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四题
2012-04-29孙方友
老黄牛
老黄牛姓雷,叫雷邦田,是镇北雷菜园人。“老黄牛”是他的绰号,含褒意,就是干活实在,像头老黄牛一样。
老黄牛是镇供销社酱菜厂里的打水工,除去打水,也打杂。那年月,想找个临时工也是挺难的。老黄牛不靠亲不靠官,全凭老实能干赢得了菜厂里曹师傅和王师傅的青睐,一干十几年。
酱菜厂要淘菜洗菜泡菜,每天都需要很多水。那时候镇里还没电或用机器抽水,更没自来水,一切全靠人工。镇上的地势高,水井也有数,记得西街清真寺边有一口供回民吃水的井,北街、东街、南街和东北街有那么几口井,一口井要供几百口子人吃水。好在靠颍河,天旱了,全镇人就吃河水。东街的井在一个大坑中央,坑很深,在中间凸出一片地,水井就打在那片地上。这当然是地势太高之原因,将井打在大坑中央的凸地里,距水要近一些,汲水方便。只是汲水方便了,担水却要爬岗子,有十几个台阶。酱菜厂在东街,后门正对着大坑。为担水方便,他们专修了挑水台阶,砖砌的,有些陡。老黄牛每天担水就像爬楼梯,一步一步很稳健。从背后看,他老是歪着头。歪头的原因是因他只有一只眼睛,在瞅路。另一只眼是假的,像个玻璃球儿。镇上的几个年轻人爱与老黄牛开玩笑,故意在他背后喊他,而且专在坏眼的那一边。老黄牛听到叫声,总是下意识地用坏眼去看人,看不到,急忙又换好眼,来回扭头的样子很好笑。他自己有时候也乐了,对人说:“我是痛哭一行泪水,只观半片天。身后有人叫,还得大换肩。”听其一说,众人笑得更响。由于老黄牛不护丑,就让人感到他很随和,四邻都很喜欢他。他说我不是镇上人,在你们这一亩三分地里混,不容易!诸位多担待着点儿!东街有个姓张的老太太,是个孤老婆。老黄牛觉得她可怜,就两天给她送挑水,风雨不阻,一直坚持十几年,直到张老太去世。这件事虽小,但却为老黄牛赢得了不少好名声。
酱菜厂最忙的时候是夏秋两季,因为夏秋二季要腌新菜:黄瓜、白菜、黄花菜、白萝卜、红萝卜、辣椒、大蒜等都要收购。然后削菜、洗菜、晒菜、泡菜直到入缸,又是一条龙工序。有些菜更讲究,入缸还要晾缸、晾菜,等晾出一定的水份后再入缸。咸菜好吃,也是很麻烦的。每年酷署时,酱菜厂还要制曲母制醋制酱油。进曲房踩曲,没动就出汗。踩曲者倒剪手,跳舞一般。除此之外,还要蒸死面馍,用蒸熟的死面馍晒酱焐酱。老黄牛整天就像一头牛,从不闲着,而工资却不高,每月30元。曹师傅和王师傅就觉得老黄牛有点亏,蒸酱馍时就尽他猛吃。因为那年月白面缺,老黄牛也不客气,一顿吃过12个死面馍,直撑得面色发黄,一天跑十几趟厕所,就是拉不出屎,笑得曹、王两位师傅连连弯腰。老黄牛就觉得很丢人,要撂挑子不干了。两位老师傅这才慌了,忙解释说自己年轻时给人当学徒时,也干过这种事儿。酱馍不同发面馍,难消化,喝半瓶子醋就好了。说着,曹师傅急忙到醋缸里舀来一碗醋,让老黄牛喝。老黄牛喝过醋不一会儿就过了,不料光放响屁,一个接一个,有预感了,急忙夹腿,但由于排气量太大,最后还是响了。直到这时候老黄牛才知道是两个师傅有意逗他,便不再掩饰,还顺势帮些力气,把屁放得山响,直把两个老汉笑得淌眼泪了方罢休。
由于眼睛有毛病,老黄牛40多岁了还是条光棍儿。老黄牛与镇上太熟了,就有人问他想找老婆不,他自然要说找。问他的人就告诉他说女方姓汪,她爹叫“汪一声”。老黄牛这才听出是给他开玩笑,再有人问找老婆不找,他便说准备找,单等在镇上拾寡妇儿!
本来是句玩笑话,不想却应验了。第二年,镇上就有了一个寡妇。寡妇姓岳,叫岳兰。其丈夫在宁夏贺兰山煤矿出了矿难,砸死了。开初矿上想让岳兰顶丈夫去上班,可岳兰见丈夫死得太惨,说什么也不愿去那个伤心之地,后来矿上只好按政策给她抚恤金,并把她的两个孩子包养到18岁。
这时候,就有人给老黄牛撮合。老黄牛一听怔了,因为他见过岳兰,小女子长得俊俏,自己独眼,又是临时工,岂敢高攀?撮合的人劝他说:“你懂什么?烈女怕馋狼,你首先要有进攻性,主动接近她,帮助她,就不信赢不来她的心!”老黄牛老实,觉得那人说得有道理,第二天就挑一挑水给岳兰送去。岳兰家在北街住,距酱菜厂较远。老黄牛挑一担水走街串巷走老远才到北街口,直到这时候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压根儿不知道岳兰家住在什么地方。他本想打听一下,可又有点儿做贼心虚,不敢问,最后只好担着那挑水一家一家地来回寻找,心中祈祷着赶快碰上岳兰吧!可是,世上的巧事说多也多,说少也少。那一天老黄牛担着一挑水真的找了好几个时辰,也没碰上岳兰,更没找到岳兰的家,最后只好又垂头丧气地担了回来。
如此蠢事很快就在小镇上传开来,最后还有人总结性地编了一条歇后语:老黄牛担水找对象——摸不着门儿!
不料这事儿后来传到了岳兰耳朵里,岳兰很感动,觉得这老黄牛真是个绝对可靠的人。这话很快传到老黄牛的耳朵里,他既激动又感动,第二天,就又挑一挑水去了岳兰家。因为众人都知道了老黄牛送水的故事,现在见他又二次送水求婚,便有不少人跟着看热闹,想看看岳兰是如何地接待老黄牛;如果岳兰不接待,老黄牛会如何下场。大概就在同时,老黄牛二次送水的消息也传到了岳家四邻那里,四邻们都出来了,弄得岳兰家大门外也热闹异常。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那老黄牛将水挑了一圈儿,压根儿就没去岳兰家,最后又挑回了酱菜厂。这样,就让看热闹的人都很失望。
岳兰知道了这件事儿,更感动,说:“这老黄牛知道尊重人,看着老实并不笨,怪不得他能在酱菜厂里干那么多年!”
有人很快将这话传给了老黄牛,并鼓励他说:“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你再一努力这婚事就成了!”老黄牛笑笑,说:“缘份由天定,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几天后,酱菜厂又进了一大批菜。由于活多,需要雇小工来帮忙。曹、王两位师傅为帮老黄牛,特意将岳兰也雇来了,并有意让她跟着老黄牛洗菜。不想老黄牛却不同意,对两位师傅说:“你们的好意我领了!我想了,我配不上岳兰。前几天我是黄鼠狼想吃天鹅肉,做了傻事,对她怪不好的!我那样伤害她,她还夸我,我不能再做对不起她的事了!”
第二天,老黄牛就自动辞职,回乡下老家去了。
岳兰得知消息,感动得流出了泪水,对人说:“这老黄牛虽未结过婚,没想到他那么懂女人!”
老白
老白是邮所的外线员。所谓外线员,是专指查修电话线的技术人员。早些年,城里乡间多是有线电话,田野和公路旁到处是电线杆子,有木的也有水泥的。木线杆为杉木,下面用柏油油了或是用火将表皮烧成碳状,埋一米多深,拐弯或负重处还要埋拉线,下木桩。木桩也要涂柏油,目的是防腐。电线杆之间的距离是50米,从县城拉到镇上,需要上千根,足足可装十卡车。
老白的任务是负责从邮所到各大队的电话线和话机的维修,常见他身背绿色帆布包,骑着邮政专车,后衣架上别着两个弯狗腿似的爬杆脚趴子,早饭后下乡,很晚才回来。大伙都喊他老白,知情人说老白是个老转,在部队里就是电话兵。老白身材很魁梧,冬天里也能在颍河里洗澡。那时候小镇上还不懂冬泳这个词,只说老白能洗冰水澡。每当老白冬泳之时,岸上就有不少人看稀罕。
颍河很宽,对岸归商水县所属。遇河时电话线就要有过河线。过河线很高,过河的电线杆是锥形的:下面用三根粗木摽成三角形,中间是双杆,最上头是一根独杆,高耸入云。周围有九根粗壮的拉线,从下往上组成三个三角形,防风又防雷。过河线共六根,皆是黄豆般粗细的铁钢丝。线员修线时,在六根线中间放一个横木板,下面有槽,可以滑过对岸去。这种高空作业有点儿像玩杂技,但要比玩杂技惊险得多,所以很招人看。过河线归地区邮局直管,每年检修一次。人家来了,老白要负责接待帮忙。老白几次都想坐滑木在高空中滑到对岸去,但地区的电信员不同意。原因是他太壮,超了重,不安全。老白为此很是不高兴。
就是说,这老白还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包括他练习冬泳,除去锻炼身体外,其中很可能还潜藏着爱冒险爱表现的因素。他说他在县城工作时,每年在城湖里冬泳,岸上就有不少人观看。也因为他的冬泳,使他成了县城名人。许多人都知道县邮局里有个冬天还洗澡的大老白。
可是,老白不但喜欢冬泳,也喜欢婚外恋。他从县城调到小镇上,其中就有被“贬”的成份,原因自然是为女人。听人说县城里有不少女人都喜欢老白,喜欢他的强壮如牛,喜欢他的军人性格和冒险精神。也就是说,他身上具备了男子汉最重要的素质。男人身上不但要有文雅,还要有野性。老白冬泳就是一种人的野性保留。所以,这个老白一来到镇上,很快就受到好几个少妇的青睐。
镇北街有个名叫徐杏的工人家属,就是这几个少妇中的其中之一。徐杏很泼辣,自从见到老白冬泳后,就一直想与老白亲近,可一直寻不到机会。也可能是单相思疯了,有一天竟跑到邮所直接找到老白,给老白送了10个咸鸭蛋。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这老白却不喜欢徐杏。老白说他喜欢的女人是封建型的,看人就害羞,说话没大声,穿着比较古典的那种。他还说他的审女标准和古代一个名叫李渔的人差不多。岁数大小,衣衫华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会“养态”。“当其养态之时,先有一种娇羞无邪之致现于身外,令人生爱生怜,不俟娉婷大露而觉也。”他还说,妇人有媚态,是性感的最高境界。这个媚,不是低级古装片里妓院女子的粗俗招客法,着于两个字,一个羞,一个淡,总之是有距离。大波翘臀,血脉贲张,是不易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可含蓄,不可太张扬。老白说自己的性格已经很张扬,属刚性,硬,所以要寻找柔软的来克刚,刚柔相济才和谐。徐杏虽然长相出众,只是身上有股男人气,刚对刚,容易激出火花,不好。再加上这种女人爱得太大胆,疯狂起来什么也不顾,能把偷情作为资本到处炫耀,易出事儿。老白说自己已因女人出过不少事儿,再不能雪上加霜,要谨慎,要不,怕是饭碗也保不住了。
徐杏的丈夫在宁夏石嘴山煤矿当工人,两年探一次家,有时徐杏耐不住,就带着孩子去宁夏。徐杏的男人叫雷小,在家时一直寻不到女人,后来当了煤矿工人才娶了徐杏。雷小老实,比徐杏大八岁,对象时,徐杏就很明白地对雷小说,跟你结婚是看上了你的钱,没看上人。因为徐杏家穷,常年吃不饱饭,屈身于煤矿工人主要是为吃饱肚子。记得徐杏出嫁时又黑又瘦,不想当了工人家属后很快胖了白了,又长了个头,出落成了北街的大美人。丈夫常年不在家,徐杏自然不甘寂寞,找了好几个相好的。她原以为找下的几个相好已经很男人,不料见到老白后,方知天外有天,原来的那几个相好压根就不上档次,所以她扬言一定要把老白搞到手。
这样,徐杏热,老白冷,就形成了一种对峙。
自从徐杏送过鸭蛋之后,她就常来找老白,有时送几张油馍,有时送几个鸭蛋。因为那年月这等吃物很精贵,老白也不拒绝,只是与徐杏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很小心地应酬。
就是这种男女之事,在那年月也是不允许的。尤其是徐杏原来的那几个相好,很吃醋,其中有一个叫旺的,写了一封揭发信,直接寄给了县邮局革命委员会。
因老白犯过类似的错误,县邮局的领导很重视,忙派人下来调查,先找老白谈话,老白矢口否认,并很认真地说:“不信你们可以问徐杏!”可让老白万万没想到的是,调查人员找到徐杏时,她竟一口咬定与老白那个过!调查人员让她写证言按手印儿,她毫不犹豫,还边按手印儿边自豪地说:“这老白,弄了就弄了,有啥不光彩的!”
调查人员将事实与老白一说,老白大呼冤枉,并开导调查人员说:“你们不懂女人,她这全是虚荣心作怪!镇上人都知道她常来我这里送东西,如果她说没什么事儿,她嫌太丢份儿!”调查人员怎会信老白,只说他态度恶劣,顽固不化、屡教不改,最后请示上级,给他降一级工资的处分。
老白自认倒霉,有一天专找到徐杏,大骂她不要脸皮。徐杏不在乎,说:“没说你强奸就便宜你了!”老白觉得太亏,就很恶地与徐杏弄了一回。徐杏很满足地说:“早有今日,怎会有那证言?”
黄算盘
黄算盘是黄家祥的绰号。一般有这种绰号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会算计,肉算盘打得好;另一种便是计算能力强,打一手好算盘。黄家祥属后一种。
与众不同的是,黄家祥是双手打算盘。年轻的时候,他在一家商号当总管。年终结账,他面前摆两盘算盘,能供三个人读账,最后两个算盘上的总数分毫不差。
据说黄家祥的爷爷就打一手好算盘,黄家祥5岁时就开始接受爷爷的训练,从“三遍九”开始,6岁就能打“狮子滚绣球”。“三遍九”为加法,“狮子滚绣球”为除法,均有口诀。一般是先背口诀,再练拨算盘珠子。黄家祥简直是个算盘天才,一开始就双手打,由慢至快,到18岁那年,名声传出,几多家商号抢着聘他当账房。
黄家是算盘世家,所以对所用的算盘也极讲究。黄家祥用的两盘算盘全是在上海特制的,比一般算盘长一半。一般算盘多是13柱,也就是13位,而他的却是19位。木质更讲究,全为紫檀木,声音清脆而沉重,打上拉下如钉子般钉在那里,不出错。尤其是黄家祥双手同时打算盘的时候,那声音简直如珍珠落玉盘,闹中含静,像听一支优美的歌儿。
开初的时候,黄家祥在上码头当账房。颍河镇紧靠颍河,明末清初时就通了航,从上游漯河的商船到下游蚌埠入淮河,从下游来的船队去周家口、漯河运盐运山货,小镇是个大埠口,颍河北岸几个县的货物多从这里转运,所以上、下码头都有脚行班。相比之下,上码头的生意最红火,每天的吞吐量颇是惊人,这就需要一个好账房。每到年头岁尾时,黄算盘的算盘几乎一天到晚不停响。最忙的时候,手腕子都能累肿。上码头的掌柜姓雷,雷家自己也有船队。二十几吨装的大船有六吊子。每回行船,船头上插着黄旗,上写斗大的“雷”字,在河道里很有些名声。
大码头一般都有货场,雷家货场就在码头口处,一片大场地,几栋大库房。码头是用红石板砌的,阴天下雨照样可以卸货物。卸货时,码头上给脚夫们发签,扛一包或抬一包发一支签,最后以签算脚钱。这些活当然 不是黄算盘干的。黄算盘是大账房,他的任务除去算总账外,有时也随雷家船队去外地结账。那些年,黄算盘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漯河。漯河是个大码头,河里船桅林立,多是从下游蚌埠、阜阳、界首、周家口来的船队。这些船队从下游运来竹货和皖北豫东一带的土特产,回去装上煤和京广杂货。漯河当时已设了航运局,在码头上上货下货都要通过航运局,航运局管理码头的目的主要是收管理费,各家船队自然也就与他们的经济来往最多最复杂。所以,每到年终算账时,都是黄算盘大显身手的时候,算盘声往往能从早响到晚。这当然需要硬功夫。再加上黄家祥是双手打算盘,而且是账账不差,很快就在漯河码头上名声大震。
漯河航运局的局长姓柳,很欣赏黄家祥的算盘工夫,就有心要聘他来局里当会计总监,一开始,黄家祥婉言谢绝,以为颍河镇是家乡,在自己家门口混事无论如何要比在外地强。常言说出门三里是外乡人,漯河距家150余里,人生地不熟,来不得。不料航运局的局长也是青帮头子,想干什么事儿总想干成,决心要留他,并安排手下人要不惜代价。手下人自然会办事,就让一个名叫小桃红的妓女去“腐蚀”黄家祥。黄家祥为人老实,经不住诱惑,一来二去,竟对小桃红爱得死去活来。小桃红还借机劝他说:“漯河毕竟是个闹市,南北有京汉铁路,东西有大沙河,无论从哪方面讲,都要比你们那个小镇强万倍!”黄家祥当时已迷上了小桃红,当然对她的话唯听是从。再加上航运局出的聘金很高,黄家祥就动了心。
黄家祥要跳槽的消息反馈到颍河镇,雷家老板大吃一惊。心想这些年我雷某并未亏待你,你怎能不顾一点情义,说走就走呢?一个大账房突然跳槽,对雷家码头自然极不光彩。雷老板就决定要留住黄算盘,先给他加了高薪,又打听到他被漯河一个妓女迷了,便花大钱将那小桃红赎了身。赎身时有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要小桃红嫁给黄家祥当妾,并拉他回颍河镇。小桃红自然盼从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这一下,黄家祥真是没想到,感动得差点儿流出了泪水。他对雷老板说:“从今以后,我活着是你们雷家的人,死了是你们家码头上的鬼!”话说到这份儿上,雷老板自然也就放了心,对黄家祥说:“等你上了年纪,我再给你在漯河买处宅院,在城里安度晚年,岂不更好!”
不想世事难料,还没等黄家祥年老,共产党就得了天下。姓雷的老板不但河里有船,岸上有码头,镇北镇东还有几百亩地。他属小镇首富,土改时自然是主要对象,又加上他是国民党县参议员,手里还有两条人命,很快就被镇压了。因为黄家祥是雷府的大管家,雷老板不但给他发高薪,还为他买了小老婆,码头工人和贫农团也把他当成了帮凶批斗,枪毙雷老板时还专让他陪罪,吓得尿了一裤子,最后又给他戴上了坏分子帽子。因为他有两个老婆,必须走一个。不料两个女人都不愿走,说是认死也要跟着黄算盘,而且各有理由。大老婆说她是原配,并且给黄家生了后代人,要走也轮不到她。小桃红的理由像是更充分,她一直认为是黄家祥的一手好算盘才使她跳出妓院那个大坑,为感激黄家祥对自己的从良之恩,她这辈子做鬼也要做黄家鬼,最后又特别强调说自从婚后她一直跟着丈夫学算盘,现在也能双手打了。说完,竟当着众人取出两盘算盘双手如舞,“噼哩啪啦”,打得如歌如诉,只听得众人怔然如痴。见两个女人如此痴情,最后土改工作队队长只好折中处理,让她们其中一个办离婚手续,可以离婚不离家,仍住在黄家,说穿了,就是只走一下形式,还是一家人。黄家祥的两个女人这才高兴了,小桃红直逼那队长施万福。
可黄家祥一直高兴不起来,很后悔当初没有留漯河。他不明白自己用技术换来的待遇怎么就变成了罪恶!后来他又听说漯河航运局的职员大多留任,月月发饷,竟成了国家的人,更使他后悔不迭!也没见自己恋女人,最后却恋出个坏分子帽子!这大概就是命,橘生北方则为枳。共产党好像总是对城里人很宽容,这是没办法的事!
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从黄算盘家门前经过。黄家住在西街口,三间出厦房,常见黄家祥和他的两个女人坐在出厦下打算盘。因为黄家祥是坏分子,技术再好也不会有人用他。他们打算盘纯属技痒,自娱自乐。面前的一张小方桌,放着四盘算盘,大多的时候,都是有黄家祥的大老婆读账,黄家祥和小桃红同时拨算珠儿。四盘算盘一齐响,清脆悦耳之声能传几道巷子。
几十年过去了,据说黄家祥和小桃红都长寿。为什么他们如此长寿?是不是双手打算盘的原因?不得而知。
韩进富
韩进富当过七年兵,当时的服役期是四年,他超期服役了三年,虽然超期服了股,也入了党,但最后还是未能提干,只当了几年班长。
韩进富当的是装甲兵,在北京北宛,虽然没能穿上四个兜儿的军官服,但却学了一身技术。复员时上头让他去大庆当石油工,他怕冷,执意要回。原想回到地方能安排个全民工什么的,不料刚回来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地方上全乱了套,连档案都差点儿转丢。没人管老转兵的事,他只好回乡当农民。
韩进富在东街住,和我家是一个生产队。因他会开机器,赶巧队上刚买了台“华山”牌机器,队长便把开机器的活交给了他。那时候,我正好初中毕业回乡务农。因当时上高中已是靠推荐,我因父亲的问题根本不敢想。同时毕业的老三届初中生大多上了公社办的新高中,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生产队干活。可能是因为我有文化,韩进富就给队长要求让我给他当帮手。我们本想让机器好好为人民服务,不想“华山”牌机器太老了,又是1958年大跃进时的产物,厂子早已取消,配件极难寻。由于机器太老化,三天两头出毛病。买机器时花1500元,几年下来,修理机器花的钱比买机器的钱还多。社员们意见纷纷。韩进富使尽了浑身解数,又请遍了周围几个有名的机械师都未修好,最后只好放弃,卖了废铁。
韩进富为此很伤心,本来想把部队学的技术贡献给家乡父老,不想碰上了一台被淘汰的老机器,让自己丢了手段,觉得很没有脸面。他劝队长再买一台新的,自己肯定能整好。只可惜那时候队上太穷,多年积攒下来的那几个钱,全花在了那台破机器上,哪还有钱买新机器?!再说,那时候是计划经济,新红八匹机器极难买到。若能买到新的,当初怎会掏那么高的价钱去买那台破机器?没有机器,抗旱就要推水车,队上想搞副业打淀粉榨棉油,也全需要人工。为此,韩进富很着急,他对我说:“一定要弄台机器来!”我说没钱咋弄?他说想办法,一定得想办法!可令我做梦想不到的是,韩进富的办法竟是偷。不过他偷的办法很绝,不是全偷,而是偷零件。他白天踩点,到了夜里拿着家伙去卸人家的零件。有时卸了个活塞,有时卸个油箱或水箱,反正是凡是机器上的物件见什偷什,连摇把儿也不放过。因为不是整偷,被盗的生产队也没去报案,被偷了什么再去买一个又能开了。这样,没过多久,韩进富所盗的零件几乎快能装一台机器了。到这时候,他去了一趟地区大修厂,那个厂子专生产红八匹,赶巧他有个战友在那里当技术工,就托那人开后门买了机器壳子和一些所缺的零件。回到家中,竟很快拼装成了一台红八匹,一试机,声音清脆,节奏明快,跟新的差不了多少。当时队里正想大搞炸棉油的副业,买了台榨油机,用韩进富的机器一带,倍儿棒!全队人禁不住欢欣鼓舞,觉得这下行了,一步进入机器化了,日子快要好过了。
可令人犯难的是,当时的机器也有户口,就包括我们报废的那台旧“华山”,也是在册的。而韩进富拼装的这台机器,是黑户。直到这时候,大伙才觉得这机器的来历可疑,而且对机器的归属也是大问题。若算韩进富自己的,他个人怎能买得起?再说,就是买得起也不能算个人的,因为当时像机器这种财产全是国有或集体财产,个人是不允许有的。若算队上的,队上至今还未拿一分钱,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队上也不敢随便接受。队长犯愁了,问韩进富说:“咋弄?”韩进富却很干脆,说:“该咋弄咋弄!”队长想了想,没辙,又问:“到底咋弄?”韩进富深思片刻,说:“这样吧,机器算队上的,我只求把买机器外壳和这些新零件的钱给我报了就得。不过,现在队上手头紧,我暂时不要,等队上炸油赚了钱再给不迟。”这表现很令人感动,当时一台红八匹按公价也得1000多元,而韩进富只用了300元就拼成了一台机器。这对我们生产队当然是极有利的,虽然也亏了一些被偷的生产队,但他们每一家毕竟损失不大,也就是说,这台机器除去外壳儿和一些小零件外,其余的多是被盗户为我们做的“贡献”。当然,知道这秘密的只有我一个,韩进富连老婆都没告诉。没人说,也没人告,我们队上从此便有了一台黑户机器。韩进富爱机如命,用它浇地抗旱,打粉榨油,为队里出了不少力。这事儿本来到此没什么意外,不料后来队里闹派性,反对队长的那一派将这事汇报了上去,正好赶上“一打三反”运动,韩进富被揭发了出来。韩进富原以为自己是一心为集体,全交待了。论说,偷一个零件不算什么,可将诸多个零件一加起来,韩进富几乎偷了大半个机器!这在当时已属偷盗大案,韩进富被开除党籍,逮捕入狱,最后被判了五年刑。
多年之后,每提起这档子事儿,韩进富说他从没后悔过。并说自己是个党员,想为大伙做点儿事,手中又没钱,不偷去哪儿弄?过去共产党闹革命,没枪没炮,不都是就那么弄来的!听听,对这种狭隘的农村先进分子意识,你算没办法!
作者简介:
孙方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见《收获》《人民文学》《花城》《钟山》《当代》《大家》等刊,出版发表长篇小说4部,中篇小说36部,中短篇小说集30部,电视剧近百集,计600多万字。代表作有《虚幻构成》《谎释》《陈州笔记》系列、《小镇人物》系列;电视剧《鬼谷子》《工钱》《衙门口》等,作品曾获“飞天奖”、河南省第三届、第五届文艺成果特等奖、河南五个一工程奖,以及小小说创作终生成就奖、首届“金麻雀”奖、吴承恩奖等。有近百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捷克、土耳其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