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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镇记忆

2012-04-29黑凝

翠苑 2012年2期

丑镇旧时也称丑城。

丑镇集三大丑巷合一镇。东南面青藤上摘下的瘦葫芦状的是上丑巷,正西面桑木扁担削得两头翘的叫长丑巷,西南面半壁屁股形的谓黑丑巷。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丑镇依山傍水, 确也有过富庶一时的光彩历史。

前面一条胥江,上接长江,下连太湖,直至东海,夹两岸青竹绿树,名花杂草湍湍而过。胥江出河蟹,小的若酒瓶底,大的似海碗口的丑物横着行,过了重阳节,河涨,蟹肥,揭掉丑物上盖,鲜嫩的蟹黄溢了出来,蟹黄味美、营养高,一夜间河蟹爬满了丑镇街巷,丑镇人开了门,提了竹篓、长脖子水桶、兜兜网随地便捡,也有沿着胥江河滩拾掇者。丑镇每家后院全都挖有大池子,四面贴着釉瓷砖,光溜溜地河蟹攀不上来。第二天巷头桥堍的汽车喇叭“嘟嘟”一鸣,丑镇爱咸菜萝卜闲操心的见鬼巷拐子胡二拐,便撩着一条变形的瘸腿,噌上三郎桥墩那棵老槐树下的石磨盘上,嘶哑着嗓子喊开了:“收蟹的客商来了,收蟹的客商来了……”是个瘦高子上海人,倒栽青葱地站在你面前,五五二十五,七七四十九,小算盘上下拨溜,双手打得狮子滚雪球,小帐大帐算得一溜溜。胡二拐帮着瘦高子上海人一笔一笔记着蟹帐,再从瘦高子上海人手中取了现钱,一家一家送到丑镇乡人手中,一车车丑物运往上海,一沓沓钞票落进丑镇人的兜里,胡二拐也总能混得一二包地道的上海产大前门香烟。那日子大前门香烟是要凭烟票供应的,平日里只有县长才能抽得到,丑镇几个头脑人物也只是逢年过节才别了一包,不发亲戚不发朋友,用胡二拐的话说,那是要碰到衙门人才发一支的。“看见了吗?正宗上海大前门,上海老板给的。”现在胡二拐到丑镇老友家串门底气就足了,他总要掏上一支,鼻子底下嗅半日,临走才点燃,吐了一圈青烟遛人。馋得那帮老友背后直骂到胡二拐祖宗八代。上海人吃蟹有古怪法,不蒸、不煮、不酱、不炸、不爆,偏偏一只只活生生地拎了往酒罐子里泡,半月开罐,便有了醉意。上海人精明,文字上下足功夫,在罐口贴了“醉蟹”商标,丑物便成了一种文化吃法。一罐罐醉蟹返销到丑镇,丑镇人食之,虽醉犹腥,腥极恶心,恶心生恶语,反讥上海人文化衫套着的原是蛮汉。

与胥江在丑镇交汇左边一条懒汉河,右边一条痴婆子河。秋高气爽,心性生雅,登十八里外的苏浙皖三省一界的天目山主峰鸟瞰,两河环颈长吻,相对而抱,似千年苦恋情侣,令无数海誓山盟的男女妒嫉不已。痴婆子河河底凸凹不平,中有暗潭涌流,深不可测,河边一股股白花漩涡间是一团团淤泥厚积的浅滩,浅滩有一簇簇紫色水藻相拥,水藻间长满肥美丰腴的河蚌,丑镇女人生小孩或新婚女子房事过度,男子则下河摸河蚌和着桂枝煮汤喂。痴婆子河里的河蚌生津滋阴,补肾健脾,养肝调性。外地女人闻此好事,纷纷赶了自家男人来痴婆子河偷蚌,照谱食之,都整日琼液浸淫,鼻中涕出,越发痿靡不振。

丑镇人窃喜,私下称痴婆子河里的河蚌是丑镇宝物特产,尤为尊视。一度丑镇的闲人懒汉找到了一条生财致富的路,一时专治妇女病的广告贴满丑镇巷口,电线杆和木杆。胡二拐虽瘸贼精,竟冒充老军医,租丑镇深巷的私人旅馆里,让其幼子狗丑张罗了丑镇同龄顽童,夜色里四处张贴黄色广告,称自己妇科专治月经不调,黄带、白带过多,久婚不育,男科专治举而不坚,坚而不挺,挺而不久,久而不射。其实不过煮了河蚌汤让你喝。然,这条致富路未能长久,被公安严打吓散了伙。

丑镇出“名医”,妇孺皆是,便成了丑镇一大特色。

懒汉河浅且河底宽平,河水既神又圣,既清又澈。古书讲水至清则无鱼兮,懒汉河多的是鱼,鱼有鳜鱼、鲤鱼、鲫鱼、鳊鱼、鲩鱼、鲳鱼。那年大水,淹死无数畜生,一时懒汉河内浮尸生蛆恶臭,却引来无数鳗鱼。鳗鱼吃浮尸臭肉和蠕动河面的蛆虫,丑镇人嫌其恶心,捕之不食,销至大上海,却赚回大把钱。丑镇人会享受生活,春秋季节蹲懒汉河水柳树边观河底群鱼戏嬉,自由游戏,实属旷世美事,最怕一条乌撇子游来,象天上一朵乌云飘来,顿时五彩斑斓的鱼儿惊慌四散,慢一点的鳗鱼自然成了乌撇子口中美食。丑镇男女老少皆是捕鱼好手,抬网抬,滚钩滚,小孩用的是鱼叉。胡二拐的儿子狗丑,读书不行,鸡毛掸子不知打断了几根,搓衣板不知跪平了几块,每回考试却还是离鸭蛋蛋不远。为这,胡二拐和他老婆珍婆操碎了心,恨不得将他绑了石块沉到胥江里。狗丑捉乌撇子是行手,叉杆尾系根长长的细化纤线套住手腕,眯着一只眼老远叉过去,化纤线在空中划道漂亮的弧,尖利的叉便扎进了静卧在水藻簇丛产卵的乌撇子肉里,弧线的一端在狗丑手中收起,一条凶恶丑陋的乌撇子就上岸了,可怜兮兮地瞪着两眼,任凭狗丑摆布。胡二拐吃了乌撇子鲜美细嫩的肉也不夸狗丑,吃完肉想打还是要打的。丑镇的顽童还能捕到一种娃娃鱼,丑镇人将娃娃鱼放在玻璃缸里养,敬为神鱼。

过三郎桥,痴婆子河和懒汉河融成一条梅河,梅河不走船,两岸漫滩长满芦蓬、莴草、野荞麦和暗香浮动的昌莆草,引来一群群野雁、野鸡、鹭鸶、长脚鹤。秋天里野鸭肥,狗丑和丑镇里逃了学的小孩常躲在河边的小灌木丛中,烧软竹板曲成弓,削尖细竹当成箭,眼法好一点的,一天能射上十八九只肥野鸭。听说过了吗?当年的大诗人孟郊骑一头小毛驴来丑镇做公安局长(九品县尉),闲情逸致,就在梅河河边草垫子搭了射鸭堂,平日里射鸭、小憩、赏景、吟诗,好不快活。有史可证,他的千古绝唱《游子吟》《送淡公十二首》就是射鸭堂里吟出来的。尽管现如今的地方官员,为沾名人之亲,大造人工旅游景点,斥巨资建造了射鸭堂、游子吟遗址。其实当时丑镇老百姓并没卖这个大诗人的账,背底都骂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当九品县尉不去整治安、抓犯人,却整日里射鸭、赏景、吟诗,白拿纳税人的俸禄。

梅河河埂坡上长着野蔷薇,刚进谷雨,一夜间, 满坡的乱石丛中,灌木林间花香怡人,野蔷薇花喜雨,一场春雨,花儿争奇斗妍,故作娇态,可惜蔷薇性情野,却满身皆刺,丑镇几个嗜沾花惹草的主儿摘采,扎得鲜血直流,从此有了贼心却没有贼胆。

黑丑巷和上丑巷顶端豁为嘴角,有暗泉涌出,暗泉左拐弯冲出一块块河漫滩,水淹漫过滩便成了河,叫扁担河。扁担河洗濯了长丑巷半条街的屋基青石,汩汩泛着白水泡在加泽桥堍浅浅打着酒窝旋,汇入胥江,便流到了源头。胥江纳扁担河后流势徒增,哗哗不息,一往向前奔太湖而去。

由黑丑巷南端碎石路出镇,过豢龙桥,向东三、四里,得一片青翠碧绿的豆地,豆有黄豆、青豆、豇豆、刀豆、扁豆……黄豆粒粒饱满,丑镇人种了不吃,磨成白浆蒸豆腐。或加工成豆腐皮、豆腐丝、豆腐干、豆腐脑。豆腐性温,营养足,丑镇女子视之为健美食品,食之个个细白嫩面,苗条素净。茶花巷牵白猪郎配种的黄骚胡子(又名黄腊狗)女儿如琴就是打小吃了这种健美食品,成人后奶肥臀圆身段挑,丑镇有浪人曾三五成群偷偷藏在梅河边草地里看过如琴在梅河里洗澡,说她的奶子白得耀眼,身子嫩得象豆腐脑,泡在梅河里就化了。秋天里,如琴着一袭开叉到臀部的红旗袍,从悠长的青灰色深巷碎步而出,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大明星巩俐来丑镇拍电影呢,惹得游人墨客驻足不前。如琴虽美艳无比,可28岁了却没人敢娶,丑镇人都知道如琴做姑娘时作风轻浮,跟了有妇之夫梅河边的柞蓬椤里弄出名堂,还打掉孩子。有了不好名声,丑镇浪人小伙虽被如琴美貌馋得口水直流,却也不敢贸然前行。

经过积水潭向南百余步,得一低洼峪口,叫爱凤岭。过爱凤岭,四周开始明亮,眼见一条浅水,偶有一株弯犁槐树,水边挂几片白纸风中摇曳,水下是白亮几净的细砂,砂下是汩汩泉眼,泉过青石坝,突然水就没了,河底兀然凸现一堆堆奇丑无状的顽石,顽石底色黯黑,条纹斑白,再走一段,几道线状暗泉涌出,浅浅的水覆没顽石,看似一双双各显表情的眸子,忽黑又白,忽隐又现,黑黑白白,隐隐闪闪,到了源头,便是一片桃林,桃是水蜜桃,红里透出嫩白,白中渗着绯红,似丑镇深巷里走出的一个个害羞处子,风中作态,低眉搓手,眼眸含的尽是情。桃林间有小径,熟地成道,几处野猪蹄印十分显眼。道儿左拐右弯曲折幽静,一支烟工夫,便看到一间爬满青藤木屋,小木屋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正对着天目山主峰,木屋里住着守山老人有德大叔。有德大叔不是丑镇人,也没人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只知道他枪法特准,一只彩鸟天上飞着,他说打左眼,子弹绝不会打到右眼。他早年拎了一杆土枪在天目山专打飞禽走兽,常常将打伤的五彩斑斓的飞禽送给丑镇他相好的女子。那年,天目山出了占山为王的土匪,土匪手下的罗罗不让他在天目山打飞禽走兽,他就一枪一个打土匪啰啰,也不打死,专让你缺胳膊少腿。听说和他相好的一个丑镇女子被日本小鬼子糟蹋后,他又和山上的土匪联合起来专打日本小鬼子。解放后,新政府让他下山,住进丑镇,他死活不应,自己动手在无名山峰下搭了间小木屋,守着一片山林和被日本小鬼子糟蹋的丑镇女子的坟墓。有德大叔平日里虽没有亲戚来往,可丑镇人却对他尊重敬仰,但凡有邻里纠纷,婆媳不和,总请有德大叔进镇调解。狗丑逃学,怕爹妈柳枝抽,常把小木屋当成避风港,有德大叔有时会给一块风干的野猪肉狗丑尝。

论说天目峰只是茅山山脉的一个无名山峰, 外地人只知道名峰大茅、二茅、三茅、抱年、积金、叠玉、白云、郁风、五云、华盖、飞来、望母,飙旋形成的“大峰小峰道中峰,当天削出青芙蓉”的九峰叠翠胜景,却忽视了幽静绝俗、特产丰富的天目峰。天目峰一峰三省,北边属江苏,丑镇人称它三宝峰,南边属浙江地界,叫华盖峰,西边属安徽省,叫半瓢瓜峰。如果你是旅行家,不妨来天目峰一游。天目峰集神州脉气于一体,溶天地精华为一峰,其境之内,峰峦叠嶂,云雾缭绕,奇岩怪石林立密集,大小洞穴深幽迂回,灵泉圣池星罗棋布,曲涧溪流纵横交织,绿树成林,葱翠美丽,青竹茂盛,蓊蓊郁郁,名花异草飘香溢彩,飞禽走兽日鸣夜行,曲幽石径四通八达。晨观日出,晚赏日落,夜闻松涛,阴有雾都,晴生云海,春听鸟鸣,夏浴清风,秋览红叶,冬望瑞雪,春夏秋冬,景色变幻无穷,风光各具特色,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

三峰皆产苍术、灵芝、黄精、乌药、茯苓、泽泻、枸杞、人参、桔梗、百合、黄芪、石脑、磁石、禹余粮等名贵药材和野猪、白狐、灰狼等走兽。三省政府皆视之为宝物,划清地界,且各省派了民兵日夜持枪巡视保卫,严格规定各省群众不得越省采盗挖掘或捕猎山中宝物走兽。当年丑镇饿汉胡二还没拐,年轻气盛,贼胆包天,发誓等着饿死不如饱了撑死。一日,三五结伙,半夜偷偷摸到峰顶,拔了青石碑界,一骨碌推入崖底水库。没了界碑,边境一时混乱,丑镇人从中挑逗,他们派员到安徽那头说浙江人将界碑故意拔掉,想独吞三峰宝物。又派员到浙江那边说安徽人将界牌故意拔掉,想独吞三峰宝物。浙江人发现上当受骗时,丑镇男女已乘混战,掠夺了三省地界的宝物。半瓢瓜峰的安徽人有个特点,他们跟你干仗,你若打败了他们,他们给你行重礼,尊你为英雄。他们最不能容纳欺世盗名乘火打劫的小人。安徽人身上还带着与浙江人干仗时的伤口,却又纠集一拔人马去丑镇挑战。丑镇人得了好处,脸皮厚积,任你骂上祖宗十八代,他们不伤半点皮毛,那些贼骨头只管躺倒一横睡大觉捉蚤子,去丑镇深巷里看哪家狗交配,要不钻进油菜地深处,摸相好女子奶子,和相好女子做爱。 安徽人虽骄勇胆大,但也不敢擅闯丑镇地界,怕丑镇错综复杂的街巷由得你进,却不由你自由出去。安徽人扎驻丑镇边界叫骂挑战,日日还得粮草供给,干尽了耗力伤财的窝囊活,十天半月已难以支撑,他们便放火烧毁三郎桥堍一垛生产队草堆,火光中放出话来:“狗日的丑镇鸟男女,贼人个个孬种!”事毕,见丑镇仍无人答理,才像中了头彩似的以胜利者的姿态兴高采烈地撤掉人马。华盖峰的浙江人却是另一番盘算,他们调养身体,待几场雪粒子飘过,冬更深时,正是藏宝人找卖主、买宝人找卖主的季节。浙江人便摇身一变成了货郎。货郎担歇在巷子口,拨郎鼓手中摇得“啷咚、啷咚”响,传到好几条巷呢。担里满满的是煤油、火柴、香烟、糖球、线脑和一根细线抽得翻十几个筋斗的美猴王。丑镇的顽童听到啷咚声,口水早流到了下脖,在地上打滚、哭闹,死活缠着爹妈要换翻十几个筋斗的美猴王或糖球。哭声传来,浙江人的啷咚就更响了。浙江人将一家“百货公司”挑在肩上,不用粮票,不要钱,单要天目峰的宝物换,一张狐皮一盒“勇士”烟,中草药论斤,一市斤中草药换一斤煤油加一盒火柴,公平交易。浙江人窃喜,他们失掉的是一担杂物,换来的却是两箩筐宝物。丑镇人醒悟过来,纠集人马围堵时,精明的浙江货郎早跑没了踪影。年轻的寡妇珍婆却没那么幸运。珍婆是华盖峰再往南三十里地浙江地界临水村人,原来老公是吃公家饭的采矿工人,可怜珍婆命薄,嫁了没半年,新婚的被头还没焐热,新娘子肚里的绿豆还没发芽,老公就命殒矿山事故。珍婆一个年青青的寡妇,本来是不愿抛头露面挑货郎来丑镇换宝物的,怎奈得村人再三游说。珍婆听见丑镇人围堵,挑了两箩筐宝物还没走出茶花巷,前面来了一条黑色恶物,张了血口在巷口一蹦丈把高,哐哐的叫声震动天地。可怜的年青妇人哪见过这般阵势,早吓尿了裤子,扭伤了脚脖子,她没头没脑地在丑镇的街巷里乱窜着,没想就窜进了见鬼巷的胡二家。随后追来的黑色恶物也堵在胡二家门口,再逃只能钻地洞了。一边围堵不成空手而返的胡二正燥得发慌,没想一个年青美貌的浙江女货郎就送上门来,胡二冷笑了拿来捆猪用的粗麻绳子,要把女货郎捆了送丑镇社里。女货郎知道去了社里后的苦头,说不定还要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呢,想着就淌下了两行让人生怜的泪水,死活不依。听到响动的胡二他娘从里厢屋迈着小巧玲珑的金莲脚走了出来。胡二他娘信佛吃素,那见得儿子用捆猪用的粗麻绳子捆让人生怜的小女子,她拿过祖传的教子尺牍。胡二虽浪却孝,见到尺牍,“咚”就跪在了娘面前,胡二他娘要抽胡二,女货郎怕胡二他娘走后胡二报复,也跪了帮胡二求情。胡二他娘原就不是真要打胡二,见女货郎求情,便给了个顺水人情。女货郎跪谢告辞,扭伤的脚脖子却不听使唤。胡二他娘菩萨心肠,唤了儿子取出天目山名贵药材制作的跌打药为女货郎疗伤。三五日后,伤是疗好了,可年轻寡妇珍婆的烈火舔上大龄青年胡二发燥的干柴,经验十足的寡妇珍婆给了胡二妙趣横生的甜头,那团熊熊的火焰一下就冲上了天。女人晚熟的爱情不是鲜红的郁金香,而是如火如荼的盘根草,胡二又怎招架得了……一年后胡二他娘料理了将珍婆明媒正娶进屋不到两月,他们的预支儿子狗丑就来到了这个世间。后来,丑镇人取笑胡二围堵浙江货郎是假,抢亲是真。

丑镇巷多。三条丑巷是主巷,支巷二十七条,进入支巷,左右观望,稍一走神抬腿跨进了另一条巷,曲曲折折由黑暗延伸至出处,小巷与小巷纵横交错,血脉相承,巷连巷,巷套巷,长巷子里面套小巷。如果你是外地人,乍一进弹丸丑镇小巷疑进迷宫,转悠半月,也保你又踅回原来巷口。丑镇人虽表情古怪,但却古道热肠,只要你一开尊口,他们最忙也会搁下手中的活不厌其烦地将你人领入通道。使迷途者犹悟“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巷”之意真境界。

丑镇的主巷宽,支巷幽,民居院子敞。旧时民居多数是单门独户的三间两厢一天井。只有三五家富户拥有二三进房屋,并分有前门、后门,前门通街,院宽且大,可以让8人抬的轿子进出,进了前门有一个院子,院子里种着紫藤、葡萄、芍药、月季、菊花,通常还植三五十棵罂粟花。胡二的祖上曾是经营木材的富户,胡二的曾祖曾将其捣成粉末用来治腹胀或妇女月经不调。胡二的爷爷却是败家子,吸食罂粟上了瘾,把好端端的殷实家境吸得一塌糊涂。近年也有丑镇饭店的老板黑心赚钱,将罂粟果配入火锅汤料里,闻着汩汩冒气的汤料,食客便打哈欠,流涎水,吃了还想吃,不吃就没劲。

由胥江加泽桥头的青石码头拾级上岸,走一条白砂石子道进镇,是长丑巷,长丑巷一头竖着丈高的石碑,蝇头小字记载着1939年巷内十几个妓女救活全镇老少性命的事。一头立着搂拥粗细的老槐树,老槐树的历史悠久,起码见证了丑镇兴盛衰落300年历史。槐树不召凤凰,却栖息着一群群黑沉沉的老鸦,夜黑里哇哇叫声像老妪哭,胆小的媳妇听得全身发毛,憋足劲往男人怀里钻。

上世纪80年代前,长丑巷屋舍临扁担河,屋基由河底垒起,一层层一律细腻青石块,上下左右缝缝紧扣,凸凹相衔,往上砌块块青砖相吻,青砖皆双线砖,拌和油性十足的白灰细砂,细砂由天目山走小路一担担挑来,天目山的细砂能提炼白金、黑铁、墨石,经世事沧桑不易风蚀剥脱。临街门面一律木板封顶,木板是天目山的黑松木加工,岁月流长, 木板仍坚硬忠诚。长丑巷是丑镇最长的名巷,一字排开有十五六间门面。长丑巷公元三十八年最红火。从扬州过江来十几个穿绸缎锦衣的女子,“唏唏溜溜”抽着一杆烟枪,一脸如梦似幻,个个画眉涂唇,个个臀满奶肥,个个妩媚标致,性感十足。过往船商抛了缆绳由胥江上岸,绸缎女子便扭动屁股,蜂涌而上。船商一路奔波而来,风餐露宿到了丑镇,早已饥渴难耐,随女子进了巷内风月香魂酒楼,一夜操作,临走个个眼圈发黑,可见长丑巷烟花女子床第功夫了得。

1939年春天,正是油菜花飘香季节,胥江对岸枪声一响,小日本鬼子来了一个小分队人马,逃是来不及了,丑镇人早闻日本鬼子三光政策野蛮,一时哭爹叫娘,惊慌失措。扬州女子了解男人作不了裤裆主儿,她们安排了丑镇人有组织逃跑,为拖延时间,一个个浓妆露乳,扇动旗袍,站在镇口。小日本鬼子一过胥江,便被十几个花姑娘牵住了鼻子,等他们淫欲满足,端了裤子出巷时,丑镇已空无一人。日本人知道中了十几个花姑娘圈套,顿时恼羞成怒,剥了扬州女子衣服,吊在长丑巷老槐树脖子上,用马刀从阴部一个个捅死了扬州女子,其惨状目不忍睹。

死里逃生的丑镇人为纪念扬州烟花女子救命之恩,在长丑巷立了纪念碑。给妓女立碑树传恐大千世界并不多见,而丑镇却确有其事。

长丑巷是1987年拆迁后重建,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条集歌舞厅、咖啡厅、剧院、电子游戏为一体颇具现代气息的娱乐街。长丑巷的人不干活,吃房租饭。外地人来丑镇出差,碰到丑镇二混子狗福,狗福嘻嘻一张猫腻脸,带你往长丑巷的美容厅一钻,美容厅是暗娼的集居地,暗娼大部分是外地流窜来的女子,她们不会美容。你躺那儿,她们在你身上的敏感区摸、抠、捏,等你上了感觉,她们便开始出价,默无声息地用手指表达价码,你便五十、八十地减,也只要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成了,她便捏你一把屁股,咯咯笑,骂你一句:“小气鬼,你口福不浅呢。”内行的便知道这外地女子床第功夫好。长丑巷的暗娼一度猖獗,有人说这与巷口树的纪念碑有关,暗娼的脸皮厚,竟出言,若自己出生那样年代遇到野蛮小日本鬼子,她们也会献身拯救镇民呢,听者自然哑然失笑。九六年严打,长丑巷运出二面包车暗娼,据说还有百余名漏网。传说之言不可全信。

上丑巷是农副产品交易巷。这条巷上世纪80年代叫黑市巷。

一进腊月,腌咸鸭蛋的黄土都要贵三分,生意好做,卖青菜的、卖红萝卜的、卖菠菜的,由丑镇的四乡农村挑来,蔬菜新鲜,一棵棵带着晶莹的露水,菜叶嫩着呢,能掐得一汪清水,进农贸市场不到一小时准会抢购一空。菜农疑惑,转念一想,已进丑镇人囤冬菜过大年的季节,菜农这才停住与熟人在街巷闲聊,挑担空箩,急急回家下菜,好在第二日卖个好价。

黑丑镇是丑镇最繁华的商业巷,站在巷口望去,卖鞭炮的、卖火纸的、卖绸缎布匹的(绸缎布匹由浙江进货)、卖冥票的(丑镇的冥票制作精致,票额飞涨,高达每票亿元额。曾有丑镇故人托梦后生。他的先人在阴间成了有钱的穷人,得巨额款,却花不出去,没零钱找呀!见鬼巷的胡二拐却自有说法;这年头缺哪样都行,就是不能缺钱,天堂、地狱、人间、阴府都兴请客送礼,送礼哪能没票子,亏谁也不能亏了上路的先祖呀!丑镇人称死者叫上路的先祖。丑镇的冥票银行却不管你阴间地府是否通货膨胀,他们一天不知发行多少亿冥票)、卖年画的(名星肖像画、美女泳装画、裸体世界名画, 上世纪80年代在丑镇销路好,狗丑挂的是半个大奶子露在外面的外国女子)、卖大红联的(书院巷的德贤老人现写现卖,买副对子,送你一个福字,福倒福到,丑镇人过年办喜事总要到处贴福,猪圈、羊圈、狗棚、鸡窝……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贴,德贤老人行书遒劲,一个腊月下来能挣上千元呢。老远见了珍婆总要送她几张福字)各种货物沿巷两旁排去,一大早叫卖声喧嚣嘈杂,老远看去,红红黄黄一片,一个灰不溜秋的黑丑巷一下子有了生机。

见鬼巷是条支巷,拐子胡二拐住在见鬼巷,他一大早打发老伴珍婆每户送财神,自己蹒跚着进了里屋地下印刷厂。他的地下印刷厂还是老伴珍婆让开的,丑镇人都说浙江人都是天才生意人,他们实在没什么可赚钱了,便回去在自留地上挖泥块,搓巴搓巴就能把你手中的现钞骗到手。珍婆挎了一篮子财神见人就发,年关临近,谁能拒绝财神呢?珍婆送出一张张劣质火纸,换回一毛、二毛、一块、二块的人间通用零头票。别小瞧胡二拐,如今一瘸一拐一个瘪三小老头,来头大着呢,他早年跑天目山,猎狩野猪、灰狼,拉山货,倒买倒卖,人称丑镇一条硬汉子。“割尾巴”那年,胡二为救一个住在他家的落难大官,倒是吃了不少苦,先是被公社民兵倒扣着半丈高的竹签帽,用荨麻绳勒着脖子游了三天大街,后又被县里当作“尾巴”的典型,提了活靶子,解往各村各乡去游街批斗,那条瘸腿,就是从批斗台上摔下致残的。现如今丑镇家家做买卖,胡二拐才在珍婆的游说下拣了个吉利活,开了地下印刷厂,专门印制冥票、财神爷。胡二拐的独生宝贝儿子狗丑更没出息,读了初中文化,用轿子抬、狗屎担挑也不肯再上学,说读书头痛,进工厂嫌活累受人管,看人家赚大钱又没本事,倒抱怨没有一个好爸爸,整天蹬了辆三轮车沿丑镇转,先是帮人家送黑煤球,一箩筐扛到五楼一块钱。丑镇普及煤气灶,狗丑失了业。后见茶花巷黄腊狗牵条白猪郎整日里丑镇街巷里晃悠,既来钱又快活。拎了两瓶老白烧,叩了黄腊狗家门,死皮赖脸向黄腊狗拜师学艺。“这猪郎配种有什么好学的呢。”胡二拐和珍婆坚决反对,狗丑才没他爹孝顺,这小子从小任打任罚,就是不顺爹妈思路走,“好端端的一个俊小伙,整日牵头臊烘烘的白猪郎有点格出息啦。”拿捏不了儿子的胡二拐和珍婆老俩口相视唉叹唏嘘。这件事情不到一年有了结果,猪郎配种很快被针杆授精取代了,黄腊狗这种老猪郎的生意都每况愈下了,更况狗丑这样的毛头青脸。卖掉白猪郎的狗丑又开始收起了空酒瓶,啤酒瓶一毛一只,白酒瓶看标牌,五粮液5块钱一只,茅台酒瓶8块钱一只。这活搂钱,却是下等人,这不,都30好几了,还光棍一个,爹娘着急,张罗着要一门外省儿媳,狗丑却骂胡二拐两口子青菜萝卜闲操心。狗丑自有自己心思,不牵猪郎狗丑也常拎着酒往黄腊狗家串,狗丑没酒量,也不喜酒,丑镇的碎嘴婆婆们却在四处传递着令胡二拐和珍婆最悚的讯息,狗丑和黄腊狗的风流女儿如琴沾染上了,碎嘴婆婆们还有鼻子有眼睛地说狗丑和如琴在梅河河埂的茅草丛中亲过嘴呢。话传到胡二拐和珍婆耳朵里,老俩口恨不得一钯活埋了儿子。儿子虽没出息,但他们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送进一个好吃懒做的风流女子口中,任丑镇乡亲唾弃。一个老处男被一个富有经验的女子牵了鼻子,那是进了死胡弄。狗丑是死定了。解不了爹妈的思想疙瘩,狗丑请来了有德大叔。“不让娶如琴我就不活。”狗丑话硬。有德大叔便劝胡二拐和珍婆,“儿女自有儿女福”话说得很明朗,就是让胡二拐和珍婆莫干涉狗丑婚事。在有德大叔的主持下,狗丑还是把妖艳的如琴娶回了家。

“能不操心吗?那个妖艳的女人哪是过日子的人呀!”珍婆抱怨着如琴,“我是迟早要被我家那个不听话的孽子气死的”,发财神时, 捂着生疼的胸口,脸上全没了财神爷的喜气。珍婆心脏病、血压高,身子差着呢。

丑镇狗多。巷子口老远喊着:“狗丑、狗顺、狗宝、天狗、狗奶……”都不是狗,丑镇人给孩子起乳名喜欢带狗字,一来狗是畜生,畜生好养活,二来狗是忠诚主子的动物,哪家愿意养出个逆子呢。

巷深处,黑团团地一堆蹲着看似牛粪,却闻不得臭味,两个眼珠子骨碌地瞅着你打转。陌生人千万不敢再往前,那黑物凶着呢,不晓得啥辰光会一下子噌地窜来,听不见熟悉声音喝道,它便冲过来撕你,撕下你的衣裤便是肉,一块块血淋淋的惨着呢,想逃也逃不脱,一只狗有了响声,五只、六只围了过来,一层一层堵死巷口。

丑镇老百姓家家养狗。平常人家喂剩饭剩菜,隔三差五改善伙食,凶凶的丑物软了两只耳朵,乖顺地趴在主人脚跟,“叭嗒,叭嗒”摇晃硬尾巴,打着地面生痛,得一块骨头,和一边猫兄弟俩要打闹半天。

丑镇有钱人家喂养的是狼狗。狼狗不吃剩饭剩菜,厨子收了肉市的猪肝、猪心、猪肺、羊肚子,血糊糊地切成小块往半空扔,狼狗就窜丈高叼。狼狗胃口好,一餐要食几斤心肝肺脏。丑镇有钱人家喂着的狼狗从东北购得,配的是野狼种,狼性足,得一只要花费主人不少钱,有钱的人是不在乎的,8千1万元买一只半老的狼狗,他们会觉得身价陡增。“真正的狼狗呢,和长白山野狼交配得的。”向客人介绍时,脸上有一种自豪感。

古有打狗要看主家面,与丑镇人打交道,都不可忽视犬面。走近木栅门,大狗嚯地站起,铁链子牵着,“汪,汪”叫得令人畏缩发毛,生人便知道,这是有钱人家,见过主人,忙点了头、哈了腰。历朝历代有钱人都是老爷呀!都得受人尊重呀!一边的狗却更有了威风。

到底是狗仗人势,还是人仗狗脸,在丑镇很难分得清。丑镇人说法更乱,“谁谁家养一只狼狗人一样高,神气着呢!”大家知道这是有钱人家。或者“谁谁真有钱,竟养了只狼狗,它娘和长白山野狼交配的,狼性足着呢。”说给自己丈夫听,意思是你没一点狠,和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真没劲,明明有取笑的味道。如琴就常常用这种口气取笑狗丑。狗丑也养狗,不过是荒滩野芦苇乱交配的草狗,便宜着呢,上丑巷常常见乡下老汉高腰篮子一背十几条,一袋红糖、两斤细盐就能随意挑一条。

丑镇的光棍汉也养狗。狗福养的狗叫豹,豹是雄性,老在紫芬留下的母毛娃娃狗屁股下边嗅来嗅去,狗福看见心烦,一脚踢去,骂道:“杂种美你呢,连娇嫩的毛娃娃狗都敢碰。”一下就想起了紫芬,怎么一走就是半年呢,电视新闻都播发了公安局长判刑的消息,怎么这单薄女子楞没有音讯。如此想着,心里倒有了几分烦恼。翻身颠倒睡不着,黑漆漆的夜里,听到南巷的新婚夫妇在家里放着匡匡嚓匡嚓调情取乐,扔下一颗烟头,喝着角落里自家养的拐子黑狗豹(一条腿是春天里与茶花巷母狗交配时,被牵猪郎的黄骚胡子一铁镢打瘸的)。黑狗领了主人的命,霍地冲到巷口,对着天狂吠乱叫,一只狗叫,便有了第二只、第三只……大片的狗吠声,硬是把一个静岑的小镇搅得嘈杂,纷乱。

茶花巷也是条支巷,光棍狗福本来就是见不得狗起操的主,这回正夜长心苦,满心浮躁,辗转难眠,便趿了拖鞋,索性开门倚在巷角抽烟。不远处的路灯下,三五只精力充沛的雄狗,围攻着一对交配得难解难分的狗狂吠,那一对作情丑物左右作着防御,舌根哼哼嗤嗤响着,不知是快活得发泄,还是受惊后的害羞。狗福养的花豹狗腿瘸,没争到发性母狗的份,闻到主人的气息,精神陡增,想要在主人面前争回尊严,一跳丈高。光棍汉看不下去,骂了句:“操!狗日的,不给操乱吠甚,能让尿憋死。”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缩回脖子,“咣”扣了门,躺倒床上,想着动物丑东西也有一时交欢之爱,自己却夜夜孤单,伤感情绪陡生,禁不住哽咽嗟啜,一闭眼,眼前却有雾一般气体飘过,雾中竟走来一个个裸身女子,都是平日里丑镇深巷走出的美女子。突然,有一个不走了,披着薄如蝉翼的一袭白衣,站在光棍床前笑,一手自解衣裙,露出两只白得耀眼的奶子,就像当年梅河借看到的如琴奶子,狗福还清楚看到光身美女子的奶头一点红。光棍汉看着是长丑巷包工头红兵的续弦女子小翠,又象多日不见的紫芬,光棍汉惊慌,美女子却笑道:“狗福哥的心思我知道,妹是奶你身子来了。”光棍汉寻思,这妇人真精,连自己平日里想法都知道,心里不安,却作不了早已硬蹦的根儿主,陡然摸到那硬棍,一下子进入了美妙绝伦的境地,再也无法自拔,三下二下地上下着,心里就有了妙不可言的快活,一时如云雾飘游,很快射出一滩粘液,吁了长气,仍要搂抱美女子时,却双手抱了枕头,心中好生蹊跷,一翻身醒来,感觉满手滑腻沾液,明白这番好事原来南柯一梦,想起梦都这般清晰,如此真实,不由惊愕得张口结舌,倒后悔醒了,睁着眼睛生痛,又想了一通刚才的好事,惨惨一笑,起身出门,残月还在半空,一二颗星星隐在屋脊的怪兽处私语,整个巷子都没有奶身女子的声息,连狗影也消失了。复返屋,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消,心仍在激情作跳,疑心自己得了怪病,才又怀恨看了狗的交配,生出非分想法。

丑镇出贼。外贼是偷不了丑镇一草一木的。前几年,上海滩一名偷不信此言,与人下了赌码进丑镇,丑镇的凶狗老远闻到了生人的气息,堵在巷口,血盆大口尖牙利齿“汪汪”咬,名贼在巷内东撞西跌摸不了出口,丑镇人将大麻袋套住巷口,等着外贼往里钻。可怜名躁一时的贼人,轻而易举被丑镇人装进大麻袋里,送到了公安局。

丑镇家贼难防。一窝窝地像灭不绝的老鼠。拔了别家菜地上几棵青菜、萝卜的黑丑巷狗炮,丑镇人不唤他贼,丑镇人说,小虫吃,大虫吃,一样吃。丑镇人称这种贼叫虫。

丑镇有一种食肉类贼。这类家贼活得滋润,隔三差五解个馋,瞄准哪家院里的鸡鹅鸭鸽,磨一弯细月钩,套上只小青蛙或青菜虫,一头攥紧线头,老远将饵料扔过别家院内,禽儿眼疾,一扬脖子吞了饵料,铁钩夹住禽喉咙,家禽拼命扑蹬却发不出声来,这边便收过线头,取了活物,抱回自家院,放血,剖腹,烧毛,炖得一锅鲜,香味就转悠在深巷子里。早年狗丑、狗福俩关系死死的浪人就常做这等丑事。丑镇的孩童鼻子灵,闻到香味,吸着鼻子围了过来,一脸馋相,含得十指发白,盯着汩汩发泡的锅儿不走。贼儿心软,在冒着白气的锅内舀了一碗,半生不熟地你一块我一块和丑镇孩童分食着,吃得开心。孩童容易满足,嘴里吃了一块,手里捏了一块,回家报给了娘,妇人得知禽肉来处,暗叹不妙,抓了一把谷子喝着院里零闲的家禽清点, 左一遍右一遍横一通竖一通数来数去少了一只。妇人便急燎燎赶到偷鸡贼门上质问,贼儿也不抵赖,笑吟吟地分辨说:“莫要张扬,莫要张扬,是你院里的家禽嘴巴馋,先吃了我的食。”妇人一时语噎,脸清白,蹩回巷口支着腰骂:“我回家要跪太阳的,吃我家的禽要生毒疮长恶瘤的。”白日青天,跪太阳诅咒是丑镇骂人最恶毒的方法,贼儿也不回恼,跟上前,小声慎言道:“快别恶诅毒咒,青天白日,怕诅语灵验,你家小子狗顺倒也吃了几块肉嘞。”妇人哑言,眼色黯然,回院子抓了鸡毛掸子抽着馋嘴巴儿子的屁股一条条青紫。如此一来,做爷爷的不满意了,活生生地把儿媳骂得憋气。丑镇有一种贼专门偷人,这种贼多指女人。丑镇的男人偷女人不叫偷,叫轧、姘、嫖。强奸案件在丑镇却从未发生过,因为这里的男人女人有自己的生活秩序和游戏规则。

丑镇不会偷男人的女人被暗里称作“瘪娘。”瘪娘在丑镇通常是没人瞧得起的丑女人。她们常以邋遢或猥琐的形象出现在丑镇。无从考证丑镇女人偷男人的准确历史,但从丑镇一些没了正经的老人嘴里讲述丑镇野史中可以露出端倪:“相传春秋末期,伍子胥从楚奔吴,途经丑镇,饥渴难忍,时遇击帛缥纱史贞女,子胥乞讨,得腹饱,来精气,复向史女乞奶其身,颠鸾倒凤之时,子胥许诺来日东山再起,定回丑镇接史女回府正娶封其诰命夫人,隔日,子胥上路却不认账,反一再嘱托史女不可漏露其丑镇一夜风流,史女为表不失信于困境中英雄,遂返身自尽于江中。”原本一桩妇人偷男人的艳史,嗨!偏偏到了县志上却省去了史女为子胥一夜奶身细节。单有了美女救英雄之壮举,这当然是传说。当年丑镇偷人的女人是有标记的,她头发皆梳得油光可鉴,站在镇上电影院门口眼睛溜溜直打转,靠近一闻,却是一股浓浓菜油味。黑丑巷狗炮家养的黑母猪发情叫啸,狗炮老婆抱珍,请黄骚胡子的白猪给黑母猪配种,黄骚胡子的白猪郎犊牛样壮,黑母猪情到深处身软,白猪郎老找不准黑母猪的门洞,黄骚胡子撩情,让抱珍帮忙。白猪郎和黑母猪事毕,抱珍却余兴未尽,掀翻黄骚胡子自己占了主要位置。那一回黄骚胡子大伤元气,病卧数日,抱珍心惭,买了许多营养品去看他,后来丑镇人拿狗炮开玩笑说狗炮是母猪配种,折了夫人赔了钱,──丑镇母猪配种是要付钱的。

丑镇偷得名堂最大的数是见鬼巷狗丑的老婆如琴。如琴风流,丑镇皆知。新婚头年,丑镇巷口就见她一个人敢穿不带肩的腿边开叉口旗袍,悉悉嗦嗦地走过丑镇三大巷,两边店面里的姑娘小伙能看到半个圆臀直闪,一位小伙子说的玄,他说他看到了如琴的三角裤叉是桃红色,旁边一位小伙子不信,俩人在一药铺门争了起来,惹来一大堆看客。如琴也挤进去看热闹,听明争吵原委,竟笑着起哄让两年轻后生在三元酒家赌一桌酒席。两年轻后生来了兴致,答应赌码的条件只要如琴当众撩了旗袍,如琴二话没说撩了前摆又撩后摆。绷得紧贴的桃红色三角裤叉兀现众人眼前。嗨!这回轮到众人看如琴热闹,围观的老人啧啧啧嘴里叹着伤风败俗,眼睛却盯着如琴裸腿,就差一点没把直淌眼屎的眼珠子睁破,如琴却毫无羞色,竟让胆大一点的后生捏了把大腿。事情当日就传到胡二拐和珍婆耳里,珍婆本来就对这个风流儿媳妇左右不顺,听了这等丑事,气血冲脑,救护车开到半路就咽了气。胡二拐家丧气未消,如琴却又在丑镇爆出新闻。一日,见鬼巷胡二拐家门口停了一部小汽车,走下一个年过六旬,腰杆硬朗的老者,一看就晓得是个大干部,一件灰色干部装,粒粒铜扣子熠熠发光,一双圆口布鞋,露出粗纱的袜子。他是来找如琴公公胡二拐的,他在1970年的一个运动中犯了错误,被人从浙江省的一个市委书记的位置上揪下来,发配到邻省丑镇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时,中央文件虽然规定运动不能跨地区跨行业。但发配教育犯了错误的领导是否可以跨省,中央没有明确表示。市委书记当年就住在见鬼巷的胡二拐家。那年头胡二拐一家虽吃了上顿顾不了下顿,却偷偷养了母鸡产蛋给他补身子,为此胡二拐被丑镇揪出个资本主义尾巴,整了个半死不活,还摔断了条腿。市委书记复出后,当了两年浙江的官,调到江苏这边当大官,他又怎能忘记他危难时喂过鸡蛋的胡二拐。刚调江苏上任不久,就抽空来丑镇寻他的救命恩人,没想到他的恩人胡二拐的日子竟过得这般艰难苦闷,大官儿不胜唏嘘,竟还掉出泪来,一时伤感至极,眼睛发呆失去重心,一旁的如琴眼敏手捷张双臂扶了过来。大官儿支走随行的县长、镇长、秘书、司机一拨人,只留了胡二拐和如琴(如琴的丈夫狗丑一早出门走村闯户收酒瓶常几日不归)搀扶着在他落难时生活过的地方走走。晚饭时陪同的县长过来请首长回宾馆下榻,首长说想在当年住过的小院再住一晚,县长见小院脏兮兮的怕首长会传染疾病,又请,再请。首长发火:“你们这些年轻干部就是官僚作风,不走进百姓家庭深入体验,怎知民情。”话语满含爱民之心。县长吓得退缩,只指示县公安局加强丑镇夜间防范,公安局的同志哪敢轻视,局长亲自挂帅,在胡二拐屋前院后密布岗哨。他们先是听到首长和如琴轻声说话,以为首长了解民情,后来听到首长的喘息,以为首长打呼噜,再后来听到如琴的哼声和床第的咣当声,局长命令撤退,却没一个敢说出在胡二拐家窗前听到的声音。首长第二天走的时候,指着如琴对县长说:“这个女同志工作能力不错哇!提拔任用干部要唯才是举哇!”这结论当然是首长一夜疲劳体验得来的!首长回省城没几天,如琴便调到丑镇当了团委书记。不久又调到县妇联任县妇联主任。如今已坐在副县长的位上。如琴和省里首长一夜风流的事在丑镇妇人嘴里越传越离谱。如琴当了丑镇最大的女官,却没主动跟狗丑离婚,只是一年也来不了一回丑镇与狗丑同居,没离也像离了样。狗丑不允,几度赶到县衙,要求离婚。狗丑和如琴也算自由恋爱,他们离婚也文明,没打没闹,协议上签个字。这样的离婚方式在丑镇还是头一遭。

丑镇男人虽恨女人偷人陋习,但心里却有另一种想法,若能偷成如琴的名堂,也不乏荣耀。丑镇弹丸之地,当然出不了杨玉环偷皇帝阿公的大女贼的,丑镇男人、女人皆无此野心。

近年,丑镇悄然嫁进一个个外地婆婆。

丑镇人管外省嫁过来的媳妇叫外地婆婆。

这种叫法并非世俗意义上对长辈妇女的尊称,它多少含有些鄙视意味。这里的外地婆婆大都来自云贵高原、四川、两湖和广西等省份的一些贫困山区。每年5月,第一场黄梅雨过境,天空稍一放晴,远远的乡野麦垅间,便能瞧见一片头巾、彩帕、草帽,花一样在青黄起伏的麦海间活动着……外地婆婆采撷着一路野花杂草,拉开嗓门喊:“开镰呀收麦啰!哟嗬嗬!光棍的哥呀!你莫误了时机啰,抢先先哟!女子蒸哪热馒饽!嗬嘿嘿哟!揣在怀里焐哟!”丑镇人称这种女子为走麦道女子。

丑镇有规矩,请麦道女子开镰,麦主要出村震一串响炮。一路吆喊而来的麦道女子临近村口,听不到响炮传来,知道丑镇麦主不着急,她们开不了镰,才换了新的麦垅走去。

丑镇娶外地婆婆的男人都要花钱的,少则千儿800块钱,多则三五千块钱。

谷雨刚过,立夏还早,站三郎桥上远看梅河两岸麦田一片青波碧浪。急着想娶外地婆婆的狗丑,怀里揣着收酒瓶得的花花票子,将那串过大年留下的响炮放在灶堂间烘得发燥,一日三五次地将脖子伸到三郎桥,两只耳朵竖得呼呼直跳,打探着麦道女子音讯。

响炮震得耳根发痒,喝了主人家端到镇口的甜枣茶水,麦道女子并不要紧开镰。带头的大婶要随主人去麦田看看麦穗长的成色。成色差稗秧多,揉一把手里一搓颗粒象黑菜籽那样蔫的田块,她们要价高,且要先付钱后开镰。麦道女子将麦儿收好扬净,也不喝你一碗茶水,别上镰刀就走人,无论你怎样挽留都无济于事,麦主追着跑过去,领头大婶会凶狠地扬着明晃晃的镰刀,“呸,呸!看你把麦宝都拾掇啥样,就知你是浪人坯子,别毁了咱麦道姑娘吧!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要领回一个外地婆婆作媳妇的丑镇光棍泄了气。

也有精明的麦主会蹲在麦垅边,两只贼溜溜的眼睛盯在开镰麦道女子欢蹦蹦的胸前扫来扫去,瞅准了,乘你去河边小树林里脱了裤子,蹶起圆鼓鼓的屁股解便时,窜上去把事情搞成功了,等麦道女子提了裤子跑到领头大婶那儿告状时,麦主早嘻嘻笑着坐在麦垅边的草地上给领头的大婶点着钱。狗丑就是这种的麦主。

麦道女子离开丑镇时,流动的队伍中已少了一方花帕或一顶草帽,而丑镇某巷会多一个外地婆婆。

丑镇娶外地婆婆的男人对自己的媳妇普遍存在戒心。麦道女子中曾出现赢利为目的骗婚丑剧,女子们预先计划好,留下来陪麦主睡了一晚的麦道女子骗麦主有贵重东西给同行的麦道女子捎走了,大哥能不信?我都是你的人了。她赶上麦道女子队伍后,便会随着姐妹的连夜兼程,越走越远,黄鹤一去不复返,落下新郎空守新房。

也有麦主通知了亲朋好友一路堵了回来的。丑镇男人不打女人,他们会乘逃跑的外地婆婆睡得熟烂时,剃掉你的长发,剃你个光头,女人没了头发是没法出门的。被剃的外地婆婆也不敢告公安,你告男人拐卖妇女,丑镇男人倒先告你骗取钱财。挨到第二年,光头的外地婆婆长出了头发,也学了半儿楞瞪的丑镇方言。十里之外的外地婆婆来丑镇相聚,女人们叽叽喳喳围着渐渐显露肚皮的新外地婆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边急煞了管计划生育的妇女干部,他担心挺着圆鼓鼓肚皮走过小巷的外地婆婆在娘家早有合法丈夫及子女,落户后,为丑镇光棍再生一男半女,得一笔私攒钱后,撂下新生崽崽一走了之。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计生干部,对这种违法犯罪的重婚行为愤愤鸣不平,无奈丑镇男人丢了老婆却不着急,更不告发,倒像早与外地婆婆达成某种默契,他们只是拼命挣钱,悄悄收藏一串更长的鞭炮。富有经验地侍弄了块麦田,日出盼日落,日落盼天黑,单等着来年五月麦收季节,再留麦道女子,再生儿育女,如此恶性循环,计生干部只得抱怨计生工作难哇! 要多难有多难!

更为恼火的还是丑镇的治安民警小龚,外地婆婆驻留丑镇不久,紧跟找上门的三亲四戚,甚至外地婆婆原配丈夫(丑镇男人却被掩着耳目,大凡发案后外地婆婆交代材料中,才露了原配丈夫的马脚),一大堆男人。那些男人走出寨前,总揣着美好心愿,她们想象中妹嫁的地方乡镇工业发达; 挣钱会像家乡上山拣石头那样容易,梦寐着挣到一大把钱后,再返乡盖房娶媳妇。来后方知,丑镇找不到事干,整日里闲得发慌的主儿满巷地串着,更况丑镇人天生鄙视外来人。外省男人来后一年半载找不到挣钱活儿是常有的事,空闲着一堆大男人在妹家白吃白住难免会遭白眼,空着双手返乡,又恐遭了乡人讥笑。他们白日里躺一横睡大觉,黑夜里却睁着一双焦躁发狂的黑眼珠子,精力过剩地在丑镇巷里乱窜,丑镇的狗熟悉了他们气息,也不吠。那帮外地男人一闪一灭地正吸着劣等烟叶间,一个恶念在烟光中冒出,夜半当地派出所接到报案,某某巷某某家遭蒙面抢劫,甚至伤及性命。小龚管着集镇,接到报案自然第一个冲出,他人长得胖──没办法吃水都胖。到发案现场,早就喘不过气来,难免有了怨意。

39岁的离异光棍狗丑,请一帮麦道女子收了梅溪滩三亩田小麦,领回了相中的17岁麦道女子紫水作媳妇。

紫水家住黔东高原靠乌江的一个叫苦竹坝的山沟沟里,碧青的乌江流到苦竹坝时青得发紫,爹娘就唤她叫紫水。

狗丑一口气捧出5000元收麦费(这在丑镇算价高的户主),领头的麦道大婶收了2000元作媒子费,紫水走出山寨全仗了领头大婶供吃、供住,收钱时领头大婶心安理得。余下3000元钱紫水邮回了苦竹坝。紫水心善,叮嘱哥买条牲口,种好山沟里的烤烟,娶门媳妇,省得看见寨子里公狗母狗交配发燥。紫水孝顺,叮嘱爹娘备两副棺木(娘家还兴着土葬)。

紫水做新娘时,还是只吊在青藤上未熟的青瓜瓜,蒂上结着毛绒绒的花。狗丑摸着她麦芽刚冒尖的胸脯,又摸她光板板的下身。狗丑突然惊讶地叫出了声:“紫水你是祸水呀!”

紫水惊骇不已。

“你是白虎星投胎呢!不长毛的女子都是白虎星投胎,”狗丑脸色吓人,又说:“娶到白虎星要克夫克子的,这样的女子怎不是祸呢?”

紫水吓得魂飞,黑暗里紧揽了狗丑不放,狗丑乘势富有经验地把紫水压在了胯下。屋里有了响动,巷子里的狗便咬了起来。

狗丑和如琴离婚后曾娶过两个外地婆婆,前两个外地婆婆都趁狗丑外出收酒瓶时,劫了家中值钱的物什,溜得无影无踪。紫水是狗丑娶的第三位外地婆婆,老远走来,还以为谁家读初中的女生呢。狗丑第一位外地婆婆留下一子,取名狗子。狗丑指着紫水哄狗子叫娘,叫了娘给冰糖吃,狗子瞪着怪怪的眼睛看得紫水心里发毛,狗子像小强盗掀着紫水的上衣在胸脯上乱摸乱抓,紫水痒得难受,扬起巴掌吓狗子。

狗子撒娇哇哇在地上打着滚哭,说他亲娘让他摸着奶奶困觉觉。

儿子一闹,狗丑便对紫水发怪,他实在没把紫水当成妻子(至少当时),狗丑捉了紫水的双手,鼓励狗子干他想干的事。小家伙有爹撑腰来了精神,抹了眼泪,两只小手抓着紫水的奶尖头,咯咯笑得开心,抓了一阵倒嫌紫水奶子不如他娘柔软,趴在紫水身上,张开小嘴,用小牙齿咬得紫水乳头一口口地吃吸起来。尖利的牙齿将紫水乳头咬得血红布丝,紫水痛得嗷嗷直叫,狗丑才松了手,将余兴未尽的狗子抱一边,对紫水说:“狗子把你当娘呢,这叫感情投资,一声娘不是那么好叫的。”

紫水小时候也做过娘。她抱着块石圪瘩在怀里,小手儿轻拍着石圪瘩:“崽崽乖,崽崽亲,吃了奶奶睡觉觉。”紫水撩了衣服喂奶时,石圪瘩不咬她,静静地依在她怀里睡得甜。紫水这时想着童年的游戏,合着眼睛却睡不着觉,心里却有了苦,两颗泪仿佛由心尖流到眼眶的沙子,刺得眼睛生痛。

紫水最害怕天黑,紫水受不了狗丑每天夜里折磨,狗丑要了紫水后,懒得去侍弄三亩麦地,他也再不走远路干收酒瓶的活了,怕紫水也跑了,他白天跟着镇上搬家队干杂活儿,混两闲钱打发日子。没揽着活时,便趿了双拖鞋,让儿子狗子骑在他肩上,乐颠颠往巷子里热闹地方钻。一到晚上光去身子,露出圆溜溜的肉疙瘩,趴在紫水身上有着永远使不完的劲道。

这边床铺被弄得吱嘎作响,那边睡不着的狗丑他爹胡二拐听得发毛。珍婆去世后,老人家因为大官帮忙,每月领到700元生活补助,日子倒也滋润,温饱思淫,这句话放在70多岁的老人身上同样在理,这不前年和扁担河对岸的贾老太就好上了。却一直遭到双方子女的反对,原因是双方子女都不愿白白养活一个多余老人,为此胡二拐心里一直憋着怨气,逢人便说自己儿子狗丑的不孝。胡二拐拖了鞋起床,并不开灯、锅、碗、瓢、盖黑灯瞎火摸到啥物砸啥物,乒乓咣当声深夜传在巷里,惊醒两隔壁邻居。邻居还以为狗丑家深夜遭劫。邻居好心纷纷走出自家厢房打探。

狗丑正深入其中,不愿贸然退出,嘴里答着好心的邻居:“没贼,没贼,狗儿打碎了泡菜罐,啧啧……”连连赶狗。

隔壁的狗丑他爹胡二拐也骂“公狗、母狗打架了呢,俩畜生也不顾及躺在里屋睡不着的老人,不割掉它那根,是夜夜不会安妥的。”

邻居得到答复,才放心地一盏盏灭了灯。丑镇才又复平静,躲在暗处的“黑狗”像贼一样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独自忙碌了一个时辰,“哇”地吐出最后一滴黄水,死一般地倒一边睡去。

一日两只黑鸟栖在梅河边小杉树枯枝上叫个不停,丑镇秋天过去,冬天很快来了。

紫水本打算在丑镇开花结果的。没想这年冬天,狗丑在帮人家搬家时,取主人家阳台上盆花,腿一发软,咕咚从阳台上摔下来,命虽保住了,可摔成了瘫痪。狗丑最关心他胯下的玩意,他叱着紫水取热毛巾焐,用手搓,甚至迫紫水用嘴吸,可怜那玩意始终不得坚强。

瘫子狗丑虽一月得200多元低保。可与一家四口四张嘴,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有外地婆婆同情紫水,凑了钱让紫水有多远逃多远。

狗丑发现了紫水逃跑,喝着儿子狗子去茶花巷找来狗福。狗丑虽为黄骚胡子家的狗交配,打过狗福的豹,但在丑镇倒也数他俩关系最贴。

狗丑求狗福连夜沿梅河将紫水追回。狗福虽长相丑陋倒也菩萨心肠,见朋友伤心,抬了两腿就追出去。

赶了30多里到安徽地界,狗福在一间废庙追上紫水,紫水跪着求狗福放条生路,一边哭着诉了自己在狗丑家遭遇。并许诺只要放她条生路,她愿在废庙让狗福玩,玩一夜都成。狗福为难,一边是可怜兮兮的弱女子,一边是关系死死的朋友。

狗福没有为难紫水,他要了一束紫水的头发,算作向朋友交差,嘱紫水连夜上路。

紫水离开了丑镇,可这越走越远的路竟何时才是尽头呢。

狗福想。偏又想起了紫芬。这弱女子没了依托的男人,能活成啥样呢。

这件事后来有了结果,长丑巷的包工头红兵一日在省城的中山南路逛,迎面撞见了紫芬挽着一中年胖子拐进一精品屋购物。红兵上前招呼,原以为紫芬碰见丑镇人会有几分亲切,紫芬却不认红兵。红兵进一步提示道:你的毛娃娃狗还在狗福哥那儿看着呢,狗福哥挺记挂你的。没想紫芬叫过商场保安称红兵骚扰妇女。保安把红兵当作流氓关了起来。这事红兵回丑镇没告诉狗福,他知道说了狗福也不信。

长丑巷石匠老七狗的儿子黑狗不学无术,整日逛东街溜西街。

黑狗小时候也光着腚子在懒汉河里摸鱼捕虾,也帮狗福、狗丑在痴婆子河里摸河蚌,为胡二拐冒充老军医开的诊所提供药引子,帮狗福、狗丑贴专治妇病的黄色广告提过浆桶。后来黑狗去了县城读高中,读完高中又去当了兵。

黑狗好结朋交友,尤喜下层人物,整天沿丑镇闲悠,见熟人一聊半日,偶又喜酒,便和熟人一把花生米,三两老白干,唾沫飞扬海阔天空。一日在长丑巷酒兴正浓,几辆警车呼啸而过,探头张望, 知丑镇要创省卫生镇,嫌长丑巷妓女的纪念碑伤风败俗,影响丑镇形象,欲毁之,重树史贞女救伍子胥的纪念碑。因遭镇民反对,几经交涉未果后,今日县公安配合强行拆毁。黑狗平生喜热闹,放了酒杯前往探究,见正有几个耄耋老人抱着石碑啜嗟不已。旁边联防队员都把橡胶警棍举过肩,警察们亮出了绳子和手铐,显示着威严和决心。指挥行动的是副县长如琴(她管着城镇建设)。如琴一声令下,轰轰地开过一辆推土机,老人们发出了一片破碎的呐喊,眼看推土机就要撞上蹲石碑边的老人,围观的人群开始了骚动,丑镇几个胆儿小的女人,不忍目睹即将发生的流血事件,别过脸,将头埋在身后男人的胸里,几个蹲石碑边老人的后代急了眼,跳上推土机,欲揪司机,一时长丑巷哭爹叫娘,一片嘈杂混乱。推土机司机“嘎”地停了车,钻到了警车边的民警中间。这回轮到民警和联防队员吃惊了,一个个木呆着脸,你看我,我看你,又都盯着现场指挥的女县长如琴。如琴涨红了脸,不知所措。

见状,丑镇乡人张狂,刚才抱了石碑的贾老太,更来了精神,竟跳到如琴面前,手指戳着如琴,放肆地说:“十几个妓女救了几万条丑镇人的性命该是英雄,倒嫌给妓女树碑丢丑镇的脸,那种光靠跟男人睡觉往上窜的女人却抛头露面,怎不知给丑镇丢脸。”

围观的丑镇人知道贾老太在骂如琴,哄笑。如琴脸白一阵青一阵,旁边一民警见一糟老太骂了副县长,巴结的机会来了,三步二步窜过去要揪老太上警车。现场“哗”地静了下来。

这时黑狗见人堆间溜走一人,心生好奇,随尾而去,追上一瞅果然是黄腊狗。黑狗生气,责问黄腊狗,孬种,凭什么女儿在贾老太面前使威却不作拦。黄腊狗倒不气恼,拉了黑狗一边小巷低声说: “女县长作难不了贾老太,凭啥?你这书呆子倒忘了,贾老太是如琴的亲婶子呢。”

果然听见身后的女县长喝退了民警,钻进小车,一溜烟走了。

作者简介:

黑凝,本名张俊,男,1968年4月出生于濑水滩涂泥草屋。1987年参军,曾文工团创作员,2001年春参加江苏省作协青年作家读书班。1988年起以山莓子、夏子等笔名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近百万字,并多次获省级、国家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