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2012-04-29石杰
石杰,女,满族,1956年生于辽宁北镇。主要从事文学研究和小说创作,出版过小说集《小村残照》《你说校园里有没有蛇》,评论集《栖居与超越》《心灵的沟通》,评传《王充闾:文园归去来》等,有一百多篇评论及小说公开发表,部分成果曾获省市级奖项。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特约评论家,渤海大学学报编审。
一
这个夏天的雨比哪一年都多,隔三差五就是一场。下完了,晴了,满世界都湿漉漉的,地上汪着一洼洼的水。
午后五点钟,刘柠端着个空瓷缸子从路边的江城大学十三号家属住宅楼里走出来。瓷缸子是很讲究的,白体、黑盖,壁面上两个小小的顽童在悠然戏水。刘柠拐过东侧楼头,沿着楼下的人行路款款地朝西边学校的小南门走去,进了门又往北走。她已经习惯了这条路线了。从住宅楼到北校门外的餐饮店是十二三分钟,在店里排会儿队,打好奶,回到家正好五点半。然后是做晚饭,吃饭,看新闻联播,之后再出去散一会儿步。餐饮店是两个南方姑娘开的,一开始只是早晨卖豆浆和油条,后来晚饭前也开了,卖馒头、牛奶,销路挺好。刘柠每天都打半斤奶回来,入睡前和着安眠散一起服下。她体验过了,这样喝对改善睡眠效果非常好。
几乎没有哪个女人敢像刘柠这样做,因为睡前吃高营养品肯定会发胖。躺到床上了,还装一肚子牛奶,不胖往哪儿跑?女人一到三十五岁就已经开始替自己的身材担忧了。可是刘柠没有这个顾虑。她属于那种天生瘦形的人,不管怎么吃,都不长多余的肉,体形始终苗条、匀称,惹得身边不少女人心生嫉妒。
刘柠端着空瓷缸子朝餐饮店方向走去。雨后的阳光真好,明晃晃的,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这天她穿的是一件短袖黑纱衫,白地黑点的斜裙盖住了脚面。白皙的脸蛋上架着副浅紫色的近视镜,恬静地微笑着,整个人看上去潇洒而纯净。她缓缓地走着,似乎是在享受雨后的阳光,又似乎是在消除伏案的疲劳。
淡蓝色的天空洗过般清亮,飘着几朵白色的云团。刘柠刚刚为一家刊物写完稿子,心情很好,她甚至想哼一支什么歌。能够有核心期刊不定期地向她约稿,在这所三流大学里也算是殊荣了,何况花了她两年心血的第二本学术专著下月也要正式出版了。出版社说她可以拿到两万元稿费,两万元,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啊,何况她还是第一次靠写作赚这么多钱,这让她的心里格外高兴。下月底恰好是她三十六周岁的生日,到时候,如果书出来了,她要请一周假,独自乘那种专为游客提供的白色中巴,到北戴河海滨庆贺一下。
让她心情很好的原因还有另一个。昨天晚上,她读博士时的导师从北京来电话,说她申报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已经最后通过了。专家们反响很好,说有创新性,老头子的口气很是自豪。她想若没有导师的帮忙大概也难过去的。现在的学术界就这样,即使项目再好也得有人为你说话不是?否则你就竞争不过人家。当然了,不管怎么说也是件天大的好事。要知道,江城大学文科院系有史以来还没有人获得过国家社科基金呢。这一次,她真的很露脸。
导师还告诉她她在美国的那位师兄也马上就要回国了,让他们到时候都听他的,谁也不得违抗师命。她笑了,知道老头子是什么意思。她和几年前的那个男人相处的时候曾经到导师家里去过一次,导师不同意,把她叫到另一个房间说,怎么搞的?你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嘛。这个人太阴郁、小气,也看不出有什么本事,到时候你后悔可就晚了。那时她不知怎么鬼迷了心窍,谁的意见也听不进,心想就这么着吧,人生还不就是这么回事?结婚也没敢告诉导师。后来老头子不知从哪儿得知了她离婚的消息,又在电话里把她臭骂了一顿,说简直是胡闹嘛,胡闹!你以为你是过家家哪,想结就结,想离就离?你是在拿你自己开玩笑,拿你的青春开玩笑!懂不懂?电话这头的她脸红得像一张纸,既感动于老人的关心,也羞愧于自己的愚昧、无知。其实,没结过婚的人还真不知道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兄是名副其实的高材生,毕业不久就出国了,一直没有成家,是导师最得意的门生。用导师的话说,这个人有加缪的思想和才能。她想感情这东西真有意思。师兄在校时苦苦追了她两年,她没动心,倒和那个她并不是很爱的人结了婚。那时她实在是太高傲了,高傲到了盲目虚荣的程度,乃至任何一个主动追求她的男生都让她瞧不起。现在时光似乎又倒流回去了。那么,她会嫁给师兄么?在她重新获得了自由,而他也饱经颠沛之后?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有时她觉得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了。
一团铅灰色的云彩从远处神秘地冒出来,无声无息地向校园上空移动着,瞬间布满了天空。刚才还光亮亮的世界马上就暗下来了,好像有人扯起了张黑色的天幕。刘柠抬头看看,端着盛着奶的缸子加快了脚步,指头肚儿大的雨点还是劈哩啪啦地砸下来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而且夹着几颗雹子。她想这雨来得太急了,到不了家就得湿透,便护住缸盖,踏着双无跟凉鞋啪啪啪地跑进了南门里东侧的收发室。
收发室是两间平房,套间,用板子隔开的,南北排列,窗子正对着通往北门的那条路。北面大间在里,做收发室用;南面小间在外,供夜里看门的老头儿歇息。老头儿晚上五点半上班,早晨八点下班,其他时间都在家里。刘柠见老头儿还没来,便顺手把奶缸子放在外间靠着窗台的那张条桌上,擦着头发上的水朝里间走去,屋里立刻传出女人们愉快的说笑声。
二
胡副研究员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心里很不高兴。他把腋下夹着的磨破了角的旧皮包重重地蹾在桌子上,脸色紫里透红,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上楼的时候遇见了杨所长。杨所长刚从卫生间出来,沉着脸子说:“老胡,昨天你们办公室咋没人?”胡副研究员一愣,不由得红了脸。昨天是星期四,按规定他值班,不过中午的时候他就搭班车回家了。新买的房子正在装修,不能没人看着,这是老婆的命令。可是他前天晚上给刘柠打过电话了。刘柠说胡老师您忙吧我明天午后准时过去,怎么刚说完就不算数了呢?胡副研究员没提让刘柠顶替的事,支吾了两句过来了,自从上次发病之后他的口齿就有些不清楚。
不过所长今天的态度也着实出人意料。在江城大学这样的三流高校里,所谓的中西文化研究所不过是个闲置机构。所里原来有个刊物的,停办了,剩下了一批闲散人员。大学里的专业技术人员不坐班,没有事做,就逛商场,炒股,扯闲话,扯得人与人之间分崩离析的,个个都藏着几个心眼儿。至于值班时晚来早走,更是常事,两位领导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胡副研究员就觉得所长是欺负他武大郎卖棉花——人囊货软。
有人在走廊里喊开会了开会了,杂乱的脚步声朝走廊尽头的会议室走去,夹杂着椅子腿在水泥地上拖拉发出的难听的声音,和女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所里除了两位所长和胡副研究员,其他都是女性,胡副研究员总觉得那几个人说笑是有些故意的。人们围着会议桌坐好后,所长挺了挺身子,眼睛扫了一圈说:“人都到齐了,是吧?怎么,刘柠没来?刘柠干什么去了?”目光定在一个点上。胡副研究员这才发现刘柠常坐的那把椅子还空着。副所长大概感冒了,囔囔着鼻子说上午下通知的时候就没找到刘柠,家里的座机没人接,手机也关着。所长说让谁捎信儿了吗?没有?画缺席,月底考勤如实上报。坐在所长旁边的邹鸣鸣就哧地一笑。
天气很好。阳光从敞开的窗户射进来,屋子里明晃晃的。所长在会上讲了三件事,核心是传达学校迎评工作会议精神。学校昨天下午召开了全体中层干部参加的迎评工作会议,说此次评估至关重要,甚至关系到我们还能不能保住这个饭碗子。从现在起,所有部门都要严格管理,每个人都要坚守岗位,迟到早退现象一定杜绝。如果谁在这次评估中给学校抹了黑,那对不起,请你自动下岗吧。所长说着,看了胡副研究员一眼。胡副研究员就觉得心里有些恐慌,有些没底。
胡副研究员的恐慌是有原因的。他九十年代初开始搞中国传统文化研究,几年后评上了副研究员。虽说不是科班出身,业务上也还过得去,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从来都是充满信心的。正当他夜以继日,笔耕不辍,雄心勃勃地向着研究员的目标挺进的时候,脑血栓却把他撂倒了。有相当一段时间,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以前写过的任何一篇文章的内容。所里曾经动员他转岗,他不同意。他知道,在江城大学再也没有比研究所更体面自在的地方了。两年前疾病的复发使他彻底死了评正高的心,时常就这么木夯夯地坐着,很少说话,略略有些歪斜的嘴角挂着笑。
胡副研究员一散会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班车还得一段时间,他想找所长谈谈。现在,他明白所长为什么抓值班的事了。他朝对面刘柠的办公桌上看去,看见一本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词典上放着本什么书,最上边是一张绿色的软盘,旁边还有两个未拆封的邮件。胡副研究员想刘柠到底干什么去了呢,怎么也不请假?应该打电话问问啊。又想算了,他还是有些生她的气。要知道,在整个研究所,他可是唯一真心待她的。
天气太热了,虽说早上刚刚下过雨,阳光还是火焰一般。几个办公室的门都开着。胡副研究员听见所长的屋子里一直有人在说话。是邹鸣鸣,一个■尖卖快的女人。似乎是在说她老公病了,发高烧,可她还是来开会了。“这不,所长说开会么,咋能不来呢?咱得支持领导工作是不是?”邹鸣鸣嗓门挑得老高。胡副研究员不以为然地抹搭一下眼皮,听得出她是话里有话。
三
刘柠的死是下周一中午被发现的。报案的是她的邻居——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男人说早上五点多他和妻子还没起床就被对面屋的敲门声惊醒了。声音起先还算平静,后来就咚咚咚、咚咚咚,防盗门发出的声音像擂鼓,听得出敲门人是不耐烦了。他知道是收煤气费的小伙子。小伙子昨晚来过了,刘柠家没有人,于是一大早又来了。停了一会儿,小伙子又来敲他家的门,他本想不开的,又想左邻右舍地住着,不大好,便勉强开了一条缝。小伙子问他对面屋有人吗,他说应该有吧,不清楚;问人哪儿去了,说不知道。小伙子说麻烦您等他们家回来人了告诉他们交煤气费。他说好吧,又说这两天我们也没见着她。小伙子一边往楼下走一边说你们这楼里什么味儿啊,他赶快把门关了。的确,这两天楼里是有一种怪味道。
中午,女儿放学回来了,一进门就捏着鼻子嚷:“妈,咱们楼里咋这么臭啊,臭!臭!熏死人了!”妻子一边关门一边说可不是,一点儿也不讲公德,她指的是二楼缓步台上放着的那口酸菜缸。酸菜早就吃没了,半缸水就那么放着,害得人谁过谁捏鼻子。那会儿他正拖地呢,抽抽鼻子,觉得不对,女儿带进来的气味儿很像死尸味儿。他小时候在农村的野地里挖菜,坟窟窿里飘出来的就是这味道。联想到对面屋这几天一直无声无息的,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想想,拉开门,蹑手蹑脚地把耳朵贴在对面屋门上听。没有声音,只有那股特殊的臭味儿无声地从里边往外涌。他急忙跑到楼下从正面朝上看,刘柠家的南卧室开着扇纱窗,薄纱窗帘遮得很严。“那会儿我就想出事了,肯定出事了!”男人搔着秃顶对警察说。
房门打开后所有的警察都噤了声。他们从未看见过这么干净的死亡现场。高级带水纹的地砖是白色的,漆皮墙面是白色的,厅里的沙发是白色的,卧室里的衣柜、写字台、床以及那把小巧的椅子也是白色的。只有窗帘、床单是淡黄色,搭在椅背上的黑纱衫和白地黑点儿的半截纱裙是这片黄白世界唯一的点缀。死者身着和床单一样颜色的纯棉睡衣,仰卧着,卷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枕巾上。尽管面部已经膀肿,依然能看出生前的美丽,让人感觉她还活着,或许睡深了,正做着一个美好的梦。尸体腐烂了,恶臭弥漫在这套小小的房间里。不知从哪儿进来的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在尸体上贪婪地忙活着。
腮上有道疤痕的警官低声说了句:“注意保护现场。”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所有人都明白头儿的意思。内心里,他们也希望这是一起谋杀案,那么,就是翻江倒海,也要把这可恶的凶手找出来,还这美丽而高洁的女人一个公道。搜查在屋里迅速地进行着,卧室、厨房、卫生间……即使是一根头发、一只脚印、一个指纹,也不放过。然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地板和地砖都是认真清理过的,东西摆放十分整齐,就连厨房里的用具,也擦洗得干干净净,好像一个要出远门的人,临行前特地收拾好了的。只有一个白体黑盖儿的瓷缸子和一本书,随便放在床头柜上,缸里残存着一层奶渍。警察们都有些泄气了,就连那只警犬,也不时地摇摇脑袋。
傍晚,疤痕警官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眉头紧皱。法医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死者死于上周三夜,胃里发现大量的牛奶和安定,还有少量的两味中药。药的成分和奶缸里残留的完全一致,显然,饮用了掺有大量安眠药的牛奶是其致死的唯一原因。安眠药是从死者的床头柜里发现的,装在一个塑料药瓶里,原来的名字划掉了,换成了“安眠散”三个娟秀的字,里面还有一些乳白色粉末、一把指甲盖大的塑料小勺。化验证明这种所谓的安眠散正是死者服用过的药。
所里的报告已经打上去了,结论是自杀,过几天就会批下来。可是死者为什么自杀呢?真像人们常说的,孤独,顶不住生活的压力了吗?还是凶手过于狡猾,作了案,却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疤痕警官左思右想着,眼睛看着楼下,一棵连一棵地抽烟。刑警队的楼下是一条公路,路面很窄,车来人往的,杂杂乱乱。天阴着,又有些晚了,似乎已经开始下雨。有人撑开了伞,遮着身子,匆忙地奔向各自的目的地。疤痕警官又站了一会儿,掐灭烟头,脚步沉重地朝楼下走去。
四
刘柠的死不啻于在江城大学投了一枚重磅炸弹。人们只知道她吃安眠药了,死前屋里收拾得很干净。至于为什么死,却没有人说得清楚。于是,各种各样的传言在校园里纷纷飘散。有人说她一定是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一时想不开,才吃了药;有人猜测她根本就没想死,误服了过量的安眠药,把自己害了,她不是睡眠不大好么?更多的人则认为是长期身心压抑的结果。一个健康的有才华的年轻女人怎么能没有性生活呢?而据说刘柠离婚后很少和男人交往,只是把自己关在那套房间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三十多岁的人了,又是博士,找个合适的伴侣怕也很难……
葬礼是本周四举行的,一个晴朗的日子。江城的民间相信婚丧嫁娶和天气有一定的内在联系,于是不少人都认为刘柠大概是死得其所了。参加葬礼的人不是很多,稀稀拉拉地散在火葬场的大院子里,有的独自观景儿,有的凑在一起说话,看不出伤感也看不出高兴。
胡副研究员也来了,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紫涨的脸紧绷着,掩饰不住悲凄的神色。得到刘柠死的消息是昨天晚上,他正洗碗呢,杨所长来电话说:
“老胡啊,刘柠的葬礼明天早八点举行,你身体不好,去不去都行,不过我得告诉你一声。”
“谁、谁的、葬礼?”胡副研究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刘柠啊,赶情你还不知道啊。”
“刘、刘柠?咋、咋死的?”胡副研究员浑身的血忽地上了头,脑子一下子乱了,像有一双筷子在搅和,顿时成了一锅粥。
“好像吃安眠药,老胡你多保重吧。”所长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胡副研究员没忘记说声谢谢,木头似地僵在了沙发上。刘柠死了?刘柠怎么会死?他上周一还在班上见到她,上周三的晚上还给她挂过电话,上周五还怪她没替他值班,会上所长还批评了她,怎么就……死了?正在看电视的老婆扭头说:“刘柠死了?咋死的?”见胡副研究员木着脸不吭声,甩过一句:“瞧你那德行。”回过头继续看电视。
胡副研究员本来不打算参加葬礼了,昨晚一夜没有睡好,脑子发胀,不过他收拾了一下还是出来了。毕竟一起共过事,坐着一间屋子,他不能这么无情,何况心底里还潜藏着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胡副研究员赶到殡仪馆的时候人们已经开始往屋里进了。屋里的光线有些暗,胡副研究员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挂在正面墙上的刘柠那放大了的黑白头像。相片上的刘柠看上去比平日更加端庄、肃穆,朝众人微笑着,好像在说:来了,都来了……一缕弯弯的鬓发衬着她姣好的面容。胡副研究员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水晶棺材被一个黑衣人推出来了,真实的刘柠躺在那透明的世界里。胡副研究员想仔细看看,又不敢看,他怎么也无法把棺材里的那个人和刘柠联系在一起。哀悼的人圈里有人在轻声啜泣,是刘柠的养母,一个南方小城里风烛残年的老人。老人本来想等瘫痪的老伴去世后就和养女一起过的,没想到女儿倒走在她的前面了。
杨所长致的悼词。悼词写得很长,从刘柠的少年时代一直说到去世,什么孝敬父母、尊敬师长啊,什么热爱祖国、热心公益呀,还有就是工作认真,业绩突出,受到全所人的关爱,等等。杨所长最后用沉痛的声音说刘柠的英年早逝是江城大学的损失,更是中西文化研究所的损失。总之,我们会永远怀念刘柠的,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会永远怀念她的。胡副研究员想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偷眼看看,来的人中除了刘柠原来所在的文化传播学院的教师,就是学校各部门的代表。研究所的人是都来了,邹鸣鸣和她的丈夫晋一平站在一起。几天不见,晋一平瘦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好像刚生过一场大病,脸色很不好看。
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哀乐奏得十分沉痛。胡副研究员眼睛盯着前边那个人的脚跟朝棺材的正前方走去。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感觉自己的动作十分笨拙。多年不穿的黑色西装已经有些不合体了,箍在身上,弄得他一个劲地冒虚汗。他看见水晶棺里的刘柠被鲜花围着,安祥地合着眼。哀乐仿佛是从地心冒出来的,在屋顶盘旋着,呜咽着,胡副研究员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被身后的人拥着,和死者的亲人点点头就出来了,快到门口的时候,听见水晶棺里的刘柠长叹了一声。
五
疤痕警官无法接受刘柠自杀的结论。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两天他老是出差儿,不是把没装信瓤的信封投进邮筒了,就是把钥匙忘在家里了,眼前不断地闪现着那具躺在黄白世界里的美丽尸体。昨天中午下班,他特意骑着车子拐到江城大学的小南门,站在马路对面,朝刘柠住过的那个房间看。窗帘已经全拉开了,白晃晃的阳光从窗玻璃上反射开来,弄得人眼花缭乱的,屋里的情形却一点也看不见。他装出等人的样子,久久地看着那魔术一般的房间,心里似有所动。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疤痕警官说服了刚刚接替他任所长的学生,直接找到局长,表明了自己的意见。也许是因为他马上就要退休了,也许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局长打量了警官一会儿,居然同意了,只是半开玩笑地说了句:老疤啊,要是真像你想的那样,我请你喝上好的茅台!
侦察是从刘柠所在单位开始的。当疤痕警官和他的助手——一个刚从警校毕业不久的年轻警察——来到杨所长的办公室时杨所长正在写材料。下周学校要统计科研情况,听中层汇报,他得把所里的材料整理出来。材料中很大部分涉及刘柠,他起先有些犹豫,后来还是写进去了,毕竟她活着时还是所里的人。
刘柠的死确实让他觉得出乎意料,不过他并没觉得有多么难过。相反,内心深处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甚至为自己的这种感觉而羞愧。看来人还是不能太出风头了。三十多岁的年纪,又是博士,又是教授,每月拿着两三千元的津贴,去年还进了省百名人才库。所有这些,都让他这个当所长的感到压力太大了。尽管他这个老工农兵学员没有多么高深的学术造诣,但刘柠来这儿之前他毕竟还是坐着第一把学术交椅的。他知道,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的行政地位也会岌岌可危。说实话,当初刘柠要进研究所时他是不同意的,都是人事师资处极力坚持,他不想得罪那些实权派。
有人敲门。杨所长一边应着来了来了一边放下笔,起身过去拉开门,见是两个警察,心里不由得一愣。他把二人让进来,请他们坐在沙发上,转身端过去两杯矿泉水。
“我们是想了解一下有关刘柠的事。”疤痕警官开门见山。
“怎么,刘柠不是自杀吗?”
“自杀也是要调查一下的。”年轻警察的态度有些生硬。
“哦,您请问……”杨所长掏出烟盒,抽出两支烟递过去。见二人推辞,自我解嘲地笑笑,心里不免有些厌恶。老实说,他不愿意跟这些人打交道。
“随便谈好了,只要是关于刘柠的。”年轻警察掏出笔和本子。
杨所长便摆出一副世事从头说起的架式,说刘柠是北京某重点大学的博士生,应聘到了江城大学文化传播学院。本来是做教师的,后来嗓子做了手术,不宜再上课了,就进了研究所。按说所里的人员已经超编了,不过考虑到她是个人才,就接纳了她。她一直在搞西方文化与哲学研究,在本领域小有名气,工作也还努力,他是很器重她的。
“能具体一点儿吗?”年轻警察的指头敲着本子。
“这……事先没有准备,一时还真说不到点子上。您知道,高校专业技术人员是不坐班的,人与人之间接触不多,刘柠又是独身。”
疤痕警官有意无意地望着绿树葱茏的窗外,心想这些高校知识分子怎么回事呢?这两天,他几次接触江城大学的有关部门,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地冷漠、麻木,明显地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他接过杨所长的话头说:
“据说刘柠是有过婚史的,为什么离婚了呢?”
“不大清楚,好像两个人因为做家务事闹意见。你知道,男人是不喜欢事业心强的女人的。”
“这么说是她丈夫提出离婚的?”
“好像是,结婚不久就分开了。”
年轻警察惊讶地扬扬眉毛。
“她原来的丈夫是怎样一个人?”疤痕警官若有所思。
“不了解,只知道是个南方人,电大的教师,离婚后就回老家了。”
“是到你们所后离的吗?”
“不是,在文化传播学院的时候。”
“刘柠后来没再处男朋友吗?”
“没有吧,听说谁给她介绍她也不看。她这个人,很清高的。”
“她平时也不和男人来往吗?比如说下下饭店,跳跳舞什么的?”
“好像没有。刘柠生活比较单调,平时就是在屋里看书写东西,不大和外界接触。”
疤痕警官无声地叹了口气。的确,他们查阅了所有的材料,包括电话和网上信息,没发现她和哪个男人有密切的接触,甚至没有时下很普遍的QQ号。
“刘柠平时不和你们说她生活中的事吗?”
“不说,她从来不谈有关她个人生活的问题。”
“她和所里人的关系怎样?”
“还行吧,所里女同志多,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
“请您说仔细一些。”疤痕警官的表情十分严肃。
“哦,就是……和邹鸣鸣同志,两人多少有些摩擦,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早过去了。”杨所长似乎后悔有些失言。
“请您详细说说。”疤痕警官穷追不舍。
杨所长有些无奈地讲了刘柠和邹鸣鸣之间的那次冲突。两年以前,刘柠的一篇论文获省首届社科成果一等奖。学校一次性奖励八千元,所里也象征性地奖励了二百。所里人对这事都有些不高兴,邹鸣鸣就当面说风凉话给刘柠听。刘柠不让了,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邹鸣鸣怎么说?”年轻警察有些气愤。
“这……”杨所长显得十分为难。事情虽然过去两年了,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邹鸣鸣那一次的确过分了,骂刘柠没有丈夫,没有儿子,全世界的男人都不会要她,只能一辈子打光棍儿……作为男人,有些话他学不出口。“邹鸣鸣那样做是不对,可刘柠也不应该跟她吵啊!毕竟她和邹鸣鸣的丈夫还是同学嘛。”杨所长这样结束了自己的回忆。
“邹鸣鸣的丈夫是谁?”
“晋一平,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也是你们学校的吗?”
“是的,文化传播学院。”
“他们之间有矛盾吗?”
“没听说过。”
“刘柠死前和邹鸣鸣有过冲突吗?”
“没有。”
“你最后见到她是哪天?”
“周一,她值班。”
“那天她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我去她办公室一次,她在看报纸,还对我说万兴商场电器大削价,有几种牌子很不错的。”
两名警察对看了一眼。
“你认为刘柠有自杀的可能吗?”疤痕警官最后问。
“怎么说呢?”杨所长的口气有些模棱两可。“自杀这种事儿是很难让人理解的,刘柠的生活不管怎么说也算不上快乐吧。不过要说她是自杀我也没证据。”杨所长看看窗外,心里着实有些不耐烦了。在他看来,刘柠自杀已是确凿无疑的事。可是这两个警察似乎非要弄出个凶手来,还把他当犯人似的审了半天。谁会跑到她家里去下药呢?这不是荒唐吗?这些人的理解能力实在太差了。
两位警察适时地告辞了。下楼后,年轻警察小声儿笑着说:“看来我们是不被欢迎的客人。要见一下邹鸣鸣吗?”
“不要。”疤痕警官摸着下巴。
他不认为邹鸣鸣会是凶手。
六
疤痕警官在有关部门的帮助下很快找到了那种叫做“安眠散”的药品的来源。
这是本市的一家心理诊所。开诊所的是市里某医院的一位神经内科专家,退休了,没有事情,就租了房子自己做。疤痕警官和他的助手来到诊所的时候老医生正和一位病人谈话,见两位警察进来了,心里有些疑惑。疤痕警官朝他摆摆手,让他先忙,一边四下打量着这间屋子。
这是一座老式的套间,外间只有一个桌子和一个分体的柜子,柜子旁边是两把椅子。柜子的上半截放着十几本神经精神学方面的书,几件简单的医疗器械;下半截像装中药的柜子那样开着十几个小抽屉。里间屋很静,门关得严严的,挂着半截白色的门帘。老医生把病人送走后给两位警察倒了水,试探着问:“二位是……”年轻警察拿出了证件。
疤痕警官想抽支烟,又觉得在这里不合适,便忍住了,笑着对老医生说:“我还真是第一次进心理诊所,这诊所开了多长时间了?”
“五年了。”老医生显然还在琢磨警察的来意。疤痕警官想看来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晚报已经登了,说一个女教师服用过量的安眠药,自杀身亡。
“患者多吗?”
“还可以。现在的人精神压力大,患失眠抑郁症的人很多,有些人开始承认心理治疗的作用了。”
“心理疗法真的能治病?”疤痕警官看着老医生瘦削的面孔,显出蛮有兴趣的样子。
“这个,不必怀疑”,老医生认真地解释说。“这方面外国开展得比咱们好,咱们国家是有些落后了。其实老百姓也早就知道这个,不是有句老话,叫心病还得心药医吗?心理方面的疾病光靠药是去不了根儿的。”
“这心理疗法到底怎么治病呢?”疤痕警官盯着老医生的雪白的头发,依然在刨根问底。
“简单说就是我先用一些方法了解他到底有什么病,症结在哪儿,然后帮他消除这个症结。”
“您用什么方法呢?”
“主要是谈话吧,当然还有其他一些测试。患者一般只能说出症状,不过光听他说还不行。患有神经精神方面疾病的人往往都有心理障碍,有时就自觉不自觉地掩饰些什么,所以我要搞一些心理测试。”
“就是说,您不光要知道他有什么病,还要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心里想什么,对不对?”
“差不多。”老医生满意地看了疤痕警官一眼,觉得这个警官怪有意思的。
“心理测试是用仪器吗?”
“有些心理医院有,咱这儿还没用,我是根据不同的患者自己制定一些测试题,让他选择或者回答。在这方面,我是做了几十年研究的。”老医生的口气颇为自负。
“依我看心理医疗毕竟是慢功夫,您就一点儿也不用药物吗?”
“当然也得用药辅助啊。”
“如果治失眠呢?”
“我这有祖传秘方,很灵验。加上心理治疗,效果非常好。”
“是安眠散吗?”年轻警察严肃地问。
“啊……是,安眠散。”老医生从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一包药,一边扫了疤痕警官一眼。
“可据我们所知安眠散的主要成分就是安定片,怎么说是祖传秘方呢?”疤痕警官竭力把语气放得平和。
“这个……还加了几味中药,说是祖传秘方,其实也是为了增强疗效。您大概不知道,神经精神类患者是非常容易接受暗示的。”老医生显然有些不安了。
“买药的人很多吗?”
“嗯……主要是配合心理治疗。”
“患者都有记录吗?”
“这个,有的有,有的没有。”
“您一次给患者几包药?”
“一般都是一包,熟的人可能多点儿。”
“这个人到您这儿来过吗?”疤痕警官拿出刘柠的照片。
老医生戴上老花镜,把像片举在眼前看了一会说:“嗯,来过,是江城大学的老师嘛。”
“也买安眠散吗?”
“她患失眠。”
“来过几次?”
“三四次吧,去年来一回,今年好像是两三回了。”
“每次都买几包?”
“一包。”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间来的?”
“好象有半个来月了吧。”
“也是拿一包药吗?”
“对,每次都是一包。”
“如果一包的剂量一次性吃下去,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不可能……这女孩子怎么了?”老医生满脸疑惑。
疤痕警官看着眼前那包药粉,没置可否。这么说安眠散的确是刘柠自己的,也是她放进牛奶中喝下去的。一次拿几包并不重要,她可以积攒起来,加大药量,也可以到市面上去买安眠药,关键是她的确用过安眠散。看起来自杀真的是不需要理由的。疤痕警官迅速思考着,心里多少有些泄气。他好像是给自己搭台阶似的,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请把近期拿过安眠散的患者的情况整理一下,过两天我们来取。”随后便和年轻警察一起出来了。
七
胡副研究员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办公室。他心里想着刘柠,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好。两张拼在一起的办公桌已经蒙了一层灰尘,墙角的苕帚倒了,沙发上的一张报纸还在那儿放着,屋里已经好几天没人打扫了。他想刘柠可能是去水房了,一手拎着拖布,一手端着脸盆,走路的样子真好看,轻轻柔柔的,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不像他,笨重的脚步声老远就让人听见了。也可能是去了图书馆吧,或者科研处,这两个地方她也常去,不过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一进屋就笑着叫他一声:“胡老师”,那时他觉得活着有意思。
今天是星期一,刘柠值班,这个他记得很清楚。早饭后他先到新房子里去了。新房子正铺复合地板,吱吱哇哇的电锯声锯得他的脑袋裂了似的痛。他心神不定,想到所里坐坐,就夹着旧皮包上了公交车。路上的车辆行人来来往往的,他精神恍惚,一时竟不知自己要往哪儿去了。上楼的时候他觉得腿很沉,很重,坠了铅坨子一般。楼梯仿佛有了磁性似的往下吸着他,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又往上推着他,身子竟有些醉酒般地摇摇晃晃了。开锁的时候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钥匙,渴盼着推开门后会出现一个连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的情形。然而没有,屋子里是空的,椅子上是空的,整个世界都是空的。他一步步挪到自己的桌前坐下来,茫然而奇怪地四下张望。大而空的屋子从四面包围着他,挤压着他,他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头痛得几乎支撑不住了。
刘柠死了,永远地去了,世界上再也没有她这个人了。刘柠怎么会死呢?三十六岁,正是最好的年纪,要死也应该是他这样的呀!现在学校里到处都在说刘柠自杀的事,说她承受不了心理上的压力,吃药了。刘柠真的会自杀吗?不会的,说什么他也不能相信。她是一个有见识的女人,他亲眼看见她在事业上是那么执著,连值班这一天都在看书;生活情趣又那么高雅,穿着打扮总是那么清丽、脱俗。刘柠会自杀吗?不可能,一定是有人想吃这块天鹅肉,没称心就下了毒手。咳,要说女人独身也真难啊,哪只猫不想吃荤腥?尤其像刘柠这样的,他看得出来,男人看着她的眼神都带着钩钩。有时他也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的归宿,甚至想帮帮她这个忙;更多的时候他又希望就这样下去吧,什么也不要改变,她,他们,——他真为那个有眼无珠的男人惋惜了。以往在她值班的这一天他也经常过来,看看有没有信件,或者取点儿东西,或者干脆就那么坐一会儿,和刘柠说两句话。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很安静,他就在这份安静中体验着一种人生的惬意。就在上个周一刘柠还告诉他说另一本书要出版了,是她自己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他笑了,他暗中也为她准备了一份小礼物——一枝小巧精致的水晶花,他知道下月的二十六日是她三十六周岁的生日。
现在,水晶花的盒子就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静静地放着,刘柠也盛在一个小盒子里,独自去了另一个世界,冷冰冰孤零零的。泪水忽然从他的有些膀肿的脸上流下来,又赶忙擦去,办公室里随时都可能有人来的。那天遗体告别的时候他的眼里也含了泪,忍住了。他很清楚,那种场合流泪对他来说并不合适。在江城大学人的眼里他不是个好男人,十年前,在他不到五十岁还算年轻的时候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事发后他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那个女人也调到了外地。老婆儿子都不把他当人看,整天呵呵斥斥的,不久他就患了脑血栓。这十年,他说不清,道不明,活得窝窝囊囊。人们当面和他热情地招呼,背地里却送他白眼。那时他和副所长及邹鸣鸣一个办公室,后来副所长有了单间,邹鸣鸣也随着出去了,硬挤进了另一间办公室,说是女同志在一起,热闹。他明白邹鸣鸣是什么意思。只有后来调进所里的刘柠关心他,尊重他。私下里,他也就把刘柠做了知己。
另外一间办公室里传来女人的说话声,是邹鸣鸣。这些天邹鸣鸣频繁地出入研究所,脸上带着克制不住的兴奋。胡副研究员知道,她是为刘柠的死而幸灾乐祸呢。这个恶毒的女人,整天阴阳怪气的。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却专门嫉妒别人。他早就知道,在他当年的那件事上她背后没少埋汰他。自从刘柠到所里后她就没消停过,到处散布刘柠的流言蜚语,伙着另外三个女人孤立她,那一次竟然公开破口大骂!所里的风气太坏了,谁都不能出头,不能冒尖,出头冒尖了就整你、掐你。吵架的事儿所里是怎么处理的呀,明摆着的是非么,却各打五十大板,他知道所长是有意护着邹鸣鸣的。可刘柠却仿佛没事人一样,依然我行我素,只是再也没从她嘴里听到过邹鸣鸣三个字,也不再同邹鸣鸣说话——她从心底里蔑视她、恨她、瞧不起她。……是邹鸣鸣害死了刘柠吗?不会,她大概没有这个胆量,可刘柠到底是谁害的呢?胡副研究员想啊想,想得脑壳都发胀了。
胡副研究员承认自己是越活越窝囊了。那天警察找他谈话,他的脑子竟乱成了一锅粥,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是反复嘟囔,“刘柠是个好人,有才啊,她死了,对学校是个损失”,好像在为刘柠做鉴定似的。他知道,自己是有心理障碍。更可笑的是他还亲口告诉警察刘柠患有失眠症。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不是害刘柠吗?警察一定会想刘柠既然服安眠药就有可能用安眠药自杀。他真的有点儿不能原谅自己了。
现在的警察也不行了。折腾了这么些天,就一点儿苗头也没发现?看他们挺胸腆肚的样子就知道了,哼!一肚子稀屎!这要是他年轻那会儿——唉,草菅人命啊。胡副研究员慢慢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很恰当的词。外边刚刚下过一阵雨,空气中有股甜腥腥的味儿。他看见邹鸣鸣和晋一平在前边走着。晋一平低着头,头发乱蓬蓬的;邹鸣鸣边走边说着什么,两手不停地比比划划。
八
“从现有情况看我认为她们是有作案机会的。”年轻警察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说。
“可是动机呢?”疤痕警官皱着眉头,用手翻着一叠材料。助手太注意作案机会了,而动机才是最重要的。机会和动机,那可是两码事。材料是有关部门提供的关于餐饮店的两个姑娘的,上面记载着她们在原籍的情况以及到江城以后的情形。他仔细看过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诊所之行已经让他心里的疑窦没了大半了。当然,刘柠喝的奶毕竟来自餐饮店,到那里走一趟,倒也无妨。
两人驱车来到了江城大学北门外的餐饮店旁。店面很小,里边杂杂乱乱地放着几样用具,两个扎着白围裙的姑娘在里边忙活。疤痕警官看着门外招牌上写的豆浆油条馒头牛奶,心想南边人就是会做生意。
正是午后四点多钟,有人端着奶锅奶缸子陆续走过来,手里拿着雨具。牛奶大概还没准备好,打奶人很自觉地排成队,两名警察不约而同地想那个叫刘柠的美丽的女人再也不能来这打奶了。
不一会儿,两只奶桶先后被两个姑娘从后边抬过来。两名警察在窗外选择了一个很好的位置,看见她们一个收款,一个提勺。店里只剩下两个姑娘的时候两人默默地走了进去,年轻警察出示了证件。两个姑娘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到店里。
“你们认识刘柠吗?”年轻警察见头儿向他示意,就开门见山。
“刘柠?不就是长得很好看的那位刘小姐吗?”大眼睛姑娘说,操着明显的外地口音。
“对,据说经常到你们这来打奶的。”年轻警察盯着她们的脸。
“可是,我们听说……”大眼睛姑娘欲言又止,个子小些的那个低了头。
“是的,她死了,牛奶里掺了安眠药。”
“什么?牛奶里怎么会有安眠药呢?”两个姑娘十分惊讶。
“所以要找你们问问,希望你们能说实话。”疤痕警官态度和气。
“你们认识刘柠多久了?”
“一年多吧。最开始她有时买豆浆,后来我们晚上卖牛奶,她就差不多天天来打奶。”
“据说你们之间关系不错?”疤痕警官故弄玄虚。
“也没什么交往,就是刘小姐打奶的次数多了,我们就认识了。”
“你们到她家里去过吗?”
“没有。我们怎么会到顾客家去呢?”
“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冲突吗?”年轻警察的口气很急。
“没有。刘小姐人和气,长得又好,我们都很喜欢她的。”
“听口音你们是安徽人吧,怎么到江城来了?”
“谋生嘛,我们那边的钱也不好赚。”
“你们来江城后一直开这个小店吗?”
“是的,开了两年了。”
“刘柠每天晚上什么时间到店里?”
“五点十分左右吧,很准时的。我们五点开始卖奶,过一会儿就能看见刘小姐端着奶缸走进来。”
“一个黑盖的白瓷缸子吗?”
“是的。
“打多少?”
“半斤,她说晚上睡觉前喝半斤牛奶睡眠好,还说喝牛奶对女人的皮肤也好。”
“她到这就能打上牛奶吗?”
“不,要等一会儿,一般都得排一会儿队。”
“排多长时间?”
“四五分钟吧。”
“店里就你们两个人吗?”
“是的。”
“请说说刘柠最后打奶那次的情况吧。”疤痕警官和气地说。他刚才到后边转了一下,后屋里有一个煤气罐和两口大锅,以及面粉和豆油之类用品,杂七杂八的,有些凌乱;墙上挂着的一件粉红色连衣裙给这狭窄的空间增添了温馨。
“最后那次……好像是个星期三吧。”大眼睛姑娘回忆着。她说那天刘柠也和往常一样五点过些到店里的。她冲着刘柠笑了一下,觉得脸色白皙的刘柠穿着黑纱衫站在门口的阳光里格外好看。打奶时不小心溅在了刘柠的衣服上,她赶忙用纸去擦,刘柠说没关系,一件过了时的衣服,反正也要洗的。还说雅诗女装店正搞时装展销,她想抽空去看看。
“后来呢?”
“后来,她就端着奶缸子走了。第二天,我们就听说她……死了。”大眼睛姑娘很难过的样子,个子小的眼圈也红了。
疤痕警官想她们知道刘柠的死不奇怪。店里的顾客一定有许多是江城大学的职员或家属,不可能不议论这件事。
“刘柠打奶的时候是最后一个吗?”
“不是,后边还有十多个呢。在学校里打扫卫生的那个老太太在她后边。”
“你记得这么清楚?”年轻警察饶有兴趣。
“是的,她忘了带钱,刘柠给她垫上的。她昨天还说欠刘柠一元六毛钱呢。”
两个警察出来后就找到了那位老太太,证明了大眼睛姑娘说的完全属实。当警察进一步追问的时候,老太太说那天她是排在刘柠身后的,刘柠一直端着奶缸子,没离手。
两名警察从店里出来时雨还没彻底停,雨丝飘在他们的脸上,柔丝丝凉沁沁的,两人的心里都很兴奋。雅诗女装店时装展销,刘柠想去看看,想看时装展销的女人会自杀吗?疤痕警官和餐饮店的两个姑娘招招手,心里颇有些感慨。看得出两个姑娘对刘柠的死是真的心痛,外乡人,小本生意,倒比那些大知识分子们强得多。
九
疤痕警官也觉得案子有些棘手了。侦查已经进行了这么些天,还没有发现任何他杀的蛛丝马迹。可要说是自杀吧,又让人心里不甘,刘柠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年轻警察几次主张找邹鸣鸣谈话,不管怎么说,她是现在发现的唯一与刘柠有过冲突的人。培根不是说过,嫉妒是人心里的魔鬼,从来都是在暗中行事的么?可是疤痕警官不同意,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案件侦破过程中的每一步都要谨慎行事。
两人一起走在去心理诊所的路上。警官一边走一边给助手讲着笑话:“昨天晚上,我给手机换了电池就躺在床上睡着了,醒来后怎么找也没有,飞了。床上、衣服口袋里、枕头底下,都翻过了,连被子都抖落了,心里觉得怪呀,我记得清清楚楚放在身边了嘛。我老伴也急得满屋找。这时候有人拨了我的号,你说在哪呢?在我身上,闹半天掉夹克衫里了。”疤痕警官哈哈大笑。年轻警察也笑了,心想头儿这时候还有心说笑话呢。
诊所医生已经把近期来过诊所的患者名单准备好了,疤痕警官依次看下去,发现上面的确有刘柠的名字,时间是案发前半个月;可是上面也有晋一平。晋一平没有说是江城大学的人,他名下的单位落的是江城医学院。疤痕警官当即让助手打电话问过了医学院人事处,回答没有此人,心想这人有点儿意思。
疤痕警官把名单上的人大致问过一遍后又把目光盯在了晋一平三个字上。他让老医生详细介绍一下这个患者的情况。老医生说这人是因为患有顽固性失眠症才找到他的,来过几次了,效果还好,不过有时会出现反复。他也感觉根治这个人的心理疾患有些困难。病人的防范意识太强了,总让人感觉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坚固的堡垒,他时时刻刻都在严密地把守着它,有时是有意的,有时是无意的。他想攻破它,却进不去。这是晋一平的失眠症一直没有彻底治愈的根本原因。其实晋一平第一次来到诊所时他就感觉这人很特殊。也不说话,也不笑,就那么站着,嘴巴闭得紧紧的,不时地看看门外,好像是怕有熟人发现他似的。晋一平的眼睛里总是有一种冷冷的东西,让人觉得好像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他和所有人都有仇。
这是病态呢还是他的性格就这样?年轻警察好奇地问。
这不好说,心理疾患的症状和性格是很难区分的。你知道,现在一级医疗机构中每十名患者就可能有一两个人患有失眠抑郁症,但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得到正确的诊断和治疗。老医生好像在讲课。
疤痕警官紧紧地皱着眉头,掐着烟在屋里转来转去。
“您问过他患病的原因吗?”
“自然要问的。他只是说多年前受过一次突然刺激,后来就常常失眠,具体情况不肯说。”
“既然不愿配合为什么还要做心理治疗呢?”
“大概还是抱着希望吧。他说他的事业正在发展中,不能让病拖住,一定要把失眠治好了。”
“他的事业是什么?”
“好像是研究哲学。他很自信,认为自己是一流的大学教师,特别是科研,全校文科中还没有谁比得过他的。”
“这么说他还是和您说一些什么的,是吧?”
“是的,看得出他是有一些心里话。”
“都说些什么呢?”
“比如说他活得很孤独,很无奈,也很痛苦。知识分子太坏了,看谁行,是个人才,就嫉妒。他说出这些话对病情还是有好处的。”
“晋一平谈过他的家庭吗?”疤痕警官想到了邹鸣鸣。
“没有,他不肯说。”
“您上次说您会给病人出些问题,让他回答,是吧?”
“是的,这是心理诊疗的一个手段。”
“有记载吗?
“……有录音,为的是事后琢磨他的病情,也好制定下一次的谈话内容,另外也想积累一些心理疗法经验。这个,患者本人不知道,我们也是不外传的。”老医生显得有些不情愿。
疤痕警官和他的助手听到了最后一次老医生与晋一平的对话:
问:你的情绪容易受季节和天气影响吗?
答:容易。我喜欢秋高气爽的季节和晴朗的天气,炎热或者阴天下雨我就很烦躁,压抑。
问:你现在还经常出现强迫症吗?
答:是的,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克服不了。比如说门本来关上了,或者煤气本来关了,下楼后又不放心,还是要回去看看。不过我觉得这些事上还是应该小心的。
问:你经常做什么样的梦?
答:什么都有,五花八门的,不过都让人不愉快。对了,我经常梦见上中学时,眼看要期末考试了,可是物理和数学这两科我基本没看过,除了前面的十几页,后边的一点儿不会;还有就是我教中学时学校给我安排了两个班的课,可是我只上了一个班,另外一个班竟然忘了,奇怪的是也没人提醒过我。等到快期末考试了才想起来,已经来不及补了。
问:你喜欢对生活做沉思漫想吗?
答:以前是,现在不了。现在我越来越感到生活就是铁板一块,冷酷无情,任何罗漫蒂克或者小资情调都无济于事。
问:你走在街上时经常为一点儿小事犹豫不决吗?
答:有这样的时候。比如我想买菜走了几步又想还是先买馒头去吧,往回走几步又想还是先买菜?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似的;不过大事上我不犹豫。
问:红绿蓝三种颜色你喜欢哪一种?
答:红色,其次是蓝。不过不是蓝天的蓝,是接近幽暗的深蓝;最后是绿。
问:你对性生活感兴趣吗?
答:一般。
问:你对自己最不满意的一点是什么?
答:无能,没能在四十岁前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
问:假如你在老年时疾病缠身怎么办?
答:死。不是等死,是自我了断。
问:你最恨哪一种人?
答:在我的事业发展过程中挡我道的人。
疤痕警官得知这次的诊疗恰好是六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刘柠出事的那个星期三时,心里猛地一愣。他直视着老医生问:“晋一平什么时候来的?”
“午后四五点钟吧,我记得他走不一会儿就下雨了。”
“晋一平拿药了吗?”
“拿了。”
“多少?”
“……三包。”
“怎么会拿这么多呢?”
“他说期末这段时间太忙,假期要外出开会,短时间内过不来了。”老医生有些不好意思。疤痕警官知道这药一定是按量收钱的。
“三包一起服下去会出人命吧?”疤痕警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这,是的。不过,不可能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老医生的额头浸出了汗。
这时疤痕警官的手机响了,有人找他。疤痕警官吩咐助手把晋一平的几次诊疗谈话全录下来,再把最后这次的情形详细了解一下。
十
疤痕警官觉得好戏就要开台了。他整整半天时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没出去半步。刘柠出事是六月二十八日夜,晋一平买药也是六月二十八日,而且是超量购买——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大量安眠药。难道二者只是偶然的巧合?不,不一定,这里边肯定有文章!可是晋一平为什么会下这种毒手呢?动机何在?难道仅仅是因为刘柠和邹鸣鸣吵过架吗?更让他奇怪的是安眠药怎么到刘柠的奶缸里的呢?奶缸子一直在刘柠手里,刘柠的房子里也没有他人进入过的痕迹……他在满屋呛人的烟雾中转悠着,烟灰缸里已经堆满烟头了。
桌上放着一台小型录放机。疤痕警官已经把老医生与晋一平之间的谈话听了多少遍了,好多地方甚至可以背出来。警官能体会出晋一平内心的孤独、沉重、痛苦,以及类似愤怒的东西,但这愤怒似乎是指向他自己的,又似乎无所指,总之看不出具体的目标,心想应该找晋一平所在部门的领导了解一下。
午后,身着便衣的疤痕警官来到了江城大学文化传播学院院长的办公室。院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深度近视镜,一副循规蹈矩的样子。听疤痕警官说明了来意后,便不住地舔着干涩的嘴唇,好像在润色喉咙里的话。他说晋一平是他们学院的业务尖子,骨干教师。性格虽说怪了点儿,但工作上无可挑剔。只是连续三年没评上教授,这事对他打击很大。
“这样的人才为什么评不上教授呢?”疤痕警官颇感兴趣。
“这个,我们也说不好。按说晋老师的条件是合格的,可省评委会总是通不过,有的人不如他,也上了。”听得出院长对晋一平是同情的。
“刘柠原来不也在你们学院吗?”
“是的。”
“他们两人谁更优秀呢?”
“应该说还是刘柠吧。他们两人是一个专业的,和刘柠比,晋一平差一些。”
“晋一平和刘柠关系怎样?”
“好像还行吧,没听说他俩有啥矛盾。他们是师兄妹,跟一个导师读的博士。”
“晋一平评职称这事和刘柠有关系吗?”
“这个,说不好。”院长无声地咽了口唾沫。“刘柠去年倒是省评委,不过以她的性格和为人,不会和谁过不去的。”
疤痕警官想到了晋一平的那句我最恨在我的事业发展过程中挡我道的人的话,含义模糊地摇了摇头。
“晋一平这段时间有什么异常吗?”
“……没看出来,好像心情不大好,不过他平常也这样。”
“你们平时不唠嗑吗?”
“不唠,晋老师不爱和人说话。”
“你们什么时间放暑假?”
“七月二十二日,还有四天,教师可能晚一天。”
“这几天晋一平有什么情况请随时告诉我。”
疤痕警官留下电话号码就出来了,一边叮嘱这位有些木讷的院长不能把他来过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他从座落在校园外的文化传播学院那座小白楼里出来,跨过一条横路,来到刘柠居住过的那幢家属住宅楼下。再往西走,从小南门进去,往北,他想重温一下刘柠生前最后一次走过的路。校园里的景色美极了,正是植物生长茂盛的季节,充沛的雨水让校园里花坛鲜艳,绿树葱茏,满眼都是浓浓的生机。疤痕警官想那个美丽的生命再也无法看到这一切了。正是晚上下班的时候,不断有人夹着包朝小南门走去,也有人从小南门外进来,神色似乎都很匆忙。疤痕警官实在无法将这些知识渊博的人和凶杀二字连在一起。他不急不缓地从南往北走着,在餐饮店外边站了一会儿,又往回走。到小南门时看看时间,正好半小时。刘柠的遗物中有一张作息时间表,上面写着每天午后五点到五点半打奶,这和餐饮店的姑娘说的完全一致。看来事情很可能就发生在刘柠从餐饮店出来的这段路上。可这十几分钟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真想不出来,他恨不得把刘柠弄活了问个究竟。
刚才还响晴的天说阴就阴了,不一会儿就劈哩啪啦地下起雨来。疤痕警官没带雨具,仰头看看天,知道这雨还有个下头,便跑到了南门东侧收发室的雨搭下。看门老头儿正一个人坐在床沿上抽烟,见有人站在门口,就说:“进来吧。”疤痕警官这才发现屋里有人。他打量了一下阴雨天显得昏暗的小屋子,发现紧贴窗户横着张条桌,桌旁有把旧木椅子,再就是老头儿坐着的这张铁床。疤痕警官见老头儿抽的是自己卷的烟卷,便掏出烟盒递过去。老头儿摆手说:“抽不惯”,拍拍床沿让他坐下。疤痕警官便自己点起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