事,那姓方的老师把话就说到了那份上,不会再告诉他什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继续打听下去,还是就此作罢?而且,有一天真打听到了又将如何,又能如何?真有一天见到了,南燕对他的感觉,他对南燕的感觉,还能恢复如初吗,彼此到底能找回多少来?

林晓澍想问天,天暮沉沉地不语,想问地地也不语,只有寒风在呼啸。萧条的树木,守候在沿河两岸,风在枝头撕碎了,像破布条一样刮着。在滨河的路上,除了他形影相吊,再见不到一个人影。就在准备返回的时候,一个穿警察服的人出现了,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像条跟踪的狼一样。他立刻感觉出了,警察为什么跟踪他,近两年在这条河上,每年夏天都有人投河自尽,在本市的晚间新闻里报出来。

林晓澍突然失笑了,这大冬天的河已冰封,即使他想跳河自杀,也没有办法自杀啊。而且他会去自杀吗,他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呢?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以为是老婆何芸仙打来的,从裤兜里掏出来,不假思索地接了说,我现在正在单位,一会儿就回去了。他不等对方说什么,接罢就啪地关了,连号码都未看一眼。可是刚装回裤兜里,手机又响了起来,这回他掏出来看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口气小心了问:

喂,你是哪位?

电话里嘻嘻笑道:

先不告诉你,你好好猜吧。

林晓澍一听傻眼了,那笑声那口气,跟上两次无二,又是那个女人打来的。原来往办公室打,现在又打他手机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想干啥?他问:

你咋知道我手机的?

对方艳叹一声,语调拖长了说,现在谁都不是秘密,别说你的手机了,就是国家领导人的电话,只要找也不愁找到。转而笑道:

我每次给你打电话,你怎么火气老大,就不能温柔点?

林晓澍吼道,我吃枪药了!

对方沉默片刻,轻笑一声说,你是不是病了?

林晓澍又吼道,你他妈管我病不病的,我病得快死呀!

电话又一次挂断了。

林晓澍看着手机上留下的号码,是一个外地电话号码,并不是手机号,他想到底是个什么人了,便回拨了过去。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老太太,说这是她电话亭里的电话,刚才有个女人打罢走了。林晓澍懵了,他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女人,两次三番地给他打电话,是挑逗还是恶作剧?还是想敲诈勒索,还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百思不得其解的林晓澍,突然仰头大悟到,什么都不是,是这个世界生病了,许多人都生病了。南燕生病了,何芸仙生病了,小姨子生病了,他自己也生病了。他闭上了眼睛,大地一片缟素,雪花铺天盖地而至,可是睁开眼睛来,又看不到一片雪花。他给老婆何芸仙拨通了电话,大声说我明天要住院。

你要住院?

嗯,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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