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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客

2012-04-29陈天佑

飞天 2012年11期
关键词:堂弟

陈天佑,1971年10月生,甘肃省山丹县人。1989年毕业于张掖师范学校,1996年毕业于甘肃教育学院中文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2003年至今,先后在省内外十几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杂文五十余万字;曾获“首届金张掖文艺奖”,甘肃省第二、四届黄河文学奖;短篇小说《年事》被《小说选刊》转载,《炊事员张富三的发迹史》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作品入选《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选》等多个选本。

王志宝的妻子叫王志玉。志宝志玉,听起来像兄妹两个。当初他们谈对象时,两人也都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天下再没有男人了,再没有女人了?真是的!但当他们滚到了床上的时候,就什么都不顾了,别人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去。

现在,王志玉是县医院外一科的护士长。

星期天,志玉上大夜班,晚上十点钟接班。往常,志玉要睡懒觉,到八点以后才起床。但这次不行,因为家里来了客人,都是志宝老家的人,这个弟那个叔的。志玉觉得好像都脸熟,但又都模糊,好像过年的时候,都被他们请到家里吃过饭。

志宝父母亲还在乡里,和他大哥种好几十亩地。每年过年,志宝都像候鸟一样飞回去和他们一起过年。志玉和孩子也一起去。孩子在乡下欢喜得不得了,乡里孩子多,又都好客,处处让着他,他倒成了孩子王。所以到了腊月里天天盼望着回老家过年。志玉对志宝的老家没有多少热情,路远,土大,尤其受不了的是睡大炕,男人女人睡在一起,别扭不说,五六个人睡在一起,又挤又烫。回来的时候,衣服上、头发上,浑身上下,哪儿都是一股浓浓的炕烟味,难闻死了。到了乡里,唯一的好处就是吃饭有人做。不论怎么说,要过年了,总要去一趟的,一年就那么一两次,仿佛就是完成义务似的,非得去不可,不然,村上的人会笑话的,志宝父母的脸上也不好看。每年他们去了之后,天天都有人请去吃饭。有时候,一天要吃好几家的饭,刚到了这家,那家的孩子已经等着了。过一会儿,大人又来了,不去又不好意思。有的人家,去了,也就坐一会儿,吃几口菜。志玉人生,有些不习惯,又没有什么说的,屁股挨在炕沿上,坐一坐便要回去。志宝倒是东家来西家去的,天天喝得烂醉如泥,一副满面红光、志得意满的样子。

他们一共来了四个半人,半个是孩子,是志宝堂叔的孙子。乡里人出门,最爱带孩子了,带上孩子,仿佛就带上了一腔心愿和一脸幸福。

志宝问过了,这孩子五岁,叫元元。

元元一直偎在爷爷的膝前,手一会儿抓着爷爷的衣领,一会儿又伸进衣兜,眼睛不大敢看人,躲躲闪闪的,生人到跟前拉他的手,他赶忙就把头偎进爷爷的怀里,手也使劲地往回缩,仿佛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可是,孩子就是这样,你看着他一直依偎在爷爷怀里呢,可不知什么时候,他就蹦出来了。先在桌子上的糖果盒里拨拉了一阵,把糖果盒里的糖挨个儿剥开放到舌头上舔舔,之后又用糖纸包好放在盒里。手里攥了几个自己喜欢的,攥了一会,悄悄地装在了衣兜里。接着又在茶几下搜腾了一阵,摸出了一个橡皮,装进了衣兜。志宝堂叔把元元拉到了怀里,可一会儿他又挣脱爷爷的手,跑到电视柜跟前拉开了柜子门,把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半个身子也钻了进去。待堂叔发现慌忙跑过去拉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柜子门关不上了。志宝过来修了好一阵,才勉强关上,说是别坏了。志玉在旁边看着,心疼地摸了摸,一脸的不高兴。堂叔不好意思了,硬是把孩子拉在了怀里。

晚上睡不下,有一个提出来要去登旅馆,志宝哪里肯依,最后铺一条毯子,睡在客厅的地板上。乡里人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也不懂这城里人吃的是轻闲饭,一天轻来轻去,怎么也喊累,爱睡个懒觉。他们在心里头其实看不惯得很,恨恨地想,都是闲出来的过,懒出来的病,你让他种上几亩地看看!

实际上,天还没大亮,志玉就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悄声说着话,偶尔传来几声哐哐哐的咳嗽声,听声音就在客厅里。过了一会儿,又清晰地听到他们呵呵呵打着长长哈欠的声音。这样一来,志玉好像都看到了他们惺忪的睡眼,看到了他们打着哈欠的泪眼,使劲地挤着。躺在床上,志玉心里有了点丝丝不快,一想晚上要上大夜班呢,睡不好,困死了,气就不打一处来。往常这个时候,床上多舒服,睡着多惬意啊!志玉听志宝说过:早上的瞌睡小姨子的嘴,四大香哩……小姨子的嘴,这些无聊的男人,美的!志玉想了一下,脸好像都红了,好像被子的脸也红了。这些无聊的男人!早上的瞌睡多好啊,可今天不行了,人家可能已经起来了,自己还赖在床上,多不好,没有人陪他们,多不好,让人家说给乡里亲朋听了,多不好。志玉坐起来,侧着身子伸长脖子看了看外面,把睡衣胸口那儿开了的纽扣扣好。她偏过头去捋了捋披下来的头发。志玉留着长头发,发梢那儿稍微烫了一下。又发了一会呆,打了个呵欠。

起吧。她想。

志玉扭头看见旁边的志宝睡得像死猪一样,气又不打一处来,就他们家的破事多。每次有乡里人来,志玉都会向志宝说这样的话。其实有时也不是真说,志玉心里也明白得很,志宝在乡里的威信是怎么有的?她不过是想让自己男人知道她的好处罢了。这是女人的一点小心思。女人们总能不失时机地在男人面前显出自己的好来,并且尽情地发挥,把指甲盖大的一点好说成磨盘大。

志玉搡了一把身旁的志宝,催道,快起,赶紧起,他们都起来了,你们老家——她望望外面,突然不说了。王志宝鼻子里哼了一声,侧过身子又睡着了。志玉又使劲搡了一把,这回,她把嘴巴对在志宝的耳边,悄声说,快起来侍候你的那群去——我可不管啊。志宝的鼻子里哼哼两声,还是一动不动,睡得死死的。志玉咬牙切齿,骂道,你这头猪!猪!志玉只好起,正好,她觉得小腹下有些憋意,想上个厕所。

一想上厕所,志玉又不舒服了。往常上厕所,当然没什么问题,穿着睡衣甚至光着身子去。当着老公的面,有什么呢,又有什么呢?但是现在一想到这些人的存在,四双眼睛在客厅里来回巡睃,志玉的心里又有了些丝丝不快。那些人在客厅里,一个个都是大男人,自己得穿戴好了才好出去不说,更糟糕的是,上厕所也不得痛快。志玉家的厕所和客厅连着,客厅和厕所都不大,一个地方掉下一根针,另一个地方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确实是个麻烦,平常没有外人的时候,志玉才不管呢,声音总是很大。不仅尿的声音,如果还有其他的意思,也一概不管,想怎么放纵就怎么放纵。往往坝溃堤决,一泻千里,痛快淋漓,一“快”方休。什么是家的感觉?这就是家的感觉。家就是最私密的空间,就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而无拘无束的地方。但是,今天却不行了,不得痛快了,上个厕所都别扭死了。

志玉穿好了衣服,走到了客厅里。四个男人齐棱棱坐在沙发上,一人一个烟棒子,客厅里已是烟雾缭绕,仿佛平地突起的大雾似的。他们的衣服是穿了,但又都没有穿戴整齐。志玉一眼就看见了沙发上堆着的他们那些长三片短四片的上衣,看不清楚是什么颜色,胡乱堆在那儿,这样一来,颜色就显得更加混沌,仿佛雨后塘水的颜色,斑驳、冗杂而无聊。身上都穿着衬衣,都是那种深色的衬衣。那个堂弟穿的好像是紫色的,又像是黑色的,胸口那儿敞得很开,像故意拉开让人看哩似的。袖口子那儿挽了好几寸,下面部分勒在了裤腰里,裤腰里层层落落的。腰带都是打了眼铆了钉的那种,看上去很笨拙,但每个铆眼看上去都像一只敏感的眼睛。几个人中,好像只有那个志玉不大熟悉的人的衬衣穿戴得还算整齐,他周周正正的,和他人长得一样。

见志玉出来了,他们有些不好意思,但又都做出一副直系关系的样子,全然没有一点外人的不适,仿佛就是在自己家里一样,一点儿都不见外。尤其是那个堂弟,志玉打心底里不喜欢,一张瘦黄的脸,深眼窝,嘴巴尖尖的,像个猴子似的,下巴上还长着一小撮毛,仿佛崖边上兀自长出的一撮杂草。他的眼睛一直在志玉的身上瞄。志玉今天还专门穿了件裤子,那种较宽大的裤子,黑颜色的。志玉的个子虽不高,但身材好,腰是腰,臀是臀,穿什么都好看。堂弟瞄了一会,用一家人才有的亲热口气说,嫂子,你起这么早做啥呢?再睡会吧,快去,再睡会去,还早哩。他的声音轻飘飘的,略带点甜意,是从舌尖上滑下来的。志玉听着心里就不舒服,却挤出一丝笑来,说,还睡啥呢?你们都起来了。志玉边说,边到阳台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立即涌入屋里。志宝堂弟笑着说,我们是没那个命,想睡懒觉还睡不着呢。他又向着其他几个人说,倒也不觉得累,还觉得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说完,他兀自嘻嘻地笑着。

志玉一开窗户,堂叔有些不好意思了,本来他的烟还长,还能抽一阵,但他决定不抽了,他在旁边花盆里弹了弹烟灰,又吸了两口,伸手刚想把烟头灭在花盆里,又看见了茶几上的烟灰缸,便把烟头摁灭在了烟灰缸里,还用胳膊肘捣了旁边的堂弟一下,意思是让他把烟也灭了。堂弟没有反应过来。他悄声提示,把烟灭了,等会到外面了再抽,把人家烟的。堂弟却一脸的不以为然,烟就烟一下么,在自己哥家里,又不是旁的什么人家,你计较这么多干啥哩。堂叔倒不好意思了,讪讪地笑着又说,就是自己哥的家里,你也得注意,你不烟别人还烟呢。堂弟一甩头,却说,我就不注意,就是在哥的家里,我一年又能来几次!志玉在旁听了,笑着说,你们就抽吧,不要紧,窗户开着也没事。其实她心里巴不得他们不要抽呢,她还心疼家里的白墙呢。平时,志宝抽烟,她都不让多抽,她怕把白墙给熏黑了呢。但让志玉心里好大不舒服的是那句“一年又能来几次”的话。你们说得轻巧,你一年才来几次是不错的,可是乡里亲戚们、朋友们、七大姑八大姨的,今儿你来明天他来,家里就会天天有人,而且络绎不绝,家都成了乡里人的车马店了。楼下的李雪梅和志玉是牌友,空闲时候经常在一起打牌。家里一来人,志玉有时就到她那儿坐一会。一进门,李雪梅就会问她,办事处又来人啦?李雪梅说你家都快成志宝那个村上的办事处了。在楼道里一碰上背着大包小包的人,李雪梅就知道,肯定是志玉家里的乡里亲戚。李雪梅经常在志玉跟前啧啧赞叹,你行啊,三天两头地侍候一帮乡里人,你能受得了?确实行啊!我就做不到这一点,吃喝倒没什么,我可没那个耐心。每当这时,志玉便会笑笑说,你们家乡里亲戚少,我们家是志宝他们家在乡里,亲戚基本上是乡里人,来了城里没处去,只能到我们家来。她叹口气,你是没有挨上,挨上了也一样。

志玉转过身来,堂弟的烟已经燃过了好一截,志玉担心烟灰要掉在地上了,他却没有弹的意思。志玉心里正着急,却分明看见那长长的一截烟灰像雪片一样飘落到了地上。志玉好像都听到了烟灰落地的声音、散开的声音,这声音多少让她心里不舒服。志玉转身收拾茶几时,顺手把烟灰缸放在了堂弟的跟前,依旧笑着说,抽吧,不要紧,抽烟的人不抽也受不了。昨天,也就是你们来的前几分钟,志宝的两个舅舅下来了,也没处去,晚上就住我们家。他们两个抽烟更厉害,就没有住过嘴,一根接一根地抽,就吃饭的时候消停了一会儿。晚上,两个人睡到被窝里了还在抽,我都担心床单要点着了,床单烧个洞倒是小事,要是起了火灾可就了不得了。顿了一会,又像无意似地说,前天,我的姨父来了,也住了一晚上,不过他倒是不抽烟,他从来就不抽烟。

堂弟长长地伸了伸懒腰,把话也拉得长长的——城里有个亲戚呀自家的人就是好,来了有个去处,不然的话,就得住店,要么就得快去快回,贼打慌了似的。另外几个人看了他一眼。一个说,光说住呢,也麻烦人家得很。另一个说,反正我事情少,一年也进不了几趟城!堂弟马上反驳,你咋进不了几趟城?你说,你光今年就几趟了?少说也三四趟了吧?光我嫂子这儿你都住几次了。那人脸红红的,悄声说,哪有你多?又要掰上指头算。说着几个人都加入了进来,较起真来,吵吵嚷嚷了一阵。其他人都不说了,只那人还在小声辩解,我才来过几趟!过一阵说一句,我才来过几趟!直到没人搭理为止。

志玉拖着拖鞋咯叽咯叽一转身就进了厕所,咔嗒一声上了锁。坐在马桶上,志玉打开了浴盆上面的水龙头,水吃吃吃地流下来,这声音很大,劈头盖脸,形成了一堵无形的墙,一下就隔绝了外界。在这美妙的声音中,志玉的周身都有了欢畅的感觉,那种阻隔和警惕之后又放松通达的惬意。志玉坐在马桶上想,有的时候,欲望其实真的很简单,简单得像一,但就这简单的欲望,有时也不一定就能实现啊。

志玉出来后,沙发上有两个人也站起来了,仿佛都在自言自语,要上个厕所。一个先过来了,进去后,却没有关门,一会儿,马桶里传来了欢畅的歌声,这歌声真叫悠长,简直就是一曲宏大的交响乐,你听着好像要完了,声音越来越小,像接近尾声,应该滴答几个作结的音符了,却又渐长渐远起来。听着好像真要完了,却又像潮打石壁回潮了一样,很快又掀起了新的高潮。这个时候,志玉正在收拾沙发,她不敢往后面看,耳朵里一直觉得嗡嗡地响。她想不出,这人长着一个什么样的尿脬,简单就是牲口的尿脬!那人终于出来了,咧开嘴,露出了两个虎牙,带着模糊的笑容。他站在客厅里不慌不忙地勒裤子,正如在地里干活时勒裤子一样,把上面的衣服全卷起来了,露出了蜡黄蜡黄的肚皮。接着另一个进去了,他刻意关了门,却没有关住,而是留了一个缝,一会儿里面也传来了哗哗哗的声响,急促而有力,仿佛从山顶奔泻而下的流水。一阵断续的声响过后,又响了水龙头的声音。那人也出来了,搓着手,手上还流着水珠子。前面那一个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似的,站起来说,我也洗个手。旁边一个笑着说,洗啥呢?反正摸的也是自己的,摸了就摸一下。几个哈哈地笑起来,都露出了满嘴的黄牙。他们都长着那种大板牙,简直就像漆了黄漆的两块门板。

堂叔倒觉得不好意思了,悄声说,有人呢。

志玉等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看,另外两个好像没有进去的意思。她便进去淘抹布,进去一看,心里就来气了,那种气嗖嗖地就来了,仿佛从肋间灌进了风,又像是用气筒打气一样,呼呼地就起来了。刚才的尿没有冲掉不说,在马桶里泛着沫,散发着尿骚味。地上也洒上了,黄乎乎的一摊像锈片一样,看着就让人恶心。志玉在医院工作,多少染了点洁癖,下班后手要洗很多次,仿佛要把手上那层皮蜕下来才肯罢休。对志宝和孩子,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讲卫生了。志玉偏过头去,屏住呼吸,放水先冲了马桶里的尿,脸扭曲得像洋芋蛋。这个时候,志宝堂弟探了一下头,进来了,说,哎呀,怎么能让你来收拾呢?我来吧。不等志玉同意,他便拿起拖把来就拖。志玉惊叫一声,倒把客厅里的人吓了一大跳。她叫道,不是,不是的!不要用拖把拖,拖把是我刚洗过的。志宝堂弟有些尴尬,放下了拖把,又顺手拿过挂钩上的一块抹布来要擦。志玉一把扯过来,说,那是擦脚布,不是擦地的。她叹口气,说,你去吧,你也不知道怎么收拾。你帮不上忙,倒更乱了,还是我来收拾。

志宝堂弟红了脸出来。

就在这时,嘭的一声响,又是一声响,又把大家吓了一跳。志玉第一个冲进了屋里,其他几个人都跟着进来,在卧室里,孩子睁着惊恐的眼睛站在那儿,两只小手不停地抓着裤子。一面镜子掉在了地了,打碎了。这镜子还是志玉结婚时陪嫁来的。志玉看了,脸立马拉长了,这是陪嫁的镜子,平日里他们都很小心的,打碎了不吉利。志玉的心里甚至想到了破镜难圆的话来,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她不好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却更加难看。她把孩子一把拉过来,说,快过来,去,到外面去,不要把手再划破了!然后,拿起碎片试着合了合,哪里能合得上,碎成好几片了。志玉拿来笤把一声不响地把碎片仔细打扫干净。堂叔一边责怪孩子,还轻轻地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一边拉着出去了。

志玉又进了厕所,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又戴了橡皮手套,将地上的那一摊黄尿抹去,然后狠狠地将抹布扔进了垃圾袋里,不想把垃圾筒打翻,把里面的垃圾倒出来了。志玉生气了,踢了一脚,望了望,又扶起来。然后,放了水又开始重新清洗拖把,嗵嗵嗵,嗵嗵嗵,发出很大的声音,每一下,都像一个炮弹落在了水里。外面坐的几个人都把眼睛投向这边来,他们不明白,这拖把怎么这么脏啊!

太阳光已经斜照在屋子里,客厅的墙上印上了很多窗户栏杆格子上的花纹,一道道平行线把墙分隔成了条纹状。几个人坐在格子里面,面容都怪怪的,好像在笑,但笑容又都模糊;好像要说话,但又都张着嘴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出来后,志玉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志玉是个盛不住事的人,一不高兴,就写在了脸上。她的脸小,上面宽下巴尖,像把小铁锨。她的脸白,是那种奶白,有一种瓷性,带着点媚狐气,一生气,自然而然地就有些夸张。那几个人好像也知道是什么缘由了,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志宝已经洗了脸,和他们坐在沙发上闲聊。志宝见状,赶忙说,我们出去吃早餐吧,吃牛肉面吧。堂弟马上接道,就吃牛肉面,一人一碗,美得很!说着就急切地站起来了,又说,嫂子也和我们一起去吧?志宝说,我们先走吧,她还要收拾屋子呢,完了她自己去好了。志玉也赶忙让他们先去,说自己还没有洗脸呢,完了自己再吃。

志玉巴不得他们赶紧走呢。家里人来人往的,看着都让人心烦,还是让自己清静一会吧。但志玉马上就发现,他们走的时候,东西都没有拿,都还堆在门口。那些东西也让志玉感到堵得慌,高高的一堆,像座小山头似的。最上面是一个洗得发白的绿色提包,装着刚从大棚里摘下来的蘑菇,是他堂叔拿到城里来卖的。堂叔昨天在他们两口子跟前打口风,说不知道县里的宾馆要不要,要是要的话,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呢。志宝两口子谁都没搭腔,只装作一心一意看电视,正巧电视里出现了一个人掉到悬崖下的惊险画面,志宝“哟”了一声,眼睛睁得老大看着电视,大家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电视上。堂叔还想说,但每次都让志宝挡回去了。还有一个大蛇皮包是另外一个人的,好像与志宝家没有本家关系,就是同村的人,姓什么志宝说了两次了,都没有记住,要么是姓刘,要么是姓张,与他们一起来的。他一直叫志玉二婶,也不知是从哪儿算的,乡里人最会算关系了,拐弯抹角三算四算就算成了亲戚。这人倒老实,四方脸,大眼睛,还算周正,就是脸有些黑。大约关系上隔了一层,话不多,很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别人说什么,他都是笑,嘴一咧,无声地笑,仿佛每一句都值得笑。昨天进到屋里时他就带着些许歉意说了,本来是给表姐家送点洗好的羊毛的,顺便打听一下检车的事,结果表姐一家到杭州旅游去了。那个包装得圆里鼓朵的,缝里露出了白花花的毛。最下面也是一个大提包,里面装着一袋面,鼓鼓囊囊的,包口上的拉锁早已坏了,上面用大针缝上了,露出来的面粉把包弄白了。这是堂弟给他们拿来的,他说他妈专门推的头道面,一次拿不了多少,等吃完了再拿。他是来检查病的,说是好长时间了,一直感到小肚子胀,看一看有没有什么问题。上面还有几个包,都是那种布包或者包袋子,同样没有什么颜色。

志玉看着这些包,心里一直不舒服,仿佛无数只虫子爬在心里一样,是那种想赶快把这些东西搬出去的念头,一会儿都不想再放,仿佛那里面装的就是一包包的病菌,随时都可能爬出来似的。她恨不得把它们马上就从窗户里扔出去。屋里干净了,心里也就干净了。

那些人刚一出去,志玉就开始打扫卫生。本来她想先打扫卧室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动一动那几个包,不动她心里就不舒服。志玉的眼里,容不得脏和乱。她努力地把其他几个包移了移位置,向旁边墙角那儿移了移,就是那袋子面她实在没有办法。她使劲往旮旯里挪,还是挪不了多少,倒让她气喘吁吁的。最后,她狠狠地踢了一脚,拿这鸡巴头干啥哩嘛,谁稀罕!她骂道。其实,这样移一下,有什么用呢?挡路了吗?没有。压着东西了吗?好像也没有。但是不移,她心里就不舒服。

屋子收拾完后,志玉出了一身的汗。就这,她还是觉得无法收拾清堂,也老觉得什么地方没有收拾彻底。她顾不了这么多了。她还要抓紧时间修改论文呢,今年要上职称了,发论文的地方已经联系好了,今明两天无论如何也得改出来了。志玉打开电脑,倒了杯开水,就了饼干边吃边改论文。刚改了几个字,似乎有点想法了,刚到脑门子上,还没有完全想清楚,恰这时门铃响了,那个念头像个探子一样,就又跑得无影无踪了。

志玉有些恼火。

打开门,是他们吃过早餐回来了。看起来,他们吃得都很满足,很惬意,那种满意写在每个人的脸上。一进门,志玉就闻到了他们口中那股牛肉面里的葱味气势汹汹地涌过来,她下意识地捂了一下鼻子,然后,又过去把窗户拉大了点。他们又都坐在了沙发上,堂弟还在剔牙,下巴上的那撮胡子一动一动的,像个小动物调皮的小尾巴。他刚才进来的时候就拿着牙签一直在剔牙,也许他是一路上剔上来的,不知道多少东西塞到了里面。那孩子刚才干了坏事,这会儿规矩了很多,倚在爷爷怀里摸摸这摸摸那。其他几个人纷纷点上了烟。志宝刚要点烟,志玉过去一把抢了过来,说,你不要抽了,客人抽就行了。志宝讪讪的,脸红得像猪肝,笑笑,但什么话也没说。

坐了一会儿,志宝说,我得上班去了,你们在家里呆着。几个人纷纷站起来表示也要走。志宝装作挽留的样子,说,急啥呢?好不容易来一趟,多住上几天再回去。几个人都说,家里也忙,再说,还有事情要办哩。

这时,那个四方脸的人很显然地难为情了一阵,才笑着问志宝,他儿子的汽车过了车检的时限,能不能托人帮忙补检一下。志宝皱着眉头,说,一个人也不认识。又想了想,眨巴着眼睛,自言自语,谁和那儿的人熟悉呢,谁熟悉呢?让我想想,想想。打了几个电话,不是在外地,就是也不熟悉人。最后,志宝只好说,都不熟悉。他眨巴着眼睛,倒有些不好意思,仿佛欠了别人什么似的。又说,其实,现在光熟悉不顶用哩。那人笑笑说,那就等他姐夫来了再看看他有没有认识的人,再想想办法。

大家要出门了。堂弟对志宝说,看病还得嫂子领上去。他笑着说,医院那地方平时又不来,自己吃屁连沟门子都摸不着。志宝没有说什么,看看志玉。志玉说,医院是看病的,自己去就行,有熟人没熟人也一个样,病人实际上都是自己心里的病。这时,别的人要走了,纷纷拥到了门前。志宝看看门前堆的那些东西,说,你们还要办事情呢,那到中午了过来吃饭。客人们相互望着,谁也不说来还是不来,好像都拿不了主意似的。志玉站在旁边,冷眼看了一眼志宝,志宝便不再说要吃饭的话。志玉拿了拖把一转身进到里屋去打扫卫生去了。最后,他们说,到时候再说,要是事情办完了就直接回去了,要是没有办完,过来吃饭也行。说着,他们开始动手拿各自的东西,背的背上,提的提上,抱的抱上,三下五除二,拿光了。然后,谢说了一大串,门终于“咣”的一声关上了。

关上门,仿佛就把那些麻烦都关在了外面,志玉如释重负,长长地从胸中吐出了一口气。

那些人走后,志宝堂弟搓着手,讪讪地说,嫂子还得领上我去看一下去。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说给王志宝的,又好像是说给王志玉听的。志宝有些难为情的样子,看了一眼志玉,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不,你,你早晨就领上去看一下?志玉冷淡地说,其实自己看就行了,医生就是看病的,你认不认识人都一样,就是我去了,也一样,真的。志宝堂弟笑笑说,有个熟人总会好些,人家总会操心些。志宝的真实想法是,有了熟人,会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还省钱。省这几块钱倒没什么,关键这是让人有面子的事。

志玉在洗手间边洗手边说,那等会儿就走,去得迟了,号都挂不上,得等半天。表情冷淡得像个秋后干桠巴树上的杮饼。

看着志玉的脸色,再看一看有些尴尬样的堂弟,志宝的脸上就有些不好看,心里骂堂弟不懂人情,又抱怨志玉不给他面子。

志玉说着就开始穿衣服。

下了楼,志玉推出了自行车,脸上还是挂着霜,不冷不热的。志宝堂弟讪讪地说,嫂子,我带你吧。志玉摁摁车子,说,气瘪得不行了,两个人怕不行。你打的来吧,我在门诊大厅里等你。说完,自己骑车径直走了。

两人在医院会了面,志玉带着志宝堂弟去挂号。挂号窗口是一个胖女人,一看是志玉过来了,忙站起来,寒暄了几句。胖女人热情地问,今儿带谁看病来了?志玉说,是,是王志宝他们一个村里的,算是本家子吧——他们一个村,多的都姓王,一个王家,家户又多,我到现在了也还没有分清楚哪是哪家的,反正不是爷父们就是弟兄们。志玉说这话的时候,背对着志宝堂弟。志玉本来就不想带他来,这会儿和胖女人说起来话来,依旧有气,挤眉弄眼的,嘴角翘着,一副不屑的样子。胖女人说,我说呢,你今天怎么来了,我记得你今天上的是大夜班嘛。又伸手打掉了志玉衣服上沾的土。志玉说,刚才放自行车时蹭在了墙上。那女人看看志玉,说,你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你的气色可不大好,脸很白的。志玉摸了一把脸,把头伸了过去,胖女人将耳朵贴过来,两人隔着窗口叽叽咕咕说了一阵,不知说了些什么。说完后,志玉无奈地摇摇头。胖女人便拿着挂号本向志玉扬扬,志玉轻轻点了一下头,胖女人就问了志宝堂弟的名字,脸上的颜色立马冷了一些,只语气还略微客气一点,然后说,挂号费,三块。志宝堂弟本以为会免了挂号费,看了一眼志玉,志玉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什么也没说。志宝堂弟这才伸手从裤兜里掏出钱来交了。在挂了号往回走的路上,志玉对志宝堂弟说,现在医院管理很严格,过去本单位的人带上个人来看病,不挂号也可以,但是从今年起,本院的职工看病,都得挂号。

志宝堂弟笑笑说,没什么,不就三块钱嘛。

然后到了医生那儿。果然已经挤满了人,或坐或站,抱着小孩的、搀着老人的,乱糟糟的让人心烦。志玉挤到了跟前,医生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小伙子,见了志玉很是客气。志宝堂弟跟在后面,大家纷纷拿异样的眼睛看着他,他脸上立马有了光彩,径直往前挤,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神情得意起来,仿佛受了什么优待,浑身上下都通畅,说话的声音也洪亮了,连看人的眼神都是不屑的了。医生打发走了前面一个,接下来就直接给志宝堂弟看,后面的人有些骚动,有几个人悄声骂道,不自觉,不要脸!志玉听了,脸立马就红到了脖根,不好意思地看着医生。医生大约习以为常了,装作没有听见。志宝堂弟却是一副趾高气扬的幸福神情,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呢,仿佛他不是来看病的,而是别人请来吃饭的。医生问了一些情况,说,得化验一下血,另外还要做B超。志玉便领着他去作B超,一路上噔噔噔的走得很快,也没有多少好脸色,志宝堂弟却也不计较,偶尔志玉有个好脸色。与他说句话,他便像得了什么赏赐似的赶忙赔着笑脸,话也多起来了,又都是些无味的话。

医生开了一星期的药,让他吃完后再来检查。两个人出了医院,志宝堂弟还没有走的意思,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志玉推着车,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停了停,说,这会儿还要到商场买点东西呢。志宝堂弟听了,笑了笑,笑得怪怪的。他说,你去吧,我自己在街上转悠一会。志玉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说,要是中午不走的话,就到家里吃饭。志宝堂弟笑了,说,要是不走,就去。

为了让志宝堂弟相信自己说的不虚,志玉骑着自行车径直去了对面的一家商场,还买了一包莲花味精,一瓶小磨香油,回来时又踅进菜市场,称了一斤猪排,买了一条草鱼。在菜市场,志玉遇上了过去住过院的一个女人,她拉住志玉的手千恩万谢。她的话很多,又打不断,先是介绍自己是如何康复的,问了这个问那个,那个激动劲,好像遇到了多年没有见过的老朋友一样。志玉在那儿应付了足有半个小时的光景,才算移开步子。

回到家,志玉一看快十一点了,赶快做饭,儿子马上要回来了。昨天下午人多,饭差点不够,志宝只吃了个半饱,今天得做好点,让他们多吃点。志玉三下五除二,先焖了米饭,然后做了儿子爱吃的酸辣鱼,红的是辣椒,白的是葱,颜色很好看。接着又清炒了一盘芥兰,想了一下,又从冰箱里拿出半块猪耳朵切了,放进微波炉里热了一分钟,立即黄亮黄亮的了。然后又做了一盆冬瓜排骨汤,清亮得很。这当儿,米饭也焖好了。王志玉看了一下表,快十二点了,她将菜一样一样端到餐桌上,用一张报纸盖了,又拿了勺子、三个碗、三双筷子放在餐桌上。然后,又风卷残云般地收拾了一下厨房,刚才用过的厨具、调料盒该在哪儿的放哪儿,又草草把地下的菜叶什么的收拾干净了。然后,她拿了一份杂志看着,静静地等儿子和志宝回来一起吃。

门铃响了。志玉跑过去打开了门,却看见门上站着四个半人,昨天晚上的四个半人,他们手里提着或鼓或瘪的包,但都比早上走的时候小多了。他们在门上笑着,干笑着,而且都是一模一样的笑容,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仿佛老早就准备好了似的。

志玉怔了一会儿,也笑了,但笑容却很不自然。她闪开身体,让开了门,让他们进来,动作和语言也都有些僵。这是不易察觉出来的,仿佛晴空中的一丝薄云。他们果然就进来了,进来后,那些东西又堆成了一个小堆,山头似的。志玉却不知道怎么做了,手足无措的样子,她自言自语了几句,自己都不晓得说了什么。她看了看餐桌,又看看他们四个。他们的眼睛也都在餐桌上扫描,像几挺机关枪的枪口。他们的喉节好像都蠕动了几下,都在心里猜想,这是为他们准备的午餐吗?不是,又是谁的呢?

志玉让他们坐过来吃饭。他们磨蹭了一会,却都过来了,坐了一圈儿。就在这时,志宝和儿子也回来了,志宝招呼他们一起吃。他们都很拘谨,搛菜的时候,只用筷头在菜碟边上搛那么一点点放在碗里。有两个人每搛一次,好像还要踌躇一阵,全然没有昨日的恣肆和随意。志宝就给他们搛菜,他们又慌忙挡着不让搛,纷纷说,自己来,自己来。志玉没有坐下来一起吃,她只做了三个人的饭,饭不够,做又来不及了,她准备到楼下面铺里买点面条。儿子不和他们坐在一起吃,搛了菜,跑到自己卧室里边玩电脑边吃,志玉的脸色就越发难看了。

志玉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吃完,坐在沙发上抽烟了,话也多起来了,都在说自己早上干了什么事,在大街上碰到了什么人。又扯出来了不少消息,谁谁谁家的姑娘跟上一个河南菜贩子跑了,谁谁谁家的儿子在哪儿相亲来了,谁谁谁家在城里买了楼房,如此等等。乡里人最爱从一件事情上演绎故事了,好像真的似的。志宝笑着听着,半天问一句。坐了一会儿,也就是志玉的面条好了的时候,他们纷纷站起来,说要走了。志宝送他们,志玉在厨房里没有出来。堂弟伸长脖子寻找志玉,想进去和他嫂子打招呼。志宝说,她下面呢,不管她了。没有与嫂子道别,堂弟多少有些遗憾。到了门前,一个人从包里掏出一小塑料袋蘑菇来,大约有一斤吧,说是特意给他们留下的。其他几个没有拿东西的,拿了空空如也的包,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是说谢,一大堆话,然后楼梯上好一阵响动。

关上门,仿佛就把那些麻烦关在了外面,一道门,仿佛就能隔断关系似的。志玉如释重负,长长地从胸中吐出了一口气。

志宝进来后,当然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问,你咋吃呢?志玉冷冷地说,你吃好就行了,管我干啥?志宝笑着说,好像我不让你吃安稳饭了!人家大老远来了,你让我怎么办?把门锁上,还是把锅吊到梁上?志玉没好声气,说,来了也就来了,谁家的走了中午又来,这日子让人怎么过?她又想起了前些天来人的麻烦,越想越气,突然大了声说,我告诉,王志宝,以后你的那群来了,你爱往哪儿领往哪儿领,少领到家里来!

志宝没有防备,被志玉的气势吓了一大跳。他盯着志玉看了看,变了脸,说,你再给我说一说你看!志玉厉声道,咋了,咋了,我咋的了?你的先人们伺候走了,人家还没有吃呢!说完把碗一蹾,坐在那儿,胸脯起伏得很厉害。你看今儿这个来了,明儿那个来了,一顿一顿伺候的,还倒把毛病伺候出来了!谁不上班?谁轻闲得一天没事干?谁伺候得好和谁过去!志玉数落道。她又开始历数志宝家的不是,哪次谁来了抽烟把新新一个床单烧了一个洞,哪次谁把净水器弄坏了,哪次谁把马桶堵上了,又哪次,谁家的孩子把电视遥控器摔坏了。志宝坐在那儿,越听越气,他暗暗佩服志玉的记性,女人在这方面的记性惊人。志宝听一会,骂一句神经病。听几句,又就骂一句神经病。志玉不知道怎么哭起来了,开始的时候还是小声哭,慢慢声音就大起来了。志宝起身,灭了烟头,摔门走了。

下午回来,志玉就不和志宝说话了,眼睛都不瞄他一下,全然没有他的存在,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她自己做好了饭,与儿子一起吃过了。她开始收拾碗筷,没有让志宝吃的意思。志宝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慢慢地灭了,然后装了一包烟,一摔门走了。志玉看着门,又可气又可怜,眼泪在眼里打转,像在门口探头的小狗,又缩回去了,终究没有落下来。晚上回来,志宝看见桌上有菜,锅里还有饭,明显是给他留的。他的心里升起了一点暖意。女人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嘴上怎么不饶人,心里却放不下,一顿饭都记在心里。但志宝才不管她,他的心里突然变得坚硬起来,偏不吃她这一套,偏让她心不安,偏让她觉得亏欠自己。志宝就是这样一个人,妖道得很,你硬他更硬,你软他也硬,简直就是茅厕里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从小就这样,不服软,心里一不痛快,抓住一件小事,就往大里闹,你哄他他不行,你打他他更加不依不饶,直闹得鸡飞狗上墙。都这把岁数了,这个毛病一直不改。

志玉和孩子睡在一起了,耳朵却没闲着,她听见志宝坐在沙发上吃东西,她听清楚了,吃的是前几天买来的饼子,都放好几天了,硬得不能吃。她翻了个身,坐起来,停了会,又躺下,一会儿,又翻起身,下了床,洗了手,站在志宝面前,说,我给你热饭去。志宝望都不望一眼,只顾着吃饼子,咀嚼的动静很大,腮帮那儿一鼓一鼓的,故意做出津津有味的样子。志玉在微波炉里热了饭菜,端过来放在志宝面前,志宝还是那样,一言不发。饼子吃完了,开始喝开水,咕咚一声,声音很大,仿佛一块石头落在了肚里。志玉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五天。

志玉每天做好了饭,盛好三个人的,但最后就会剩下一个人的。志宝有两天吃饭时没有回家,也没有打电话来。志玉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坏。上午上班时和一个病人为一件小事争吵了几句,中午又为孩子放学回来晚了一会,把孩子骂了一顿,孩子没吃饭就走了。她坐在那儿越想越气,又哭了一阵。到了第四天晚上,志玉睡不着觉了,一夜都迷迷糊糊的。第二天,她的眼圈黑黑的,同事问她是不是熬夜了,她搪塞说晚上上QQ偷菜,没有睡好。大家都笑她。一整天,志玉觉得头重脚轻,心也沉沉的。更麻烦的是,她心里塞得满满的,烦躁得像放在沙锅里翻炒的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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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决定向王志宝摊牌。下午她又做好了饭,仍然盛好了端在志宝面前。志宝依然不为所动,不理不睬,眼睛都不望一下。他起身泡方便面,志玉突然跑过去,一把抢过方便面,狠狠摔在地上,哭着骂道,你天天吃方便面,谁给你的这可怜,一天三顿饭,顿顿做好了端在面前,伺候爷一样的,还伺候出事儿来了?你说,想不想过了?我今天就问你一句话,到底过不过了?不过,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谁离开谁还不活了!志宝的手指差点就顶在志玉的头上了,他厉声道,不过就不过,明天就办!志玉听了,脸色大变,眼泪就簌簌地下来了,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个没良心的!她的胸脯起伏得很厉害,哭了一阵,又道,我就知道,这日子过不下去了。那天那孩子把镜子打掉后,我就觉得是兆头!又恨恨地道,明天就走,谁不去谁就是猪!说完,坐在那儿嘤嘤地哭起来。

第二天,志玉的眼睛就肿了,但是神情却激昂得很,仿佛上刑场前的英雄一样。他们准备要去办手续,一个催一个快点。然而,就要出门时,门铃却响了。开了门,一张笑脸,有些尴尬,是志宝堂弟。

他说,上次医生说,先吃一周药,再来复查一下呢,今天就下来了。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笑着说,今天老张正好下来检车,就搭他的车下来了。

志宝看看志玉,志玉看看志宝,几乎同时,两人都开了口,我们刚说出去一下呢,快进来吧。脸上有了丝不易察觉的笑。三个人一闪身,进了门。咔嗒一声,志玉关了门。堂弟特意听了,这回,声音却不大,很温柔的声音。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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