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系列(三章)
2012-04-29耿林莽
海雾飘飘
“我来寻找大海,却与雾不期而遇”。
用这两句话来说明我对于青岛的第一印象,也许是最恰切不过的。
我的故乡在苏中平原,原是滨江带海之区,但我生在城市,所以竟一直没见过海。对海,便有着一种颇富神秘感的期待与渴慕。六十多年前,终于有机会被调到青岛,下车伊始,从火车站步行至青岛日报社门前,惊喜地发现,大海即在眼前,这是巧吧。不巧的是,那天正逢阴天,有轻轻的雾将海覆盖,如蒙上了一页薄薄的面纱,那海,便隐约而迷迷离离。轻轻的雾,有风吹拂,那色彩便是青与灰的交织,清淡雅致中微含一点阴郁,我便有一种恍若身临幻境之感。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想,若是有一位旅游者来到青岛,恰逢海雾漫天,竟日不退,而又匆匆离去的话,便会有“不识青岛真面目,只缘身在大雾中”的遗憾。而我却不同,竟在这里一住几十年,不仅得识青岛真面目,对这雾的多种形态和意境,也有了些不同的认知和感受了。
虽没有“雾重庆”、“雾伦敦”那样的美誉,由于紧依黄海之滨,青岛其实也是一个多雾的城市。特别在春夏之交的五六月份,或浓或淡的海雾飘飘,便成为频频而至的“常客”,飘带似地作多情的萦绕,不管您欢迎还是厌烦,总是挥之不去。
在我的印象中,雾的最美姿式,是在夏日。当晴明的阳光与和煦的浮风沐浴着大海,以及海边大道上的行人,这时有几缕似有若无的白色雾丝,在空中若舞者之衣姗姗而来,一条白手帕似的轻软,便与初夏之晨的宁静有着十分和谐的默契,丝毫不让人感到郁闷或窒息。上世纪40年代,我曾在组诗《青岛小景》中勾勒过几笔素描:
乳白色的雾,
像新鲜的牛奶,
飘在黎明的杯中。
雾是从海上来的,
它润湿而清凉,
还带着潮水和鱼腥的气息。
雾是海的渔网,
每天都被投到岸上,
它什么也没有捕到,
只不过作了一次徒然的旅行。
而青岛却是丰收的,
当她在雾里洗完了澡,
从每一根绿叶的头发上面,
都拾到一粒露水的珍珠。
在晴和明朗夏日黎明的“舞台”上,如同小姑娘似的一缕白色的雾,那款款舞步的流转也许是她最美好的形象,理想主义的一幅肖像画吧。这样的时候,她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点缀性的配角,一旦她成为“主体”,漫无边际地翻滚而来,将整个城市笼罩在她的帷幕之下,那色调,那气氛,那景况就全然不同了。在人们日常生活中被浸淫其中的,更多的便是这种“混沌天地”里的“身历其境”。
“又放雾了”,人们说。这个“又”字,道出了对于雾多日不去缠绵留连之情的憎厌和无奈。
窗玻璃被浓浓的雾涂抹,己然看不清“外面的世界”。走出门去能见度很低,早晨仿佛已临黄昏,而一种混含着烟霭与海腥的气息,让人感到呼吸的不畅。汽车缓缓地行进,是雾海中的“孤帆”。
我写过一章散文诗《雾街》,所有的意象,全来自于亲身的观察和感受:
“醉酒的灯,长出红胡须。摇摇晃晃的街,老了许多。
屋脊。窗口。铜锣。浮肿的巷,飘荡着迷航的我。
找不到走出雾的门,
谁在风的脚背上,套起了绳索?树叶的骚动,如兽奔走。
露台对坐着,猫与猫的温柔。
老人在巷口背倚着黄昏。披着长发的神女,蝙蝠衫舞暗了街灯,
揭不去的面纱。”
黄昏或是夜晚,浓雾不去的时候,又有“海牛”的“哞哞”之声响起,或是远处的螺号声悲鸣:“湿漉漉的风,吹送着流动的雾迷离”,那境况委实有一点苍茫或沉重。若是在黎明时分,人们便存在一种期待,一种雾散云开后的解脱和轻松。
“森林后面,群峰在脱去袈裟,露出了石的胴体,光洁而透明”——这是在岸上,在陆地。
海上呢?则是——
“小舟破雾而出,划舟人纷披抖动的金丝,闪耀着黎明。
松针上有水滴落,那是:仙人的泪珠……”
海和红房子
海是蓝色的么?这似乎已成定论,无庸置疑。然而,地球上的海幅员辽阔,或因所处地域环境的不同,色彩也有变易,未必都能以一个“蓝”字来概括。譬如胶州湾畔,青岛依托的这一片海,若从近处看,便有着绿莹莹的感觉,若是远眺,说是一派青色,似也恰切,青,乃是介于蓝与绿之间的一种色调吧。青青的海,赋予青岛这座岛城以色彩的基调。一个青字,统摄了她的精魂,成为它宁静清新的冷隽美之重要元素,我想,当是符合实际的吧。
海,欣赏她青色的宁静与清新的美,不要在游客如织的栈桥边,也不要在万头攒动的海水浴场。黎明,黄昏,或是夜深入静时的海角,独自面对,才可能融入其意境深处,有所领略。
我常在黎明时分,在鲁迅公园那青松翠柏与蜿蜒礁石之间的小路上,去迎接海上的曙光,乃有了《日出印象》那一种神奇的感受:
“海的大理石,依然蒙着睡眠的青纱,昏昏迷迷。
晓风拂过,低飞如鸥鸟之翼。
谁揭开海的面纱,谁的手指?”
我在那里等候,耐心地等着,终于来了。我听到:
“冷浪拍打高高崖壁,一种丝绸之声,边角摩挲海浪发出的丝绸之声,近了。
光的音乐的手,弹击着褪了色的紫色高岸。岩石上琴弦颤颤,蠕动着的道道日光已经登陆……”
这样的风光只有在海边才能够获致。到夜晚,便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冷色调了:
“被月光镀亮又被阴影涂暗了的
海之波,有一点冷。
亮的屋脊和暗的瓦楞,一波,一波,唇的开合,
唇与唇之间,是流亡的历史,锁住。
喷出来的泡沫,随即被抹去,
波涛叠加,翻过去一页,又一页,竹叶般青青,
凝聚其上的霉,梦之手传递。
海之波,是谁的眼睛,睁开,又闭煞?”
当然,海之美无比的多样,非我的一支拙笔所能穷尽。然而,仅仅有海,尚不足构成青岛之水彩画或油画般色彩的瑰丽,不足以显示其迷人的特色。还是曾在这里作寓公的康有为的十六字概括,最具代表性。这十六字是:
“红瓦绿树,碧海蓝天,不寒不暑,可舟可车。”
这其中,最关键的便是红瓦与碧海了,如果说青青的海作为一种冷色调,是青岛的底色,那么,点缀跳跃其间的红房子,便是成为强烈对比的亮色调。俞平伯先生《青岛即景》诗中写道:“三面郁葱环碧海,一山高下尽红楼”,突出的也是海和红房子,可见“英雄所见略同。”而在郁达夫的青岛游记里,对于红房子更有独特的描述和解说。他说:“以女人来比青岛,她像是一个大家的闺秀,以人种来说青岛,她像是一个在情热之中隐藏着身份的南欧美妇人。”
红瓦顶的建筑成为青岛城市的一大特色,这在西方,或许并不新鲜,而对于古老的中国来说,便是一种“异类”了。我去过的城市不多,但,无论是我自幼生长的扬子江边的小城如皋,兵家必争之地的徐州,还是首都北京,省会济南,全是以灰色瓦顶的房屋为主体的,它便在总体上形成一种阴郁感的压抑。我觉得她是千年王朝专制极权统治在城市上空笼罩着的一重阴影,生活在其间的绝大多数普通老百姓,终其一生都过着被奴役被压制的生活,这种灰溜溜的色调,便成为他们精神状态到心里色泽的一个象征物,而保留了下来。所以对于青岛的红房子,我是情有独钟的。她明朗、开放、热情,欢悦,给生活在其间的人,提供了一种心情舒畅的“背景”
我有一章散文诗《红房子》,说出了我对她的印象:
“红的雾,飘浮,飘浮,
沙滩热得烫手,红房子升起一个城市的夏天,
波涛汹涌的楼,童话中驶来的红帆船。
港口、号角,远征归来的骑士:
阔披肩旋飞。
轰响的植被,火焰从山坡滑落,
红色瓦的鳞片,在绿枝上游动着闪烁的鱼。
旅游小区的一扇窗子打开了,丝质窗帘,
淡蓝色柔软地下垂,下垂。
染着红指甲油的少女的手,纤纤地弹拨天外的流水。”
海:摇篮或坟墓
在海边住久了,对于海,当然是有感情的,多年来,以海为题材的诗文,不知不觉间,竟积累了许多,足够编一本专集了。若要将其分类,其实不外乎两种,即海的温柔与狂暴,或者说,她既是摇篮,也是坟墓。
海是温柔的吗?风平浪静时到海边走走,万顷碧波之上,阳光闪闪烁烁,风之手似有若无地掠过,海鸥的翅膀低低地掠过,都不曾惊扰了她的沉睡。只有快艇驰过时,她才会有短暂的波动:
浪被霍然切开,泡沫横飞:阳光的碎末。
音乐摇晃色彩,海风流放金属。
速度的快感只一分钟,欢呼闪电般消失,
骚动的浪各归原位:喘息,疲劳,沉默。
海,依然孤独。
在这首诗里,海被作为一个“被动”的角色处理了,其实,海不会是“被动”的,也永不会孤独。将海还原为主动的存在,应该说:海依然温柔。
最能体验到海的温柔感的,并不是在海中畅游的裸泳者,而是那一叶扁舟。舟越小,越能体验到海之波轻轻推动你缓缓而行时的摇篮感觉:
吮吸那咸味的风,与洁白的浪花的乳吧。
大海妈妈用她永不休闲的温柔的手,摇晃颠簸,抚拍并且喃喃,唱一支催你入眠的摇篮曲……
海是温柔的吗?答案是肯定的,勃然变色乃是由于风暴的骤起,九级狂浪源之于强台风的来袭,或是海啸的肆虐。每次大小海难的形成,都来之于气候的变化,海是被动的。风暴、雷霆,桅杆折断时的闪电……海便成了蔚蓝色的坟……
我看过一个日本舞蹈。她凝缩了一个海滩悲剧的影子,留给我极深刻的印象。在散文诗《舞者之衣》里,我记下了她的梗概:
舞者之衣,飘然而至。舞者之衣,若海上波涛青青的一角,有节奏地摆动。
舞者之衣,似淡淡的烟岚环绕,远飞之鹰的翅膀隐没。
(一只小船跌宕,颠簸于幽幽的青色之中,
这一片青色,好远。)
如此苍茫,落寞,舞者之衣,如此孤单无依地漂泊……
破碎的船板飘过来了,折断的臂膀飘过来了。
水寒伤骨,幽灵逃逸,舞者之衣成为这一悲怆的惟一抖动,传送着生的系恋。
笛声响起来了,低回着,凄然如雨的绵延,
是水上孤魂躲在哪一角礁石后面呼救?
是低低的风在搜索那一条飘散的船?
是召魂曲吹送着异域之海不安的喘息?
听着,听着,倚在崖边的望归人,那一角青衫袖,湿了。
这个遥远的异国之海上的悲剧,是由动着的音乐和舞蹈传送来的。另一个近在咫尺的海上悲剧,却是由静止的一块海边之石凝聚为永远的碑刻耸立在青岛近郊的海滩上,那便是有名的石老人了。
我曾几次去瞻仰过这位“老人”。他耸立在那里已不知多少年了。这原是一根海蚀柱,经多年风吹雨淋,和海浪无止境的冲击,呈现出一种古朴青苍的颜色,真有点像个老人佝曲着微驼的背,在眺望远海。关于这个“石老人”,流行着几种不同版本的民间传说。但主要情节大体相似:一个渔家老人的女儿被海浪卷走了,老人站在海边痴痴地盼望,夜深人静时仿佛能听到他的叹息与徒然的呼唤。传说的编造者照例给了它神话性的“加工”。他们不信或不敢指称大海为“凶手”,而将掠夺者归之为莫须有的“海龙王”。而我却认为,这个悲剧故事的真谛,乃是渔民们对数不尽的海难无可奈何的控诉。“石老人”痴痴地站在那里,是对于埋葬在大海坟墓中的死难者的怀念和召唤。
海在,她的摇篮与坟墓的双重身份便在。现实中便仍会有海难悲剧发生,有葬身鱼腹的受难者,有望眼欲穿地盼望他们归来的亲人。我曾写过一章题为《烛灭》的散文诗,便是一则海难悲剧的“民间故事”:
“一场风暴,水手失去了他的船。
漂流,漂流,漂流到一个海岛上来了。这里没有人家,崖壁孤悬。青色苔衣复盖的洞口,坐着一个老妈妈。
独眼的老妈妈,白发肖肖。
儿子漂失二十年了,她夜夜在这里,等候。
“老妈妈”水手向她扑过去了。
她伸出手,抚摸,抚摸:头发,耳朵,眼,鼻子……
老妈妈燃起一支烛。
(烛是一个残酷的证人)
“不!”她轻轻推开了水手。
一阵风,吹灭了她手中的烛。”
作者简介:
耿林莽,1926年生,作家,编审。原籍江苏如皋,现定居青岛。1939年起开始写作,曾做文学编辑多年。1980年起以散文诗写作和研究为主。已出版散文诗集《草鞋抒情》《散文诗六重奏》等9部、散文集《人间有青鸟》等2部、文学评论集《散文诗评品录》,主编过《中国当代优秀散文诗精选》等选本。2007年获“中国散文诗终生艺术成就奖”。2009年获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从事文学创作六十周年荣誉证书及纪念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