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儿子
2012-04-29王华隆
王华隆
1
黑咕隆咚中走出小巷,拐上大街,向村外走去。
跨过铁路,爬上结着薄冰的公路,他放下手里的皮包,搓手跺脚地等起车来。三九天真冷,寒气切肤彻骨。夜色褪去,白茫茫的远山,一望无际的雪野,还有树木、村庄渐渐浮现出来。他一次又一次向东瞭望,寂静的公路上仍不见班车的影子。就在他心生失望,甚至想放弃出门的时候,一辆大巴出现在了公路上,迎着他驶了过来。装着防滑链的车轮,在公路的薄冰上,刹出两道尖刻的印痕,然后,车门哗啦一声打开。
到哪?
太原。
卖票的把手一撩:上车,后面有座。
大巴又开动了,他打个趔趄差点摔倒,手扶住两旁的座位,向车厢后面走去。前面已坐满了人,只剩下紧后面的一个大座。大座上坐着两男一女,看着他不情愿地靠向一边,空出一个座位来。原本五个人的座位,坐四个人是足够宽松的,但由于穿戴臃肿,坐下四个人就有点拥挤起来。
他紧贴着大巴一边的窗户坐着,把手捂到嘴上呵一呵,又使劲地相互搓搓,直到十个指头发热,有了疼痛的感觉。他把皮包搂在怀里,问卖票的多少钱?卖票的坐在车门口的座位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军大衣,把头缩在竖起的麻领子下,像抛石头一样,越过一车厢人的头顶,把话抛到他的脚下:
五十。
五十?
他有点不相信,几个月前他去太原,一张车票还是四十,现在就涨成了五十?他大声说,不对吧?我前段时间去太原,坐的也是大巴,花的是四十块钱呀。卖票的嗤地一笑,从大衣的麻领子里直起脖子,掉后脸来说,你也不问问现在的油价,比他妈的鸡巴都贵,光记着前段时间的票价,前段时间还卖过三十呢。
说着,又掉转脸去:
五十,就五十!
2
大巴走的是高速,一过高速收费站就再不拉人,而且路上的雪已清扫干净,大巴加大油门奔驰起来。车内的暖气很差劲,乘客们都紧裹衣服,嘴里呵着丝丝白气,在座位上渐渐昏睡了去。他也裹紧衣服,有些迷糊了,可是一想到要去探视儿子,立刻又睡意全无。
已有两年多没见儿子了,迫切得有点近乎冷漠,像霜冻了的萝卜,需要慢慢地回忆来温暖。但一想起儿子的顽劣不孝,他心头的怒气就被点燃,再也迫切不起来了。他家三代单传,儿子曾寄托了他的无限希望,可在溺爱中长大的儿子,像棵歪脖子树一样越长越歪,根本不听从他管教。终至老天不恕,两年前因酒后乱性,强奸了饭店的服务员,被判了七年徒刑。
儿子被判刑的两年多来,好多个晚上他都睡不着,从头到脚地细想儿子,越想越觉得不像他的儿子,像他妈的一个杂种。可他年将半百,再不会有第二个儿子了,儿子承继着祖宗坟头的香火,再杂种他也得认。即使他不认,地下的祖宗也会认。
一个“认”字,像插在心头的一把刀,两年多来让他忍受了许多的痛楚和屈辱,半辈子活得硬朗朗的他,以往在人前总是挺胸抬头地走路,现在却不得不低下了头。他开始变得怕见人,每天除了下地劳动,他是很少走出院门的。就是出去了,他也尽可能躲着村里人,就像他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无法和往日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
面对空荡荡的院落,他和老伴儿长吁短叹,要么终日一声不吭,呆在屋里枯守着。有时在屋里闷久了,他就在黄昏的时候走出屋子,像只被困的老狗一样,在院里不停地来回踱步,最后立在门口的台阶下,仰望着夜幕垂落的天空,发出一声长叹:
家门不幸呵!
3
他的村子紧挨着滹沱河,种着一望无际的稻谷,一望无际的高粱玉米。每年春天一到,他就开始起早贪黑地忙碌,在地里拢起一道道笔直的田埂,把土地规整成一个个方块。站在地头望去,养眼养心养福。最先忙的是大田作物,浇灌、施肥、耕地、下种,每一块地都精耕细作,保证秋天所期望的收获。
等大田作物忙完了,又开始忙稻田插秧。从塑料膜搭的秧棚里,把育好的秧苗铲了,一层层摆放到担子里,沿着泥泞不堪的田埂,挑到自家地头。他站在田埂上,像杂技表演甩手帕一样,把一块块铲好的秧苗,水花四溅地甩到稻田里。然后和老伴儿挽起裤腿,下到水里插秧,尽管水冷得他们直打哆嗦,可是哆嗦得心甘、踏实、喜悦,脚下踩着泥水肥沃的稻田,就像踩着舒适的地毯一样。
中午的时候,他和老伴儿为赶工也不回家,两脚泥水地坐在田埂上,一边歇息,一边吃着带的午饭。一暖壶开水,几个冷馒头。水田里波光粼粼,一撮撮插下的秧苗,在阳光下迎风摇曳。看着绿茵茵的秧苗,他满脸的皱纹舒展了,笑从心底一直漾到眉梢,他禁不住问老伴儿,你说咱们在干啥?
老伴儿说:这还用问,插秧呀。
他摇头笑道:不是插秧,是作画。
老伴儿看着他,看着田里的秧苗很是不解,插秧就是插秧,怎能成了作画?但又不愿违拗他的意思,一手拿着半疙瘩馒头吃着,一手搓抚着劳困了的腿,脸上附和了笑说,你说作画就作画吧,画作完了,人也快累死了。
炎夏到来,他更加忙碌,几乎没有歇空,一天到晚泡在地里。一顶草帽一把锄头,天天头顶着烈日,在地里锄呵刨呵,一棵杂草都不容留下。像伺候坐月子的女人一样,悉心地伺候着每一亩庄稼。一个夏天下来,他背上脱了一层皮。
凭着他的辛苦,让春天的期望,在秋天到来后变成现实,一捆捆稻谷垛在打谷场上,几天几夜都打不完。一车车剥了皮的玉米棒子,拉回来晒在房上地下,满院子像铺了金砖,连晚上做梦都是黄灿灿的。整个秋天,他都沉浸在收获的幸福当中,常把大门敞开了,让左邻右舍过来一同分享。左邻右舍过来,不管谈啥事情,他都会把话头引到收成上:
今年,你家收成咋的?
今年寡淡,光够个吃喝。
那不行呵,我今年可是好呀!
说着,便房上地下指给左邻右舍看,光是玉米就堆成山了。
这些年,村里好多人都觉得种地挣不了钱,撂下地外出打工去了,他却不那样认为,认为种地一样能发家致富。而且通过自己的辛劳,也证明了自己的认识。靠种地,他拆倒老屋盖起了大瓦房,添置了城里人使用的新式家具,从里到外新崭崭亮堂堂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村人都说他是种地的把式,他也自认是把式:
嘿嘿,干别的咱不行,这种地嘛还成!
可是,儿子却不能让他称心如意,曾经一心想供儿子念书,想让儿子念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儿子上到初中就不上了。又一心想叫儿子跟自己种地,或者托门路找一份工作也行,但是儿子啥都不愿意干,每天好吃懒做,一早起来晃荡出去,不到深更半夜不回来,回家就像住店一样。他家祖宗三代勤劳本分,没有做过半点伤天害理的事,不知咋就生下这么个孽子。儿子被蹲监狱后,他更是像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浇得万念俱灰,有一年多缓不过气来,把地里的庄稼全荒了。一向挺直的腰杆,一下子变驼了。
老伴儿说他:你像是老了。
他回答老伴儿:不是像,是真老了。
4
大巴不知咋回事,猛颠了几下,他从纷乱的思绪中被颠了回来,抱紧怀里的皮包。又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行程,大巴出了高速收费站,在省城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七拐八绕地到了汽车站。两脚有些坐得麻木了,他下车后使劲地跺跺脚,跟着一同下车的乘客出了站。在车站口的路边,他一边打问去火车站的公交,一边寻找到公交站牌,像身旁的城市人一样耐心等着,又像城市人一样拥挤上公交。
太原他早来过了,要说陌生也不陌生,可是总有点胆怯,总有点眼花缭乱,让他觉得不安全。在火车站对面下了公交,他小心翼翼地越过马路,着着急急地赶往售票大厅,希望能买到早点去S市的车票。可是一进售票大厅,他傻眼了,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龙。像昔日生产队领救济粮一样,他没想到有这么多的人要坐火车。他心里估摸着,在一个窗口前的长龙后边排了,拿胳膊肘子蹭蹭排在他前边的一个小伙子,十分小心客气地问:
去S市的火车还有吗?
小伙子掉后头来掠他一眼,用下巴努努对面墙上的大屏幕:
去S市的火车多着呢,那上面都显示着。
他识得字,在学校念书时好成绩,只因父亲死得早,母亲供不起他上学,没有把书念完。他仰望着对面墙上的大屏幕,一行行字仔细看了,但是那些字太鲜红了,而且不停地变换着,变换得他有些头晕目眩,看了半天也没看清个所以然。好在那小伙子说,去S市的火车多着呢,这让他放下心来,耐心地跟着长龙后,一点一点往前移动。
在乱哄哄的嘈杂声中,他终于排到了售票窗口前。隔着窗口的大玻璃,他猫了头问,到S市的火车,早点的有没有了?售票员说有,十二点半的。
多少钱?
一百八。
这么贵?
卧铺呀。
我不坐卧铺。
硬座没有了。
一听硬座没有了,他赶紧问,那一下趟呢?售票员说,下一趟有,但是两点半的。他迟疑起来,售票员便不耐烦了,从窗口丢出话来,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靠后去,下一个还等着呢。他忙把手伸进衣服最里面,摸摸索索地掏出两张钱来,点头哈腰了说:
买,我买,买一张!
5
火车倒退一下,哐当一声开动了。
他终于放下心来,像来时在大巴上一样,把皮包紧抱在怀里,挨一边的窗口坐着。火车上很热,加之上车时的着忙,他感到浑身热透了,想脱下外套的黑棉半大衣。可他又不敢脱下,怕衬衫口袋里装着的钱,隔着几层衣服暴露出来,那是他手头仅有的一点钱了,走时老伴儿全给带上了。
儿子出事后,他多方找人打点疏通,盖房剩下的一点积蓄,早花得所剩无几了。刚才买票的时候,他虽然没有坐过卧铺,但也知道卧铺舒服,一觉就能睡到了市,可他坐不起呵,一路上来回的花销必须节省着。
他坐的是双人座,对面坐着一对小夫妻,一上车就张罗着吃饭,男的泡了一碗康师傅方便面,外加一根金华火腿,一袋涪陵榨菜。女的不吃方便面,一边把连着手机的耳麦,塞到耳朵里听歌,一边嗑着一包恰恰五香瓜子。跟他一同坐的,是一个年纪相仿的老头,大半个头谢顶了,像油擦过一样放光。也从行李架上取下提包来,取出一个袋装的德州扒鸡,一绿小瓶牛栏山二锅头。老头把小瓶拧开,放在车厢的小桌上,然后扯开袋子,撕一点儿扒鸡,拿起小瓶抿一口烧酒,很滋味地咂吧着。
方便面的香味,五香瓜子的香味,还有德州扒鸡的香味,二锅头烧酒的香味,立刻无可躲避地包围了他。他觉得自己也该吃点东西了,先从皮包内的塑料袋里,取出一矿泉水瓶白开水,又从塑料袋里掰了半块冷馒头,把脸掉向车窗吃上一口,就赶紧把拿馒头的手,褪到大衣的袖筒里。白开水是早晨走时灌的,已经温吞吞的了。就着白开水,吃完半块冷馒头,他把脸掉了过来。那男的方便面快吃完了,吃得鼻尖上沁出了汗。而老头,还是那么慢条斯里,撕一点儿扒鸡,抿一口烧酒,他赶紧又掉过脸去。
火车经过一片广阔的平原,停靠几站后,开始穿行在绵延的大山中。山头上白雪耀眼,裸露的草木十分萧条冷落。火车转过几座山后,一头钻进一条长长的隧道,车窗外骤然漆黑下来,呼隆隆的声音像滹沱河发大水一样。
这时,那老头揪了揪他的衣襟,他感觉到后掉转身来,老头示意一下手里的扒鸡,又示意一下桌上的烧酒,笑笑地说:
你也来上一口吧?
他受宠若惊,赶忙摇手道:
我不饿,我不会喝酒!
说罢,僵硬地一笑。其实,他并不是不会喝酒,曾经也很馋酒,特别是逢年过节,总要喝上二两。可是自从儿子坐监后,他就把酒戒了,因为喝一次醉一次,有时醉得一塌胡涂。他掉转身去,可又觉得不礼貌,又掉转过来,没话找话地说:
您这是去哪里?
老头拿起小瓶抿了一口,在嘴里品咂了,然后咽下去说:
也不去哪里,回家呵。
老头告诉他,去太原看孙子半个月了,孙子还缠着不让走,可是家里老伴儿牵挂,这两天打电话催他回去,他不能不回去了。老头话中透出的幸福,让他打心底里羡慕,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他又悲哀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啥时候才能享受到老头一样的幸福,而且会不会有那一天?老头并知他的心事,继续与他攀谈着:
你呢,要去哪里?
去S市。
一听去S市老头眼亮了,说他就是S市的,住在火车站旁的铁路小区。接着问他,去S市走亲戚,还是办事?他想说走亲戚,可是又觉得那样说了,有点对不住老头的热情,便深闭了一下眼说:
去探监。
探监?
老头的脸顿时僵直了,盯着他足足有两分钟,才小心地问他去探视谁呢?他本想如实告诉老头,可是“儿子”二字到嘴边了,他还是又咽了回去,改口说去探视一个朋友。一听他是去探视朋友,老头的神情松驰了下来,用手抹一把嘴笑道,现在坐监狱不稀罕了,我有个朋友也坐过监狱,一坐就是七八年,坐得竟然不想出来了。他坐监的时候,我去探视过,那监狱我熟悉。
老头便详细地告诉他,监狱在城外的五里河,坐27路公交就能去了,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可今天怕是去不成了,老头说:
火车到了S市,就晚上十点多了。
老头建议他今天不要去了,火车站周围的旅馆多得是,随便找一家住下,好好歇息一晚上,第二一早再去探视。
他说:听您的。
6
火车到达S市,已是晚上十点四十分,他紧跟着老头,前拥后挤地走出火车站。一出火车站人流就四散了,像纸片一样被风刮走了。
比起省城太原,S市就像一个大村落,加之天寒夜深,街上已十分冷清,只有零星的几辆车在跑。人流散去以后,车站广场上空空荡荡的,堆着几堆铲除起来的积雪,上面落满锅炉大烟囱烧出来的煤屑,黑乎乎的特别脏污。
老头指着火车站左右两侧,大大小小闪耀的招牌说,那些都是旅店饭馆,住也方便吃也便,随便找一家就行。他感激地点着头,目送走老头,便寻着一侧走去。大旅店他自然不敢去打问,可连找了两三家小旅馆也未能住下,原因是他没有带身份证,平时老不出远门的他,压根儿就没想到住店还要身份证。
他从一侧转到了另一侧,如果再住不下,他就只能去蹲候车室了。这家小馆旅还好,没有身份证也可以住,但要多加五块钱。多加五块钱,就多加五块钱吧,他说:
有没有便宜些的房间?
老板袖着两手,头伏在账台上说:
有,十个人的大房间,住一晚三十。
小的呢?
小的是单间,一晚四十。
他犹豫起来,不知道住大房间好,还是住单间好。住大房间怕人多不安全,可住单间吧得多花十块钱,再加上没身份证多花的五块钱,一晚上就得花四十五块钱。老板见他犹豫不决,就站起来说:
我这旅馆是最便宜的了,不信你出去瞧瞧。
他说知道知道,可能不能再少点?老板摇头道,再少我这店就没法开了,今年水费电费取暖费他妈的都涨,还有啥消防呀卫生呀也都要。至于身份证那五块钱,我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万一今晚上公安局来查,因为你没有身份证留宿,我不挨罚也得花黑钱,而且再多十个五块钱,也不够打点。
他没想到老板这么能唠叨,肚里的苦水好像比自己的还多。他听得烦躁了,便从衣服里掏出钱来,一时慷慨了说:
不能少就算啦,给我开个单间吧。
可是,当老板把他领上二楼,开了要住的单间,一看那房间的样子,他马上就后悔不迭,不如去大房间住合算,白白地多花了十块钱。虽说是单间,其实是一个大房顶下,用木板隔起来的小隔子,每个隔子一张床一个小桌子,桌上摆着一台小彩电。老板又给提过一壶水来,说:
厕所在过道头上,进去的时候低一下头,小心门框碰了头。
说完了,老板替他打开电视机,连换了几个台,屏幕上都是雪花飘飘。有一个台正播新闻,说途径本市的高速路段,晚上八点钟发生一起交通事故,有三辆货车追尾,死伤三人。还有一个台正天气预报:
我市今晚气温显著下降,最低温度零下十五度。
老板离开以后,他一边看着雪花飘飘的电视,一边倒了一杯老板送来的开水,就着吃了一个半冷馒头,其中半个是火车上吃剩的。吃过馒头关掉电视,他准备脱了衣服好好睡一觉,可是环顾四周木板薄薄的,一脚就能踹烂了的房间,总感到有些不安全,便把皮包压到枕下,紧裹着大衣在床上躺了。一路坐车的劳累,使他很快就入睡,但是没睡多大一会儿,就被隔壁的呼噜声吵醒了。
那呼噜声非常响亮,隔壁的人就像和他睡在一个床上,那睡相可以想象得出来,仰面八叉地躺在被窝下,鼻孔里的两根黑毛外露了。他再也无法入睡,只能抱着身子在床上干躺了,仰望着屋顶未关的电灯,在隔壁的呼噜声中熬盼着天明。
儿子被判刑的两年多来,他和老伴儿虽然很伤痛,日子过得心灰意冷,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子他们还是由不得牵挂。老伴儿哭天抹泪,好多次催他去探视一下,可他就是咬住牙不去探视,让儿子好好尝尝自作自受的苦果。前几天老伴儿发横了,说两年多了你也不去看一下,他再灰也是你的种,你要再不去我就死给你看。他只能跟老伴儿讲和,进城到县公安局找见一位亲戚,详细打问了如何去探视的过程,那亲戚的一位同学在S市监狱当狱警,便又托人家给带了一封信,现在信就装在枕头下的皮包里。
但他不知道,蹲在监狱里的儿子,这两年多是痛改前非了,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知悔改?他也不知道,即将天明见到了儿子会是啥样子?还是挺着一个酒囊饭袋的大肚子,还是整个人都变了模样,干瘦得像一个洋烟鬼?他更不知道见到儿子后,儿子第一句话会对他说什么,他第一句话又会对儿子说什么?
隔壁的呼噜声依旧,同时又多了一股便池的溲味,从过道尽头的厕所里飘进来,熏得他快成了粪坑里的石头。他盼望着天明,可天明的时候他睡着了,梦见他见到了儿子。儿子戴着手铐脚镣,手抓着一道漆黑的铁栅栏,足足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脸一撕吼叫道:
我想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