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2012-04-29杨逍
杨逍,原名杨来江,男,汉族,1982年生于甘肃张家川。甘肃作家协会会员。作品以诗歌、小说为主。2008年出版诗集《二十八季》。在报刊开辟过专栏。2009年起专注于小说写作,部分作品见于《飞天》《青海湖》《当代小说》《鹿鸣》《文学与人生》等刊物。
凌晨两点,云秀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之后,便一直醒到天亮。
连续两个晚上,云秀都在焦躁和忍耐中度过。天一黑,她就坐卧不安,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不时还要去院子或是大门外张望。她恨不得那个人立刻出现,不管他是怎样的落魄和邋遢,她都要扑到他的怀里,哭着闹着,向他撒娇。如果可能,她还要狠狠地扇上他几个耳光,大声问他:“这些年,你死到哪里去了?”她要把这样的质问告诉每一个人,让他们知道——王向回来了。
但她不能那样肆意妄为,因为王向有他的难处。她只能静静地等他,哪怕看上一眼也就知足了。这样的等待直至深夜,当她疲惫不堪的时候,她才和衣而眠。而昨晚凌晨两点的时候,她就被惊醒了。她先是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尔后良久,又听到了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她想出去看看,担心是王向回来了,却又忧虑起来,她对类似的骚扰已经习以为常了,若是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就引火烧身了。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外有了两个人对抗的声音,夹杂着金属的撞击声,片刻,一个人的脚步渐渐慌张远去,另一个人反而向巷子里面去了。
待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云秀就完全失去了睡意。她没有心思猜想刚才门外发生的事,对她来说,那些都是“该死的人”。睡不着的时候,她只好回忆那些年和王向在一起的许多事,无端生出许多悔恨。
太阳已经露脸,窗外闪着温暖的光。粉红色碎花的窗帘,随着淡淡的风像女人的发丝一样缓缓地动。云秀懒懒地伸了一次腰,思量着该起床了。窗外婆婆发出的响动已有一些时候了,她的声音时大时小,尤其是给三只老母鸡喂食的时候喉咙里发出的尖叫声,像清晨吊嗓子的戏子一样,清脆而亢奋。云秀很是讨厌婆婆的这种怪声怪气,她觉得召唤三只鸡根本犯不着发出这种异样的声音,倒像是发情的驴子。也许,在云秀看来,她不喜欢婆婆就是从她的这种刺耳的声音开始的。但讨厌归讨厌,尽管云秀曾在一段时间里就此事和婆婆交涉过,但婆婆却总是翻着白眼抗议,这种声音已经伴随着她三十几年了,已经成了她喂鸡时的一种习惯,要改变是不可能的。况且,事实证明这样的叫声是行之有效的,她的母鸡也习惯了,能默契地闻声而动。
协商并没有取得应有的效果,而婆媳两人都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这就使得两人的关系一度剑拔弩张,充满硝烟。
有时候,云秀觉得婆婆的声音是故意放大了,气她,不让她睡个安稳觉。一想起这个,云秀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不是冤家不聚首,她们天生就是相克的。云秀这样看待她和婆婆的关系。
如今年近六十的婆婆,有着与她同龄的女人所不具备的强势,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已经掌控了这个家一辈子,只有她来改变别人,而别人绝不会改变她。事实也是如此——年届七旬的公公,比小他十岁的婆婆看起来苍老许多,他的沉默木讷与伶牙俐齿的婆婆比起来,简直就是天上地下。民办教师转正的公公,十二年前从一线退下来,也算是功德圆满,好歹成了吃公家饭的人,职业的辛劳使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书呆子——寡言而迟钝,除了那份还算令人满意的工资之外,他看起来要比村子里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年人更差一些。他总是背搭着手,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之间夹着香烟,烟灰总是长长的一截,偶尔烟灰抖落下来沾在后裤腿或是鞋跟上他也充耳不闻,及至烟头燃尽了,烧到了手上,他才换上另一支,并不多抽,依然背搭着手。公公走路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像云台山上的阴阳念经一样含混不清。有人与他擦肩而过,若是特意问及,他也仅仅是扭头笑笑了事。更多的时候,公公的生活简单而规律,他坚持很早起床,梳洗一毕,就拿着铁锹出门,从扁山上去,绕南山梁约摸一圈回来,然后滞留在半山腰的小学上方,看着学生娃娃做操读书。他在村里的小学呆了三十八年,早期学校里就他一个人时还做过校长。他熟悉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瓦。
云秀嫁过来的时候,公公才刚刚退下。当时她并没有觉得公公的举动有什么不妥,反而以为那是一种健康的锻炼方式,她还在被窝里对王向赞扬过公公。而王向却觉得老父亲那是没事找事,根本不会享受人生。可到了最近几年,云秀就有些不能理解了——她越来越觉得公公就是男人所说的那种没事找事的人,再说,他几乎不干农活,又为何要整日里拿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锹装模作样呢?而这样的质疑到了这两年,就变得令她不能容忍了,她也开始讨厌公公——从讨厌他手里的那把破铁锹开始。准确地说,云秀有点憎恨公公,瞧不起他,觉得他就是窝囊废,甚至无法理解,国家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工资,白给这个连花钱的本事都没有的人?公公几乎没有去过十里远的镇上赶过集,也从没有为家里的油盐酱醋操过心,甚至连儿子的婚事都不闻不问。每次吵架的时候,云秀总是骂他“活死人”,他也毫不理会,充耳不闻。
这个家,其实就是婆婆的家。家里的事,其实也是婆婆的事。村里的老人至今还有人会提起当年婆婆在箭子川道里独领风骚的模样,他们一致认为,当年的婆婆才算是好看且有能耐的女人,单就婆婆在镇上的皮毛市场做生意时,敢和外地人在衣襟下面捏手指头讨价还价,就让很多人只能望其项背。那是很多男人都做不来的事。婆婆上过四年小学,识得几个字,传闻比公公的文化程度都高。据说,那时节公公给学生娃讲数学的时候,碰到难题,都要回家向婆婆讨教。如此夸赞婆婆能耐的例子真是举不胜举,比如,她一手娶了两房儿媳妇,翻新了房子,为他们老两口买来了上好的坟地等等,这些近年来的事,都有力地证明了婆婆她老人家的不同凡响。
但云秀还是讨厌他们老两口。这种讨厌已经上升到了“非常”、“十分”的地步。在外人的眼中,他们就是对立的仇敌——存在着敌我矛盾的硬伤。最近三年中,他们由最初的口舌之争,已经演化到了拳脚相加,棍棒相见。
其实,早在五年前,精明的婆婆凭着自己独到的直觉,就已经发现了云秀潜藏在骨子深处的悍相,那时云秀已经嫁过来整整四年,生下了一儿一女。一家人就那样沉浸在孩子带来的喜悦中,虽有大大小小的摩擦,但都不足为道,彼此相忍着过日子。况且,王向的弟弟王同还小,正上初中,并没有给云秀带来任何障碍。可婆婆却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中窥见了玄机,她说:“早早分开,各过各的日子,免得以后苦大仇深。”于是,她下了决心,要把云秀一家子分出去。当时,王向什么都没说,像极了他的老子,只是蹲在门口抽烟。王同正做着作业,他只是略微有些惊讶,但又觉得这样的事有母亲做主,与他无关,便只顾低头写字。婆婆公布了这件事,云秀一时觉得太突然了。她有她的盘算——公公拿着工资,是家里唯一的靠山,王向又不思进取,常年打工又挣不到钱,她还指望着能用公公的工资把她的孩子养大,然后给自己盖上一院新房,她才搬出去过小日子。这样一来,她的算盘就落空了,怎能叫她不恼!于是,云秀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像个泼妇一样大哭大闹起来。她猛然回到自己房里,抱起还在熟睡的儿子,在院子里拽过玩得灰头土脸的女儿,冲进婆婆的上房,把孩子交到公公怀里,大骂:“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人,不要我们了,谁管我的孩子?”然后,云秀就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孩子被吵醒了,手足无措的公公抱着孩子坐在炕沿上,看着哇哇大哭的孩子,不说一句话。而这样的阵势并没有唬住婆婆,她只是略微觉得有些意外——这毕竟是云秀第一次摆开阵势闹事。婆婆并不生气,反而觉得云秀的取闹情有可原,这至少能说明云秀是个顾家的好媳妇,比她不愠不火的儿子要懂事。但理解归理解,既然话已出口,就没有收回的份,这是婆婆掌家的原则。她还是痛下决心要把他们分开。她承诺云秀:今后还要照管他们,并答应了云秀的两个条件:一是在他们盖房子的时候至少拿出三分之一的钱;二是要兼顾到两个孩子的上学。婆婆是何等精明之人,满口答应了云秀,心想,今后的日子谁都说不好。
虽说云秀一家子被婆婆分了出来,但由于没有盖好新房子,他们暂时无处可去,就只好四口人挤在西边的厢房里,把隔壁堆放杂物的旧屋子收拾出来作厨房。一家人就这样忍气吞声地安静下来。分家之后,一切都好,心情也比此前畅快了许多。唯一令云秀不如意的便是她失却了经济上的依靠。此前在一起时,无论做什么,但凡是家里用钱的地方,婆婆从不吝啬,只要是云秀要得出口,婆婆一般都会尽量满足她,是以云秀很少向王向伸过手,她也知道,王向根本就没钱,更不要说照顾整个家庭了。云秀为此也和他争吵过多次,但王向却总借口说:“我又不是家里的掌柜的,哪儿来的钱?”云秀气恨他说这话时的一脸鄙夷。她有时真的弄不明白,王向到底鄙夷的是什么,是她?是公公婆婆?还是他自己?总之,他那满脸的不屑、嘲讽和无奈混杂的表情让云秀产生过愤恨。看着王向的脸,云秀就忍不住和他大吵。而王向在云秀的凌厉攻势下,总是赌气出门,说:“谁有钱你就跟谁过,别烦我!”看着王向扬长而去的背影,云秀就蹲在地上,背靠着炕沿淌眼泪。可眼泪淌得多了,也就没有了新意。云秀知道,她拿王向没有任何办法,他就是一块老牛肉,难以下咽。而王向也在日益困顿的日子里刻意躲着云秀,避免和她正面接触。
世事如棋局局新,日子说变就变了。分家后的两年里,王向一直在上海的电子厂打工。他的样子看起来纯属于在外休养生息,每次都是正月初五刚过,就出门,回来时就总是快要除夕了。也就是说,一年的时间,他能和云秀呆在一起的日子也就不足十天,而这十天若是除去他夜不归宿喝酒打牌的日子,也就所剩无几了。他说:“外面的日子清闲。”这话倒不假,王向每次回来都衣着光鲜,属于越活越年轻的那一种人,但旁人别想和他谈钱的事,他的收入始终是个保守数字,由他的兴致乱说,一会儿多一会儿少,没个准数。包括云秀,也没有从他那儿得到过足余的钱。他就像是家里的过客,从不问云秀一年来是怎么过的,也不问孩子,他只做自己的事。对云秀渐渐陌生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令云秀失望的男人,却在分家三年以后,在云秀的女儿上小学、也就是王同娶了媳妇的那年,竟然一去不回,杳无音信。那一年的前半年,王向还偶尔给云秀和婆婆打个电话,中秋节过后,就没了消息。云秀以为是婆婆教唆了王向。婆婆一直看不惯分家后云秀对儿子的颐指气使,她一面恨儿子不争气,被女人攥在了手心,一面也恨云秀不知好歹,怎么就不能给自家的男人一点好脸色呢?而婆婆又觉得是云秀控制了王向,他才不敢给她打电话,这样的事婆婆之前就听到过一些风声。她拿糖哄云秀的女儿,那孩子也不辨是非,就老老实实地全都告诉了奶奶,包括云秀不肯让王向把从上海带来的卷烟拿给公公这样的事都无一挂漏。婆婆当时就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狐狸精,肯定会把王向带坏的!”
果不出所料,王向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婆媳二人都不往明里说,各自憋着一口气,相互恨着。等到春节了,王向也没有回来。云秀心里就空荡荡的,虽说之前咒他埋怨他,可他终究还是自己的男人,是孩子他爹,该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他却独自在外面享清福。孩子们还盼着他回来买新衣服呢!再说,云秀也想他,口上骂着,心里还是像猫抓一样的火急火燎,都憋了一年了,她都有些憋不住了,好歹还是自己的一点念想。可过了正月初五,王向还是没有回来,仅仅是在大年初一的晚上,用一个陌生的手机发来一个短信,看语气像是王向。云秀喜出望外,却又气恨他,等着他打电话来,可谁知,等了整整一夜都没有消息。等第二天打过去,那号码就空了。云秀一时忍不住,就暗自流了一阵泪,骂着:“没良心的!”
云秀一直不为王向担心,她已经习惯了王向的飘忽不定。王向也不需要云秀为他担心,反倒觉得有负担。正月过了,云秀也就没有盼头了,日子还和以前一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的心思全都放在孩子上,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她也就知足了。婆婆也不是那种浑身有恶的人,看着云秀日子过得拮据了,也会时常帮扶她。但云秀却不感激,觉得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王向彻底没了消息,这是云秀和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事。接下来的两年,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飘进了云里,无影无踪。云秀始终都不肯接受王向失踪的事实,她心里依稀还有一丝希望——说不定他就会在某个黎明或是夜晚突然回来。可众口铄金,所有人都坚持认为王向失踪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至于王向失踪的消息,是慢慢在村子里传开的,它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云秀的心头,不敢抬头见天。云秀总是不断地摆出笑脸,编织谎言向那些好事的人解释王向不回来的原因,她说:“他在外面做大事,承包了工程,一时也离不开。”而每当这时,她的心里就隐隐作痛。纸里包不住火,有人对此津津乐道,不断地猜测、分析。这一桩扑朔迷离的私案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就像一盘茴香豆,在他们闲得无聊的时候用来打牙祭。
肯定的,一些人不怀好意,他们在心里期待着王向真正失踪,他们不希望任何一件已经引起他们兴致的事重归于好。于是,一些莫名的风声就渐渐露出了头角,愈演愈烈,有关王向失踪的诸多版本先后风靡了整个村庄。整理起来,大约有三种:一是王向入了黑社会,被人家控制着,没有自由。有人在这个版本上加入了一些证据,据说宗胜在新疆打工时无意间见过貌似王向的人,和黑社会的人在一起打架,而这个版本因为宗胜在两年前搬去新疆居住,无从考证。二是王向已死。这个版本多少听起来有些牵强附会的成分,缺少证据,况且,这也是谁都不想要的结果——一个人死了,就没有说道的意义了。第三个版本就显得有眉有眼了,而且还有目击者,相距二十里外的马家塬人马老六在上海开饭馆,说是见过一个貌似王向的男人,跟着一个比他大出将近十岁的女人来他的饭馆吃过饭,因为听出了他的口音,还和他聊了一阵子,介绍说那个女人是他的上海老婆。马老六说:“据我的眼光,那娘们就是个富婆。”马老六还一个劲地夸那个貌似王向的人:“那小子不是一般人。”这个版本不知被什么人带进了村里,马上就被村里的大部分人认可了——这包养的事足以引起很多人莫名的欲望和兴奋。
王向一时成了箭子川道上赫赫有名的人。大家在一起议论时,总会上溯到王向的父亲那里,并对那个缄默的老头说三道四,说他前世亏了先人。当然,也有人兴风作浪,故意要把事态扩大,传言那糟老头和云秀不明不白,王向是一怒之下才舍家而去的。这样的传言后来又被增添了一些诡秘的色彩,说是王向的父亲经常在半夜三更守在云秀的大门外,被过路的人发现,还起了争端。这事传到王向母亲的耳朵里,她就坐不住了,她一面咒骂老头子,又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地斥责云秀,而另一面,又对外极力辩解。她于八月的某一天,对着炎炎烈日,站在山神庙前的高台上,赌咒发誓,哀求山神爷要惩罚那些嚼舌根的人。尔后,便坐在地上大哭大骂了整整一个下午,直至口干舌燥、嗓子冒烟的时候才踉跄回家。
婆婆的取闹就像一场戏,引来无数人围观。她也不听人劝,自顾自地说些狠毒的话。云秀躲在自己的厢房里,静静地听着。按理说,她应该感激婆婆为自己辩护,可她却无来由地讨厌婆婆的大张旗鼓。她真不想王向的事无休止地扩散,她几乎能想到那些看笑话的人的嘴脸,她痛恨那些半张着嘴幸灾乐祸的人,她觉得这就像毛笔写成的一撇一捺,越描越黑,反而有掩耳盗铃之嫌。近三年里,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王向带给她的生活之重,她也已经辩解了那么多次,可每次都是徒增笑料。她觉得够累了,就任由那些嘴闲的人说去吧。
云秀和婆婆,因为王向而产生了厚重的隔膜,甚至不愿相见。她们都把王向失踪的罪责推给对方,彼此心里却又坚持着王向最终还能回来的希望。可就连这种渺茫的希望,她们也不愿向对方透露。婆婆已经变成了众人眼中的泼妇,但凡听到有关王向的坏话,她就果敢地站出来与之做斗争,即使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而云秀却愈加沉默,仍然像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王同的媳妇连着生了两个孩子,院子里顿时显得拥挤了。云秀的儿子也上学了,云秀就提出要盖上几间房子搬出去。婆婆毅然作了决定,去年翻新房子,盖了两排一样的瓦房,然后从开阔的院子中央一分为二,西边靠近大路的一排留给了云秀,云秀就带着孩子搬了出去。
云秀的危机也就从去年开始了,真正应验了那句寡妇门前是非多的俗话。村子里的好色之徒从此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们觉得他们的春天到了。云秀就像是悬挂于他们头顶的一块肉,足以使他们垂涎三尺。三十多岁的云秀成熟得恰到好处,尤其是那一本正经的神色,挠得很多人心里痒痒的。他们有理由相信一个离开自己男人三年多的女人,绝不会身正词严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在他们看来,守身如玉本身就是一个神话,何况是云秀这样的家道女人,在被男人遗弃之后,又有什么理由故作清高?加之传言中云秀和公公的不耻之作,他们几乎就能牙根痒痒地断言——云秀定是寂寞饥渴而海纳百川的人。
其实,对云秀这样的稍有姿色的单身女人来说,在村子里暗暗相处一两个相好,不足为奇。即使你能保持堂堂正正,而那些刻薄的风言风语也能把你的影子吹斜;即使你坚贞不惧,而那些一门心思挖你墙角的人也能拉你下水——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些人对云秀的向往几乎是从王向还没有失踪就开始了,杨春只是其中一个。五年前,在外浪荡了近乎十年的杨春又回到了村子,带着一个比他大出六岁的女人和两个十多岁的孩子,一家人才安顿下来。
杨春一眼就看中了云秀。在那个天阴得深沉的唱社戏的晚上,云秀站在他的前面,和几个女人边看戏边说话,云秀的声音和气息不断地涌入他的身体,杨春觉得要醉了一般。事后,每当他和别人站在山神庙前闲扯淡的时候,他都要乜斜着眼,侧脸望着天,嘴里叼着半截烟说:“那是个能让人牙根发酸的女人。”
杨春便是那个放话出来毁坏云秀名声的人,也是云秀的婆婆站在山神庙前大骂过的人,但云秀和婆婆都蒙在鼓里,只有王向的父亲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那个八月的晚上,杨春和几个朋友喝酒至深夜十二点,回家时,就绕道去了云秀家。为了掩人耳目,他从靠近大路的院墙上翻进去,厢房里的灯还亮着,一切就都有了希望。可谁想,正当他走近云秀的窗前时,却被一束刺眼的光把整个人照亮了。他立刻慌乱,手足无措。欣喜的是,那束手电的亮光并没有声张,只是照着他。杨春略微定下神来,就看见了隔壁的院子墙头上,一个烟头明明灭灭。杨春一下就猜到了这个一言不发的退休老教师,他不得不全身而退,在王向父亲的监视下翻墙而去。
杨春为了保全自己,先发制人,就把云秀和公公说成不清不白宣扬出去,而公公却以他惯有的性格,仍然保持沉默。
自然,冲着云秀来敲门或是翻墙的人不只杨春一个。也有高明者,装作来借东西,白天来,一脸正经地登堂入室,既避免了众人的猜忌,又能和云秀单独相处。云秀又是通情达理的人,就用茶水招待,而那些人却故意磨磨蹭蹭,不肯离去,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要动手动脚。云秀又不得罪他们,找个机会溜出来,去别人家坐坐或是去巷子口站上一阵。那些人在云秀家里,时间久了,就坐不住了,只得望而兴叹一番,失落而去。白天的事终究好打发,而到了晚上,就不好过。那些人,隔三差五地来骚扰,或是敲门,或是在院墙外面小声喊云秀的名字,也有人大声吹着口哨,引得周围鸡犬不宁。如此反复,云秀的名声就一天不如一天了。那些心怀妒意的小媳妇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便在村头巷尾不停地说云秀的坏话,骂她是个翘着尾巴的狐狸精。又有些管不住男人的女人,便把一股气都憋在云秀身上,咬牙切齿地说要给她一点颜色,而终究又找不到任何证据,只能在背地里诅咒。每当云秀经过时,这些人却又闭口不言,和往常一样与她打招呼。云秀明知道她们的恶毒,也不翻脸,还是与她们说笑。
云秀不责怪任何人,只觉得自己命苦。而对待命苦的态度人各不同,有些人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不多时就把自己掉进染缸里变了颜色;而有些人却能沉得住气,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落寞而自信。云秀就属于后者。而一个坚守,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云秀又不是铁打的营盘,她毕竟也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有着和别的女人一样的渴求,她渴望一个男人的臂膀来依靠,这时候,她便念起王向的诸多好来,责备自己当初真不该对王向太过苛责,也许是自己对他奢望太高了。
一段时间里,云秀差一点迷失了自己,她真想重新找个依靠的人。那些无尽的骚扰排山倒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看着眼前的孩子,她还是咬了咬牙,安慰自己——等等再说,王向会回来的。
而王向真的要回来了,这是杨春说的。云秀去小卖铺的路上碰见了杨春,他把云秀拉到拐角,压低声音说:“王向要回来了。”云秀一时不敢相信,转身要走,杨春拦住他,拍着胸脯向她发誓。云秀没理他。杨春遂又低声说:“王向在上海犯了事,逃回来的,要晚上才能进村,你留着门就行。”说完,杨春先行离开了。
云秀站在拐角,心跳得厉害,夹杂着激动和紧张。虽然她压根不信杨春的话,但她却莫名地觉得有了希望——她宁愿相信杨春的话是真的——她宁愿相信王向要回来了。云秀快速地跑回家,关上门,梳洗一番,换上新衣,对着镜子照了足足半个小时。她觉得她有必要静静地等待那个幸福的时刻。
已经是云秀等待王向的第三个晚上了。云秀的心里比前两个晚上更加慌乱,她觉得杨春在骗她,但她还是执拗地认为,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都要坚持。其实是她不愿意这个刚刚露出来的希望就这样转瞬崩塌。云秀不甘心,她一面为自己的坚持找着多种借口,一面又在人前摆出无所谓的态度。她还是担心万一王向不回来,而自己又有些大张旗鼓,那会让他们笑掉大牙。
天刚黑下来,云秀就把两个孩子安排到另外的屋子睡觉,她觉得有必要给自己和王向一个单独的空间,然后,就把屋子里重新擦拭了一遍。当然,白天的时候她已经擦过好多遍了。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就收拾房子,有些东西她甚至来回挪动了七八遍。这时候,杨春进来了,见她忙着,嘿嘿地笑了两声,说:“王向回来了吗?”云秀故意不咸不淡地说:“回来了。”杨春又是嘿嘿一笑,深深吸了一口烟,弹了弹烟灰,“他人呢?”云秀说:“又走了。”云秀说着,就拿起笤帚扫地。她没有抬头,生怕被杨春看出端倪,她觉得她的脸已经发热了——她只要提起王向就禁不住地感到心虚发慌。杨春又发出了嘿嘿的笑声,只是这次笑声延迟了几秒。“你也会骗人。”杨春说着,就挺身上前。云秀的笤帚刚好扫到他的腿上,云秀一惊,本能地向左一侧,直起腰身,愤怒地盯着他。杨春又伸手来搂云秀,云秀向后一退,低喝一声:“你要干什么?”而这时她已经被逼到了墙角。
“咣咣”两声,院子里响起了金属撞击的声音。杨春略微一惊,撇开云秀,借着灯光,就看见了一抹光亮倏忽一闪。王向的父亲站在门口,他的左手拿着那把铁锹,右手拿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在明晃晃的铁锹上敲打着。他阴沉着脸,瞪着杨春。杨春顿觉扫兴。他讪笑着,抽出一支烟给王向的父亲,王向的父亲不接,保持着刚才的愤怒。杨春无奈,只好侧身挤出门口,冷笑着离开了,他腰间的钥匙的响声渐渐消失了。
云秀愕然地看着公公,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公公可能误会她了。而公公却在杨春出门之后,没说一句话,也转身离开了,继续擦着他的铁锹。
这个晚上月光洒满村庄,像白天一样。云秀仍然自欺欺人地坐在屋子里,想着王向。她的大门仍然为王向敞开着,唯一不同的是,她毫无睡意,只关了灯,就那么一个人坐在炕沿上。寂静紧紧缠绕着她。月光从窗子里洒进来,照在被子的鸳鸯戏水上,清冷而苍白。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外面的巷子里又有了人与人对抗的声音,夹杂着金属的撞击声。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声音显得激烈而钝重,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一个人的叫骂声和另一个人的呻吟声。云秀的心揪得紧紧的。不多时,就有了一声沉重的惨叫,那声音清晰极了,就像是响在云秀耳边。云秀暗叫一声不好,飞奔出去,只见一个人仰面躺在巷子中央,月光清晰地照在他的脸上,鲜血从头上渗出。她惊叫一声:“公公!”而另一个人影刚好拐出了巷口,一串激烈的钥匙的响声清脆而熟悉。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