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天纪事
2012-04-29李树春
李树春,1971年出生于甘肃镇原,乡村教师。
瞅天!一村人都在眼巴巴地瞅天,呼风唤雨。天却旱透了,寡白薄情的一张脸,从清明到谷雨,没挂住一片云彩,没吐一口唾沫星子。地里踩一个脚印下去,腾起的尘土烫得人心发皱起卷,村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焦糊味。过了芒种,不可强种。时令在催人,一村子的男女老少,吆吆喝喝地人挑、车拉、驴驮、马载,运水抗旱。人人恨不能再生出两只手来,余巧巧却把自己的一双手闲置在炕头上,不合时宜地演绎了一起焦点事件。
晌午,余巧巧雇的一辆水罐车经过马壮壮地头时,几辆车一堆人早将路面塞得严严实实,针扎不透。马壮壮以碾压了他的庄稼为由,拒不让路。半脸几个垂头丧气地闷头抽烟,马壮壮却躺在路中央,高跷二郎腿假寐。余巧巧急冲冲地问,咋了?不让走路了?半脸说,就毁了两棵苗,赔钱补苗都不行,好说歹说,就是不让道。巧巧,你脸面金贵,给咱求求情。余巧巧的脸遂笑成了一朵莲花,迎向马壮壮,说,兄弟,别闹了,天干火燥,都急着呢。马壮壮眯眼打鼾。余巧巧撩起衣襟扇凉,裸出半个粉嘟嘟的奶,又说,姐的地都干得裂了口子,你能忍心不管?马壮壮仍梗着脖子,硬成了一块石头。余巧巧心里纳闷,这憨大今天咋成了不起性的骡子?以往的好×都喂了狗?说变脸就变脸。一瞥眼,见半脸几个眼睛在她身上乱舔,唇舌蠕动,意犹未足的馋相,便又羞又恼:我露肉卖笑,低三下四地求你,你却将我架在火上烤,你不给我面子,我也不给你里子!余巧巧就拉下了脸,用脚拨拨马壮壮,说,起来,别像条死狗!马壮壮说,你别动我。余巧巧骂道,你是哪个庙里的老爷?碰不得?路是一村人的路,祖祖辈辈几代人的路,不是你马壮壮的,凭什么不让走?是剪径的强盗,收买路钱吗?说着,脚上就加了力气。马壮壮一跃而起,推了余巧巧一把。余巧巧倒在地上,喊:你摸我的奶!便骂了,这一场谩骂在榆树湾空前绝后,冗长、细密,马壮壮已死去多年的祖父、父亲、母亲和尚健在的兄弟姐妹、三姑六姨,尴尬地相会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莫须有的丑恶苟且之事在余巧巧的口唇间反复咀嚼,飞溅的唾沫星子给焦渴的大地制造出一场虚幻的及时雨。暴怒的马壮壮扑了上去,狠狠地踩了余巧巧几脚。余巧巧捶捶胸,震天动地的哭声山洪一样地漫溢开来,淌满了榆树湾的沟沟岔岔。
马壮壮被人劝走。余巧巧在尘土里滚来滚去,身上湿一块脏一块,像一条打满补丁的破袋子。她哭一阵骂一阵,直到日头下山,才捡起脱落的几粒纽扣,抽抽噎噎地回家。田里忙碌的人闻讯,跌手跌脚地赶来时,戏已然谢幕,现场只有杂乱的脚印和斑斑血迹,昭示了刚才的纷乱和暴烈。他们点了烟,蹲成一圈,猜测探究着事件的诸般细节,为擦肩而过的精彩一幕顿足叹息。九爷也来了,他背手哈腰地查看了一圈,说,流血了,流血事件嘛!狗日的,吃饱了撑的!大家都要散了,九爷仍不厌其烦地刨根究底,饶有兴味地剖析着事件的发展演变趋势。九爷断言,现场并不是结局,热闹还在后面,余韵绵长。
张信赶着羊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在村口,半脸就把余巧巧挨打受辱的事告诉他,诉说里加油添醋,夸张渲染。看张信一脸茫然、无动于衷的样子,半脸义愤填膺、打抱不平。他怂恿张信向马壮壮讨个公道,不为自己女人出气雪耻,算什么男人?大家走的是官道,又没踩他娘的肚皮,太霸道了!三岁时掉进油锅里,将半边脸烙得狰狞扭曲的半脸,从此自惭形秽,常以手掌护脸,不以丑陋面目示人。半脸以手掩面,抱憾自己没有一张五官清俊的尊容,要不,能让马壮壮如此飞扬跋扈?也有一些意见相左的人,劝诫张信不要意气用事,要和马壮壮说理,以暴易暴不是明智之举。
早过了熄灯歇息的时分,但张信家门口仍聚集了一大堆热心仗义的人,高喉咙大嗓门地争执不下。张信一进门,余巧巧由咒骂马壮壮祖宗三代变为埋怨张信,正是张信的木讷、窝囊才导致马壮壮在余巧巧的头上拉屎撒尿。余巧巧呵斥张信,还不磨快了菜刀,打上门去,更待何时?这次若是忍了,你就不是男人,是绵羊头、棉花包!家里黑灯瞎火、冰锅冷灶,鸡狗闹得沸反盈天。张信饥饿交加,眼前的事刺手扎脚让他发愁。若照女人说的,舞刀弄棒的显然不妥:马壮壮心狠手辣、嚣张骄横;张信懦弱胆怯、缩手缩脚,喝几两酒也肥不了胆。但若就此沉默、忍气吞声,他今后又如何做人?一村人的歧视、污蔑、指指点点,还不将他戳成一张筛子?
余巧巧骂累了,间断地呻吟着。张信一肚子愁肠烦恼,也要睡时,张诚却来了,对于张信的平静和坦然惊讶不已。一村人都没睡,眼睁睁地高度关注,而受害者张信却忍气吞声、息事宁人。这不仅关乎张信一家的声誉,还牵连着张诚及整个张氏家族,绝不是一桩小事。张诚说,哥,你是长子,你要拿定主意。咱爹一辈子硬朗刚强,咱张家族大人众,我还没媳妇、没成家呢,你可不能做辱没家族的事!张诚的话引起余巧巧的共鸣,她又开始了数落。她说,就听张诚的,这次不能脓包,大不了弄个鱼死网破!
一夜无眠的张信在晨光初露时就蹲在马壮壮的大门口,他对马壮壮一肚子怨艾:你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和一个女人抢什么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糊涂。好男不和女斗,就是孔夫子也不和女人论理,要绕着道走。女人哪里伤了你,你找我,打我骂我,唾我的脸我也不吭一声……张信想等马壮壮出来,向他讲明道理,再不轻不重地责备他几句。马壮壮认个错,他也有台阶下,在众人面前挽回了面子。他自忖长马壮壮几岁,马壮壮也不是吃草的人,晓得屎臭饭香的道理。
张信就等。天光大亮,村街上有了稀稀拉拉的人,而且很快也嗅出了味道,便一脸兴奋地聚拢来,期待着剑拔弩张的一幕。煎熬了一宿的张信,头发蓬乱、双眼红赤、缩头弓肩,像只扑食的猫头鹰。门吱呀响了一声,在场的人心都咚地一声骤跳起来,张信的呼吸顿时急促。马壮壮出来了,叼着烟,门外转了一圈。张信站起来,两只手软软地耷拉着,嗓子干涩嘶哑,像塞了一把鸡毛。他冲马壮壮挤出一丝笑,说,兄弟……马壮壮耷拉着脸,拉下裤子,晃悠悠地撒了一泡尿,转身扬长而去。
望着马壮壮的背影,张信弓着腰,站不直、坐不下,脸上青青白白,一口口地吐着粗气。围观者打抱不平,说,打了人还有理?把人抬到他家上房去,让他供吃供喝、接屎送尿,就赖着他,让他出医药费!九爷的拐杖戳着地,飞舞着一大把花白的胡子,说,说理的事嘛,打什么?说理嘛!张信的脑袋嗡嗡地乱响,他站了一会,灰头土脸地回了家。
乡中学教员张诚对张信的媾和谦让鄙夷不屑,和马壮壮这种人论理,无疑对牛弹琴。得用法律,法律是一根大棒,让他躺着,他不敢站着。看着张信一筹莫展的样儿,张诚开导他,你没文化,胆小怕事!咱爹没白供我读书,我好歹也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打虎亲兄弟,你得听我的,先到派出所报案;村里人七嘴八舌,无事生非,看热闹、动歪心思的多。你不依,今后你的事我不再管!
于是张信就拉着余巧巧去镇上。正是晌午,人都在街上吃饭、闲聊。看张信拉着女人过来了,半脸问,要动真的了?张信,你可要顶住,宁可累死牛,别叫翻了车。九爷看着,眉眼里全是冷笑,埋怨道:告什么官?葫芦僧乱断葫芦案,衙门是你家开的?说理嘛!余巧巧欠起身,说,九爷,不讲理嘛!她撩起衣裳,指点着,这,这,满身的伤疤,下手太恨了!这次豁出去,也要把他拉下马,让他威风扫地!
派出所铁门紧锁,张信叮叮咣咣敲了半天,里面有个声音问:干啥?
张信说,为路的事,不让走路嘛!
里面喝了声,说事!
张信说,就是不让走路嘛,还把人打惨了!
人在哪?
车上拉着。
里面便说,先去看病,治好了伤再处理。
张信就拉着余巧巧去了乡医院。门诊室没人,张信找到后院,听到一间房子里有响动,敲开门,是一个秃头大夫和两个护士在玩牌,听说是因斗殴受伤的病人,秃头大夫和两个护士相视一笑,安慰说,别着急,住下来安心养伤,我们保证用最好的设备、最好的药让你恢复健康,让行凶者付出沉重的代价。秃头大夫吆喝着两个护士穿工作服、搞卫生,准备救治病人。
秃头大夫检查了伤势,为余巧巧愤愤不平,说太野蛮了,太没人性了!在医院的安排下,余巧巧做了尿检、验血、胸透、B超、胃窥镜。看了检查结果,大夫说,除了软组织挫伤,血压似乎有点高,但没伤筋动骨,建议住院治疗。张信说,既然没大问题,就开点药回家。大夫说,起码要观察两天,也是对病人负责。张信还在踌躇,余巧巧说,咱们打雷闪电地来医院,不落几个雨星子就云开雾散,不是自打耳光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我的打不能白挨!大夫,你没见现场,还流血了,很吓人的!秃头大夫介绍了年前的一个病例:张家的狗偷吃了王家的猪食,王家的女人堵在张家的门口,指着和尚骂秃驴。先是两个女人对骂,后来张家的男人打了王家女人一耳光,王家女人寻死觅活,赖在张家吃喝拉撒,说是瘫痪了。拉来医院,一住就是七八天,药费花了两千多块。最后,请人调和,出了药费,赔礼道歉,女人才出了院。秃头大夫伸出两根手指:一个耳光,两千多!余巧巧说,马壮壮打了我两个耳光,踩了我三脚,还摸了胸!
一眨眼就是三天,在秃头大夫的精心治疗下,余巧巧恢复得很快,容光焕发、食欲旺盛,间或还唱两段小曲。张信说,好了就出院吧。秃头大夫说,皮肉伤是好了,心理上的伤还没好呢。打在身上、疼在心上,还得调理几日。你们也太老实了,人家挨一巴掌、一拳头的进来都躺十天半个月,耗药费。你挨了打,就该他出出血,不狠点,以后还要受气。像你们这种情况,一般药费要花到四五千元,我们有经验,别着急,慢慢养着吧。
三天的医药费就是一千多元,顶好几亩地的收入,张信于心不忍。再者,他还要喂牛、放羊,一个人忙不过来。张诚说,误工了才好,将来上法庭、打官司,不但马壮壮要出医药费,还要出误工费,赔偿田里的损失。譬如我们现在用的一支针管、一个棉球的费用都要算在他的头上。张信怀疑,秃头大夫作证说,都是这样的。张信问,那我的牛掉膘了、羊脱毛了,也能赔偿吗?张诚说,那当然。张信就欣慰地笑了。
张信早晌在医院照应,后晌回村操劳家务。村里人都知道余巧巧住院了,就问,伤得重不?张信一脸忧愁地说,医生说不轻。村里人又问,私了还是公了?张信说,私了不行,那就动公吧,法律说咋办就咋办。晚上,半脸过来,说,你医院家里两头跑,太忙,要不,你那羊我替你照料?张信警惕地问:你要报酬?半脸说,说得那么难听,我就替你照看几天,帮你一个小忙;即使要报酬,也是马壮壮掏腰包啊。
有好几次,张信碰见马壮壮,希望他主动过问这件事,但马壮壮没事人一样,一脸傲然。张信心里就没底了,虚虚的。按理,张信报了案,余巧巧住了院,一招一式动了真格的,马壮壮就该到医院去赔礼道歉,两家协商解决。但马壮壮的不理不睬却使张信骑虎难下,继续住下去,医药费越积越多,万一马壮壮不出,一笔山一样的债务还不是压在他的身上?但就此灰溜溜地回来,不是打掉的牙咽进肚里,自取其辱吗?对张信的顾虑,张诚不以为然:马壮壮再硬能硬过法律?再住几天吧。
一天天往上涨的药费使张信惶恐不安。到第七天上,张信坚持要出院,秃头医生有点遗憾。几天来,医生和患者之间已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关系,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秃头大夫对余巧巧的身体做了细致入微的检查,已逐渐深入到了敏感部位。这天,秃头大夫看着余巧巧,眼神暧昧含混,内容相当复杂。余巧巧羞答答地瞪了他一眼,说,看什么呢?秃头大夫说,你两只奶子怎不一般大?余巧巧说,你坏。大夫说,真的,我看看。起初检查时,余巧巧还扭捏着躲闪,当秃头大夫一脸凝重地断定乳房里有瘤子时,余巧巧怕了,说,那天,马壮壮在她胸上抓了一把,一把就抓坏了?是熊掌啊?秃头大夫不言,握着两只乳房,揉捻一番,喃喃道,多美的乳房,怎么就忍心呢?这病追根溯源,也是因挨打受辱怄气所致;但不要紧,吃点药,多按摩。在春天温暖的日子里,秃头大夫指导余巧巧乳房保健,顺时针揉几圈,逆时针揉几圈,然后再提几下乳头。余巧巧羞答答地照着做。
张信要出院,张诚闻讯赶来,说,这才几天,就沉不住气了?就怕你是根扶不起的绳子,打退堂鼓,这次要不搞倒他,以后还能有机会?张诚去找秃头大夫,说,马壮壮是我们榆树湾的混世魔王,别人怕他,我们不怕,治疗还要继续,请你配合。秃头大夫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沉思了几分钟,便断然地停止用药,并催张信快速办理出院手续。秃头大夫嗅出这事的反常:以往的打架斗殴,被打的一方死赖着不出院,小病大养,多用药、用好药;打人的一方为少花药费,托关系、走后门、游说、攻关、在医生身上磨工夫。榆树湾的这个主却从头到尾没有露面,显然有恃无恐。秃头大夫开始担心两千三百块医药费能否收回来。
出院后,张信和张诚去找派出所。公安说,民事纠纷嘛,伤得也不重,立什么案?你们私下调解处理,如果不满意就去打官司。张信和张诚就去找马壮壮,将一叠药费收据给他,说余巧巧的医药费!马壮壮斜了一眼,说,我若撕了,不是男子汉作为!谁让你们去医院的,你们找谁去要钱,别找我!张诚说,你如果态度好,把医药费出了,适当赔点损失,乡里乡亲的,我们也不能赶尽杀绝;你若不管,我们就上法庭,除了医药费,还有误工费、精神赔偿费!马壮壮就哈哈大笑了:你们去告吧!法庭怎么判我怎么做,脑袋掉了不也碗大的疤?
张诚说那就告吧。张信好一番踌躇:老人言屈死不告官,一提官司,张信就战战兢兢,心里没底。这官司能赢吗?若赢不了,打不着狐狸还惹一身骚,那不让一村人笑掉大牙?张诚说,打官司主要是为争一口气,若忍气吞声,打掉的牙吞进肚里,一村人不仅笑,还要用屁股笑。九爷恼了,说,就这么点破事,告什么官?从古到今,衙门就不是讲理的地方,我八十多岁,经见的多了;马壮壮他爷马天祥,良田千亩、牛羊几百,一场官司打得家破人亡,一担担银子都打了水漂,就是遇到的对头比他钱多、势大。你们也太自不量力,扛着碌碡打天,好大的口气!半脸怂恿张信,怕什么,马壮壮也不是三头六臂,你们若打赢了官司,算是搬掉了榆树湾一座大山,是英雄!
很多人支持张信告马壮壮,他们提一袋蛋糕、几个鸡蛋探望余巧巧,对受害者同情,对施暴者谴责,张信家里开起了控诉会。众人七嘴八舌地揭发马壮壮的罪行,张诚奋笔疾书,拍拍墨迹淋漓的诉状,说,恶行累累、罄竹难书!一村人同仇敌忾、喊打声四起,张信一家信心百倍、热血沸腾。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张信决意要捋捋虎须,摸摸马壮壮的屁股。济世诊所的王立功提了几个鸡蛋也来助威声援,埋怨张信不到他的诊所看病。他说,天旱,生病的人少,诊所快要关门停业。王立功让张信再取点药,照顾一下他的生意。张信说,已出院了,不好再买药了。王立功说,反正是马壮壮出血,再多二百块钱也无所谓。你吃肉,我也分口汤喝嘛。王立功是余巧巧的表兄,张信只好拿了他的药。
早晨,村长在街上拦住张信,问,晚上咋那么大的动静?张信说,商议告马壮壮的。村长问,你牵的头?出头的椽子先烂,也不掂量掂量。张信就没了主意,请教村长。村长说,告不告是你的自由,但我提醒你,你们有非法聚会的嫌疑。
打官司一开头就不顺。张信站在法庭门口时,心里还在忐忑,屋子里传出一浪一浪的调笑声,恰到浓烈处。他敲了敲门,一会儿,门开了,一男一女。男的捧着一张报纸,女的织着一件毛衣,正襟危坐。张信笨嘴拙舌,把一件事叙述得支离破碎,说着说着就前言不搭后语,直到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时,那张不断哗啦作响的报纸后才露出一张烦躁的脸:诉状呢?张信慌乱地从口袋里摸出,递过去。女法庭埋怨说:有诉状就交诉状,哪有工夫听你唠叨?男法庭将诉状搁在桌边,说,过两天再来。
第二次去时,只有女法庭一人,她说诉状不合要求,得重写。张信说,诉状是我弟写的,他是乡中学的教师。女法庭说,大学教师也不行,有要求、有格式的,得向律师请教。
看着退回来的诉状,张诚一脸沮丧。这份诉状是他花了两个整夜的工夫,翻遍了一本成语词典、抽了两包烟才熬煎出来的,是激情昂扬、文采斐然的一纸讨马檄文。他认定能感动法官,从而弘扬正义、惩治邪恶,可惜却不能用。偌大的一个乡,只有律师事务所的小范能写标准的诉状。找到小范,小范一挥而就。张诚拿着诉状要走时,小范问,请了律师没有?张诚说,事实清楚、是非分明,还需要辩护吗?小范就讥笑他外行,请律师和不请律师大不一样。有了律师就能迅速立案、调查、开庭;不请律师,只立案也得两三个月。立了案,就没音讯了,你得三天两头地去跑、去催。今天开会、明天学习、后天下乡、大后天检查,现在的案子多如牛毛,就法庭两三个人能查得过来?一拖就是大半年,你耗得起?只要请了律师,接下来的事就不用你管,坐在家里听消息就是,省了多少麻烦?我法庭那边人熟,给你跑跑腿。想想小范讲的也有道理,张诚咬咬牙,替张信交了五百元代理费。
不觉间就是一月,这一月中,医院的秃头大夫几次来讨要医药费。张信催张诚,张诚催小范。小范说,前天才和他们吃了顿饭,这些天实在忙,忙过了这阵就调查取证,有了确凿的消息就通知你们。
果然,有一天电话打到了村里的小卖部,是找张信。张信去接时,是小范,他让张信做做准备,明天法庭的人就下来调查取证。搁下电话,周围的人知道是法庭的人要下来了,都感叹说,张信果然硬气,真的打起官司了。若是赢了官司,也算为民除害,可得庆贺庆贺。张信许愿说,真要赢了官司,唱三天大戏。一时间,村头巷尾广为议论,而处在风暴中心的张信一家,貌似平静,内心却是冤屈和正义即将伸张的兴奋。九爷却扎针放气泼冷水,告什么官?还不是落个鸡飞蛋打!九爷憋了一肚子的气,原想着张信请他出马说和,顺便打打牙祭,现在看他们屁颠颠地东奔西跑,自己被晾在一边,便赌气要了一盘猪头肉、两瓶啤酒,自斟自饮,浇心中的块垒。
一夜无眠。从清早开始,张信一家人就忙开了,洒扫庭院,买酒买菜。日头爬得太慢了,没到晌午,张信就到村口望了四次,余巧巧望了六次。张诚西装革履,打了领带,矜持庄重地也在村里走了两个来回。张信很在意这时的马壮壮是不是如砧板上待宰的鱼,束手待毙。他找见马壮壮时,马壮壮在济世诊所门前下象棋,张信也蹲着看,他对象棋略通一二,看马壮壮陷入困境、危机重重,就认定他是慌了、怕了,便嗤嗤地冷笑:你也有怕的一日!便大声地喊:好!好!马壮壮斜眼瞪他,张信不甘示弱,法庭要下来了,有法庭护着,他还怕马壮壮?张信说:马壮壮,法庭要下来处理你打人的事,你得做好准备。如此三番五次,马壮壮摔了棋子,吼:闭上你的臭嘴!张信梗起脖子,说:就不!马壮壮便起身走开。转身的瞬间,蹦出一个响屁,围观的人都轰然大笑。
太阳落了、月亮升了,一家人熬得精疲力竭、人仰马翻也没等来法庭的人。第二天,张诚骑车去找小范。一见面,小范就埋怨,通知你们做好准备的,怎么回事?张诚说,准备了呀,一大早就准备好了,等了一整天。小范说,你们准备什么了?法庭下来办事,得用车接来送去,车呢?张诚就没了怨气,说,那就雇车去接吧。小范说,这两天又不行了,具体什么时候下去,得瞅机会。
法庭下来的时候是麦收前,烈日炎炎,麦浪滚滚。他们看了医药发票、现场;找了目击证人、被告、原告,一一做了记录,取证调查工作便宣告结束。
晚饭是在张信家吃的,手抓羊肉鲜嫩味美,法庭的人大加赞赏。几杯酒下来,便熟同一家人,其乐融融。其间,小范插科打诨,谈道听途说的趣闻逸事,法庭的人说精彩幽默的段子,气氛好到不能再好。走时,男法庭用力地拍张信的肩,意味深长地笑,张信也回以憨憨的笑。男法庭便再用力地拍张信的肩,把喷着酒气和膻气的嘴巴挨着张信的肩,哼哼唧唧着。
结果很快就有了,三天后,通知当事人到庭。张信、张诚、余巧巧都去了,不是判决,是调解。调解前,男法庭严肃地进行了一番时事教育,说,作为公民要遵纪守法、为国分忧,不能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为鸡毛蒜皮的事打打吵吵,酿成血案,造成物质和精神损失,教训深刻,应引以为戒。调解的结果是:医药费两千五百元,原告百分之三十,被告百分之七十;诉讼费各半;马壮壮给张信两千元,双方签字画押。张诚问,精神赔偿和误工费怎么一点也没提?法庭说,咱们当地的实际情况就这样,只赔医药费。
张诚窝了一肚子火,去找小范。小范说,你该满意了,就这样的结果,我也出了一身牛力气。
按判决书规定,马壮壮必须在十五日内把两千元钱送交张信。但等了一天又一天,马壮壮始终没有给钱。村里人都知道张信的官司赢了,也知道马壮壮并没有出医药费和赔偿费,双方闹了个半斤八两。张诚找过马壮壮两次,马壮壮说三两天就给,但期限过了,马壮壮仍没兑现。张诚去找法庭,法庭说,考虑到他的偿还能力有限,就再缓一时吧,十五天和一个月也没多大区别。张诚要求强制执行,说马壮壮家有牛、有羊,也有四轮,可以抵钱。男法庭说,能那么做吗?法律也讲温情、人道。你们想想办法,和他多沟通。张诚再去找小范合计,小范说,现在的事难办,听说马壮壮找了人,这事就搁起来了。张诚急了,问,那怎么办?小范说,你也找门路活动活动。
整个夏天和秋天,张诚张信都在村子到法庭的路上来来回回地奔波。到了后来,男法庭不耐烦了,指着堆积如山的桌面说,一年立好几百个案子,人民法庭也不是给你一家开的,我们还要忙其他的案子。便板起脸不理睬了。
秃头大夫三天两头来催医药费,余巧巧的脾气也日渐恶劣起来,整日坐在门前的柴火堆上骂张信、张诚兄弟软弱如虫,不是血性汉子。余巧巧不做家务,整天摔盘子、使脸子。张信度日如年,万般无奈,去找村长。村委会几个人忙得一塌糊涂,村长听了,拍着桌子,说,皇天!从九五年到现在,十多年的资料、档案要整理得眉毛是眉毛、胡子是胡子;只应付检查、评比、验收就忙得没放屁的工夫,哪像你们有闲时间斗嘴弄舌、打官司扯皮?张信辩解说,村委会也有责任,为走路嘛,早年间能走大车的道,现在搁不下一只脚了,车没车道、水没水路。村长说,当前的中心工作是“五五”普法,鸡毛蒜皮的事能管过来?再说了,事发时为什么不找我?说明你们根本就没把村委会放在眼里。你们既然相信法律,要打官司,就去折腾吧!但我要警告你,不能上访,人民内部的矛盾就地解决。
秋风紧了,树叶黄了;秋风又紧了一层,树叶就落光了,秋天摆摆尾巴游走了。这一日,余巧巧六十余岁的娘从三十里外赶来了。她拄着一根棍子,披散着头发,来到马壮壮家门口,跳着脚谩骂。骂累了,回到炕上吃饱喝足之后,开始数落张信,说自家花骨朵一样的女儿,长到二十岁上也没动过一个手指头,现在倒让人打得皮开肉绽,一两个月起不了炕。你这做丈夫的不能遮风挡雨,不能替自己的女人出气,不如拔根球毛吊死算了!你若有骨气,去找马壮壮拼命,把刀子捅在他身上,把唾沫吐在他脸上!你个软骨!男人嘛,不能浑身就一根鸡巴是硬的。唉,真正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你这一泡臭狗屎上!说着,呸呸地唾着,口水四溅,如刀光剑影。张信心惊肉跳。
张信一出去,村人就问,官司打赢了吗?张信期期艾艾地说,赢了。村人就莫名其妙地笑。
风声鹤唳,四面楚歌。每天一睁眼,就是余巧巧母女俩一唱一和的嘲弄挖苦;出了村,见到的是一张张狐疑、猜测的脸,张信的心里霜雪弥漫。
这天清早,张信一起床,就翻出那把宰羊刀蹲在院子里磨起来。余巧巧看了一眼没理睬。老岳母则坐在堂屋门口,撇着嘴角,嗤嗤冷笑着。张信试了试刀锋,在衣服上擦去水渍,袖在袖筒里。出了门,该大踏步朝马壮壮家走去,但张信的身子飘忽着,迟迟疑疑的,望见马壮壮家的门楼时,脚板发软,叹一口气,转身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第二天的清早,张信又开始磨刀。这次,他把磨刀石搬到门口,过往的村人见张信磨刀,问:“杀羊吗?”张信说:“杀人!”问的人就笑了。围观的人多起来,张信磨得更有劲了,他磨一会儿试一会儿刀锋,再磨,再试,就到了晌午。看的人就不耐烦了,说,能削铁如泥了,还磨什么?不就杀个人吗?老刀见肉也三分快呢!半脸激动地说,张信,你要敢跟马壮壮动刀子,你就是咱村的英雄!他们簇拥着张信,吆喝着,上呀上呀!在众人热烈的期望里,张信迟迟地起身了,他走得很慢很慢,晃晃悠悠的,心在抖着,满手心的汗,几乎就握不住刀子。马壮壮家越来越近了,张信紧张得不能自持,他一时神情恍惚,身前身后是一个个踊跃的人影。终于到马壮壮家门口了,张信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要蹦出嗓子眼,胸口大块大块塌陷。箭在弦上,不能不发,马壮壮若出来,刀子就捅上去吗?张信眼前一片黑。一群人远远地望着,一眼不眨。就在人人紧张得透不过气的时候,一个过路人说,马壮壮在镇上呢。张信的心轰地一下落在了原处,四肢瘫软,几乎摔倒。看的人便嘘的一声,说,马壮壮命大,躲过了这一劫。张信来了勇气,他挥刀在马壮壮的大门上刺着、劈着,吼:“马壮壮,你滚出来!你逃得了初一,逃得了十五吗?”
傍晚,半脸殷勤地来报,说看见马壮壮回来了,醉得东倒西歪,这时,上去捅他就如捅一只狗。张信说,咱不和醉汉计较,让狗日的多活一夜。
接下来的几天,张信天天上马壮壮家去。他没再打门,就蹲在门口,手里的刀子时不时挥舞着,将雪亮的寒光照在马壮壮家的黑漆大门上。半脸说,要不,杀只鸡,练练胆?张信摇头。不见马壮壮出来,张信守一阵就回去。
几天后,马壮壮出来了,看见张信,他眯眯眼睛,伸伸脖子望了望,便点起烟抽着,看着张信。马壮壮一支烟抽完,对着站在远处的人喝问:看戏吗?人一轰而散,马壮壮也背着手走向村里。张信站着,手里的刀子仍闪着寒光。马壮壮没有丝毫的畏惧,大大出乎张信的预料,也打乱了他的计划。磨刀扬言杀马壮壮只是给他心理震慑,他若怕了,痛痛快快地掏了医药费,目的就达到了。张信真的能杀了马壮壮吗?说不定刀子没碰上他的寒毛,自己就身首异处了;即使杀了马壮壮,他还要偿命。他只有三十多岁,他的两个孩子还小,他能死吗?
秃头大夫又来讨债,要拉牛抵医药费。余巧巧不让,扑过来抓破了张信的脸,怨张信没脑子,对张诚偏听偏信,蚂蚁日骆驼,好大的能耐!晚上,张信去找张诚,两人关了房门,抽烟、喝酒。张信说,真正地走投无路了,三千多块钱打了水漂。我不行,你也不行,枉费了咱爹供你念那么多书……张诚也喝多了,说,账不能那么算,毕竟赢了官司,争了口气嘛。张信抱了头嗷嗷哭:真正地走投无路了,要不,我真拼命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命抵一命;你嫂子和孩子,你来照顾!张诚一听,头轰轰地响,酒也醒了,说,千万不能去干傻事,就几千块钱,值吗?咱是金命,他是狗命。天亮了,张诚给了张信三千元钱,就上炕蒙头大睡。
九爷一见张信,就嘲弄责备他逞英雄、充好汉、打肿脸装胖子,老鼠舔猫×自找苦头。打什么官司?你认得官司,官司能认得你?九爷自告奋勇地出马,愿为张信讨回公道。
九爷带张信去了马壮壮家。马壮壮很热情,搀着九爷,将他扶到沙发上,递烟泡茶,又吆喝着妻子准备酒菜。九爷端端架子,说,壮壮,我是来说事的,你可别给我摆鸿门宴,灌迷魂汤。马壮壮眉开眼笑,给九爷点上烟,说,九爷,哪敢呢?你就是榆树湾的皇上,谁敢不听你的?九爷感慨说,猫老了,就不降鼠了。马壮壮说,谁要那么想,就是有眼无珠。张信一直窝在沙发里,不说话,也不抽马壮壮的烟,敌意甚重。九爷瞥瞥他,说,看你那点出息!男子汉要肚大心阔,胳膊上跑得马,肚里能撑得船,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有我在,天塌不下来!一会儿,酒菜上来,马壮壮请九爷上坐。张信说,九爷,先说事吧。九爷不满地哼一声,说,羊肉汤里煮老鼠,你这人煞风景得很!九爷几杯酒下肚,话就稠了,指指马壮壮,说,当年,你马家势大财广,你爷马天祥一双脚踏得一架塬天摇地动,但就服我。又指指张信,说,你爹能扛碌碡、能骑烈马,我叫他站着,他不敢坐下。九爷唾沫溅在张信的脸上,问:你的事我管不了?这村里,老老小小几代人碟大碗小、磕磕碰碰的事,我哪样没管?酒过几巡,九爷喝高了,越发地意气飞扬。他大刀舞马地拍拍桌子,说,张信、马壮壮,把你们的事搁到桌面上来,让九爷断个清楚明白。张信就拿出了账单:医药费两千五;诉讼费五百;租车费三百;合计三千三,法庭只判赔两千元。
九爷接过账单,递给马壮壮。马壮壮不看,给九爷点上了烟,说,九爷,能那么判吗?就我一个人的错?三拳两脚就两千块,抵几亩地的收入。九爷将脸隐在烟雾里,直到一根烟吸尽,才说,壮壮,说你的意见。马壮壮说,打人是不对,药费合理的我出,不合理的不出;马壮壮抖搂着一叠发票,说,张信,你弄这些猫腻,不够汉子!三拳两脚能将余巧巧打出乳腺增生?能打出盆腔炎?你也太抬举我了!九爷,你说我若出了这龌龊钱,村里人不笑我蔫驴踢坏了脑子?九爷点点头,你说。马壮壮说,两千五医药费里,有两百元是王立功的,趁火打劫,不能认;车不是我租的,律师不是我请的,我只认医院的药费,一人一半一千一百元。张信跳起来,你才认一半?法庭判的是两千!马壮壮说,我不认法庭,我只听九爷的。你非要把屁大的事闹得天塌地陷,花了冤枉钱,活该!九爷沉吟了一下,说,这事的焦点是马壮壮已认错了,理亏,张信就不要再纠缠细枝末梢了。若论事情的起根发苗,还得怪余巧巧,毒牙利齿、满嘴喷粪,上侮辱其祖先,下诅咒其子女,马壮壮是血性汉子,能不怒发冲冠?张信,你赢了官司,扬眉吐气,千金难买。九爷清清嗓子,说,张信马壮壮听真:马壮壮赔张信一千五百元,两人握手言和,新仇旧恨一风吹。张信咧着嘴,拉着哭腔,说,九爷,你砍得也太狠了,我回家交不了差!九爷呵斥道,看你那点出息,就会淌猫尿,又没断了脊梁骨,挺起腰来!九爷将张信拖出屋子,贴着他的耳朵说,这事你知我知他知,官司你百分之百是赢了。打官司就是明个理,出口气。得饶人处便饶人,一个村子,乡里乡亲的,你让他倾家荡产,脱一层皮,他能不记恨?旧仇未去,又添新怨,这结世世代代就解不开了。承诺的大戏要兑现,就唱三台,锣鼓一响,晦气散尽。马壮壮负荆请罪,你俩将相和。
马壮壮点了《负荆请罪》《窦娥冤》《铡美案》三本戏,九爷点头,说,都是好戏,妥了。马壮壮说,九爷,三拳两脚,一千多元哪,太不值了!九爷说,就是要割你块肉,让你疼疼,长点记性。
一天午后,济世诊所的门前聚了一大堆人闲谈,马壮壮忽然招手叫站在边上的张信。张信快步过去,马壮壮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向众人扬了扬,塞进张信的手中,并友好地拍了拍张信的头,这一幕给村人留下了温馨美好的记忆。一村人都佩服张信单刀赴会,一身虎胆,硬是捋了把虎须。九爷显得比张信还兴奋,见着张信就问,现在该满意了吧?要不是我,你能讨到钱?讲理的事嘛,告什么官?
正月十五,张信如约请来了戏班子,榆树湾像过大年一样热闹。余巧巧母子坐在场地中央,边高声大气地说笑,边嗑着瓜子。三天的戏,张信没有到场,马壮壮却一场没有落,看得饶有趣味。人们都说,他是心疼自己的钱,不看白不看。
又是春旱。雨水过了,惊蛰也过了,滴雨未下,只有一场场的风刮得天昏地暗。烧了香、磕了头、许了愿,老天爷仍耳聋眼瞎,无风无雨。一村的人便忙起来,人挑、车拉、驴驮、马载,运水抗旱,只有张信木然地瞅天。半脸说,别瞅了,没雨,快种吧!
清明过了。
谷雨过了。
人们说,再不种就赶不上趟了。
张信说:还得靠天。便瞅天。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