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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刀

2012-04-29周多星

飞天 2012年11期
关键词:爹妈刀子胭脂

周多星,男,汉族,1966年生,甘肃省山丹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发表作品百余万字,曾获新视野杯全国散文征文二等奖,2011年《小说选刊》全国小说征文二等奖。本刊曾刊发过他的中篇小说《城市里的老鼠》。

刀子一夜未归,害得胭脂一夜没睡踏实,她点灯等了一夜。天刚亮,她就下了炕,收拾利麻了去开门。

门一开,哗啦滚进一个人来。胭脂并没吃惊,知道是刀子。因此对他的怨恨又多了一层。但她怕他。她连拖带抱,把烂醉如泥的刀子安顿到炕上。

刀子对她有恩,救命之恩。胭脂父母本是老实人。她十三岁那年,山外来了一个青年,叫张青娃,他骑着崭新的摩托车,穿着贼亮的皮夹壳,抽着带嘴的黑兰州烟,张口闭口都是大生意,涉及的数字没下过万元。张青娃给钱让胭脂爹买来酒肉,在她家吃喝了三天,把胭脂父母哄得五迷六道,最后狠心撇下胭脂跟那人走了,说是去做大生意,几天就回来。当胭脂吃完父母准备下的食物已是他们离开的第七天了,他们既没有回来,也没有带回任何消息。又饿又急的胭脂敲开了河对面光棍刀子的门。几个月后胭脂得到消息,她父母随同张青娃偷盗青海祁连县牧民的牛羊,被公家逮住了,在祁连判了刑。可怜的胭脂只好跟随刀子过日子。这非夫非妻、非父非女、不明不白的日子一过就是十来年。由于山里人家少,零零星星、七歪八斜地分布在胭脂山里这条叫胭脂河的河谷里,不是逢年过节,人们很少互相走动。时间一长,大多数人还以为他们本来就是两口子,对这其中的隐情很少有人知道。

刀子也是孤儿,自小眼神不大好,所以也没念过书。他由村上人家轮流喂养长大,给村牧场放羊。改革开放后他分到了十来只羊,由于他不喜欢种田,索性住在山里专门养起了羊,成了专业牧户。刀子虽然人枯瘦如柴,视力差,但是个好屠家,杀猪宰羊那是把好手。看他宰羊,那简直是一种享受。宰羊时,他双手把定羊角,瘦小的身影敏捷地跨上羊背。然后他用一只手抓紧羊角,腾出另一只手,取下咬在口中的刀子,喊一声电影《洪湖赤卫队》的台词:刀啊刀,你白白地跟着我刘闯!手却不停,轻轻从羊脖子下面一抹,然后把刀子继续咬在嘴上,双腿用力夹紧羊身子,双手将羊角向上一撅,只听得咔吧一声,羊脖子就断了,血这时才从刀口涌了出来,流进了早就准备好的脸盆里。不过三分钟,羊便断了气。他用刀子在羊脚骨上方划出一道口子,然后用一根木棍捅进皮层,一直捅到腋里,然后取出刀子,用嘴对住口子吹气,边吹边用拳砸羊肚,一会儿羊就被吹成一只大气球了。这样,他很快就连割带撕地把羊皮从羊身上剥下来了。最后,掏出羊下水洗净,一只羊就杀完了。前后绝对不超过十分钟。刀子虽然和胭脂生活了十来年,却没有生下半个子女。有时候,人们开玩笑说刀子是骟了的羝羊。刀子不置可否。追问得紧了,刀子会拔出随身带的刀子呲牙咧嘴,向你示威。人们便一轰而散,不敢再问。

胭脂前些年岁数小,发育没完成,再加上常常受刀子欺负,人们常常在胭脂河边看见一个瘦小肮脏的小女人哭着洗衣服,着实令人同情。但那些年谁家的日子都好不了多少,胭脂的可怜无人过问。

这些年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胭脂家的日子也因为羊价上涨渐渐滋润。许是刀子老了,也许是刀子爱上了喝酒赌钱,不再日日夜夜骑在她身上虐待她,胭脂慢慢丰满起来。她该长的长大了,该鼓的鼓了起来,活脱脱一个丰腴俊美的少妇,仿佛突然出现在了山场里,引得山里山外的青壮男人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她、心里抖绸绸般想着她。每当这时候,刀子就把明晃晃的刀子拿出来掂来掂去,那些野男人嘴里惊呼一声“刀子”便跑开了。刀子的名声由此传播开来。山里缺菜少粮,胭脂变着法儿把羊肉做成各种吃食,不知不觉成了做羊肉的巧媳妇。这些年,在城里饭馆吃腻了的人们纷纷上山下乡寻找原汁原味的美食,胭脂家里就常常来一些山外的食客来吃羊。他们嘴里吃着香喷喷的羊肉,眼里瞅着俊嘟嘟的胭脂,吃好喝足瞅美哉,方才恋恋不舍离去。时间长了,村子里就把她这里当成接待点,县里乡里来人,都点名在胭脂家接待。

胭脂生性爱热闹,也珍惜人们对她手艺的看重。无论来什么人都不慢待,让人们乘兴而来,满意而归。也有些胆大好色的领导、老板,乘着酒胆摸胭脂的脸蛋和性感部位,胭脂也不生气,只是叹口气,轻轻用手推开。这样,两家都没失面子,以后成了好朋友,常来常往。当然,胭脂乃一山野女子,并非一尘不染,她和队长刘成子就是个例外。

刘成子和胭脂岁数相仿,但刘成子在乡里上过初中,中考落榜后,回山里当了农民。刘成子父母养的儿子多,无钱给他说媳妇,撵他出门去打工。他跟本村男人上了敦煌,在石棉矿上当爆破工。一次爆破中,从山上飞下一块石头,把他的一条腿砸成了粉碎性骨折,于是他成了瘸子。自此他发誓再不外出打工。在这几十户人的生产队,他是除刀子外唯一的男人,理所当然成了队长。

一开始,他对刀子和胭脂是比较尊重的,刀子哥胭脂嫂地叫着,有什么救济扶贫方面的好事也尽量照顾他们。不料,一次大雪封山,刀子病了,持续不断的高烧使瘦小的刀子萎缩在炕上,看上去只有很小的一团。胭脂站在房顶喊破了嗓子,叫来了刘成子,两人冒着滚落山崖的危险,硬是用骡子把刀子驮出山才救了他的命。出院后,刀子让胭脂做了一锅黄焖羊肉,请刘成子来喝酒。酒后,刀子对刘成子说,好兄弟,你救了我的命,我无以为报,把嫂子让给你睡一夜吧。听了这话,胭脂和刘成子都先是一愣,接着不约而同地对刀子呸了一口。刘成子说,你说的是人话吗?胭脂又羞又气,上炕蒙头睡了。

半夜,胭脂醒了,刀子在灯上呆呆地望着她。胭脂还记着白天的仇呢,不理他。刀子抓住胭脂的手说,婆姨,你跟我受苦了,受累不说,还守活寡,我不是男人,不能让你活得真正像个女人。可是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老了谁给我吃谁给我喝?谁给我填炕暖被,将来谁发送我呢?刀子说着哭了。胭脂心软了,她没见过刀子哭,刀子在胭脂眼里一直是个无赖般的男人。但今天他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动情。胭脂说,好刀子,我不离开你,我侍候你一辈子。刀子听了,激动得泪花儿和鼻涕儿一块下来了。刀子抱住胭脂说,好胭脂,你是神仙下凡来救我的。胭脂笑了,说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尽胡说。刀子哀求说,以后你想男人了,就和刘成子睡,不要和其他男人好,行吗?

胭脂又可气又可怜地对他说,行。刀子竟破啼为笑,抱着胭脂胡啃起来。胭脂推开他说,快去洗脸去,你看鼻一把泪一把,把人脸上糊得脏的。刀子才悻悻下炕去洗脸。

刘成子回乡后一直没娶,一是因为他腿不好,别人介绍来的都是歪瓜劣枣;二是他早把胭脂当成了自己心中媳妇的标准,他对周围的姑娘都没有兴趣。

自那天刀子说出那句让他和胭脂都难为情的话后,他一连几天都觉得心在发慌,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很害怕,没有事不再去刀子家。远远看见胭脂头包红头巾在房前屋后劳作的影子,就赶紧把眼光投到了别处。胭脂并没发现这些变化,依旧有事叫他,刘成子!刘成子!叫得还是那样真切自然,毫不扭捏。每当这时,刘成子总是低了头,匆匆干完了活就匆忙走了,很少留下来在胭脂家吃饭。

时间长了,刀子看出了蹊跷。他问胭脂,你们是不是把那事办了?胭脂说啥事?刀子憋了半天,嗫嚅说,那刘成子咋不自然了?咋好些天不在我家吃饭了?你俩肯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了。说罢双眼紧紧盯着胭脂的眼睛看。胭脂说,神经病!她把手里的饭碗往桌上一摔,扭身去了里屋不再出来,把刀子晾在了炕桌前。

刀子似乎童心未泯,好奇心见长。胭脂不告诉他,他就去问刘成子。刘成子正在喂羊,见他进来,忙递烟泡茶。刀子说,刘成子,你和你嫂把那事给办了?刘成子不解地问他,刀子哥,你说的是啥事?哼哼,刀子鼻子直冒冷气,不阴不阳地说,明人不做暗事,那事是我说下的,办了就办了,有啥不好意思的?刘成子才明白刀子说的事是什么事。他脸刷地红了,说你胡说啥,你看我是那种人吗?刀子狐疑地看看刘成子,摇摇头回到了自己家里。胭脂问他去哪了,他冷笑道,你管我去哪了!不干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紧张啥?胭脂气得嘴哆嗦了半天说不出话。末了,胭脂说,行,就算我干了亏心事了,你说怎么办吧?刀子听罢,血从脖子涌上了头,眼里都像充了血一般红。他说,没啥,男子娃说话算数,你们办就办了,以后可再不许刘成子靠近你半步,更不能动你一个手指头!胭脂长出一口粗气说,你以为人家稀罕你要过的女人啊,人家懒得来找!刀子听了,失落伴着说不出的羞辱掠过他的脸庞。听了这话,竟比听她说他们做了那事还令他不舒服。他决定去找刘成子问个究竟。

刘成子见了他,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刀子厚着脸说,给个烟抽。刘成子把烟盒扔过去说,自己抽。刀子点上烟说,你牛皮得很啊,对我要过的女人都懒得动一根指头是吗?刘成子又好气又好笑,没有你这样说话、做事的!刀子见刘成子那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更是火冒三丈,说,呔,你小伙子不就念了几天书吗?也不就是个初中生嘛,连个高中都没考上。人家那么好的女人让给你要你都不要,你真埋汰人!刘成子说,真不知你长的啥心!你把自己的女人许给别人要,别人要了又不行,不要也不行,你究竟要干什么?我没心思和你说话,你快走吧,我睡觉了!说完,把他推出了屋。刀子悻悻地走了。

但自此后,刀子每次喝醉了酒,就来刘成子家闹,一阵子骂他不仗义,搞了他女人;一阵子又说他看不起人,问他为啥不要他的女人。说他分明是往他脸上吐痰。刘成子先前还和他争辩几句,时间长了,就由他去耍,自己避得远远的。

刀子闹了一阵后,见刘成子不理睬,自觉无趣,就不去了。不过,没过几天,他煮了羊头,让胭脂来请刘成子上他家喝酒。

刘成子推辞不去。胭脂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不去就是心里有鬼。她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刘成子愣了半天,乖乖去了刀子家。

见他来,刀子笑眯眯地说,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嘛。刘成子说,快别叫我兄弟了,我心里一直把你当爸(叔)的。

刀子热情地拉他上炕,把一只热乎乎的羊头搁到他手里催他快吃,说吃完划拳喝酒。

刘成子看刀子还像以前一样一副无赖的样子,气早没了,抱着羊头啃起来。

这晚,刘成子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清醒了,下了炕踉踉跄跄往外走。突然身后啪地一声,他回头看,原来刀子也醉了,一头栽进炕桌上的肉盘子里,然后吐了。

刘成子走出刀子家的院子,关了院门刚要走,却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从气息中知道是胭脂,没有动。这是他成人后第一次被异性怀抱,心中有说不出的舒服。他慢慢转过身来,反身把胭脂紧紧搂住。黑暗中,他用嘴找到了胭脂的嘴,紧紧地咬住不放。胭脂使劲摇头,摆脱了他的嘴唇说,我嘴臭,吃了蒜。刘成子说,我也吃了,我不觉臭,我闻着你的嘴香呢。又把她咬住。

二人抱了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感觉冷了,刘成子说,你回去,别冻坏了,我得走了。胭脂说,不,我们不做他也说是做了,还不如让我们真做了,也不枉背这个皮了。黑暗中,刘成子看到胭脂眼里闪着热切的光芒。刘成子说那好,去我家吧。胭脂说,不,就在他家。刘成子说,也是你家呀!胭脂说,对,也是我家。她拉着刘成子往回走,生怕他胆怯,打退堂鼓跑了,也怕他腿不好摔倒了。二人进了屋,见刀子还在桌子上趴着。他俩把刀子放好,替他洗了脸,盖了被子。刀子呼呼又睡着了。二人才脱了衣服,睡在刀子旁。二人先是面对面深情地看着对方,好一会,胭脂噗地吹灭了灯,和刘成子紧紧搂在一起。

刘成子毕竟年轻,没经验,又喝了酒,没几个回合就倒在了胭脂身上。而久违了房事的胭脂竟得到了极大满足,幸福的泪水哗哗流满了脸庞。刘成子用舌头吸干了她脸上的眼泪,抱着她睡着了。

天亮了,两人被什么声音惊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刀子怒目而视地站在他俩头前。

二人先是心头一凛,对视一眼,随即放松了。回想起昨晚得到的幸福,二人感到那样甜蜜和满足,心想只要二人在一起,对什么都无所畏惧。

刀子显然起来多时了。他脸色发白,本来就混沌的双眼发着红光。他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说,刀子呢,刀子呢,我的刀子呢?

胭脂懒洋洋地说,不知道,你自己放哪了自己去找!

刀子说,我记得放席巴子底下了。说着双手在刘成子和胭脂头上头下乱伸乱抓。

刘成子记得刀子是常把他那把宝贝刀子放在炕头下的席子底下的。他有些害怕,他不怕赤手空拳的刀子,但他怕刀子一旦刀子到手,会有恃无恐。

胭脂拉住他,把他的衣服给他,示意让他掏钱。

刘成子半信半疑,掏出几张钱。胭脂接过去塞在刀子手里说,给你的刀子。刀子把钱捏了捏扔了,说不是的。刀子继续爬摸乱抓起来。

胭脂把刘成子口袋里的一千多块钱全掏了出来,塞到刀子手上,刀子攥住掂掂,说找着了!然后摇摇晃晃走了。

听他走远了,二人赶紧穿衣起床。刘成子临走,又抱住胭脂亲了一下,说我走了。胭脂说,等会他回来我再把钱给你要回来。刘成子说,要什么要,没几个钱。胭脂说,一千多呢,可不能让那个败家子给输了。刘成子说没事,又亲了一下胭脂。胭脂说,今晚你别来了,你看刀子那样,像要吃了咱俩。等我和他说好了你再来,好吗?刘成子点点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刀子一走就是一天,晚上也不见人影。胭脂等了他一夜,不想他醉倒在了家门口。

傍晚时分,刀子才醒了。看到胭脂,他脸上堆起狞笑。胭脂不怕他,因为他手里没刀子,没刀子的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无力。他喝醉的时候,胭脂能把他从地下提起来放到炕上。胭脂的气力不会输给他。以前,胭脂是敬畏他。而现在,胭脂仿佛吃了豹子胆,对他一点都不怯了。

刀子看胭脂脸上荡漾着幸福的满足,眼里对他的敬畏不知啥时就无影无踪了。心想这女人发了情也和母羊一样,根本不把牧人当回事,多高的栅栏都拦不住它,哪怕挨鞭子也要和羝羊在一起。

刀子鞋也没脱就上了炕,大模大样地坐在炕桌前说,上饭!

胭脂说,没饭!刀子瞪起了眼睛。胭脂闭了眼,坐在炕头。

刀子软下声说,胭脂,我饿,给我点饭吃吧。

胭脂睁眼看他一副可怜模样,心软了,从炉子上端来还热着的饭菜,放在桌子上。

刀子拿起碗筷呼啦呼啦吃起来,再也没说一句话。

胭脂以为他贪吃,并未在意。不想他一转脸,眼里竟闪着泪花:他在哭呢。

胭脂说,你哭啥?刀子说,胭脂,你俩好我没意见,你们别害我,能给我饭吃就行。那哀求的声音,使胭脂想起了自己十三岁那年,饿得两眼直冒金星去求刀子收留她的情形……她使劲点点头,帮刀子擦了泪说,我会给你养老送终。刀子听了,大声哭起来。

晚上,刘成子来了。刀子死死地盯着刘成子看,两只本来混沌无光的眼睛,在刘成子看来像两把刀子。

胭脂说,快去取酒,我炒菜,你们不是爱喝吗?

两个男人都不自然地应着,收拾酒具喝起酒来。

这晚,和前晚没什么两样,只是刀子比前晚醉得更快更厉害。

早上醒来,刘成子见身旁只有胭脂。他问,刀子呢?胭脂说,谁知道,昨晚你睡着时他就醒了,可能又去下河耍赌去了。

话音未落,刀子回来了。他像是走得很急,喘着粗气,并不看他俩。他把头别在旁边,手直接伸进胭脂和刘成子的头中间乱摸,说我的刀子呢?我的刀子呢?刘成子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沓钱塞进他手里,他看都没看刘成子一眼就走了。

胭脂说,这可咋办?刘成子说,没事。胭脂说,你有多少钱能支撑住他每天讹诈啊?

第二天早上,刀子又从外面气喘吁吁跑了进来,看样子又输光了。

他把手伸到枕头前说,我的刀子呢?

刘成子刚要取钱,被胭脂拉住。胭脂小声说,不给,还没完没了了!

刀子从席子底下抽出明晃晃的杀羊刀说,哈哈,我的刀子原来在这里藏着呢,害得我好找!说着,用刀子在炕沿上拍打了两下,又用枕巾擦拭。那刺耳的声音和闪闪的寒光,把一丝不挂的两人吓得直往里缩。刘成子给胭脂使了个眼色,胭脂只好乖乖把钱塞过去。他把刀子放在原处,骂骂咧咧地走了。后来,他们睡觉前,先把钱放在刀子藏刀的地方。刀子也很配合,每次回来往那一摸,只要钱在,再不提刀子的事就走了。

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胭脂发现刘成子来的次数明显少了。她知道为什么,就把气撒在刀子身上。

这天早上,刀子从外面急匆匆走了进来,习惯地的把手伸到枕头下去摸,是空的。便问,我的刀呢?没人搭腔。他把手伸进席子底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刀真的不见了。他急了,到处乱翻,把屋里弄得乒乓直响。胭脂光着身子爬起来骂道,乱翻啥?我把刀子卖给花寨子街上的杀驴匠了,二百块钱。

刀子停下问,那钱呢,卖下的钱呢?胭脂说,给你赌了,你不知道吗?你以为你赌的是谁的钱?刀子泄气地坐在凳子上说,我用五张羔子皮换的正宗藏刀,钢水好得很,还镶的红珊瑚呢,我使了几十年了,你咋说卖就卖了?

胭脂说,你赌的那个凶法,跌脚就要钱,不卖它卖啥?你还有啥值钱的?再说,搁下它也是个祸害,一喝上点子酒乱耍乱戳,伤了人咋办?

刀子笑了,原来你们也怕伤啊?

胭脂哼了一声说,不是怕你伤了人,而是怕被人夺过去伤了你!

刀子彻底泄了气,他把手伸进粮食柜里摸了一阵,像是找到了一些钱,又匆匆去赶场子。

刘成子问,你把他的刀子真卖了?胭脂说,那是他的命根子,哪能说卖就卖了?我给藏起来了。刘成子把胭脂搂在怀里说,这下可安稳了。

刀子找不到刀子,的确安稳了许多。不论什么时候输了钱,都只是乖乖蹴在旮旯里睡觉,不敢去打扰那对梦里的鸳鸯,自己反倒像个局外人。但有时候,刘成子不在的时候,刀子会对胭脂动手动脚。胭脂先是骂他,然后反抗。刀子很久都没有沾过她的身子。一次,刀子趁刘成子不在,拼命地缠住胭脂,喊着要跟她睡觉。胭脂劝他他不听,骂他他也不理,打他他更不管,胭脂只好任他作为。结果,他刚上去没折腾几下就下来了。胭脂说,你这个■样子,以后再不要欺负人了。安稳了,我们养活你,再胡闹赶紧走人!刀子长叹了口气,答应再不欺负她。

胭脂想,刘成子也并非恶人,见他蔫了,反倒不好意思,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有时还给他一些零钱去玩麻将,唯恐他再生坏点子。

俗话说,绳子总是先从细处断,担心的事总会发生。一天早上,胭脂和刘成子还在一个被窝里睡着,门被吱呀推开了,进来一个胖胖的女人,说是下河养牛的苏家媳妇,刀子订了半年的牛奶,让她每天早上按时送过来。胭脂和刘成子一块睡觉第一次被刀子以外的人撞见,又羞又气。胭脂咬着牙说,这个死刀子!刘成子说,把奶搁下你走吧,以后你送迟些。苏家媳妇说,刀子爸安顿说,必须在天亮前送过来,迟了他就放羊去了,喝不上。二人把牙咬得咯吱吱响。

这天,一直到中午刀子才晃荡着回到家里。他大约两三天没闪面了。胭脂说,你这几天死哪里去了?刀子说,我上花寨子街上逛去了,顺便看了几个朋友。胭脂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啥时候在花寨子街上有了朋友了,我咋不知道?刀子得意洋洋地说,我去找杀驴匠了,他陪我喝了两天酒。杀驴匠说,他从没见过你。

谎言被刀子揭穿,胭脂脸上有些挂不住,啪地一声把手中的茶碗摔在桌子上。她说,牛奶是不是你订下的?刀子说,是我订下的。胭脂说,你订牛奶干啥?刀子说喝啊。胭脂说你喝尿去,从没听说你喝过牛奶,你喝了牛奶屙金啊尿银啊?刀子不理胭脂,狡猾地一笑,上了炕,舒舒服服地躺下说,快上饭!这几天光喝酒了,没正经吃饭,快把人饿死了。胭脂说,把牛奶退掉,不然别吃饭!刀子坐起来装傻说,订牛奶又不影响啥,退掉干啥?胭脂说,你想让山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咱俩的事吗?你老牛霸占着嫩草就够丢人了,还让我再丢一回人吗?说着胭脂一把抓住了刀子的衣领。刀子头也不抬地说,想让我把牛奶退掉也行,把我的刀子给我。胭脂看着他无赖的样子,站到炕上,从屋梁上取下了藏着的刀子,扔给他。刀子赶紧把刀子抱在怀里,像孩子见了久违的爹娘。

刀子说话算数,送牛奶的苏家媳妇再也没有来过。但刀子手中有了刀子,往日那种无赖劲又显露出来。他不在胭脂、刘成子头下找刀子要钱了,却把一块磨刀石搬到了炕头前的地下,嘶啦嘶啦磨起刀来,那声音让人毛骨悚然。每次他磨上一会儿刀,总会把手伸向二人说,给我抹布擦一下刀,看一下亮不亮?刘成子不得不奉上一把票子息事宁人。时间不长,刘成子很快就用光了积蓄,只好开始卖羊。胭脂恨不得一把从刀子怀里抢过那把刀,把它扔到河里去。但刀子有教训在身,从来刀不离身,睡觉都放在被窝里。一天,胭脂让刘成子和刀子喝酒,灌醉了他,下了他的刀子。胭脂把刀子埋在了房后头的山坡上。刀子又乖顺了,日子再次按部就班。

但刀子总是不让他们省心。一个午后,刀子说是去下河玩牌,这一去三四天不复返。刘成子问了几个熟人都说没见。胭脂去花寨子街上打问,杀驴匠说,好像见刀子坐上班车进城去了。胭脂顿时有种不祥之感,骂道,这挨刀的刀子,不知又在生什么怪!

第十天晚上,刀子回到了山里。他换了一身新行头,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兴奋。

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胭脂端给他的饭,一边神秘地对胭脂说,你猜我找着谁了?胭脂讥讽他说,你该不会是找着县长了吧?刀子的兴致不为她的冷漠态度所减,他说,这下我们可有好日子过了。胭脂说,你还真找着县长啦?刀子说,屁,县长只能救济我一时,不可能扶持我一世。胭脂说,你进了回城就狗嘴里吐象牙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像真的似的。刀子说,咋不是真的?千真万确!胭脂见他不像平时耍无赖那种样子,转过身子来听。刀子告诉她,前几天听下河的人说,在城里见到她爹和妈了。胭脂听了,脑子嗡地响了一声,顿时陷入一片空白。刀子扶住胭脂说,你没事吧?胭脂强忍住泪水说,没事,你继续说。刀子说,听说你爹妈的消息后,我就进了趟城,还真找到他们啦。胭脂说,就凭你那样,怎么能说找就找着呢?刀子说,我有嘴有腿,问了几个人就找到了。胭脂奇怪地说,你问谁去?城里那么多人,你又不认识谁。刀子得意地说,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记得当年害你爹妈的张青娃是东街上的人,就上东街去打听张青娃,一问还真问着了。

刀子告诉胭脂,胭脂的爹和妈早几年就和张青娃一块出狱了,他们无脸回家,就跟张青娃一块在城里混日子,拣过垃圾、喂过猪、烧过锅炉,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了。后来,张青娃的一院房被县政府拆迁了,得了几十万元钱;现在在城郊办了个养殖场,专门搞羊只育肥,规模可大了。胭脂爹妈都在养殖场喂羊呢。他们见了刀子,亲热得不得了,领他在城里下了回馆子,吃了小笼包子和牛肉面。在他的再三请求下,说过几天要回来看胭脂呢。

胭脂嘴里说,回来看我啥,我不要他们看!话虽这么说,但毕竟是亲生父母,又快二十年不见了。胭脂早些年十分想念父母,后来是恨他们。这些年岁数大了,经的事也多了,竟又想起他们来。听刀子说他们早就出来了,却不来找她,呆在城里瞎混,又生起气来,说,你请他们来,你招呼他们,我不见他们!刀子着急地说,什么话!你的爹妈来看你,你不见他们,让我招呼,这算啥?说着激动得直喘粗气。胭脂一想他说的也对,再不言喘。

这些天,她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准备工作却一刻都没有停。她把自家的老屋子打扫干净了,准备让爹妈回来住。她宰鸡、蒸了馍,并让刘成子从花寨子街上买了水果和菜蔬。等她做完这一切,竟有些着急地盼他们来。自她十三岁那年一别,近二十年的光景转眼过去了,不知爹妈老成什么样了?此时的她,对爹妈的恨多数都化做了挂念。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一辆破旧的皮卡车突突突爬上了胭脂山,它顺着胭脂河边的山路经过艰难的爬行,终于到达了刀子的门前。刀子和刘成子迎了上去。胭脂的爹妈提着一大堆礼品,下了车,泪眼婆娑地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大山、小河、房屋和人。他们没有看到胭脂,有些手足无措。胭脂妈问刀子,胭脂呢?刀子和刘成子指指屋里说,做饭呢。两人才放下心来。车停稳,司机也走了过来。刀子给刘成子介绍说,这是张青娃经理。刘成子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警惕地望着他。张青娃尴尬地笑笑,和刀子握了手。

大家进了门,胭脂刚好把煮羊肉的锅端下炉子。透过锅上的蒸气,她看到父母头发花白,佝偻着腰,满脸皱纹,鼻子一酸哭了。大家一时都噤了声,呆在原地。胭脂平静了一下,叫了声爹、妈!爹妈忙答应,三人紧紧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张青娃拍着手说,破镜重圆,可喜可贺呀!胭脂忍住泪,抬头看了他一眼。张青娃经历了牢狱之灾,仍然风流倜傥,气色红润,仿佛岁月给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印记。胭脂明知故问,爹、妈,这是谁?胭脂爹妈还未张口,刀子急着介绍,这是张青娃经理。胭脂说:就是你当年害我爹妈蹲了高庄子的吧?张青娃不自然地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吧,现在提倡向前看。刀子附和着说,对对,向前看!刘成子招呼大家上炕吃饭。张青娃显然对刘成子的身份不太清楚,他问刀子,这位是?刘成子和胭脂不知如何回答,刀子却很自然地介绍说,这是胭脂的男人刘成子,刘队长。张青娃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那你是?刀子说,胭脂爹不在的这些年,我算是代理丈人,哈哈,代理丈人。大家都笑了。刘成子赶忙向胭脂爹妈鞠了躬,问了好。

现宰的羊肉刚出锅,清香的肉味飘荡在满山坡。附近几个老邻居也纷纷赶过来和胭脂爹妈打招呼,刀子屋里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夜深了,酒足饭饱后,胭脂安排爹妈和张青娃去老房子里住。她收拾了炕,让刀子和刘成子先上炕睡,说自己还要准备明天的早饭。

刘成子看出胭脂的心思,说我回我屋睡吧。胭脂看看刀子,见他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对刘成子说,那我和你走。刚要抬脚出门,刀子在后面说,你看日子都过到这步田地了,还分那么清!不知道是要留一手,还是啥意思?跑来跑去麻烦都不知道。赶明个把你的羊也赶过来,门锁了,实心实意一起过算球了!

二人停下脚步,对望了一眼。刘成子说,刀子爸说得对着呢,明个就把家搬过来。胭脂说,对,搬过来。不过,你得搬过去。说着,用手指了下刀子。刀子用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让我搬哪?胭脂说,搬到刘成子屋里去。刀子说,凭啥呀?这是我屋。要搬也是你俩搬。

刘成子和父母一个院里住着,父母对他和胭脂来往一直不赞成。如果胭脂和刘成子搬到刘成子家,无疑是自己往风口浪尖上撞。而胭脂爹妈那屋和村子里其他人家离得太近,她最怕人多闲话多。刀子的屋单门独院,离河近,牛羊饮水也方便。刘成子说,要不我们搬走?

胭脂对刀子说,就你,你不是代理丈人吗?替女婿看看房子有啥不可以?刀子听了无言以对。刘成子说,不行就住一块吧,吃喝也方便些。胭脂说,绝对不行!你让我一个女人家怎么再继续和你们两个男人睡一个炕上?以前已经稀里糊涂过来了,现在当着爹妈和外人的面,我怎么再好意思不要脸下去?

两个男人都不做声红了脸。

第二天,刀子乖乖搬到刘成子老屋里去住了。不过,吃饭时,胭脂会站在房头山坡上高声喊,刀子爸,吃饭来……

两家的羊也合在了一处,刀子羊圈里羊头攒动,咩咩乱叫,一派热闹。大家站在圈外看着满圈活蹦乱跳的羊不住地感叹,那时,全生产队也就这么多羊啊!但两群羊的头羊却不这么想,它们早为谁将是新的主人而争得头破血流。胭脂笑着对刘成子和刀子说,看它们多像你俩。刀子和刘成子都没搭话,赶紧跑过去把它们拉开,各自找来药给它们治伤。

胭脂爹妈和张青娃一住就是一个多礼拜。与父母团聚,又和刀子、刘成子理清了关系,胭脂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以前,虽然和刘成子睡在一个炕上,吃在一个锅里,但毕竟旁边时时有刀子在。尤其是到了晚上,那种压抑让人难受。就是等刀子睡熟了,二人也不敢大动,只能小心翼翼做。到了紧要处,她怕自己喊出来,就咬刘成子。几年下来,刘成子脸上、脖子、手臂,到处都是牙印和咬伤,她有点过意不去。和刀子过的那些年,她知道刀子那方面不行。现在她和刘成子一切都正常,但她却一直没有怀孕,这让她奇怪和害怕,她担心自己不能怀孩子。她让刘成子上花寨子医院去咨询。医生听了他们的情况说:受孕是个不容易的事呢,必须好几个条件都合适。像他们这样和外人长期住在一块,精神高度紧张,就不容易怀孕。现在没有了外人干扰,二人有■不完的谎,使不完的劲,常常缠绵到半夜才睡。

胭脂爹妈还没有走的意思。胭脂就劝爹妈,你们干脆别回去了,这里本来就是你们的家,我们养活你们,城里太苦了。

胭脂爹妈说,不行啊,一来给你们添负担,二来,还要给张青娃喂羊,他们养殖厂没有会喂羊的人。

胭脂说,是他害了你们啊!胭脂爹说,可我们出狱后举目无亲,是张青娃收留了我们,人不能忘恩负义。原来张青娃之所以亲自送他们来,自己也住下迟迟不走,就是等他们回去。

胭脂说,那我跟他说,让他先回去,你们再住些日子我送你们走。爹妈说行。

谁知胭脂把这话跟张青娃一说,他连连摆手说不行,他哪怕再等些天也要等胭脂爹妈一块回。他说,这些天厂里有人照料,短时间不会有事。

胭脂想,自己爹妈对他真的那么重要吗?回来跟刘成子一说,刘成子也觉得蹊跷。刘成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说这几天张青娃一天总往刀子屋里跑,刀子这几天嘴里叼着高级烟,拿着大把的钱和人耍赌,总不会有事吧?胭脂说,跟上个好鬼,喝碗好水;跟个地溜鬼,喝上口恶水。他们俩到一块,肯定没好事。

果然,胭脂爹妈要回城时,刀子也要跟上走。不过,他要和胭脂、刘成子分家,把属于他的那份带走。

刘成子好言相劝,说刀子爸,你半辈子都住在这山里,山里的人山里的水山里的空气都是可心的。就说养羊,也不用买饲料,没成本。到了城里,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另外,没草没料,搁啥喂羊,靠啥生活?刀子说,城里住玻璃窗子的洋房子,有大彩电看,饿了下馆子。养殖厂舍饲养羊快得很,三个月就能把小羊羔育肥了换钱,几年就发家了。现在山里这姿势,再过驴年马月,放羊的还是个放羊倌,永远也成不了气候。

胭脂、刘成子二人的劝他不听,胭脂爹妈说话也不管用,他是哑巴吃称砣铁了心要跟张青娃去发财。见劝他不住,胭脂、刘成子二人同意和他分家。他们总共有三百多只羊,刀子分走了二百只。

走的那天,张青娃又叫来了一辆有两层货厢的大货车,把羊拉走了。胭脂、刘成子一直把他们送出了山口。胭脂爹妈紧紧拉住胭脂的手说,过些日子还要上来看她。刀子连头都没转一下,一直和张青娃说笑着走了。

山里又恢复了宁静。胭脂、刘成子和刀子分家时虽然吃了点亏,让刀子多分了几十只羊,但刀子那样的人根本不讲理,谁能斗得过他?只能忍为上。不过,这样也好,总算彻底和他了断了,二人心头豁然开朗,庆幸终于过上了舒心日子。二人明正言顺地上花寨子乡政府领了结婚证,把刀子的破房子拆了,修了五间带封闭走廊的水泥房,安装了太阳能和小型风力发电机,装了电话,还接通了“村村通”的卫星电视。那日子真让人羡慕!羊虽然少了,但羊价又上涨了,旅游旺季,还能接待一些来吃羊肉的游客,加上他们没什么大开销,日子在轻松愉快中飞逝着。

转眼到了秋后,胭脂山满山遍野层林尽染,景象万千。胭脂已有了三个月身孕,只能呆在家里做饭。刘成子一人赶着羊早出晚归,把日子一天天放牧得滚圆肥硕。回到家,更有热水热饭等着他。晚上,胭脂总是抱着他那条细细的残腿替他按摩解乏,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这期间,刘成子去了一趟城里。胭脂爹妈仍在给张青娃喂羊。刀子把二百只羊作为股份加入了张青娃的养殖厂,被任命为副总经理,张青娃隔三差五带他上馆子喝酒。他们每晚都在张青娃的经理室打麻将赌钱。刀子没现金,张青娃就让记账。没有多久,就把二百多只羊全部输完了。现在张青娃虽然没有撵他走,但看样子那是迟早的事。

胭脂听了,叹了口气说,明知道是火坑,他非要跳,谁能拦得住?刘成子说,他那是活该!胭脂说,他其实也怪可怜的。后来,刀子来了一趟山里,向胭脂要刀子。胭脂不给,怕他惹下事。刀子说,他想拿那把刀子凭它去混碗饭吃,他给张青娃的养殖厂专门宰羊呢。胭脂相信了刀子的话,从房顶山坡上的地里面扒出刀子给了他,说别拿上它惹事。刀子像是没听见,拿着失而复得的宝贝乐呵呵走了。

次年春暖花开,胭脂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刘成子给起了个小名叫山娃。小家伙活蹦乱跳,煞是喜人。这段时间,胭脂爹妈来过两次,每次都带着奶粉和日用品来。特别是胭脂妈亲手做的小山娃穿的衣服和鞋,让胭脂又喜欢又感动。

满月那天,胭脂和刘成子把全村各家都请到了,远方能联系到的亲戚也都请到了。刘成子的父母也来了。尽管对这桩婚姻不满意,但见了那样可爱的孙子,老两口都高兴得咧开嘴笑了,给的红包也比其他人的都大都鼓。这天,人们喝掉了胭脂、刘成子家整整两大桶青稞酒。胭脂穿着崭新的红棉袄,怀抱着小山娃,走遍了周边山里人家,化来了花花绿绿的丝线和布头,央请来山里德高望重、心灵手巧的远方本家奶奶缝了一件百家袄,给小山娃穿在身上。这花花绿绿的衣服把本来就长得喜气的孩子衬托得更加喜气盈盈,人见人爱。大家都夸奖说,这孩子一脸福气,将来准能当大官、发大财。

晚上,胭脂和刘成子拥着小山娃睡在炕上■谎。胭脂对刘成子说,咱们现在少花钱多攒钱,将来让儿子读大学。刘成子使劲地点着头说,对,对,一定得让咱儿子上大学,可不能像咱们。胭脂说,你还好点,好歹上了趟初中,我和刀子一天书都没念过。想想咱们以前过的日子,乱七八糟那都是个啥!

刘成子默默听着,伸出手臂,使劲攥住了胭脂那粗糙但丰满的手。两人爬直身来,你一口我一口,把小山娃亲得咯咯直笑。

清晨,天还未亮,胭脂和刘成子被电话铃声吵醒了。胭脂的爹妈打来电话说,刀子杀人了,杀的正是张青娃,不过没杀死。这消息惊得两口子目瞪口呆。

两人带着孩子赶到城里,养殖厂已恢复了平静,张青娃坐在经理室,目光呆滞,脖子里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见到胭脂和刘成子,只是勉强点了点头,自顾埋头抽着烟。

胭脂的爹和妈悄悄告诉他俩,前天刀子从外面逛回来,带着一包熟肉和一瓶好酒,说是和张青娃合作了一场,他们好聚好散,喝完这场酒他要去外地闯荡去了。

一开始两人喝得挺高兴,老哥兄弟叫得很亲热,杯子碰得当当响。不料一瓶酒喝完,张青娃又拿出一瓶,两人又喝完了,结果两人都醉了,就吵起架来。刀子骂张青娃骗子,张青娃就用酒瓶砸刀子的头。刀子头上挨了一下,血流了出来,刀子一头撞翻了张青娃。

老两口想过去劝架,还没走进屋去,从门缝看见刀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敏捷地跃上了张青娃的后背,一手抓住张青娃的耳朵,一手掏出刀子,说了句,刀啊刀,你白白地跟着我刘闯。手却未停,往张青娃脖子里一抹,鲜红的血立马溅了出来。他扔了刀子,用双手抓住张青娃的两个耳朵使劲往上撅。那身手一点不亚于当年给生产队宰羊。幸亏老两口及时冲进去把他抱住了,才没把脖子折断,免了张青娃一死。不然,就被刀子当羊给杀了。张青娃伤得并不重,上医院包扎了一下就好了。而刀子却跑了,虽然出了这大的事,张青娃也不让报案。刀子至今下落不明。

胭脂和刘成子劝胭脂的爹和妈跟他们回山里,胭脂的爹和妈看看张青娃,摇了摇头。胭脂和刘成子让他们小心照顾好自己,只好回了山里。

夜里,胭脂和刘成子回想起他们和刀子的磕磕绊绊、恩恩怨怨,唏嘘不已,担心他流落在外,不知又遭多少罪,惹出什么祸,久久无法安睡,直到半夜才睡着。天刚亮,胭脂觉得有人在头上摸,一睁眼,看到了刀子。这时,刘成子也醒了。刀子说,我的刀子呢?我的刀子呢?胭脂说,不是你拿走了,还用它杀了人吗,怎么又来找?刘成子说,就是,你这不是欺负人吗?再胡闹我让公安局来收拾你!刀子听了并没反应,仍然说,刀子,刀子,我的刀子呢?刘成子说,刀子傻掉了,你看他眼睛里一点光都没了。胭脂仔细看,果然看到了刀子就别在他腰带上,镶着红珊瑚的刀把格外鲜艳。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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