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片火烧云(长篇选载)
2012-04-29杜斌
杜斌
现在的张耀祖已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张耀祖。在他爸妈眼里,张耀祖是张家的招牌,是张家的荣耀。在张庄村人眼里,张耀祖是散财童子,是财神爷。在老家父母官眼里,张耀祖是GDP的引擎。在报纸上,张耀祖是榜样。在电视里,张耀祖是名人。
五十五年前的张耀祖并不叫张耀祖,家人外人都叫他猪娃。猪娃是他的小名。猪是祖先对家的一个梦。你瞧那家字,上边一个宝盖头,象征房屋,下面是个豕字,豕就是猪啊,意思是房屋下面有个猪,这就是家。如果没了猪,就家不成家了。猪也是猪娃父母对家的期望,期望有了他这个叫猪娃名字的娃,就能给家里带来猪运,年年岁岁都有猪,过年的时候就能吃上猪肉。听猪娃妈讲,他家以前每年春天都会买一头小猪,养起来,天天喂,天天养,到腊月里快过年了,小猪也就养成了大猪。把猪一杀,给他舅舅家送点,给他姑姑家送点,给其他亲戚送点,大家过年都能吃上猪肉,都会念他家的好,一起欢天喜地辞旧迎春。后来,人民公社成立了,小家变成了大家,不让个人养猪了,猪都集中到人民公社养去了。
这时猪娃出生了。家里不让养猪了,但是家里不能没有猪,没有猪家就成空壳了,还能算个家吗?于是,猪娃的父母有了他这个叫猪娃的儿子,用心可谓良苦。猪娃出生的那一年,过年时全家人吃的是人民公社大食堂的猪肉,海开吃,管饱。听他爸妈说,那是他们一辈子吃猪肉吃得最多的一年,每人每顿吃三四碗,满锅的大肉用勺子舀了,吃得猪肉都快从鼻孔跑出来了。再后来,人民公社的大食堂给吃塌了,再过年的时候,全家人的嘴头就十分可怜了,连猪腥气都闻不到了。
张耀祖五岁那年,眼看着到年根儿了,连一个猪毛都不见。正绝望的时候,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奇迹发生了,一个外出多年,早已被村里人忘得一塌糊涂的人出现了。这个人原本叫王二狗,从小就死了爹娘,是吃村里百家饭长大的。可现在不叫王二狗了,现在和猪娃他爸叫的是同一个名字——张百发,在广东一个县里当县长,也就是县太爷,是张庄村有史以来出的最大的官。后来猪娃听他爸讲,这个官本来应该属于他爸的。那是村里刚解放不久,县里抽调南下干部,因为他爸是方圆十里上学最多的文化人,是最适合的抽调对象,可是他爸舍不下家里的十亩三分水浇地,咋也不想南下。南下就是到南方去,正是打老蒋的时候,害怕有去无回。而且南方是啥地方?是蛮荒之地啊,是古时候流放犯人的地方。于是他爸脑子一活泛,用一斤红薯烧酒,把住在村东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王二狗糊弄住了,冒名顶替他爸,成了南下大军中的一员。从此,他们村里有一个张百发,远在天涯海角的不知道叫啥的鬼地方,也有一个同名同姓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张百发。这个远在天涯海角的张百发,南下以后竟走了狗屎运,由一个趿拉烂鞋片的穷小子,当了堂堂一县之长,而聪明能干又有文化的猪娃他爸,也就是留在村里的张百发,却依旧面朝黄土背朝天,侍弄着已不属于他而属于生产队的十亩三分水浇地。
张耀祖五岁的那年,是一九六二年。当了县长的张百发衣锦还乡,从县城一下子买了五头猪,回村在麦场上像过节唱大戏一样宰了,犒劳昔日的父老乡亲,让面黄肌瘦的乡亲们过了一回吃大猪肉的瘾。也就是那一次,为了感谢猪娃他爸张百发的大恩大德,从广东归来的张百发额外又多给了他家十斤猪肉。给他家送来猪肉的时候,全家人都像是做白日梦,猪娃他爸感动得手足无措,满脸的笑像满盆的水一样,不停地端起来又放下,弄得满地泼泼洒洒。
看着搁在锅盖上的猪肉,他爸搓摸着嘴巴,吸吸溜溜地说:
您这是感谢我啥的,我应该感谢您才对呀,要不是您当年顶替我南下,我不就南下了吗?
当时五岁的张耀祖也在场,若干年后他还没有发达的时候,他回想起那天的情形来说,没想到我老子那么聪明有文化,对冒名顶替他的张百发,竟然手足无措,说出那样扯淡的话。感谢就是感谢,而且非常应该感谢,一个县太爷能是十斤猪肉换来的吗?无论咋说,弄巧成拙也罢,阴差阳错也好,如果当初你要是南下了,他那个县长还不是你的,五头猪还不是你扛回来?他那个张百发还不是叫王二狗,还不是灰溜溜地待在村里?
今非昔比的王二狗,也就是已当了县长的张百发,给猪娃家送下十斤猪肉后,猪娃妈舍不得吃,就藏在一个油罐罐里腌着。每年过年时割下二斤肉,全家做一碗红烧肉,再饱一顿猪肉饺子吃。这让村里人眼羡得要死,一闻到他家红烧肉和猪肉饺子的香味,半个张庄村都涎水流成了河。可是又怪怨不得,谁都知道那肉曾是当了县长的王二狗送的。面对村里人的眼羡,猪娃爸张百发脸上像挂了一片子猪肉,气宇轩昂地倒背了手,从村东头踱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踱到村东头,咳嗽一声全村都回响。
像往年过年一样,今年猪娃他妈仍准备做一碗红烧肉,饱一顿猪肉饺子吃,可揭开那封存的油罐罐,用筷子去捞猪肉时,却左捞不见一块肉,右捞也不见一块肉,把头埋在油罐罐上,拿筷子在里面搅了好几圈,也只剩下了漂着肉花子的油汤。他妈脸唰地一下子苍白了,油罐罐里剩下的最后二斤猪肉不见了。他妈一声尖叫,像当街放了一个震天雷,炸得左邻右舍都跑了过来,并且迅速传遍全村:
张百发家有贼啦,贼把他家的猪肉偷了!
要说还是猪娃他爸聪明有文化,面对院里院外围下的左邻右舍,也可以说是看热闹的观众,及时制止了他妈继续喊叫。他爸对观众们说,谁说我家猪肉丢了,我咋就不知道啊?从早到晚,这几天我都守在家里,连个贼影子都没见,咋就会把猪肉丢了?没有丢哇!说着扬手道,别听她猪肉吃多了瞎嚷嚷,你们快回去吧,回去准备你们的年货,看自家的年咋过。
打发走左邻右舍,他爸把院门咣当一关,对他妈说:
丢就丢了你饿叫啥呀,怕别人不解气是不是?
猪娃他妈不叫喊了,可仍旧缓不过神来,像被贼偷走了心一样,怔怔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为她的最后二斤猪肉发呆。那可是她一年四季小心翼翼,平时客人来了都舍不得动,精心保存的最后二斤猪肉啊!可是像做梦一样就丢了,丢得神不知鬼不觉,丢得指头肚大的一块也没留下。
对于这个一年到头见不着荤醒,把所有的盼望都寄托在那油罐罐里,眼巴巴就等着这二斤猪肉过年的人家来说,简直不啻于晴天霹雳。除了猪娃他爸硬撑着,包括猪娃,包括他姐,也都像天塌地陷了一样,一个好端端的大年被搅得没法过了。都在对天诅咒,是哪个狗日的驴日的天打五雷轰的,是哪个大粪坑里捞出来的生了孩子没屁眼的,拿回去吃上烂了肚烂了心烂了祖宗八代的乌龟王八蛋干的!诅咒得猪娃他爸烦了,说你们别乱骂了好不好?那藏猪肉的油罐罐,放的地方连我都轻易找不到,外人咋能会找到?
猪娃妈说:那是狗吃了猫叼了?若是狗吃了猫叼了,那它们是咋吃的?油罐罐连动过的痕迹都没有,口子还盖得好好的,它们有那么大的本事么?
猪娃爸说:当然猫狗没那么大的本事,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或许是你记错了,这几年那点肉早就吃完了。
猪娃妈说:没吃完,一定没吃完,还剩二斤呢,有两大块子。
猪娃爸说:这就日怪了,那你说哪里去了?
猪娃妈说:平白无辜的,你问我我问谁?
猪娃爸说:那或许是放错了地方,你糊涂记不得了。
猪娃他妈平静了下来,觉得他爸说的有点道理,好像是自己动过那猪肉,把猪肉从油罐罐里捞出来,又放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于是,带领全家人开始寻找猪肉,从案板上到案板下,从大缸小瓮到坛坛罐罐,从伙房里再到杂物房里,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一家四口人寻找得满头大汗,也没找到半点肉星子。最后,全家人的注意力又集中到那油罐罐上,把油罐罐端到窗前最明亮处,他爸在一旁还点了油灯,他妈把一双筷子伸进去,先是小心地试探,然后左捞一下右捞一下,接着满罐子哗哗地搅了,也没有半块儿肉碰到筷子上,从油罐罐里失望地拿出筷子来,筷头上只沾着几根儿肉丝。
猪娃他姐不甘心,见他妈用筷子捞不着,就捋起袖头用手去摸。全家人屏声息气,心像地雷一样悬吊起来,都盯着他姐的脸,盯着他姐的胳膊,希望他姐突然间脸现惊喜,从油罐罐里哗地抽出手来,拿着一块油淋淋的肉说:
捞到了,捞到了!
可是他姐摸来摸去,最后像他妈一样失望,把手从油罐罐里抽出来,带着满手的油污,朝他妈摇摇头,又朝他和他爸摇摇头。全家人不禁一阵叹息,脸丧得像落汤鸡似的。猪娃忽然间觉得十分好玩,比上树掏麻雀下河捉鱼都好玩,全家人像是在做一场可笑的游戏。猪娃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笑得清鼻涕糊了一嘴,接着叽叽咯咯大笑起来,笑得他妈他爸他姐莫明其妙,也跟着他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猪娃的开怀大笑,一扫全家沮丧的气氛,平复了每个人的心境。他爸也觉得事情可笑,可笑明知道那猪肉早不知跑哪去了,却非要煞费苦心地去折腾,便说:
丢就丢了,咱们都吃好几年了,剩下的也该叫猫呀狗呀,或者贼娃子去解解馋。
猪娃妈说:你倒说得好听,没了肉这年咋过?
猪娃爸说:前几年没肉的时候,咱这年不是一样过吗?
但是到了晚上,全家人围坐在老油灯下,在屋外呼啸的风声中,沮丧的气氛又笼罩了全家,像灯光投在墙壁上的巨大的阴影一样。如果换成往年这个时候,全家人会为二斤猪肉幸福不已,猪娃他妈在地下忙来忙去,先把猪肉切成几小块,留下一些做红烧肉,剩下的都剁成馅儿,再配九成的白萝卜,再切上大葱鲜姜,把一年积攒下的几斤白面拿出来,准备欢欢喜喜地包饺子。今年却一无所有了,猪娃他妈实在是无法接受,于是又焦躁起来,对他姐说,咱到街去闻闻,看究竟是谁家偷了咱的猪肉。猪娃看着他妈很是不明白,问他爸,咱家的猪肉味和别人家的猪肉味,是不是不一样?
他爸说:你妈今天中邪了,猪肉就是猪肉,猪肉味到哪都一样,不一样就成猫肉狗肉了。
他妈说:一样你个头,我的猪肉是用棉籽油腌的,全村全天下没有第二家。
妈带着姐姐出去闻猪肉味的时候,猪娃和父亲守候在家中等待。父亲坐在老油灯下抽旱烟,猪娃坐在窗前看星星。可是,用嘴呵开一块结了冰花的玻璃,窗外黑咕隆咚地啥也看不到,呼啸的西北风扑在窗户上,透进一阵阵夹湿的寒气来,好像是天阴了要下雪。看不到天上的星星,猪娃就想他妈和他姐在街上寻找肉味的情形,像狗一样在这家门前嗅嗅,又到那家门前嗅嗅,可村里过年吃得起猪肉的没几家,她们寻也是白寻。猪娃又想起去年过年时吃饺子的情形,吃得饺子快从嘴里溢出来了,消化不了就用屁排泄,屁放得满屋子臭气熏天,放得他爸骂他越大越没人样了,举起笤帚疙瘩来朝他吼叫:
再放的话,我拿它钉住你的屁股!
快大半夜过去了,猪娃他妈和他姐才从街上回来,两个人冻得鼻红脸青的,他姐呵着两手在地上跳来跺去。结果可想而知,母女俩像作贼似的,几乎在每家门口都闻过了,也没闻出一丝半腥来。即便有一丝半腥,也轮不到她们鼻子去闻,就被呼啸的西北风抢去了,更容不得她们去比较,看是不是她们家被偷走的猪肉煮出来的肉味。
猪娃他爸早等得不耐烦了,收拾起旱烟锅问:两个人闻着啦?
猪娃打一个长长的呵欠,替他妈回答:闻见个屁!
晚上下了一夜的大雪。第二天早晨一开门,满世界耀眼的雪光,夹带着白哗哗的寒气直扑进屋子,张百发冷不丁打几个寒噤,赶紧抱住身子把门关上,接着又把门打开了。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随即又跑到院子中央,望着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伸手接住从树上飘下的两朵雪花,在手心里湿滋滋化掉,一时间喜不自胜。他啪哒啪哒地跑回屋中,一把将儿子猪娃从热被窝里拎出来:
憨娃,过年有肉吃啦,赶紧跟我取肉去!
猪娃还在睡梦中,拿手背揉着眼窝问:谁给送来的?
张百发说:老天爷送来的,老天爷惦记着咱呢!
村里还没有人起来扫雪,被雪覆盖的街上静悄悄的。父子两个相跟着出了村,老子大踏步走在前边,儿子紧跟在后边,一脚一个雪窝子,直朝中条山方向走去。老子回头兴奋地告诉儿子,这瑞雪兆丰年啊,明年一定是好收成。可儿子显然还被家中的热被窝纠缠着,满脸老大的不情愿,他说兆丰年就兆吧,跟吃肉有屁关系?老子哈哈笑道,我的憨儿子呀,你咋这么榆木疙瘩?这厚厚的一场雪,把田野埋得严严实实,你想那些野兔崽子咋活啊?他停下来向儿子卖弄道,它也和人一样呀,一日三餐顿顿都不能拉下,拉下了它就得出来寻找。可它一出来寻找,这雪地上不就留下了爪印?咱们顺着爪印撵下去,肯定能找到那兔崽子,咱过年不就有肉吃啦?
猪娃如梦方醒,眼睛一亮说:爸,你今天真行!
张百发抚摩一把儿子的头说:爸不是今天真行,原来就行,以前就撵过兔子。
猪娃说:那我咋不知道?
张百发说:你吃过兔肉忘了。
父子两个继续前行,猪娃看到他爸张百发越来越亢奋,好像要撵的兔子就在前边,好像已经胜券在握,亢奋得像村里的二不愣后生,不时冲着茫茫雪野,冲着已放晴的天空,狼一般嗷嗷嗷地吼叫。吼叫罢还不尽兴,突然扭回头来对他说,爸给你来一段《空城计》,让我的憨儿子也过过戏瘾。
稳坐在城楼观山景,
忽听得城外闹哄哄,
我手把垛口观究竟,
原来是司马懿动来大兵。
在城楼我这里恭而敬,
尊一声司马懿且听分明,
我也曾差人去打听,
回报说你人马往西行。
一来是马谡无才用,
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街亭。
你连得三城多侥幸,
你贪心不足又想夺我的西城。
我清水洒街扫得净,
黄土垫得平,
城门大开把你等,
特命百姓来把你迎。
今到此我没有别物可敬,
准备下羔羊美酒我与你接风。
……
听着父亲仰天一阵歌吼,猪娃再一次佩服他父亲聪明有文化,远不是那个当县长的张百发比得了的,以往也曾听父亲唱过,但是他没有在意,今天再一次听他父亲唱,他觉得父亲实在是了不起。多少年后,还令已改叫张耀祖的他念念不忘,有一次他从剧院豪华的包厢里出来,对他陪同的手下说:
我老子曾经也唱得好啊,完全是蒲剧名角阎逢春的派头,唱得那个字正腔圆,唱得那个荡气回肠,他真要是一直唱下来,也一定会成个名角儿的。
让儿子猪娃过足了戏瘾,张百发便清清嗓子,把一口黄黄的浓痰砸在雪地中,然后继续朝中条山大步前行。他一边甩开膀子走,一边很有经验地告诉儿子,中条山那头兔子多,大雪过后到处是兔子,一会儿就蹦出来一个,一会儿就蹦出来一个。猪娃望着陶醉的父亲,发现父亲高兴得出门时连毛耳护都忘记戴了,一双耳朵冻得像红萝卜片透明,可是父亲根本不觉得什么。父亲脚后跟踢起的雪,在老棉裤的屁股上沾下一片。猪娃戴着一顶破皮帽,他怕听不清父亲的话,撩起一片帽扇子问,那么多的兔子,你去了咋逮呀?
张百发掉后身来,摩拳擦掌地说:就凭这个!
猪娃一下子惊讶了,站住问:兔子跑那么快,你用手就能逮着?
张百发呱呱地拍着一双手说:对呀,憨儿子,这叫空手套白狼!
可是,父子两个赶了五六里之后,马上就到白雪皑皑的中条山山根底了,还连野兔的一根毛都未碰到。雪地上人的脚印倒是多了起来,杂踏着几串兔子的爪印,像刚刚经历了一场人兔大战,被雪覆盖的泥土被翻了上来,跟雪混搅在一起,透着十分新鲜的泥土气息。父子两个停住脚步,瞅着地上乱糟糟的场面,齐声道:
今天撵兔子的人多啊!
眼看着两三天就要过年了,谁都想吃点肉,嘴头上见点荤腥。父子两个的心不约而同地悬了起来,如果今天撵兔子的人多了,他们抓到兔子的希望就会落空,过年吃肉的希望就会泡汤。两个人正四处观望时,一阵轰隆隆的追赶声像响雷一般滚过来,接着从不远处一处看不到的坡下,一场铺天盖地的雪雾席卷上来。像是先前就埋伏着,父子两个根本没有察觉,这时候他们才看清楚,十几个人挥舞着棍棒,脚下掀起一团团的雪雾,裹挟着嗷嗷的嚎叫声,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
那些人,张百发一个都认不得,但他知道他们在撵兔子,可是又看不到兔子,只见一片雪雾弥漫的疯狂。张百发的心一下子冷了,今天他别指望抓到兔子了,像这样成群结伙,像土匪打家劫舍撵兔子的办法,即使野兔再多,也会吓得逃之夭夭,逃往中条山深处。就在张百发失望到了极点,失望得有些两腿发软的时候,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兔子,从远去的人群追赶的相反方向,朝他们一跃三尺地奔了过来。
张百发顿时惊喜万分,几乎要跳了起来: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猪娃早被呼啸的人群惊呆了,他还从未见过那样的撵兔场面,立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边木然地拍打身上的雪,一边眺望着追赶去的人群。直到听到父亲一声吼喊:
你还站着干啥,赶快撵兔子呀!
猪娃紧跟着父亲追去,起先他并没有看到兔子,只是跟在父亲屁股后头瞎追,父亲掉头往东跑,他就跟着往东跑,父亲又掉头往西跑,他就又跟着往西跑。跑了一阵子之后,他才看清父亲前面,有一只野兔在亡命奔逃,把腰像弓一样绷展了,然后奋力蹬直后腿,在雪地上一蹦一跃,后爪抛起的雪团像弹丸一样。
听着背后儿子气吁吁的喘息声,张百发大声鼓励着:
要坚持住啊,再坚持一会儿,就撵上那兔崽子了!
张百发死盯着十几步之遥的兔子,撒开腿紧追不舍,惊恐万状的兔子一会儿左突,一会儿又右奔,不断地改变着奔跑方向,企图躲过一劫。张百发像死神一样追赶着,狂奔的脚步踢得雪雾飞扬。在兔子改变方向,突然掉头奔跑的一瞬间,他看到野兔已急红了眼,老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可再咬人他也得把它抓住。为了老婆孩子,为了补回那丢失的二斤猪肉,为了能过一个有肉的大年,他今天死也要跟这兔崽子死到一块儿。
人撵兔子跟狗撵兔子一样,是人与兔子信心与耐力的较量,谁较量过谁,谁就最后获胜。张百发追赶得嘴巴大张,感受到心就跳在嗓子眼上,快要从嘴里吐出来了。他的头像刚出笼的窝头,冒着丝丝冉冉的热气,嘴上胡子拉碴挂着的白霜也化了,和着汗水拽到下巴上,然后又滚落到胸前。背上的棉衣湿溻了,肥硕的大裤裆湿溻了。他把棉衣的领口敞开,一面拼命地追赶,一面不停地给自己鼓劲,他妈的一定要挺住,再能挺十几二十分钟,那兔崽子就不行了。
在寂静的雪野上远望去,张百发纯粹变成了一条狗,追逐着像皮球一样的兔子,时而被雪雾裹挟得无踪无影,时而又在雪雾中闪现出来。就在张百发追赶得眼冒金星,再追下去兔子不倒他也要倒下的时候,几步开外的野兔猛然间一个跟斗,一头栽到了雪地中。栽在雪地中的兔子,四爪朝天地乱蹬着。
张百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扑了过去,他看到兔子浑身痛苦地抽搐着,嘴里的白沫和血吐出一摊,把地上的雪染得鲜红。将死的野兔两眼盯着他,他也两眼盯着野兔,直到野兔很快就不动了。张百发知道自己胜利了,他抚住胸脯一阵咳嗽,然后闭目蹲下身子,又哇哇地干吐几声,随即站了起来,抡着胳膊呼喊道:
哦嗨嗨,老子抓住兔子啦!哦嗨嗨,老子抓住兔子啦!
挥舞的胳膊像旗帜一样。张百发仰面八叉地倒在雪地上,接着哈哈地狂笑起来,狂笑得屁股像鲤鱼打挺一样,一颠一颠地ㄗ诺厣系难。今年这个年又有肉吃了,他张百发这个男人没有白当,他张百发这个老子没有白当,一会儿把兔子拎回去,憨儿子他妈他姐又能过个欢喜年了。张百发躺在雪地上歇足了,便爬起来提溜上兔子,在附近的一棵小树上折了一根树枝,用树枝把兔子的两个耳朵穿好,像猎人一样挑在肩上。由于高兴得忘乎所以,他这才发现儿子猪娃不见了,赶紧大声呼叫起来:
猪娃你在哪里,爸给你抓着兔子了?
但是四下里除了茫茫白雪,儿子猪娃半点回音都没有。太阳已蹲到当头顶,照耀得雪野一片刺眼。张百发寻着地上追赶野兔的脚印,顺着原路绕了两三里路后,在一个避风的坡坎下,找到了睡作一团的儿子。儿子脸蛋冻得通红,手里攥着半疙瘩雪团,嘴上还沾着一些吃下的雪,一看就是跑得渴了累了,跟不行他继续撵野兔了,一个人就啃着雪睡着了。
张百发不禁眼窝一热,丢下肩上的野兔,把儿子抱起来:
猪娃别睡了,我的憨儿子,再睡就冻着了!
儿子猪娃被喊醒后,用手遮挡着刺眼的雪光,嘴里嘟哝道:
我又没睡着,我是在做梦。
张百发兴冲冲地说:做啥梦了,一定是做兔肉的梦吧?
儿子猪娃说:不是,我是在做打雪仗的梦。
做打雪仗的梦也行。张百发把儿子放下,拿起身旁的野兔来,拍着兔子毛茸茸的肚皮说,你看这兔崽子有多肥大,管够咱们过个好年了,一会儿回去咱就把它宰了。猪娃看到父亲手中的野兔时,一下子清醒欢笑起来。可是他乏得走不动了,对父亲说:
我的两脚像拽了秤砣,要回家你得背上我。
张百发把树子丢掉,让儿子提溜上野兔,便背着儿子往回走,一路走一路像个美食家,给儿子讲述兔子的吃法。这兔子可以煮着吃,也可以红烧了吃,还可以烤着吃,烤得焦嫩焦嫩的,一咬满口酥脆。其实他也只吃过煮兔子,红烧呀烤呀都是听人说的。他说吃兔子肉的时候,一定要把肉撕成一丝一丝的,然后一丝一丝地吃,一边吃一边把嘴咂吧了,那才能吃出个滋味来,那才会滋味绵长。儿子猪娃伏在他背上,听得口水都溜出来了。儿子说:
爸,你不要再讲了,再讲我就把这野兔生啃了!
那天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张百发就在灯下把兔子杀了,剥下的皮张贴到了小屋的山墙上,等晾晒干了给儿子做兔皮帽子。剔下的几斤肉腌到了盆子里,等过年那天再给全家人吃,只把剩下的骨头当下就煮了,让老婆孩子吃了大半夜。他没有吃,只是盘腿坐在老油灯下,慢条斯里地抽着旱烟,笑笑地看老婆孩子吃,看上一会儿就问:
香么?肯定香呀!
五十五年后,已不再叫猪娃的张耀祖,在市里一家颇为高档豪华,据说是从澳洲进口野兔,要经过十八道烤制工序,一只兔子要卖一千八百元,以烤兔最为招牌的酒店,一个温州小老板请他吃烤兔子时,张耀祖好歹吃不出个滋味来,他用餐巾沾沾嘴说:
徒有其名,还一千八百块钱呢?离我家的煮野兔差远了,我五六岁就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