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俩丫
2012-04-29田永元
田永元,生于1949年3月,山东蓬莱人。国家一级作家,全国著名铁路作家。1993年创办《中国铁路文学》,任副主编、主编;曾担任沈阳铁路局秘书科副科长、《沈阳铁道报》副主编,现任《鸭绿江》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副主席、辽宁省新诗学会常务副会长,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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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地方总会有一个地方的特点。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见,水土的不同,特点就明显起来。甚至这个地方和那个地方,人的性格都会有显著的差异。就像自然界里的花卉树木,各种类别都各有特点。关键一点是树木的水土形成了它们的差异。双狮山小镇,尽管不大,但却极有特点,名字起得好,叫来叫去就把它地理位置,叫得越发重要了。叫到如今,竟然成了铁路交通的要道了。
所谓的双狮山,其实就是一些石头和泥土堆积起来的大山包,屹立在铁路旁的开阔之地。最有特点的是,两块极大的峰石,狰狞着,矗竖着,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就被叫做双狮山了。你别说,冷丁看上去还就真像是那么回事,尤其是坐在火车上,那蒸汽机车的车轮一滚动,惊天动地,喷云吐雾的把个双狮山挟裹在其中,就像是那对雄狮跟着车轮在跑,真是带那么股彪悍劲儿。而在它的身旁,一条不大的河流绕着双狮山又打个弯,不紧不慢地沿着铁路线往下流去,每当春夏秋之季,河流两边绿树掩映花丛簇拥,还颇有几分小江南的味道呢。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地势,地貌、风水,男孩生下来都有几分豪爽强悍,女的就平添了几分姿色。小镇上,日月如梭中就不断地出各式各样的人才,出风花雪月的女性,有人就说,双狮山镇最出色的还是女人,一个个光滑滑,水溜溜的,让男人们见了,真的不愿意挪步。其实,更令男人们兴奋的还是这里的习俗,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特别地宽容。所以多少年来这里就笑贫不笑娼。因此,风流韵事可以说是俯拾皆是,不过这多少有点吹牛的味道。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因为地方小,容不得太多的事罢了。
时间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南北东西的铁路都在这里交叉。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铁路交通枢纽,双狮山一下子就繁华热闹起来。围着双狮山的四周,就密匝匝地崛起一幢幢的平房和楼群。有人说,双狮山镇是火车头拖来的,这话形象极了。小镇变得越来越繁闹。在烟熏火燎中也越发显得破旧,然而正是在这样年代里,它却在整个中国辽西一带越发有些名气了。老实说,这名声的鹊起,实在是要感谢那个年代。也不知道是谁给鼓捣出来的。小镇在一夜之间就像突然凸起了双狮山的标志,小镇上的文艺宣传队,彷佛在一夜之间的工夫,就唱红了大半个辽西。
这个文艺宣传队是从铁路上捧红的。在那个兴起一片绿军装的年代,小镇上的文艺宣传队却独树一帜,从着装上就同众多的宣传队泾渭分明。夏日里是一色的蓝斜纹布的工作服,冬日里是统一的蓝半截大衣。在那个红绿突起的年月,这样的穿着如此特别,就真的吸住了许多人的眼珠儿。不管别人认同还是反对,反正它这个特,就让那个年代的人刮目相看了。据说,那个年代因为生活和工作的极其单调,文艺宣传队就是大家寻求愉悦唯一可求的目标。所以,每年辽西地区的文艺汇演,比当今左一个歌手,右一个明星的个人演唱会绝不逊色。
刚开始,在辽西选拔出来的几十个文艺队汇演队伍里,人们并没有把这支一色蓝的队伍放在眼里。在那个本来就很土的年代,他们这一套装束,已经到了土掉渣的程度了。谁初次见了,被吸住眼珠儿后,随之又是摇头晃脑,然而,他们将锣鼓敲响,幕布拉开,台下的人就不能不为之一振了。这不仅因为文艺队里的乐鼓手个个精明强干、技术精湛,还和这个文艺队里有两个台柱子有关,她们是姊妹俩,一个叫佟婉,一个叫佟丽。
佟婉长得人高马大,但却一点都不憨实。反而因为胸脯高挺、臀部丰满,显得身材十分匀称,用现在的话说十分性感。而佟婉最大特点就是个白润,她站到台上,那种白里透红的圆润,使人自然会想到当年的杨贵妃从温泉里刚出来的那种神态,皮肤细腻得似乎连水珠儿都溶不进去。更动人的还有那对细长的眼睛,黑幽幽的,在男人们身上一扫,就像勾魂似的,再无情的男子也会为之心旌摇动。因此,凡熟悉文艺队的人都说,佟婉就是个压台的茬,让她报幕,那是领导知人善任。用电影“地道战”里的汉奸队长高队长吹捧鬼子的话来说:高,实在是高!
这佟婉白润的脸盘上总是荡漾着笑容。尤其是上台的那股魅力,真是叫人折服了。那年月,不管是在人群攒动的露天场地,还是在设备简陋的俱乐部里,演出前,不管有多少观众,观众成分多么复杂,只要是宣传队的锣鼓一响,幕布一拉开,她往台上那么一站,嘈杂的声音,立刻由近及远的静了下来。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四周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奔向台上,她微笑着用眼睛往四周那么一扫,台下的人就觉得那目光是冲着自己来的,都像是在对自己传情,这时候就不是静了,会场上用戛然静止来形容就再恰当不过了。这时的她,简直就像一个从半空而降的仙女,只见她眉头高挑,随之是那甜脆脆的声音就在场子的四周炸响了:革命的战友们,同志们,我们是双狮山铁路地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现在演出开始!
“嗬,这声音甜脆利落带着回音。让在场的观众脸上有彩,心里舒坦。先不说演出队节目好坏,就这佟婉的气质,就这表现,就让演出成功占了五分,就把观众的心生拉拉地拽到台上来了。而随之就是佟丽出场,她最拿手的独唱歌曲,就是为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雪》,谱曲的歌子: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那声音初是甜润,随之是亮丽,随着那手势的不断变换,声音进而又由敞亮而进入凄婉,让人简直分不清这曲调,是豪迈的毛泽东诗词表达的情感呢,还是心头愁怅哀怨的倾诉。眼前,一会儿是在壮丽山河下挥手慷慨的毛泽东,一会儿又会出现那出塞思乡的王昭君,总之,凡懂得人情世故、具有点感情色彩的人,都会从这首歌中找到自我情感的宣泄。每个人都会从那种有情有理的,极具色彩的抒情中,挥去心头的块垒。扫除积聚在心头的那个年代不能公开抒发的愁怅和苦闷。于是,随着“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最后一个音节的结束,台下立刻响起很令人感动的掌声。
那种心境对许多人来说,是永生难忘的。
一曲过后,返场是自然的了。这时,姐妹俩儿很自然地站在一起,人们看到这是两朵活脱脱的娇嫩的花,那么艳丽,那么娇美,仿佛还滴着水珠儿呢。一对漂亮的姐妹互相映衬,掩饰不住的那种清纯的活力,都将台下人的心搅动了。那种活力,不仅仅是从姐妹俩嗓子眼儿里冒出来了,而且是从全身。通过二人绷得很紧的大腿,均称的腰身,和富有弹性的乳房,及脸上的每一道笑纹都漫溢出来了。
这样的一对,怎能不让小镇上的人心动。怎能不让场下的人感动,那种感动,实在是有一种疯狂的味道了。啧啧,那些见过世面的火车司机们忍不住说出句,“搂上这姊妹俩睡一宿,死了也值。”有的人眼睛一拨拉说:这还能轮到你的份?那你可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台下接着就会立刻爆出一串串笑声来。
那个年月,小镇上的生活单调,单调得让人觉得打发时光的日子,是太艰难些了。除了能看看文艺宣传队的演出,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不要说是小镇,就是县城文艺宣传队的演出,也是各级领导心目中的大事。仿佛是一种默契,各县与各县,各镇与各镇,也在不断地进行着文艺宣传队间的演出交流。自然,每次的演出交流,都少不了双狮山文艺队的份儿。而且,每次这样的交流因为有佟家俩丫,几乎都是获得满堂彩,在交流中独占鳌头。这样一来,双狮山地区文艺宣传队就真的火了,都争抢着到他们那里交流演出。佟家俩丫,不仅成了小镇上的热点人物,就在辽西一带,说她们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也不算是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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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佟家二丫很快出名,用今天的话说是很快走红,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们人长得漂亮,文艺功底深,更重要的是,那时的知识青年,凡是初中毕业后,一律都得上山下乡。而在整个辽西一带,惟独这两个姑娘,被破格留在了镇上的文艺队里。
一时间,在双狮山镇家有小女,学文艺,唱样板戏,成了时髦的话题和时尚,而佟家俩丫,就是走这条道路的成功样本。
当时,负责文艺工作的那个机务段的老队长,对自己不愿意学弹琵琶的女儿的教育最生动。那天他把琵琶抱在怀里,把女儿叫到身边儿,轻轻的弹着琵琶说,姑娘你知道这琵琶里面能弹出什么吗,这里面有什么吗?他女儿一脸的茫然,这时候老队长呼地站起来,两眼瞪得溜圆,啪地把琵琶扔在地上,大声地说:让我告诉你,这里面能生出城市户口本,能蹦出铁路工作证,你这辈子不想跟土疙瘩打交道,现在就得拼死地弹,拼死地练。
这话一传出,一时间成为了小镇上可以与伟人相提并论的语录了。
你别说,他女儿听了他这几句话,所起到的作用,还真是一句话顶了一万句。从此,没白天,没夜晚地练琵琶,不过一年的功夫,凭着一手好琵琶,就被一个市一级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录取了。
你不能不承认,双狮山小镇因为佟家俩丫的成功,有了一股少有的活力。自然,成功的秘密还在于一个是歌唱得好,一个是报幕报得好。也许是在那个年月,听样板戏听得太多了,听得人们有些麻木了,因此,冷丁听起抒情歌曲来,真是别有一番情趣在心头了。
俗话说,树大了招风,人出了名肯定也要惹麻烦。谁家有个什么宝贝,总会有人欣赏,有人惦记着的。这就应了那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佟家二丫的成功和风光,自然,成为小镇街头巷尾的话题。虽然他们的工作关系在医院,可是那只是个领工资的地方。他们的身子常年在文艺队里晃。那身份真像是个搞文艺的钦差大臣,满地区飞。佟婉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之所以能够留在镇上,实在要感谢文艺队队长刘汉林。此人,颇有点像“沙家浜”里的胡传魁,讲究点江湖义气,却不像胡传魁满身的匪气加鲁莽。平日里还喜欢舞文弄墨,演出个文艺节目,搞上个小节目创作什么的,自诩是双狮山镇的半拉文人。又因为文革前念过铁路大专,凡事又能显出几分慷慨大度,因此,在这地区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在那个年月,他的职名虽然是火车司机,却从来没摸过闸把,不过,女孩子的手,倒是让他摸过不少。本来,凭他的本事,在机务段混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可是这个刘汉林也想得开,人生就是那码事嘛,图的就是有钱难买愿意,难买舒坦。当个小官,谋个差事太缠人,还不如让个女人缠着好。话虽然是这么说,私下里,同他要好的几个小哥们儿都知道,他是在“窥测方向,以求一惩”那,要在这小镇上真的能晃得开。不找准位置,不露出底牌,能行吗?
机遇说来就到。恰在此时,各地兴起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而双狮山这个地方,就是出文艺人才的地方,谁来当这个头儿?仿佛一下子就被领导选中了。而且,在整个铁路地区仿佛大有“舍我其谁”的味道。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他能一眼被领导相中,很大的原因却是沾了他本家叔叔的光。靠造反起家的本家叔叔,如今红袍加身,从铁路上的一个司机,摇身一变,成了总揽全省铁路交通大权的省革委会副主任。这刘汉林也就跟着身价倍增了。按理,凭这层关系,这点才干,他到铁路局谋个好差事,自然会如囊中取物。可是这家伙说死不干,就认准了到地区文艺宣传队当这个头头。这让许多领导大惑不解,可是,他身边那几个小兄弟心里明白:他要干这个,那是冲着小镇上佟家的两个姑娘去的。这两个姑娘在铁路附属学校读书就出落成能歌善舞的人才,让人惦记的真不少,可是,谁能像刘汉林那样,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将两位姑娘要到文艺队来就意味着,她们暂时不能下乡,这个责任一般人谁敢负?可是他刘汉林就敢拍着胸脯说:让她俩进来,剩下的事,我来办!他私下里还振振有词地同几个小哥们儿说道:当年的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敢他妈投靠清朝,背上个汉奸帽子都不怕。咱为了这镇上的美女,别说还能当个队长,就是什么也不当了,有什么关系?
就这样,刘汉林到地区宣传队走马上任,只一脚就把局面踢开了。在全队大会上他直呼佟婉,佟丽的名字,并让两人站到台上,郑重其事地说:这是咱们的台柱子,有我在,你俩就死心塌地地干,在别人的眼里,包括你们自己,别说你们是知青借调咱们这里的,要说是宣传队里的正式演员!你们有怀疑吗?明天我就开始办你们俩转正的事儿!
嗬,这口气,一下子就震住了会场上的所有人。不过私下里有人也摇头:汉林这下子牛吹大了,现在知青下乡都是全国一个令,他能有回天之力?
谁曾想,不过是几天的工夫,铁路局的批件下来了,佟婉,佟丽真的成了铁路的正式员工,落在了地区的铁路医院。这下子轰动了半个小镇,当初,铁路地区的领导同意她们留在宣传队暂时不下乡,就够为自己攥着一把汗了,如今,这刘汉林一出面,办成了正式铁路员工,不仅让小镇的人眼红,就是镇上的那些头头,谁不暗自服气?你说这刘汉林的腰,此时能有多粗?
整个一个铁路地区都对刘汉林刮目相看。
办妥佟家俩姑娘留在铁路的大事,刘汉林知道,以后的事情就会由着他的意愿来了。果然,感动得佟婉不用他暗示,就迫不急待地把他带到了家里。此时的刘汉林在他们母女面前,显得颇有几分矜持。他知道,目前在佟婉母女的眼里,他是个小镇上有份量的大人物。尤其,这份“大礼”送的,真够得上让她们娘俩“高山仰止”的了。
初次走入佟婉的家中,就让佟婉的妈妈惊喜不已: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给女儿办到铁路来,而且一办就是两个,这样的人不是像一座山似的靠得住啊。从佟婉的妈妈的心里来讲,巴不得女儿跟他好起来。女孩子家靠什么?就凭佟婉妈的一番感谢话,和那份心思,刘汉林心里似乎有了占据佟婉的底了。可是刘汉林知道,着急吃不着热豆腐,就是吃到了,也吃不好。得吃得有滋有味儿,吃出一股胭脂味儿来。再说了同姐姐先好起来,妹妹不也会“顺其自然”吗?这地方的人讲这个:小姨子,姐夫的半拉屁股嘛!因此,这刘汉林赢得了母女俩的好感后,在他的职权范围内,无论从经济上还是在政治上,都把握的很有火候。母女俩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大谈佟婉的如何有发展,只要在宣传队扎下根来,往市里,往省里去那她还是大有希望的。而且一再表白,咱们都是一个段里的,谁不愿意做点好事啊。说完就是一阵沉默,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佟婉的脸。佟婉的妈也算是一个在情场上见过世面的人,这时候她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就是一个灯泡了。
不过,在地区宣传队,这位领导的口碑也并不是一律赞扬。尤其是他搞创作的那两把刷子,懂行的人评价的还是公道的,说他:搞文艺创作,外行人看他是内行,内行人看他是外行。这话,用当年时髦的话讲,算是点到阶级斗争的“纲上”了。这刘汉林写东西粗糙直白,但搞起女人,尤其对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可真是要心计有心计,要手段有手段,可谓是达到左右逢源、炉火纯青的程度了。如此,能够赢得佟婉的尊重和好感,那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了。
眼前,佟婉的妈妈一转身,已经被欲望撩拨得抓肝抠胆的刘汉林,迫不及待地拉过佟婉的手说:就凭你这身段、你这天赋,要是前些年兴跳交际舞的时候,你准是个舞场中的皇后。此时的佟婉睁大了眼睛,一脸的疑惑,你说交际舞是怎么回事啊?
刘汉林知道,眼下这位小演员要进入情节了。笑呵呵地说,就是两人手拉手的跳,两人瞅着脸的跳,说白了就是男的搂着女的跳。佟婉一听这话,白润的脸上腾的就飞出两朵红云。心想,难怪现在,动不动就要批判那些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呢。这时的刘汉林也会顺着佟婉的思路说,那是,那是,不过人在世上,最美的就是青春时期。敞开的心里,越浪漫也就越能有欢乐,这一点谁也不能回避。就比如你,水灵灵的样子找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接触长了,让谁不动心呀。
这时的佟婉,眨巴着两只大眼睛,那几分得意,几分羞怯的神情,站在刘汉林的眼前,简直就是一幅画。活灵灵地在他眼前晃动着。他早已把持不住自己了,迫不及待的上去拽着她的两只手说,我来教你。你真是一个当大演员的坯子,不经过这一关可不行啊。说着,也不管佟婉反应如何,就紧紧的把她搂在怀里。此时,他心里早已乱了方寸,还教什么跳舞,还有什么一整套的舞步呀。那整个的身子,都将佟婉贴紧了,语无伦次地说道:听省城里我叔叔说:现在那些黑演员都是些资产阶级的货色,根本不能用了,用的就是象你这样的新苗子,不用多久,进省城肯定不成问题。
天真的佟婉瞪大了眼睛:真的?我行吗?刘汉林更放肆地将一只手摸到了她的前胸,轻轻地揉搓着说:没问题的,你就放心,告诉你妈妈,你的前途都包在我身上了!此时的佟婉晕乎乎,飘飘然了。听到刘汉林这番信誓旦旦的表白,更是不知道南北了。她初始社会之中,哪经过这些呀。心想,妈妈希望女儿的不就是这些吗?此时,对搂着自己的刘汉林,用感激涕零来形容,真是一点都不过分!于是,那番纯真的情感,早飘在半空之中了。望着眼前的刘汉林,就只有心甘情愿、束手就擒的份了。那两只细嫩的小手,只有任刘汉林牵动的份儿了。有了这一步,两人的关系向人们预料的结果走下去,就是在情理之中了。
难怪人们说,青春期的大姑娘,绷在身上和脸上的都是一种活力,都是一团火。如今佟婉的活力,算是让刘汉林给撩拨起来了。这个时候,只要两人不出外演出,就与佟婉在文艺队或她家里面粘糊。
刚开始,因为有相互间的工作关系,还能遮点耳目,时间一长,尾巴就露出来了。在这小镇上,有佟婉的身影,总能看见刘汉林的影子。开始,许多人在脑海里还认可这种情况,因为刘汉林毕竟识人才,毕竟把小镇的人才捧出来了,佟婉跟着她,总能增长些艺术才干,总能出人头地。你看那古今中外,哪个名导演,不培养出几个像样的演员。哪个名演员要取得真经,不得同自己的领导或名导演同床共寝?这刘汉林虽然算不上个正经八北的“圈子里的人”,可是,在小镇这方天地里,要找他这样的明白领导,还真是大浪淘沙哩!万把户的小镇里,起码要算是万里挑一了。
刘汉林在文艺宣传队里,在佟婉面前指手画脚,进而动手动脚,天长日久那些宣传队员们看习惯了,似乎也无可非议了。毕竟,这些文艺队员不同于专业人员,他们是临时抽调上来的,最终的关系还都在铁路,刘汉林在那里有权有势,谁愿意因为这样的事情去得罪他。俗话说:劝赌不劝嫖,要是因为这件事,真让刘汉林忌恨上了,想在文艺队里混长,到这里躲逍遥,那可是绝对办不到的。因此,说刘汉林和佟婉有那么回事,谁心里都明镜似的,可是,当人们真的看到刘汉林拉着佟婉的手,甚至搂着佟婉的腰,那眼神儿就不对了。甚至有的家长心里就打了退堂鼓,毕竟,国家的政策没这一条呀!
刘汉林并不在乎这些议论,既然佟婉愿意听他摆布,他凭什么会顾及四周人的舆论。于是,他干脆来个早上成双,晚上成对的与佟婉出入于镇上的各处。刘汉林小子之所以敢于放荡无羁,除了有他的很深政治背景外,还因为他的家不在镇上,他住在离镇上几十里地的乡间。在机务段里住着单身宿舍,过着正经八百的独身生活,一个星期能回家一趟,也就不错了。在他没将佟婉弄到手之前,他的家庭是典型的工农户。一个在铁路上拿工资,一个在家种地,用今天时髦的话讲是典型的“一国两制”,小日子比起当地一般的农民,说是过得很红火,也并不算过分。然而,自从有了佟婉,形势就急转直下了,这“一国两制”在外人的眼里也就岌岌可危了。刘汉林就不是一周回家一趟了,老婆、孩子几个月都难见他身影了。他告诉老婆孩子不回家的理由,似乎很充分。眼下搞文艺宣传是政治任务,咱要顾全大局嘛。憨厚的老婆认同汉林的身份,要说汉林忙的回不了家,还当做一份成就,向村子里炫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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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汉林忙在哪里,其实就忙在佟婉的身上。他只要有空,就往佟婉家奔。那急三火燎的样子,甚至在佟大妈的眼皮子底下,两人亲密的办那事,都无所顾忌了。佟婉家住在铁路小区,是三间正房,虽然是个铁路住宅区,却是独门独户。妹妹的工作关系,虽然也在地区铁路医院,但工作岗位却在沿线的卫生所里。让她闲暇回那里住,也是刘汉林的意思。毕竟,俩姊妹总在一起,惹人妒嫉。所以这个家里有一间房,是属于佟婉的。每次只要刘汉林来了,必将是大门紧插了,两个人在佟婉的屋子里一黏糊就是半天,并不顾及临屋的妈妈是否愿意。其实,佟婉心里明镜似的,家里对这事是默认的。只要刘汉林来了,妈妈就张罗着买些好吃的。等饭菜做好了,他们还没有起来,两人黏糊不够,还得当妈的喊着,催他们吃饭。
再说,佟婉的爸爸常年在外助勤,整年整月的不在家里。这就给他们黏糊创造了有利条件。日久天长,他们的所作所为,自然逃不过街坊邻居们的眼睛,就有好戏儿的见了刘汉林进门后,就去敲她家的门,佯装去串门儿。开始,两人还会走进佟婉妈那屋,同邻居们敷衍几句,直到邻居们走后,再进佟婉的屋里。日久天长,两人也顾不得这些了。邻居来了,也不露面,只待在那屋里,该怎么黏糊就怎么黏糊。这下子邻居们的嘴里,就说得有根儿有梢儿了。学佟婉的浪声,刘汉林那股下贱劲儿,让人听了,心里直发麻,随后就是一阵哈哈大笑。有的更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说是眼看着,两人光摸出溜的在里面比划,完事了佟婉还喊她妈,给汉林倒水喝呢。
这期间,就有好心的邻居劝佟婉的妈:嫂子,这么大的姑娘,你总是让他们两人在一起,你就那么放心。有的甚至说,戴花的管不了戴帽的,出了事,刘汉林拍拍屁股走人了,丢人显眼的可是佟婉啊。更有人悄悄地告诉她妈:有人在县城的药店里,看着俩人紧挨着,装成两口子的样子,向卖药的人,要了一大包避孕套。
乍开始,这个事说出后,佟婉妈脸上很是难看了一阵,若轮到别人,肯定是大骂刘汉林一顿,然后把他赶出自己家门。但是,佟婉的妈妈,偏偏也是小镇上的风流女,她对这事看得很开,事后只是淡淡一笑说:哪有好女,一直盯着一个男人的。过去人讲男靠闯,女靠浪。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看看现实当官的,哪个身边没有一个女秘书,她们是干嘛的?说完,别人没什么表示,她倒是先咯咯地笑起来。
自然,佟婉妈是个挺有心计的人。她之所以能这样容忍刘汉林,允许两个人明目张胆的来往,主要还是考虑她的两个女儿的前程。这年头,既然人家能把女儿留在了铁路医院,那下一步,说不定就能去省城。听人家讲,当年江青到延安是干什么的?人漂亮,一接触上领袖,那就是领袖的夫人。谁知道咱的女儿将来能走到哪一步来?孩子大了不由娘,这天地广着哩!可别象我,一辈子找个开火车的,好名叫着是火车司机,其实就是个没白天黑夜,给人家拉脚的!如果不是沾了我的光,他能够现在下了火车,当个驻外的机车指导吗?
佟婉妈私下里能跟自己的亲近人说这番话,说明在那个小镇里,她的这番思想,还真有着生存的广阔天地哩。
佟婉妈说的也是实话,佟婉的爸爸之所以能从一个火车司机,调到外线去助勤,挂着指导司机的名,这不能不说,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老婆的力量。可别小看这个差事,在那个年代里,这可是干火车司机这行当的人,谁都羡慕的肥缺。只要干上了外线助勤,不仅天天有出差补助,还可以免受没白天没黑夜跑车的辛苦,虽然回家的次数少了,在外面却是干闲着,每天只是象征性地,组织往返到这里的机车乘务员学习,学习。在许多人的眼里,这是个养尊处优的好去处。这样的好差事,如果单凭老实巴交的佟婉爸爸去争取,恐怕下辈子也轮不到他的份儿。所以,成全这桩美差的主角,还得是佟婉妈。
凡熟悉佟婉妈的都知道,颇有几分姿色的她,早就靠上了小镇上那个主管工业的副镇长冯起。在小镇说是主管工业,其实就是几家小造纸厂和砖厂。初始,她在砖厂上班,不过是做个打坯,推坯的季节工,那是需要付出体力的。这样的付出,让许多妇女望而生畏。自然,打退堂鼓的不在少数。然而,佟婉妈却能从中找出门道,想着法子结识了冯起,随之,就热烈地投入了他的怀抱。冯起作为对她那份情谊的回报,才让她干了整天溜溜达达、动动嘴儿的清点砖坯的工作。没过许久,人们发现,自从佟婉妈干了清点砖坯的工作后,一向是白班的她,也和工人们倒班了。冯起也把行李搬到了砖厂来。美其名曰深入基层。于是,这个本来白天可以干的活,被挪到晚上来清点了。自然,冯起同她的相好,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夜晚进行了。
小镇上的几大风景,其实还真有砖厂的一号哩!靠着双狮山脚下,一个空阔的场地,就是一排排的砖窑,紧挨着的,就是一层层码着砖坯的垛。远远的望去,拱型的砖窑和有棱有角的砖坯垛,相互交叉排列,象一个硕大的艺术建筑,还真能让人生出几分想象的情趣哩。砖厂里还有一大风景,就是堆积着众多的苇席卷儿,这是用来遮挡砖坯用的。砖坯码到一定高度,上面要用苇席搭盖起来,防止下雨时雨水淋湿了砖坯。所以,苇席在砖坯的跟前,堆放得很是有点情调。冯起也是个有几分浪漫情调的人,同佟婉妈大约总是在屋里做爱,有几分腻歪了,总要找点两人在一起的新鲜感,就相中了这一卷又一卷的苇席。想象着钻进这里后,那种令人销魂的独特感受。于是,夏天的夜晚,冯起就会拉着佟婉妈,选择几个容积很大的苇席,分别做为相爱的小屋。每天晚上都要钻进几次,恣意尽情地欢乐欢乐。尤其是在后半夜,员工们早已歇息,空寂的场地上,只有码起的砖坯和一旁堆放卷起的苇席。在那个年代,对于冯起的身份来说,恐怕是最好的相欢之处了。
也就在这样的欢爱中,佟婉妈名正言顺的通过冯起,给自己的丈夫解决了这么一个职务。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席子卷成的屋子,那风其实早就透出去了。果然,在一天半夜,那个打更的老头,鬼使神差的就来到那片苇席旁,正要解手的时候,却恍惚看到,一旁的苇席卷儿在不停的晃动。惊异之时,以为苇席里钻进了什么野兽。为了壮胆,大声的喝了一句,你妈个X的,你再不滚出来,我可就把大棒子抡圆了。说完,他拎着个棒子就往屋里跑。正在兴头上的两人,以为被人发现了,外面的人真的要收拾他们,冯起到这时候却来了股丈夫气,光着身子从苇席里钻了出来,大喊一声:谁找我冯起的茬儿,是不是活腻了。这一喊倒好,把屋里的工友都喊了出来,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自我大暴露了。害的工友不得不用手捂着眼说:镇长,俺们可什么都没看见!结果,两人的事情就这样彻底败露了。
这桩风流事,等传出来的时候,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一时间,故事的复杂,情节的细腻,都是有鼻子有眼的。而且,这故事跟着时间搅和,有滋有味儿的,在小镇人的口里,发表成众人创作的小说演义了。值得庆幸的是,这件事情,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佟婉的爸爸又总是远离家门,有谁会亲自发表给他听呀?俗话说:民不举,官不究,故事越说越热乎,事情却一天天淡下来。佟婉的妈妈辞了那份工作,冯起只是含糊地做了个书面说明,就这么不了了之啦。
在那个阶级斗争不断升温的年代,这件事处理得如此平静,也得益于小镇的宽容和民俗的开放。尽管在那个年月,空气都弥漫着火药味儿,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小镇里充满的胭脂味儿的魅力。其实,自从有了小镇,这类事情在小镇就层出不穷,佟婉妈和冯起的故事,顶多就是使小镇的风流史,再添了几朵花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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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镇的风俗缠绵,也算是有些文化底蕴在其中吧?小镇上很早就有这样的俏皮话:“半夜里,大姑娘串门,妈不找,小伙跳墙,狗不咬”。所以,佟婉的事情发生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家庭,时间长了,人们也就默认了。可是在那个年月,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情多着呢。佟婉和刘汉林缠绵下去的日子,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了。可是,佟婉最终爱上了刘汉林,刘汉林最终暴露出了,自己是有家有业的人,这事情就有点儿缠手了。佟婉的妈妈也算是个明事理的人,既然大家的身份都公开了,刘汉林你何去何从,自己心里总得有个谱吧?《红楼梦》里讲得好,千里搭彩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刘汉林自然知道,像佟婉这样的女孩,对于自己的这份情分,说好了,是青春年华对自己的认可,那要是不好呢?这话就很难说了。人家当皇帝的都有:宁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一说,我刘汉林算什么?如果不采取点断然措施,咱也对不住人家呀!话又说回来,不把佟婉的心拽住,能够朝夕相处、厮守一生一世吗?因此,走到今天这步,不往前走是不行了。问题摆到这里,他刘汉林坐不住了。自然也没有谁动员他,他也并没同佟婉通报什么,回到家里,很干脆地做出了同自己的老婆离婚的决定。
刘汉林这一闹腾,平静的小镇,又有几分不安宁了。在小镇这方天地里,有点能耐的男人,尤其是成家立业的男人,你要搞点“破鞋”,用今天的话讲,叫做有点外遇,这不磕碜,相反,还真让人背地里羡慕哩。千里马,总得有千里人骑。可是,你要在这种情况下,休自己的老婆,也就是休自己的糟糠之妻,那可就是大逆不道了,那可是要“全镇共讨之,全镇共诛之”了。老天爷给小镇的人,生下来就灌足了一条规矩:凡是有点能耐的男人,要休自己家中老婆的事情,那可是最大的道德问题了。尤其是像刘汉林这样,有着两个孩子,有脸有面的人,去同一个漂亮姑娘搞,那是能耐,可是搞完了,甩了媳妇,要同人家结婚,这真的就是捅着天的大事了。
尽管,刘汉林跟老婆离婚的念头,已经在心里酝酿很长时间了,然而,真的从他口中说出来,对一个朴素的农村妇女来说,犹如在她头上炸了个晴天霹雳。她能受得了吗?再说了,她在农村一边种地,一边还要拉扯着两个孩子,能说离就离吗?这事自然闹得不欢而散。连平日时同他十分要好的几个小兄弟,也疏远了他。这让刘汉林十分苦恼,可是,他刘汉林就是刘汉林,自己要办的事,就非得办成不可,既然老婆哭闹,同事反对,那好,咱们就时间见功夫。由此,刘汉林不断推迟回家的时间,他想因此冷淡老婆的情感,毕竟,老婆也很年轻嘛。
然而,他越这样闹下去,老婆跟定他的心越铁。刘汉林觉得很无奈,年轻的佟婉,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她觉得不成家,这样待下去不也挺好的吗。所以,世事不谙的佟婉,只相信刘汉林对她爱的表白,并没把结婚怎么当回事。然而,色胆包天,刘汉林却把老婆离婚当成了一块心病。有心病总是要解决的啊。
这天,刘汉林鬼使神差地揣着一包叫乐果的农药回到了家里。这乐果是专门预防果树上的虫害的。将一小包农药拌些水,喷洒在有虫子的果树上,树上的虫子倾刻间就会落下一地。自然,这药要是落到人的肚子里,那结果还用说吗?刘汉林此次的突然回家,在老婆的心中仿佛成为一个节日。把它看作是自己男人回心转意的表现。那时,城镇的副食供应相当紧张,农村更不用说了。吃肉那是过年过节的事儿,平日的家里除了有几个鸡蛋,真的是一贫如洗了。
正在为招待自己男人犯愁之时,老婆听说邻居家,在河边钓了几条黑鱼棒子,她喜出往外,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就赶忙抢到了自己的盆里,张罗着收拾起鱼来。两个孩子更是欢天喜地的扑到了刘汉林的怀里。一口一个爸爸地叫个不停。叫得刘汉林的眼窝儿都热了。毕竟,孩子是他的骨肉哇!这份情感,让刘汉林心里突然间紧张的剧烈地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捏了捏兜里那包乐果,犹豫着还要不要这么干,一时间,神情既紧张又恍惚。老婆并没有多在意这些,迎上前来说了句:汉林啊,怎么进了家门,就像丢了魂似的。看把两个孩子想的。
汉林的心里真的有点内疚,是啊,好端端的一个家,自己怎么就有这些想法呢!再瞅一眼眼前的老婆,憨实实的笑脸上分明又添了几道皱纹,是啊,大伙说得没错,这么多年了老婆在家种地,抚养着孩子,不容易啊。再一想自己,我这样做真的是太损了。可是。掉过头再想:都说无毒不丈夫,为了同佟婉的幸福。也不能顾及到那么多了,俗话说,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发不出去恐怕是最遭罪,最难受的时候了。
他苦苦要寻找一个时机,铁了心地对自己下着命令:为了他和佟婉,今晚一定要拿出点男人的气魄来!
在满村人的眼里,刘汉林实实在在是个人物,一听说他回来,自然就有左邻右舍前来看他。有的就高兴的毫无顾忌的数落起他来。汉林啊,你可不能像陈世美似的,官当大了,就要踹老婆,丢孩子了。这话正呛到刘汉林肺管子里了,他心想,我今天不但要踹老婆,丢孩子,还有更狠毒的一步呢。心里是这么想的,等张嘴说出的却是:你们都是我眼见长大的人,我能那么干么?我长着几个脑袋呀?一听这话,邻居家的再不好说什么了,老婆听了却挺感动。她当着许多人的面,也不会说什么,乐颠颠的就张罗着要往炕上放饭桌。这时,厨房里刚炖好的黑鱼,沁散着清香,两个孩子不等饭菜拾缀上来,就嗷嗷叫着往炕头上凑。呆在屋里的左邻右舍,赶忙说笑着告辞出去。刘汉林心里一喜,并不挽留,心想可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下手的时候到了,趁着送邻居的工夫,他端了一个空饭盆,从院子的机井里,哗哗地抽出一盆凉水来。
那年月,在当地的农村,最奢侈的,恐怕就是一家人,能敞开肚皮吃上一顿高粱米水饭了。所以,刘汉林的家,那时候在村子里,名副其实是个“小康”。他看着老婆把锅里煮熟的高粱米盛在一个盆里,端上了桌,立刻将手里端着的那盆凉水,麻利地倒在了热饭盆里。趁着老婆孩子不注意的时候,用另一只手掏出包里的乐果,迅速地倒进饭盆里,然后用勺子搅动着盆里的高粱米饭。想试探一下农药味道的大小。看看觉得没有什么大的差异,他掏出碗逐个给孩子和老婆盛了一碗饭,然后忽然像想起什么了,冲着走进来的老婆说,你看我那记性,我得去找一趟喜旺大哥,联系这两天在咱们村子演一场节目的事,老婆有点不满意了,数落道:你看你,到家开始象掉了魂儿,如今又像火撩猴屁股似的,再急,也得一家人吃完饭,再办你的事也不晚啊。
刘汉林佯装歉意地笑笑说:这是组织上临时交给的政治任务,我得先落实好啊!你和孩子们先吃吧。说着,匆匆跨出家门而去。刘汉林其实并没有去村支书家,他想得很简单,心想,在外面躲避个几十分钟,孩子老婆吃上乐果,几分钟就会完蛋了。到那时,大家肯定会认为,是两个孩子不小心,把乐果当成糖,放到水饭里了。这样,一切事情可以说,能处理的嘁哩喀喳。想到这里,他嘴角牵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美滋滋地转悠到从小同自己一起长大的乳名叫峰峰的家里。对于这位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自然令峰峰喜出望外,忙乎的峰峰,又是沏茶,又是递烟的。刘汉林此时哪能还有那番客套的心情,忙迭拉着他,两人就在峰峰家的葡萄架下,唠起家常来。唠着唠着,也不过是一袋烟的工夫,峰峰就发觉,这个平日里有说有笑的刘汉林,怎么像丢了魂似的,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于是,就转过身来,仔细地端量着他,显得有几分惊诧的问道:汉林,你这趟回家,是不是病了,怎么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刘汉林躲过峰峰的眼神儿,摇着头勉强笑一笑说:我能有什么病呀,还不是咱们老哥俩儿,多日不见的缘故,我也是的,这一忙,忙得跟自己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兄弟都快忘了,这不,饭碗没顾上端,先跑你这来了。
峰峰觉得刘汉林这话说的挺诚恳,自然不会想到,他心里藏着那么歹毒的主意,一时间,感动得真的,就说不出来什么。两人只好陷入一阵沉默。这时,心情烦躁的刘汉林,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不时地看着表,呆在一旁的峰峰媳妇,倒是看出了几分门道儿,使个眼神儿给峰峰道:你还和大哥呆着个啥劲儿,大哥都几个月没回家了,快送大哥回家吧,大嫂还盼着呢。
这话峰峰听得真凿,刘汉林却愣在那里,压根儿就没听进去。此时的他,满脑袋都是: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是不是把有乐果的水饭,都捞到碗里吃下了?吃下后又会怎样?想到这里,心里就一阵发紧,火烧火燎的嗓子眼象冒出团火,他甚至有点后悔,干什么要走这一步,那可是自己的骨肉呀!心想我得赶紧回去,告诉他们,千万别吃这饭,想到这,屁股自然就从椅子上欠了起来,可是又一想,也只有这次机会了,是条五尺的汉子,哪能有做事反悔的道理?于是,静下的心后,眼前就晃动着,佟婉那白皙的笑脸,那两只鼓溜溜的大乳房。一咬牙自言自语就冒出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又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峰峰和媳妇,听到他满嘴嘟囔着,尽是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语。心里都有几分发毛,峰峰怯怯地问道:大哥,你是不是让什么迷住了,怎么净嘟囔些我和你弟妹听不懂的话?
经峰峰这话一提醒,刘汉林仿佛才缓过劲儿来,知道自己的思路全围着那包乐果跑了。他大约也觉得,自己刚才的一切,有点失态了。于是,有些谦意地,刚要对峰峰两口子说点什么,这时,就听院子里有人喊:叔,你快回家吧,俺婶说,家里的水井出了问题,好象水里有药了!刘汉林这才看清,闯进来的是自己本家哥哥的大儿子宁宁,一听这话,他脑袋一下子胀得老大,屁股腾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语无伦次地喊了声:宁宁,你婶吃出来了?宁宁把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还没有,好象刚尝出来。俺婶说了,这水井的水从来也没出过事儿,是不是有人搞的鬼呀,让你快回家。刘汉林拽着宁宁的手,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样子说:先别瞎猜,调查清楚了再说。说着,也来不及和峰峰的两口子打声招呼,扯着宁宁的衣襟,拔腿就往外跑。
他一脚刚踏进家门,就觉得,整个的家都乱套了。家里的大孩子跑到他的跟前说:”爸,不知道咋回事儿,这水饭里有了股药味儿,俺妈尝了口,这会儿都吐了。刘汉林回头瞅一眼委在炕上的老婆,老婆倒是没有大问题,只是眼神中有几分惊恐,见刘汉林回来了,闭了眼睛说:“汉林那,我怎么觉得这饭里有股子乐果味儿。刘汉林就佯装着用勺子掐了点水饭,还没送进口里就说道:这哪有什么味儿呀,大惊小怪的,怕是你火大,嘴里有味儿吧?不行的话,这饭再用水淘一淘还能吃的。”让刘汉林这一说,老婆只好不吱声了,可是,全家人这一咋唬,不少邻居就来凑热闹,当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有好戏的就去尝,这一尝不打紧,有人就冲着院子吐起来,大喊大叫地:这是有人往饭里掺乐果了,妈呀,这要害死人的!这一嚷嚷,立刻,一往平静的村子,像炸了锅似的,都往刘汉林家里涌,他想拦也拦不住。有的人干脆提议:汉林那,这是有人在害你家,要保护好现场呀!甚至,还有人揶揄地说:这可是咱们村,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看,专门往有能耐的人家放毒!更有人唯恐事情闹得不大,趁机煽动说:得把村里那几个“黑五类”看起来。快向派出所报案吧!”这场面,一下让刘汉林心里乱了方寸,本来办这事儿,心里就有几分虚,自家的事儿,让别人捅大了,搞不好可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想到这里,他首先稳住了自己的情绪,想尽快平息这场风波,于是挥挥手,冲着乡亲们笑着说:“说不定是俺们孩子或老婆的,做饭时急了,把那个面起子什么的拿错了,都别大惊小怪的了。”这时候,自己的媳妇和孩子都不干了,孩子们说:“爸爸,这不可能。”他这一说,一旁的媳妇说:“乐果和面起子,也不是放在一起的东西呀!这点常识我还没有呀!”
她这一说,就有好戏儿的,将村委会主任拽了过来,一村子的人都跟着闹乎着,村干部能不出面吗?这村主任看了看刘汉林,就好像看出来点门道儿,不管怎么说,这几年,这个汉林在外面闯荡的很风光,也很风流。这主任心里是有数的。他自然会想到:这刘汉林会不会是心头一热,产生了点邪念?因此,他没有急着表态,摆着手让大家回去,自己却把刘汉林叫到一边,悄声地问道:“汉林,你可得跟我说实话,要是这事儿是你自己折腾的,现在补救还来得及,我可以当着全村的面,给你遮一遮。你说呢?”
一听这话,刘汉林觉得被村主任狠狠扇了两个耳光子,脸上火星子四溅,两只眼睛像鼓了出来,冲着村委会主任说:“你可真逗,你可把咱看成什么人了?你觉得咱为村里增光不够啊?”村委会主任一听他这么说,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那咱就报案吧!谁也别担这个埋怨!刚才跟着他进院子的峰峰,仿佛也看出了这里的门道,他又把汉林拽到了一边,悄声地说了句:“大哥,咱听村主任的,这事可别闹大了,我想,肯定是你一失手,不慎放进去的,这事要经官,就难缠了。我看你赶紧照我这么说,让大伙散了吧。”刘汉林这时,更觉得脸有点儿挂不住了,口气生硬地说:“你们都说的什么话呀,我犯傻呀!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啊!现在阶级斗争这么复杂,脑袋这根弦要绷紧那。”他这话一出口,谁还能再说什么。村委会的人一核计,干脆报案吧。
结果,当天晚上,县公安局的人就真的来了。刘汉林虽说写文章,肚子里还有几个馍馍,可是干这事儿,纯粹是个小儿科。人家一看现场,就排除了有阶级敌人破坏的嫌疑,这案子就集中在刘汉林一家人的身上。最终,刘汉林自然就逃不过去了。公安人员只同他过了几招几,刘汉林的汗珠儿子,就从脑门上一个劲儿地冒,回答公安人员的讯问,漏洞百出,又不能自圆其说了。结果,连夜咔嚓一声,就让人家把手铐铐上了,活生生一个现行投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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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遭秧的,不仅仅是刘汉林。既然公安定性了,这是一起因为奸情,而引发的投毒案,那肯定是捉奸拿双,女方不能不参预。于是,逮捕佟婉,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此时,佟婉还在酣酣的睡觉呢!梦中还回味着和刘汉林那种甜蜜蜜的滋味儿,大半夜的,就被敲开了家门。起初,醒了的佟婉,还以为是刘汉林,从老家回来,等不急了,半夜里要到这里睡觉呢!睁着惺忪的眼,娇滴滴地回了句:“大半夜的,你也不怕人家笑话你。”话音刚落,她忽然觉得声儿不对了。还没等她真正反应过味儿来,一双手铐就拷在她的手上了。她妈妈慌忙从自己的屋里跑了出来,哆嗦嗦地问了句:你们凭的是什么呀?一个公安人员瓮声瓮气地说道:“到时候,让你姑娘告诉你。”
这件事来得太快,太突然。小镇上突然像刮起了一阵龙卷风,令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一时间大家都被整蒙了。要说佟婉能同刘汉林合谋,投毒害刘汉林一家子,这不是从天掉下来的谎话吗?可是,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有人就纳闷:这时候,他刘汉林的亲戚怎么就哑巴了?许多人眼珠子就瞪得溜圆:你忘记了?在阶级斗争的大是大非面前,当官的更要立场鲜明嘛!
第二天,原本在铁路俱乐部演出的安排,也因为佟婉的突然被抓,也只好停演了。一时间,小镇的各种说法,各种流言甚嚣尘上。很长时间,没有什么新闻刺激的小镇,一下子又骚动了起来。对于这条突如其来的新闻,人们说不出来,是兴奋还是憎恨,似乎在这条新闻的刺激下,人人都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都像天要塌陷下来前的那种感觉。小镇内外,上上下下,因为这件事情,演绎出来的各种版本,不断地由每个人的口中,发表出去,而且,流传得越来越离奇。
最可悲的是刘汉林的老婆,事发后又气又急,一提起这件事,甚至后悔地直拍大腿说:“俺那口子,是中了什么邪呀,我要是知道饭盆里的乐果是他放的,我随手把那盆饭往厕所里一倒,不就完事了吗?说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数落道:“俺们家的汉林,是个老实人,就赖那个小贱婢,像狐狸精似的,把他给迷的呀!”
再说,刘汉林在县公安局的拘留所里,被突击审问了三天三夜,精神几乎处于了崩溃状态,在公安人员的不断诱导,逼问下,发挥了自己这一生来,最有才干的创作天才,像编小说一样,不断演绎着自己的犯罪原因,历史根源,而且,确认自己同佟婉是早有预谋,精心安排的这出投毒事件。他说得有板有眼的,编攥着一个个,复杂又惊心动魄的情节。他几乎每天,都将自己的这桩案子,充填着新的内容,这番充填,反过来,把审讯他的公安人员的每根神经都刺激了起来。这些人好像被扎了一支支兴奋剂似的,始终处于亢奋的状态。越审问下去,越让他们坚定地意识到:这是在新形势下,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新特点!由于他们能在这样的形势下,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才捞到了这样一条活灵灵的大鱼啊。然而,谁都不愿正视和承认的是:审问到最后,究竟是刘汉林早有犯罪的动机,还是佟婉为了自己的目的,早就怂恿他,促使他投毒犯罪?这始终都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不过,因为发生了这桩事,双狮山铁路地区的演出队,名声似乎更高了。小镇上下,甚至辽西一带,对这支演出队,充满了更浓厚的兴趣。上面的领导,果然就来了个因势利导,要将坏事变好事。于是,在新的阶级斗争形势下,为了消除这件事情的负面影响,唤起小镇的人们的阶级斗争意念。干脆,几个办案的公安人员,也加入到了这支宣传队里,并带上刘汉林和佟婉,依然活跃于辽西各地。在演出的过程中,最后的一出节目,肯定是让刘汉林和佟婉同时出场,向当地群众谢罪。这下子就更热闹了。最后的节目简直就是压轴戏,这出压轴戏,越演越形象,越演越生动。从刘汉林交待罪行,挖思想根源,到两人怎样亲密,怎样发生关系,一个都不拉的细节,让两人回味得潇潇洒洒,淋漓尽致。最终,刘汉林和佟婉,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愧可言,似乎他们做成的,没做成的那些事,都是在情理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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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最难受,最受伤害的,还是能唱会跳的佟家二丫佟丽。那一天,对她来说,真乃大祸从天而降。说来凑巧,正是这一天,是她同自己的意中情人,县里样板戏剧团的主角魏林,私定终身的日子。为什么要选择在今天,是因为魏林这一天要在县大剧团里首演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而且是演一号主角,侦察排长杨子荣。这对一个青年演员来说,是获得的人生最大的殊荣。一下子魏林就成了全县最瞩目的人物。所以凡知情的人都说,佟丽和魏林那是两人真正的情投意合的相爱,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的最完美的结合。因此,尽管两人的好,没有一丝的张扬。可是,他们的恋情,却成了许多青年人私下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正是这一天,两人约定,演出完后,魏林要骑上自行车,到双狮山镇接佟丽,把她接到县城来,和他那群小哥们儿好好庆祝一下。从此宣布,佟丽将是他魏林的未婚妻,他们是真正的一对恋人。
此时,两人的心虽然在异地,却心心相印。在共同进行着一种精神的塑造。要去感染别人,也在感动着自己。两人想象着:不久,整个的双狮山镇,不,整个的县城,也许是整个的辽西都将知道,在双狮山小镇,在管辖这个小镇的县城,有一对最美满的夫妻,她们的结合堪称珠联璧合,堪称盖世无双。
那天,佟丽把晚上自己这场演出,准备得特别充分。据说,省城一家文艺演出团体,早就看好了她这棵苗子。如今,特意派了团里的二位专业人员前来观摩。有消息说,这样的观摩只是走个过场,演出一结束,就直接把佟丽带走的。知情的剧团人私下里说过:省里来的专业人员,早就听过佟丽唱歌,那淳朴清亮的劲儿,活生生是个现代的郭兰英。而摆在魏林前面的景致更是美妙。据说,省城的京剧团,演杨子荣的一号演员,演出的水平,始终得不到省里主要领导的认可。据说,有一次在演出智取威虎山时,一号中心人物杨子荣英雄的形象没有树起来。反而让剧中苦大仇深的的猎户李勇奇占了头彩,为这事,省领导狠狠批评了剧团领导,在一个舞台上,一定要紧紧的围绕着,一号英雄人物这个中心来塑造。脱离了这个中心,还说什么无产阶级在上层领域一定要专资产阶级的政?这位省里的主要领导因为在中央的根子粗,说起话来那就是沾滴唾沫,就能拈根钉。他早就提出,要在全省范围内,找出象佟祥伶那样的京剧演员,就是首先政治觉悟高,又要具有高深的京剧功底,同时,人要长得十分英俊,当然,年轻是起码的条件。按这位领导提出的条件,魏林可谓是条条符合。做为演杨子荣的一号演员。魏林今天的演出,虽然只在一座县城里。可是,知情的人私下里都说,今晚这一炮要是打响了,魏林可就会昂头挺胸,一步迈上省里的大舞台了。
所以,尽管是冬季,可是,对于佟丽和魏林,似乎再也没有比今天更让人感到地阔天圆了。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宿舍里,几乎一个整天,她都在认真地做着演出的准备。不时用手比划着,对着那面镜子,笑着,唱着,镜子里映出的那张瓜子型的脸盘,那对闪着光泽的笑眼,她自己都觉得是那么的楚楚动人。她想象着幕布拉开后,当她演唱那首著名的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雪》的时候,台下会爆发出来的那些热烈的掌声,想象着那些乡里乡亲,那些热辣辣的眼神儿。她真的陶醉了,更想象着今晚她要在魏林的怀抱里,彼此,那吸住的眼珠儿,是一股什么力量呀?她喜欢魏林,那是从骨子里都有的。胜过喜欢家里的任何人。尽管,她喜欢姐姐,可是,对姐姐同刘汉林的事情,她始终持怀疑和保留的态度。刘汉林人再好,再有才干,毕竟也是有家的人啊。其实,佟丽的追求,很平常,也很实际,和她的同龄人的追求几乎没有什么不同。要找就找自己的意中人,不达到这样的目的,宁可一辈子不嫁。所以,她异常珍视他同魏林的关系,没有任何人的撮合,两人是在去年县里举办的文艺骨干培训班里相识的。一对文艺的尖子,大有点“惺惺惜惺惺”的味道。如今,两个人都要“出人头地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佟丽能不格外珍惜这一天嘛。为了表达这分喜悦,她今天特意系上了自己特殊喜欢的一条色彩十分艳丽的围巾。这条十分扎眼的丝织围巾,可是魏林送给她的定情物啊!系上围巾后,她再一次地冲着那面镜子笑笑,心里在说:等待我的好消息吧!然后,迈着轻盈的脚步,兴冲冲地直奔地区的俱乐部。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天空布满了一层阴霾,而且,有越来越浓的感觉。佟丽跨出宿舍的时候,开始,由于心情那样敞亮,并没在意这样的天气变化。可是,要走近俱乐部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街面冷的有点扎人。过往的行人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都以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她,好象根本不认识这位小镇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再不是昔日那种或羡慕,或喜欢的眼神儿了,乍开始,她有几分赌气地想:你们不就是看我出名了吗?你们不搭理我,我就早早离开这里。可是,当要进入俱乐部后门的时候,许多人围了上去:有人怯生生地问道:小丽,你是从哪过来的?她更诧异了,我从自己的宿舍过来的呀?怎么了?这时,俱乐部里搞舞美的孙师傅,把她拉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声音沉重地问道:小丽,你妈妈恐怕还来不及告诉你吧?佟婉和刘队长出事了,上头有批示,今晚的演出取消了。我和俱乐部的一些同志,刚把省里来的那两个人,送上回省城的火车了。说着他低下头,一阵的沉默。
这位老美工是了解这姊妹两人的。看到佟丽到如今还在关心省城来的人,心想,真是个孩子呀!
唯有此时,佟丽才知道了事情的全部过程。对她来说,真好比晴天的一声霹雳,将她击倒在广庭大众面前。此时的佟丽,觉得自己这朵花儿,正在阳光下开放着,突然就被连根拔起,一下子扔进了冰雪呼啸的寒冬中,终于,她扬起了头,任脸上泪水如雨般地倾注,不顾一切地跑回家中。此时的母亲,早已蜷伏在炕上,再也没有了平时那种说话的得意劲儿。被人娇宠惯了的母女,哪受得了这些呀。不由得紧紧抱着痛哭起来。突然,佟丽想到了今晚,魏林在县里大剧院的演出,那是全县的领导,还有当地驻军的领导都要光顾的演出,也是整个辽西,唯一演出革命样板戏的剧团的第一场演出。小魏可是承担着压轴的角色呀。想到这里,她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出来,对有几分惊异的母亲说道:不行,我得去县里的剧院,今晚,是魏林的第一场演出。
妈妈有几分怯怯地说道:小丽,咱今天这个地步,还能够和人家相处吗?佟丽点点头:我要看到他今天的成功。我还要告诉他,从此,再不要提我了,否则,要影响他的前途!说着推开家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7
外面,雪花已经越飘越大了。
从小镇到县城足有十来里的路程,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扑进去的。当她赶到县城剧团的时候,那里一片灯火辉煌。真是小魏的好福气,本来,演出早就应该开始了,可是,正好赶上省里的一把手,到这里检查工作,听说,一个县里的剧团能够演出全套的“智取威虎山”,而且,听县里的领导介绍说:选拔出来的那个杨子荣,演技精湛,唱的是纯正的佟派味道,让他十分高兴,要不是来剧场晚了,他还想在演出前,接见一下主要演员哩!
这时,就有人通知说,领导没有多久就要进剧场了,演职人员赶紧各就各位。显得有几分紧张的魏林,正在忙活着试穿演出服装,并将一张联络图的道具按要求装进怀里。突然,那位县革委会领导出现在魏林的眼前,他告诉魏林,今天的演出非同小可,恐怕正在县里视察工作的省革委会领导也要亲自到场。说着,他饶有兴趣地将目光盯在了魏林往怀里揣的那个纸卷儿,问道:揣这玩艺干什么?魏林笑笑:这是张联络图,是杨子荣给座山雕的见面礼。他立刻来了兴趣说:看看你们的联络图,是不是真画着联络地点和路线?说着,就不容分说的从魏林的手里拿了过去。魏林还没等反映过来,就听后台外面有争吵的声音,他疑惑地感觉到:在争吵的声音中,怎么会有佟丽的声音?于是,他赶忙放下了试穿的服装,也顾不上向那位主任,解释联络图的事情,急忙挣脱了门卫人员的阻拦,凑了过去。
眼前,果然就是佟丽!她正和这里的工作人员大声地交涉着,一定要进去见一下魏林,理由很简单,她们是兄妹,要看魏林的演出。魏林的突然出现,让门卫的人员也不好阻拦,只好任魏林将佟丽领进了后台一个偏僻之处。这时,魏林才看清眼前的佟丽,汗水和雪水在她的脸上模糊成一片。显得呆滞的目光,有几分失措。被吹到脑后的红围巾,粘着几缕凌乱的头发,更显出佟丽的尴尬相。魏林从结识佟丽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狼狈的出现在她的面前,不由得大吃一惊。又是心疼,又是惊诧,他顾不上工作人员对他发出的:立刻要演出的提醒,不顾一切地靠近她的身旁,急切地问道:今晚你不是也演出吗?佟丽摇摇头:哽咽着说:姐姐和队长出大事了。我也演出不了了。我来,是要告诉你今晚过后,千万不要声张和我的关系。我毁了,可不能影响你呀!魏林还要再追问什么,有人就用命令的口吻说:魏林,马上要上场了!无奈的魏林,只好在后台不显眼的地方,安置好佟丽,匆匆地离开后台了。
舞台上看的就是魏林。伴随着雄壮激昂的京剧乐曲,魏林的演出十分精彩,起霸,造型,干练,利索。每个动作都透着一股逼人的豪气。更叫板的是那些大段的京剧唱腔,魏林几乎完全用佟祥伶的声调,原汁原味儿,一板一眼,准确无误地唱了出来。博得了全场不断的喝彩声。坐在台下的那位省革委会领导,被唱得心花怒放了,也跟着不断地将右手的几个指头点击着扶手,用京剧行内的话来说,把握着板眼,轻轻地跟着哼起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随之,将脸轻轻转动了一下,只见那位陪同观看演出的县革委会主任,赶忙将脸贴过来,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他点头说:这小伙子唱的有板有眼,形体也不错,整个的艺术感觉不错嘛,是个好苗子。
一听这话,这位县革委会主任满脸都在笑,不断地点着头说:谢谢首长,您对他的称赞,是对我们全县50万干部群众的最大关怀和鼓励!
走上舞台的魏林,真的进入到了剧情之中,当唱到:愿红旗五洲四海招展/迎来春色换人间。他的两眼含着激情的泪水,舒缓而有力地伸张了双臂,让后台一旁的佟丽也流下了激情的泪水,忍不住同场内的许多观众鼓起掌来。俗话说:否极而泰来,乐极而生悲。就在剧情逐渐达到高潮,台下喝彩之声不断的时候,剧情进行到“打虎上山”后杨子荣舌战“小炉匠”,最终赢得座山雕信赖的一幕。在这一幕里,稳操胜券的杨子荣,为了取得了进山的政治资本,佯装向座山雕献出他曾梦寐以求的“联络图”,在座山雕和众匪徒渴望的眼神儿中,他踌躇满志的唱出“说时间/掏出图一卷”然后,伸手从怀里要掏出联络图,献给座山雕的时候。这时,喜出往外的座山雕和他手下的八大金刚,都以其职位顺序,虔诚地站在杨子荣的面前,板正正地做着伸手接图的动作。只见,杨子荣迅速从怀里掏出图来,可是,伸出的手却是空的。魏林一下子从脑门冒出一股冷汗来,心想,坏了!我的图主任没还给我呀?可是,在舞台上,伸出的两手已经无法缩回了。而接图的座山雕接不到图,那两只手也悬在半空,不知所措了。可是,乐池里,乐队的演奏还在有序地进行,那是专门为座山雕设计的唱腔唱词是“联络图/联络图,我为你朝思暮想/今日里……今日里拿不到联络图的他,根本无法唱出词儿来了。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也许,乐池里的乐师们和台上的演员及台下的观众,此刻,都太聚精会神了。轻脆的京胡和悠扬的大提琴,仍旧一厢情愿地演奏着,欢畅的乐曲追赶着时间,想掩盖住眼前尴尬的一幕。就这样,足足僵持了能有几分钟的时间。这时候,最先醒悟过来的舞台监督,赶忙将临时卷成筒状的联络图,扔到了杨子荣的面前。机敏的魏林,很自然地弯起腰来,要将联络图拿到手上。这时,整个会场突然听到“啪”地一声很脆的声响,随之,是迸溅的水珠儿和瓷杯的碎片,力量之大,都溅到了舞台上。在这种场合,这一声爆裂,立刻让人想到白居易在长诗“琵琶行”里的精彩诗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正是那位省革委会领导,把手里的水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才有了那般震撼整个剧场的生动效果。全场立刻死一样的沉寂下来。只见从座位上站起来的他,头上的青筋蠕动,用手使劲儿推了下要为他披上大衣的随从人员,自己将一旁座椅上的军大衣,两手抓起,往身后使劲那么一抡,刷刷几下,大衣利索地靠在了身上,然后,旁若无人地一转身,披衣而去。随之,哗拉拉,一大群随同人员,簇拥着,跟随着这位省里的一把手,在剧场里,在许多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惊愕目光中,匆匆而去了。
这群人,前脚刚走出剧场,深红色的金丝绒幕布,立刻齐刷刷地落了下来。把个舞台遮得个严严实实。紧接着,那位县革委会主任和县里在场子的所有领导,及剧团的负责人都沮丧着脸,整齐地站到了幕布的前面。那位县革委会的一把手,对着临时架起的扩音器,声调沉重地说道:革命的战友们,同志们,今天,我们县革委会的同志们在这里,要向毛主席请罪,向广大的革命战友们请罪!由于我们平时对毛泽东思想学习的不够,领会得不深,才发生了今天这沉痛的一幕。给无产阶级的文艺事业,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我们将从这起政治事件中,汲取教训,总结经验,化消极力量,为积极因素,在全县上下,进行一次热爱和捍卫革命样板戏的思想教育,对那些造成严重政治事件的同志,要严肃处理。现在我宣布,今天的演出到此结束。
演出是结束了,隔着幕布,迟迟不愿散去的观众,都能透过幕布,看到台上众多的人影晃动。听到里面不时传出的大声申斥的声音。魏林象冰冷的雪原里,突然坍塌下来的一根冰柱,低着脑袋,抽泣着,哭得十分伤心。从后台走过来的佟丽,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他的身边,并不理会台上一些领导们的惊异目光,将自己的一只手帕,递到了魏林的手里。魏林在接过手帕的瞬间,似乎更触动了心头的伤心之处。真的,如果他再细心一点,要过主任手里的联络图,那该多好哇!谁曾想这位主任,能上演这么出……他的头脑飞快地转动着,痛哭流涕地冲着那些领导们说着:这都怨我,都怨我。是我一时疏忽,忘记把联络图揣到怀里了。那位县革委会主任一听魏林这话,立刻大声地申斥着: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世上从来都没有卖后悔药的!你知道你造成的这种恶劣的影响,能有多大吗?魏林惊诧地抬起头来,喃喃地说道:“主任,那你……”他的话还没说完,这时,只见从那位县领导的后面走出一个彪形大汉来,抡起了右手冲着魏林的脸上啪啪就来了个左右开弓,打得魏林一个趔趄。摇晃了几下差点倒在了地上。他的这个举动,一下子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魏林此时倔强地站了起来,他似乎从这两记耳光中意识到,这位县革委会主任,要将全部的责任都推到自己的身上了。果然,不等魏林再争辨什么,他立刻当着众人的面宣布:将今天造成严重政治事件的主要责任人魏林隔离审查!县样板戏剧团停止演出,立即整顿,并将今天这起政治事件的处理情况,形成一个完整的书面报告,由我亲自到省城,向省革委会领导当面检讨,汇报!
外面的雪,似乎下的更大了。象在梦里一样的魏林和佟丽,毫无目的地在大雪里跋涉。他们避开那些等着他们凯旋归来的哥们儿,绕着不大的县城转了个圈儿,好象,再不知道究竟要回到哪里了?长时间风雪的袭击,让极度伤心的两个人,将忧郁和悲伤都封冻了起来,突然间感到头脑一片空白。透过风雪,他们心头飞迸出一股强烈的渴望,我们要回到双狮山小镇上去。那里有我们美好的一切,有美好的童年,有那么多可爱的小伙伴儿,春天里开放的花朵,有双狮山里那么多美丽的传说;山脚下淙淙流水里欢蹦乱跳的鱼儿……他们似乎在这一刻被风雪点化了:我们都怎么了,凭着那么好的地方不呆,却偏偏要到这些令人烦恼,让人倒霉的地方来。想到这里,两个人愉悦地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魏林突然兴奋地张开嘴说:小丽你看,眼前这景致绝了,活脱脱的一幅“智取威虎山”的布景。你听,又是“打虎上山”的旋律了:穿林海/跨雪原……他试图敞开嗓门,喊上两嗓子,可是,发出的声音,只在僵硬的舌尖上打旋儿,并没有多大的声音。兴奋的佟丽几乎要跳起来,捶打着魏林的肩膀说:这是我演唱《沁园春·雪》的大舞台。说着,情不自禁地挥动起右手,挺挺胸,张开了嘴唱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可是,从嗓眼儿里发出的声音,并不比魏林刚才唱出的声音大多少。两个人在风雪里同时幸福地笑了,并紧紧地拥抱着。
就这样,他们拥抱着,掺扶着,一步步往双狮山挪动着脚步。终于,他们隐约地感觉,已经来到双狮山脚下了,他们选择了一块很大的石头,试图在那个石头旁靠一靠,毕竟,他们在风雪里奔波了大半夜。就在靠近石头的时候,两人如释重负地双双坐下了,魏林想拉住佟丽的手,佟丽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将手伸过来,可是,魏林的手却轻轻地向下滑落,佟丽艰难地解下了那条脖子上的红纱巾,她要将魏林的手缠住,可是,红纱巾还是从她手中飘落了,让风雪一吹,恰恰遮住了两人靠在一起的脸。风,似乎小了许多,那条红纱巾就那样贴在两个人的脸上,舒展,凝固不动了。这时,大雪依旧下着,渐渐地将两人一点点覆盖住。
小镇上再次轰动了。据说,魏林和佟丽被发现的时候,两人偎依在一起的神情,还是那么自然,美丽。不少人都忍不住落泪了。唯一能平复这件事情的是时间,县里和铁路地区很快对两个人的死,做出了结论:两人在恋爱时,不慎被风雪挟裹,造成意外伤亡。据说那位县革委会主任事后对魏林表达了格外的关照,在处理报告上特意写上句:可比照工伤处理。而佟丽的关系在铁路,铁路似乎没有这样可以“比照”的政策;只好按意外伤亡对待了。
再说刘汉林和佟婉,被抓起来的刘汉林因为坦白交待得彻底,自然,还有在省里本家叔叔当头头的面子,很快从监狱里被放了出来,回到农村的家里,妻子并没有嫌弃他,依旧痴情地恋着他。回心转意的刘汉林,在农村立誓脱胎换骨,如此,真正的农民之家,过得也算其乐融融。佟婉回去后带着母亲远走高飞了。据说,嫁给了邻省一座大矿山的矿工,年岁并不比刘汉林小。夫妻年岁尽管相差悬殊,但中年的矿工冷丁捧回这么朵花来,能不视为掌上明珠吗?
不久,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锣鼓声,唱歌声,又不时在小镇上响起。时间,铺陈成老百姓的日子,还是那般从容不迫地在述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