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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天(小说)

2012-04-29老于头

翠苑 2012年2期
关键词:仇富兄弟俩哥哥

梅富强睁开眼,隔着暗花的玻璃看着窗外,感受到一点一点的白从蓝黑的天幕里缓慢地向外渗透蔓延,知道将要4点半了,一拗腰,坐了起来。枕头边,矿泉水的瓶中,还留有小半的水,是昨天剩下的,拿过来,抿抿嘴,扭开盖子,一仰头,咕咕碌碌,似饮琼浆,把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双胞胎哥哥繁荣惊醒了,富强忙把瓶子递过去,看着哥哥把剩下的水喝完,才开口问道:“判决执行了吗?”

繁荣用双手托住左腿,艰难地翻了个身,把面孔朝向弟弟:“昨天先送了1万元来,还有3万元下半年分期付。对了,今天还去吗?”

富强回答:“最后一天了,再去碰碰运气吧。”

繁荣说道:“实在找不到就考研究生吧。”

富强想起了裤子口袋里的那封信,回了一句:“再说吧。哎,梅婶说的亲事怎么样了?”

一直谈的对象在瘸腿之后歇了,不久前,隔壁的梅婶来说媒,邻近的周庄,有家独女,名叫周洁,父亲是个工头。但姑娘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腿不便,长相也差,所以。

繁荣随口回答:“谈着呢。”

富强转移了话题:“钱拿到了,就把房子修修,有感觉就早点结婚吧。”

繁荣心里就是没感觉,嘴里说的是:“我的事你别操心了。”

富强看哥哥情绪低落,知道触到了他心底的痛处,默默起身,来到了父亲住的东厢房。

一进房门,一股的怪味冲鼻而来,不自觉地咳了几声,把父亲惊醒了,忙过去问道:“昨天没吐吧?”

两年前的春天,一向体健的父亲突然吐血,急诊送到了医院,检查后被告之,父亲有家族性的乙肝病史,已经进展到了肝硬化,所以才并发胃出血。两周前,父亲再次吐血,再不肯去住院,只是请赤脚医生春生,打了几针止血的针,不规则地吃了点中药。

父亲哼了几声,用微弱的声音回答道;“没有。强啊,今天还去吗?”

富强点点头,看父亲想闭眼了,轻手轻脚地退到堂前,挑起水桶,往门外走去。走了一半,停住了脚,对房里的父亲说道:“你再睡会,今天就别去上班了。”

父亲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晚上尽量早点回来,你哥哥的钱赔来了,我叫他去斩刀肉回来。”

富强停了停,没说话,心里一缩,出了大门。

太阳没出以前,梅庄的空气充满着甜津津、绿莹莹的味道,充满着希望,这是记忆里的味道。现在的梅庄,到处充斥着怪味,就像陈年的沼气池发出的气味。富强挑着水桶,走到土路尽头,转了个弯,来到大路,不远处就是父亲工作的工厂,一家专门生产杀虫剂的化工厂,沼气味就是从那厂里绵绵阵阵散发而来的。

梅庄位于县城的西南方向,是这个苏南县城唯一的地处丘陵的乡镇。今年正逢大旱,春天到现在还没下一滴雨。附近的水库都干涸见底了,村里的井也都滴水不出,富强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相邻的乡镇去挑一担井水回来。

水到家,装满缸,快6点了,太阳还没出来,父亲已经不在家了。富强来到灶屋间,打开碗柜,找到几只冷粽子,就着冷水,狼吞虎咽地咬了起来。吃到一半,猛然停住,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犹豫了半天,还是来到自己和哥哥的房里。

繁荣还在睡他的回笼觉,被弟弟的脚步声惊醒了:“怎么啦?”

富强右手拿着吃剩的粽子,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口袋里的手上,捏着一封信,那信笺的质地非常精良,捏一捏,都能感受到由此传来的一种富贵气息。信的内容更令人蓬勃和振奋,但他不愿意跟哥哥明说,因此,嗫嚅了半天,没出声。

繁荣见此情形,倒有点紧张了,他抬起头:“你讲话啊?”

富强强作镇定,这才开口:“昨天谈了一个单位,今天去面试,如果合适的话,试用期一个月,要500块钱押金。”

繁荣如释重负:“你早说啊,现在单位都兴这个规矩。”

藏好哥哥给的500块钱,来到客厅,拿了几只冷粽子,一只装满冷水的矿泉水瓶,和另一只空的矿泉水瓶,一起放进自行车车兜里。那里面已经放了一只布包,包里是他的应聘资料。一切准备就绪,富强以一种混杂着滋味的心情上路了。

西客站到了。和往常一样,他停好车,拿上车兜里所有的东西,来到厕所。厕所无人,小便池里的水却不间断地流着,流得富强的心直抖。看看无人,先来到洗手池,把带来的另一只饮料瓶装满水,放好。自己低歪下头,嘴就着水龙头,喝了个水饱。出了厕所,来到候车室,放好自己的东西,坐稳,这才拿出带来的粽子,不急不忙地啃了起来。大屏幕的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是:7∶31,人才交流中心要到9点才开门,梅富强舒服地叹了口气,正好歇歇。

候车室里渐渐热闹起来了,广播响个不停,播报着将要出发的地点和时间,人群一会聚,一会散,来来往往,神色匆忙。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唯独梅富强,心里不知道最终的目的地会在何方。

5岁那年,一直没有踪迹的母亲,突然回到家中。正在野地里玩泥的两个孩子被邻居叫回家,一进家门,就被一阵过于浓烈的香气熏呆了。那女人五颜六色的头发,白得晃眼的脸,红得刺目的唇,以及坐在那里交替不停的摇腿,给富强留下了强烈印象。倒是她的模样,至今也想不起来。一见兄弟俩,他先问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知道答案后,一把抱住富强,号啕大哭起来,把小小的富强吓得全身直抖。

奶奶一下冲过去,要夺那女人怀里的富强,两个女人凶神恶煞口不择言地吵了起来。从两人的争吵中得知,母亲临产的时候,哥哥繁荣先出来,弟弟富强一直出不来,宫缩无力,出血很多。输了很多血,最后没办法,做了子宫切除术之后,才保全了母子俩的性命。

这次回来,她是和父亲离婚的,所有的东西她都不要,两个孩子她要带走一个,点名要带走弟弟富强。

父亲的身旁坐着一位老头,他的名字叫律师,正在小声地和父亲商讨着什么。

两个孩子紧紧挨着,手别在后面,一人扒着一边门框,似乎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处境,一声都不敢响。父亲沉默着,间歇着叹口气,看看繁荣,再看看富强,谁也不舍得。奶奶和母亲吵累了,又回过头来骂父亲,说当初谈的时候,就讲过父亲,晓得这女人厉害,你是驾不住的,就是不听劝啊,只图长得好看,结果……。律师还在低声地说着什么,父亲看着那张纸,就是不肯签字。是秋天的黄昏,还是春天的黄昏,富强已经记不清楚了。太阳在自己家房屋的西面,已经在缓缓下垂了。远处的山、树、云,近处的屋、井、草,都慢慢地变着颜色,渐渐暗淡无光了。最后决定抽签,是律师的主意。

抽签的结果,依然是繁荣跟父亲,富强跟母亲。结果一出来,富强立刻大哭大闹起来,富强一哭,繁荣也跟着哭了起来,繁荣一哭,父亲也跟着哭了起来。富强一只手拽住父亲的手,一只手拽住繁荣的手,任你拽拉也不肯松开。记得是那律师的原话:小弟弟,跟着你妈妈,你可以进城的,进了城,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这又脏又臭的乡下有什么好的?

富强根本无法回忆自己当时的反应,到底说了什么,或者是做了什么,都没有印象。但最终的结果是明确的,富强选择和哥哥繁荣一起,继续跟着父亲和奶奶,生活在熟悉自在的乡村。母亲很伤心,也真狠心,对父亲说,如果不让她带走孩子,她就不付一分的赡养费。父亲没有犹豫,立刻签了字。

9点没到,富强已来到了人才交流中心。

人才交流中心设在劳动局的大院内,此时已经人头攒动了。太阳很亮很辣,直杵杵地照着每一个内心焦躁的人。在一个名为“强民农村服务公司”的招聘点前,梅富强把自己XX农业大学的毕业证书、个人简历和毕业论文一起递过去,那招聘人员看得很仔细,看完后,摇摇头,惋惜地说道:我们农服公司主要是为农民增收服务的,是指粮食以外的其他经济作物。现在种植传统的经济作物不赚钱,很遗憾。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如果还不能找到工作的话,就意味着要失业了。他隐隐有些懊悔,当初在大学里,老师就跟他说过,像他这样的专业,最好到中西部的农业大省去找工作,四川那边曾经有人到学校来招人,看过富强的资料,对他很感兴趣,希望他过去。富强自己不肯,他要回故乡,他要回报父亲和哥哥。

富强在自觉和不自觉间,呆傻缓慢地步出喧闹的院子,远远地离开人才交流中心,来到一静僻的角落里,环顾四周无人,这才再一次从左侧的裤子口袋里,拿出那封来信。

富强:你好!我是富仁,你的老同学,自从我们为了寻找工作提前放假后,就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心里十分牵挂你。不知道你寻找工作顺利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在省城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是在一家农资公司做推销员,推销一种植物生长激素,主要是用于蔬菜的生长。公司是合资企业,有自己的生产工厂和属于自己的品牌,待遇不错,还缺人手,尤其是需要像我们学农的专业人材,因此我向公司推荐了你,因为你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他们已经同意了。你只要带500块钱的押金,就可以来上班了。工资每月两千,然后再以每月的推销产品的份额提成,我每月都能拿到3000多块钱,希望你接信后能尽快来省城,那时,我们同学又可以一起愉快地生活和工作在一起了。

落款是:你的老同学,仇富仁,时间是一周前。

大学四年里,能称得上朋友的,只有仇富仁。记得大三那年冬天,自己患了“上呼吸道感染”,高热不退,上铺的仇富仁晚饭都顾不上吃,帮自己到医院去配药,回到宿舍,给自己倒水喂药。第二天不能去上课,是他为自己做的笔记。自己对他也不差,家里带到学校的任何食品,都是一起分享。自己的家乡产茶叶,尤其是绿茶,质量不错。出生在苏北的仇富仁非常喜欢喝绿茶,每年的谷雨后清明前,自己都会从家乡带几斤上好的绿茶送他。

富强再一次来到西站,这里有去省城的汽车,半个小时就有一班。车票是11点的,富强买好票,想了半天,还是打了一个电话回去。没敢打哥哥手机,打的是隔壁梅婶的电话,要她转告哥哥,自己将去省城联系工作,也许要几天,请放心,并委托哥哥多多照顾父亲。打完这个电话,又按照信里的号码打了电话给仇富仁,那边的仇富仁一听是富强的声音,先是一愣,随后显得非常兴奋,关照他路上当心。

车到省城已经是下午2点多了,一出汽车站,就看到了富仁,比五月初分手时胖了一些,也白了一些。

知道富强还没吃饭,富仁忙领着富强来到一家小面馆,请他吃了一碗牛肉面。看着富强吃得津津有味,富仁一直微笑着,眼中满是同情。等富强抚摸肚子了,富仁这才起身,带着富强去转车。一路上,富仁仔仔细细地询问了富强寻找工作的全过程,一再惋惜富强的遭遇,并对这个社会各个方面的不公和腐败,进行了无情的谩骂和诅咒,这让富强的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聊到最后,富仁说要帮富强保管他的资料,包括那500块钱的押金,富强想也没想,同意了。

去北郊的路不好,颠簸得厉害。公共汽车整整花了一个小时,才到站。也只是远远地看到厂房的身影,步行过去还要半小时,跟着富仁来到工厂,门口的门卫问了半天,看看富强,小声地和富仁说着什么。富强借此机会,故意留意了一下,没看到厂牌和厂名,富强这时有些疑惑了:这什么厂啊?怎么连厂名都没有?

进了厂,富强就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富仁笑了:“这个牌子的生长素,是美国的产品,还没拿到国内的生产许可证,所以工厂是不能挂牌子的。也因为市面上不允许公开出售,所以才需要招一帮懂专业的人做销售,这些都是商业秘密。千万不要跟外人说,懂了吧。”

富仁领着富强,走过一排厂房,确实有怪怪的化工味道,从里面传了出来。厂房后面是一个宽阔的操场,走过操场,面前是一幢孤零零的高楼,他告诉富强,休息和培训的地方在五楼,也就是这幢楼的顶层。说完陪着富强往楼上爬,没有电梯。到了顶楼,来到一间全通的大房间,有几百个平方,迎面扑来一股臭哄哄的怪味,里面大概有100人左右,男男女女,都和自己年龄相仿,正在群情激昂地讨论着什么,彼此之间的声音几乎都不能相闻。这样炎热的天气,房间居然没装空调,就顶上吊着十几盏电扇,在呼呼地转着。

富仁把富强领到一张席子面前,对他说:“公司刚开始运作,条件差了点,你虽然是我老同学,我也只能一视同仁。”

晚饭是一碗汤面,漂着几张黄色的青菜叶子,没有油,发着怪味。晚饭之前,消失了片刻的富仁出现在房间的最前面,领着大家喊口号,那口号居然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多快好省地把公司建设成为世界一流的公司。

喊完口号,大家开始喝汤。富强看四周的其他人都喝得声音很大,边喝还高声争论着什么,精力异常充沛。富强喝完汤面,根本不饱,四周也没有熟悉的人,只好准备睡觉。翻翻随身带的东西,洗漱的用具一样没有,就一块破毛巾。想找富仁继续聊聊,却看不到他的踪影了。

第二天一早,富强醒了,是被热醒的,看看朦朦的天,大概快5点了,口渴得要命,拿起自己带来的两只矿泉水瓶,去卫生间装满水,自己也喝了个水饱。正舒服呢,突然铃声大作,睡在地下的人都醒了,立刻起身,洗漱,下楼,排队,来到楼下,已经有两个穿军装的人在喊口令了,一百多人排成四列,在口令的号召下,开始了晨跑。晨跑将近半个小时,比在家挑水还累。因为跑步中的花样频出,且口号不停。跑步倒不累,喊口号就喊累了。富强只好边跑边喝水。早饭是一个硬梆梆的馒头和一碗可以照见人脸的稀饭。早饭后有业务的人就排队外出了,每队都有专门的领队。像富强这样新来的业务员,就在顶楼上课,上课的老师就是仇富仁。

才分手几个月,仇富仁的口才变得非常了得,这让富强十分惊讶。他开门见山:现在的社会是商业社会,商业社会要取得成功的第一条件,就是要迅速得到商机。商机越小,市场越大。商机越大,市场越小。这话怎么理解?譬如某个新的商品,它的功能和用途还没有被很多人知道,你先知道了,那么,你手中掌握的可能的市场就越大。如果很多人知道了,那么,你手中掌握的可能的市场就越小。所以,我们公司有句口号,当你想到了,我们已经知道了;当你知道了,我们已经做到了;当你做到了,我们已经成功了。譬如,我们公司目前生产的“STRONG”牌生长素,知道它的人很少,你们都是掌握这一商机的第一人,换句话说,你们手中都掌握着无限大的市场空间。剩下的任务,就是如何把可能变成肯定,把虚幻变成现实。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

接下来的课程,就是仇富仁的提问。问得最多的问题是:你想不想成为有钱人?你能不能吃得起苦中苦?如果一个机会摆在了你的面前,只要你跟自己的亲朋好友说句善意的谎言就可以有钱了,你愿意不愿意?你会怎样去做?

午饭是米饭,清汤和肥肉片炒白菜,富强去得晚,就剩下了米饭和汤。下午继续上课,仇富仁拿出产品来了,一大包里装着10小包,小包上印的字,是“STRONG”牌的生长素,翻译成中文,居然叫“富强”牌生长素。说明书的广告词写的是,不管什么绿叶的植物,尤其是蔬菜,只要用上它,保管生长茂盛,获得丰收,富强昌盛。这一小包人民币是15元,一大包就是150元。说着就叫梅富强的名字了,因为他先交了押金,就可以先领三大包的生长素。如果你能发展到熟悉的人买你的产品,可以优惠,而你自己可以拿到他人销售的10%。富强听到这里,陡然想起一个名词:传销。

富强正要开口提问,仇富仁说话了。他给富强两个解释:一是,生长素是有具体用途的产品,而一般的传销产品是一些没具体作用的物品;二是,传销是以发展下线为主要手段的,而生长素的销售不需要你发展下线,只是当你自己觉得可以信赖的时候,你可以劝家人来一起发财而已;三是,搞传销是限制人生自由的,这里是可以自由进出的。如果你一旦觉得不想呆下去,就可以离开,押金可以退还的。

还有,富仁笑着对富强说:“我们是老同学了,那么多年的感情了,我会骗你吗?”

第三天,富强就开始外出推销起“富强”牌的生长素了。

因为生长素只是农村使用的产品,因此,富强要去推销产品的地方,都是周围的农村,距离就不近,每天一早就要起床,坐公车或者中巴下乡,一家一户地上门推销。正是夏日,饥饿还能忍受,口渴的程度前所未有。每天一早带了两瓶自来水,一上午就喝完了。下午都是每家每户要水喝。第一天跑下来,一包没卖出去,到晚上,口不渴了,饿得前心贴后背。三天跑下来,还是一包都没有卖出去,人倒比来时瘦了好几斤。吃不好,睡不好,当然不行。晚上到单位,就去找仇富仁商量。仇富仁住在六楼小阁楼里,也没空调,就一张床,一台电扇。来工厂快一周,还是第一次来富仁的宿舍。两个人就坐在床上,先聊起了大学的情景。那时,两个人都一样的贫穷和自卑,但却拥有不一样的快乐和向往。而且,两人之间的关系,真正称得上是纯洁的友谊,丝毫没有戒蒂和杯葛。现在呢。

听了富强的来意,仇富仁先是不说话,犹豫了半天,才出了个主意。他的建议是,不如写信回家,叫家里再拿点钱来,你多买点生长素,带回家去卖。因为省城的竞争毕竟激烈,而县城那边这个牌子的生长素还没有,算是垄断。不愿意上门直接推销的话,也可以搞个门面,做做买卖。公司可以考虑发个专营店的证书。仇富仁还说,如果你怕来回奔波,你写封信,我替你回一趟你的家,也可以。富强心想天这么热,富仁还这么热心,真不枉同学一场。当即写了封信给哥哥,信里简单地说了几句,其他的事情就都拜托富仁了。

信写完,富仁走了。当晚,富强忽然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总觉得心脏缺了一壁,无论如何用力都跳不正常,他想家了,想父亲的病,想哥哥的腿和哥哥的亲事,想起自己来到省城后,一直没打电话回家,家里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猛然觉得自己这一趟的省城之行,非常的鲁莽,满心只想着能一夜暴富,回报父亲和哥哥,因为他们为自己付出得太多了。可是,唉,也不知道仇富仁回家会怎么样传话呢。富强在患得患失之间,一夜没睡。

天一亮,照例是晨跑,刚跑了一圈,突然,厂房的大门被一群人冲开了,进来的人都身穿制服,是公安的制服,后面还跟着很多的老百姓,富强看到冲在最前面的,正是自己的瘸腿哥哥:梅繁荣。

昨天傍晚,一直焦急等待富强消息的父亲和哥哥,接待了仇富仁,他拿着富强的信和他的毕业证书,以及全部的应聘资料,并把富强在省城的工作情况做了简单的介绍。信里,富强只是说需要钱再买些生长素,仇富仁就把生长素的情况做了全面的介绍,并保证一旦富强在县城把牌子做出去,可以让富强在县城设立“富强牌生长素”的专营店,那时的利润可说一本万利。

繁荣和父亲被仇富仁的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加上仇富仁和富强的关系非同一般,也就没多想,把刚刚赔偿来的1万块钱,拿出5000块钱给了仇富仁。富仁拿了钱,不肯吃晚饭,只推说怕富强焦急,要连夜赶回省城,并把富强的毕业证书和应聘的资料都留给了繁荣。

等仇富仁一走,繁荣开始有点不安了。这不安的来源,就在于仇富仁留下的毕业证书和应聘资料。连忙把梅婶请来,把情况说明,自己要连夜赶到省城去,父亲就委托梅婶照看。到了省城,繁荣不辨东西,只得去派出所报案,把自己知道的一点情况全部说了。

富强一听,转身就往楼上跑,他知道仇富仁的住处,他要找仇富仁说个明白,最重要的是,要把被他骗去的钱要回来。富强跑得飞快,繁荣和一群警察也跟着他跑上了楼。到了六楼顶上,仇富仁正带好东西出门呢,迎面一看是富强,转身往后就跑。后面并没出路,跑到顶就是铁丝做的围栏。富仁只得转回身,手护背包,看着富强,目光由凶悍渐渐转为软弱,富强一下冲上去,要抢他身上背的小包,两个人就在六楼的围栏边扭打了起来。那围栏并不很高,富强和富仁都是一米七五的个子,这一扭打用的劲都很大,身体一下就歪出了围栏。冲在最前面的繁荣连抢带拽,只拉脱了富强右脚的一只凉鞋。

富强醒来时,感觉自己躺在床上,第一眼看到的是繁荣那焦急的脸,摸摸全身,除了头有点痛,没有伤处。问起富仁,说正在抢救呢,头着地,深度昏迷,也许有生命危险。正奇怪自己为何没事,蹲在脚边帮他穿鞋的繁荣告诉他,两个人往下掉的过程中,在三楼,被雨篷阻了一阻,减去了一半的坠力,落地时,是富仁在下面,富强在他上面。

医生过来检查了富强,没查出什么器质性的问题,要求留院观察,富强有心事,坚决要求出院。就这样,富强瘸着右腿,繁荣瘸着左退,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随着警察来到派出所,警察在做了笔录之后告诉他们,因为当事人仇富仁还没醒,所以钱财等物品暂时不能发还。兄弟俩可以先回家,留了繁荣的手机号码,有事再联系。富强一听,5000元啊!晕了过去。

梅富强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坐上了回县城的汽车上的。

车两边的景物飞速地向后奔去,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向自己的大脑冲来。两旁的太阳穴“扑通扑通”响个不歇,头随着“扑通”声一阵一阵地刺痛。胃一直在返酸,恶心不止。低下头,看见自己肿胀的右踝关节,又看见繁荣左侧的伤腿,心里的悔恨向肢体不断地蔓延,那悔恨充斥着自己的每一个细胞,又转变成另一种情绪,再回输到自己的大脑:没用的东西,还是大学生呢,这么简单的骗局你都上当,哥哥的舍命钱都被你糟蹋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去死吧,去死吧!

繁荣的手机响了:“啊是繁荣啊,我是梅婶啊,你在哪里啊?喔,在车上,回来啦,告诉你啊,你爸爸大吐血,已经送到医院了,你们到了城里就直接去医院,不要再下乡了。病情啊?电话里说不清楚,到了医院就知道了。”

繁荣的脸色立刻就严峻了,他跑到驾驶员的身旁,把情况作了说明,希望车能开快点,司机同意了。

一对小夫妻,一直就坐在他们的后边,那妻子大概忍不住了,小声地对丈夫说:“你看,明明是双胞胎,怎么会都是瘸子呢?”

富强的脑子“轰”的一声,这句话来回撞击着两耳的鼓膜,震得自己头脑昏昏沉沉,心里苦涩一片,哇哇哇哇,呕吐不止。

母亲离开家后,单身的父亲一直未娶。父亲自己呢,一直惦记着那个“好看的妖精”(奶奶的原话)。初中毕业那年,奶奶病故了,家里就剩下了三个男人。那几年靠着家里的5亩多田,辛苦一点,多下点工夫在田里,总算还能糊得过去,混个温饱。到弟兄俩高考那年夏天,村里征用了他们家的田地,还有附近几十户人家的田地,用来建化工厂——就是现在的那家生产杀虫剂的化工厂。具体补贴的办法是,一亩田给500块钱,5亩田镇村两级一次性补贴了2500块钱。村民们当然不愿意,就去争取。争也没用,镇政府的文件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发到了各家各户。父亲在村里一向有威望,所以村民们就委托他去和村委,镇政府以及工厂去谈判,并且写了一封申诉信,全村的村民集体签了名。事情僵了几个月,对方看情形不妙,就私下和父亲交涉,请他不要带头,并答应安排他进化工厂做临时工,一个月给几百块钱。此时,两个孩子已经拿到了成绩单,都达到了本科的分数线,繁荣比富强还高十几分。父亲前思后想,为了孩子的前途,作了妥协。

四年前的夏天和今年一样,炎热难耐,连树上的知了都叫不动声,叫一歇停一歇。空气紧张得像拉了线的手雷,一触即发。附近几条河塘的水也几近干涸,村里的井水还能维持全村的生活用水。记得是一个傍晚,就是在家门口的井台边,两个人在洗衣服,哥哥繁荣做的决定: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去找工作,让弟弟富强上。繁荣的理由是:他比弟弟聪明,身体比弟弟强壮,到社会上找到工作的机会比弟弟多。繁荣还有一个理由,做哥哥从小担当得多,性格比弟弟好,偏于外向,善于和人打交道。弟弟性格较为内向和自闭,适合静梵的生活,譬如读书。

富强当然不愿意,兄弟俩争了很久,最后还是父亲拿的主意:抓阄。阄是父亲喝酒的下酒菜:毛豆,父亲随手抓了一只毛豆,盖到了酒杯下面,说,如果是双节的,繁荣去读。如果是单节的,富强去读。掀开酒杯,是单节。

县医院的布局像个迷宫,使许多生命已经绝望的患者心里也看不到希望。富强和繁荣,左转右拐,才来到父亲住院的地方,县医院的感染科。

兄弟俩来到病床前,父亲脸色青白,两边的颧骨突得很高,似乎还衬着血丝印在里面。鼻腔插着氧气管,口腔插着三腔管,嘴唇紫白,呼吸急促,双目紧闭,神智不清。身上衣裳敞着,肋骨根根可见,两腿蜷着,只见皮骨,几乎无肉。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和平时记忆中的父亲整整缩了一圈,消瘦得不敢相认。兄弟俩一见此情此景,眼泪都流了出来。

兄弟俩先谢了梅婶、春生以及其他的村民。送走他们,再去向医生了解病情。从昨晚下半夜2点发病到现在,父亲已经吐血三次,每次都将近七八百毫升,几乎是人体血容量的一半了。已经输血两千毫升,并无好转,依旧在昏迷中。昨晚来住院时,一共才缴了2000块钱,输血的钱都不够,今天早晨的费用就已经3000多块钱了,已经欠费了。目前首要的任务是缴钱,钱不到位,治疗就很难了。问到具体的愈后,医生的话很明确,希望不大,即使有希望,那费用极大,保守的估计要四五万块钱。

繁荣答应立刻回家拿钱,本来腿伤赔到1万元,被仇富仁骗去了5000元,还剩下5000元。去了一趟父亲工作的化工厂,想央求几个救命的钱。一听是他们的父亲生病了,那厂里的老板突然翻起了旧帐,说要不是他父亲曾经带头闹事,工厂早投产几个月,赚的钱更多。因此,钱没要到,还被保安推搡了几下,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这样,傍晚繁荣再回到医院的时候,只带了5000块钱回来。脸上带了伤,脸色就更难看了。繁荣一放脸,富强心里就更难受了。

为了更好地照顾父亲,富强决定自己守上半夜,让繁荣先睡。真是累了,陪护的床又小又软,躺着极不舒服,而繁荣一躺到床上就开始打鼾,一阵高一阵低,病房的走廊里都是鼾声的回音。富强看看父亲,看看繁荣,眼泪悄悄地流满了面颊。半夜2点左右,父亲突然稍稍动了动身体,眼睛有似睁非睁的模样,富强忙把哥哥叫醒,一个大睁眼,一个眯糊眼,视线都盯着一个方向——父亲的双眼。

这一来再也没有睡意了,轻手轻脚地来到病房门外,来到院子里,看看四周无人了,就找了棵树,背靠树干,席地而坐。

富强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终于可以说了:“哥哥,我怎么会那么笨的?”

繁荣知道弟弟心里充满着愤怒和委屈,还有伤心和自责,因此,话不能太重,顿了顿:“老话说的,不要气,只要记。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以后不再犯就好了。”

繁荣用手敲敲左腿,富强见状,忙挪过去,靠着哥哥,帮他捶腿。左腿因为伤过,肌肉明显是松的,富强敲着敲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刚才你睡着了,我陪着父亲,自己从头到尾想了想我的人生,做什么都不成,选什么都不对,还总是害着自己人跟着受罪,哥哥,你说,我是不是天生的命就不好啊?”

繁荣很坚定地反驳道:“你怎么没看你做成的事呢?譬如,你已经大学本科毕业了啊,这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啊。有很多人一生中,唯一的遗憾,就是没上过大学呢!”

一提大学,富强心里更窝心。哥哥为了自己能上大学,牺牲了自己的前程。又想到仇富仁,想起两人在大学的纯洁的友谊,想到了远在省人民医院的他,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这样一想,又觉得仇富仁还是值得同情的,那么,到底是谁错了呢?真的是命!

富强想想:“这个大学如果是你去读就好了!”

繁荣说了:“如果的话,谁也不敢说。要说如果,如果你小时候跟了母亲进了城,也许现在更好呢?”

心里一乱,手上的劲就大了,繁荣“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富强忙缩手。繁荣知道弟弟也累了,就对他说:“我睡过一觉了,不早了,爸爸我来陪,你睡会吧。明天我去找新生,想想办法,再弄点钱回来。医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第二天一早主任医师查房的时候,还算认真仔细,得出的结论却是:没希望了,回家吧。

回家?兄弟俩愣在了一边。

那主任看看繁荣,看看富强,面色平静:是的,确诊是肝癌。

后面加了一句:你们自己跟病人作决定。

兄弟俩来到院内的空地上,抱头痛哭。父亲虽然神智不清,但回家的决定一定是要通过父亲的,谁去说呢?怎么去和他老人家说呢?

10点多钟的时候,父亲突然醒了,也不呕血了,兄弟俩有点暗喜。但是,不到中午,父亲的肚子越拱越高,医生的解释是:并发腹水了。

繁荣在院子里转了无数个圈之后,突然对弟弟说:“我有办法了,可能晚点回来,你跟医生说,药先用起来,钱今晚一定到位。”

在使用了一支5克的蛋白和小剂量的利尿剂之后,父亲那臌胀的腹部稍稍减轻了一点,他停止了呻吟,很吃力地问富强:“繁荣呢?”。

大概晚上10点左右,繁荣回来了,带来了1万元现金。顾不得擦汗,先问父亲的病情,富强一一做了汇报。回到病房,兄弟俩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富强想问哥哥钱的来历,却发现繁荣已经睡着了。

临晨的时候,父亲突然醒了,兄弟俩开心得不得了,父亲很吃力地对他们说:“带我回家去。”

兄弟俩正要开口,父亲手摇摇:“不要劝我,我知道这次过不去。回家死总比死在医院好,魂留在家里,我死后才能保佑你们啊。”

下午2点左右,120救护车把父亲送到集镇。

今天的集镇一反常态,炎热的天气下人比往常多了许多,询问才知道,今天要人工降雨,县里和市里气象站的人正在勘察地形,指导武警战士架炮。农村人谁也没见过人工降雨,听到消息,都不顾炎热到集镇上来看热闹。见到救护车,就有好奇和熟悉的人围了过来,一看是兄弟俩,知道是他们的父亲回来了。有人说了:国兴一辈子没享过福,小的才大学毕业,自己却生了大病,苦命啊。也有人说:不错了,你看看,临了临了,两个儿子都很孝顺,我们以后躺在床上,只怕倒口水给你的人都没有。

到家的土路太窄,“依维柯”过不去,兄弟俩就去借了一辆手推的板车,把父亲轻轻移到板车上,躺平,两人一前一后,推起父亲向家走去。繁荣腿不好,走在板车前面,两眼巡视着,看到碍路的东西就蹲下身去,把大块的石头和砖块捡掉,为板车能平稳地前行扫清路障。富强负责推车,边推车边看路,还要不时地看看父亲的表情和脸色。

刚走了十几步,父亲又开始呻吟了,兄弟俩忙停住板车围到父亲身边,父亲露出一种从没有过的表情,既像难受,又像羞涩:“钱,还有吗?嘴有点馋肉了。”

繁荣连忙去集镇的市场,斩了两斤肉,考虑到父亲的病,不能进食硬物,就全部用轧肉机轧碎了,准备回去做肉丸。和父亲一说,父亲的眼里竟有了微笑:“肉丸啊,好好,倒象是过年了。”

父亲这一说,兄弟俩鼻子酸酸的,忙低头推车。

3点多钟,应该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但正像气象台预测的那样,今天下午3点以后,会有大片的带雨云团经过本县上空,这是进行人工降雨的最佳时机。天气渐渐地阴沉下来,天上的乌云快速地疾驰着,阳光时断时续从云中探出头来,偶尔炫耀一下。富强推着板车,崎岖的土路唤起了富强的回忆,那是每年的秋收之后,父亲到集镇卖完了稻子,手里有了点钱,心情无比愉快。回家的路上,也是推着板车,车上坐的是自己和繁荣。那个季节的阳光一律灿烂,父亲推着板车晃啊悠啊,嘴里会哼着不着调的歌曲,是当时的流行歌曲,《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路不平,父亲的歌也不平,旋律七上八下的,逗得兄弟俩捧腹大笑。父亲见此情形,有时还故意哼错了调,可内心的幸福显露无遗。车一抖,兄弟俩在车上随之一抖,父亲的歌曲也随之发出颤音。那是多么美妙的颤音啊!

富强正心里细细想着往事,父亲突然叫兄弟俩停车,一看,已经来到那家化工厂的门口了。以为父亲有什么大事,一看父亲,正闭着眼,聚着力,好一会,开口了,声音不大,急忙着,连贯着,生怕一停就说不下去的感觉:“那厂的身底下,原来有一个小塘,我第一次看到你母亲,就在那塘边。她的家在9队,我们是8队,她每天回家要从我们门前过的。我当时就呆住了,心想,要是能娶到她做老婆,那多好啊。你爷爷死得早,我是你奶奶带大的,心野惯了,人又小,做事不会顾后果。每天一有空就等在路边,她每天从门前过三次,我就上去和她搭话,不管她理不理我,我总是笑嘻嘻的。半年下来,你母亲就被我追上了。奶奶知道了,不愿意,说那么漂亮的女人到我们穷家来,肯定呆不长的。我哪里肯信,心想,只要我肯吃苦,她肯吃苦,日子肯定能过好。娶进门才知道,你母亲根本不是肯吃苦的人,我想,那我就自己多吃点苦吧。没想到生你们的时候,会遇到那样的事情,身体受了大伤,心里再也不肯原谅我。我也没怪她,知道这辈子欠她的太多了,我也不让她出力,心想,我就多出点力气吧,就当多养一个老人。等你们一断奶,她说想出去打工,还动员我和她一起出去,我就为难了。那时家里确实穷,真的是几个月吃不上肉的。但是,你奶奶怎么办?你奶奶年轻时吃了很多苦,再把你们兄弟俩丢给她带,我心里不忍啊。奶奶听说了,就和你母亲对骂开了,我夹在中间啊,日子难过啊。僵了很长时间,你母亲一气,就自己走了,连信也不给一个。我当时想,你母亲跟着我确实没过上好日子,还伤了身体,走就走吧。我心里也明白,她回来的希望是不大了,但终归盼着能回心转意的。后来,想想人这一生啊,真是的,唉!”

父亲话说完,开始点头样呼吸,兄弟俩忙过去抚胸拍背,气息才平缓过来。怕父亲会痛,余下的路,走得很慢。快到家了,父亲的呻吟却越来越响,兄弟俩眼见着父亲的肚子又高高地臌了起来,一到家,安置好父亲,富强就去赤脚医生家请春生,繁荣去灶屋间生火做肉丸。

春生来到家里,一看父亲的情形,再看医院的病历,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他来到灶屋间,小声地和兄弟俩说:“看病情恐怕熬不过去了。”

房里传来父亲时断时续的呻吟,兄弟俩恳求春生打一针止痛针,春生答应了,打针的时候,父亲对他们说:“你们忙你们的,我哼我的,哼哼舒服。”

富强在房里,坐在父亲一旁,用手轻抚臌胀的腹部,帮助父亲减轻痛苦。繁荣再次来到灶屋间,水已经开了。轧好的碎肉里,酒葱姜盐味精等等的佐料全部放好和好,只要用手把碎肉捏成圆圆的丸子,往水里一烫,就成了肉丸子了。

此时,繁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的手上全是碎肉,就叫房里的富强来听电话,富强摁下接听键,只听了一句,面色就白了,直到对方挂机,也没转过神来。繁荣忙靠过来,追问内容,富强轻轻地咕了一句:“富仁死了。”顿顿,又补了一句:“要我明天去省城。”

富强心里有点闷闷的,呼吸不畅通,头晕晕的,有一种濒死的感觉。

房里的父亲又哼了,繁荣重重地接了一句:“富强,别这样,爸爸看到了更难过。”

富强一听,靠在墙上闭闭眼,再用手抹抹脸,强做平静,进了父亲的房间。

天近黄昏了,集镇那边闹哄哄的声音陆续传来,大概就要放炮了。此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梅婶,先到房里看望了父亲,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再来到灶屋间,声音小了很多:“繁荣啊,今天女方的父亲来了,就在我家,说起了定亲酒和亲事,还提了一个新条件,想招你入赘,说你已经同意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就是昨晚,在医院的繁荣万般无奈之际,想到了正在相处的女朋友。坐车加赶路,到周庄女方家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对方一听是繁荣的父亲病重,二话没说,拿出了1万块钱。又询问了家里的基本情况,说着说着,女方的父亲提了一句:不如入赘我家吧。

还有一句,如果愿意入赘的话,结婚的一切费用都由女方来。当时繁荣只说了一句考虑考虑,就急急忙忙往医院赶了,没想到女方的父亲心这么急,手这么快。

繁荣的眼睛盯着锅里的肉丸,对梅婶说道:“婶婶,你看我家里现在这样的情况,哪里有心情去谈这事呢?你帮我去推一推,等父亲的病稍微好点再谈婚事,好吗?”

梅婶觉得被削了面子,声音不知觉就高了:“繁荣啊,不是婶婶说你,这么点小事,你过去点个头或者摇个头不就行了?你一向是爽快的人,怎么变得小里小气的?我知道,你从心里是不想做招女婿的,要是换了我,做招女婿有什么不好?你招了,家里的负担就减了一半,你做了招女婿,家里还有富强撑着门面呢,又不是要你关门头”

说话的声音响了点,惊动了房间里的父亲,繁荣先熄了火,陪着梅婶来到父亲的房里,把情况一说,父亲哼哼了半天,才聚起全部的力气,对繁荣说:“荣啊,爸爸没本事,你长到这么大,一点也没能帮得上你,还拖累你。你去吧,过得去行了。你记住,我们这样的家是没有选择的,女方愿意招你的话,你就答应吧,别管我和强。”

说到最后,父亲居然抬起干枯的左手,向外挥了一挥,这番话说完,已近虚脱了闭起了双眼,睡着了一样,不再哼哼。

集镇的哄闹更响了,可以听到有人在吵嚷:“放炮了,要放炮了。”

富强目送着,等繁荣跟梅婶离开视线了才回过神来,闻到了一阵香气,想起了锅里的肉丸子,应该熟了吧。此时,外面传来“咚咚咚”的响声,很沉闷的那种,随后就听到“噼噼叭叭”一阵雨点砸地的声响,随即听得集镇那边哄闹声越发响亮了,夹杂着兴高采烈的叫喊声:“下雨啰,下雨啰!”

房间里,父亲忽然有了略高的声音;“强,你进来。”

富强立刻跑步进了房间,一眼看到父亲的双目居然精光湛湛,有点不可思议,忙伏身过去,父亲说道:“有雨了吗,你背我起来,我要出去看看。”

富强明显地晃了一晃,以为听错了,没敢行动,父亲有些不耐烦了:“你背我啊。”

富强急忙连蹲带抻地把父亲背在背上,父亲说:“走,到门外去。”

富强一边从命,一边心里发酸,父亲的分量,连一对空桶都不及。门外,雨点还稀疏着,集镇那边稍大些。父亲伏在富强背上,放低语声:“走,去集镇!”

富强此刻没有犹豫,也不管雨点的密集稀疏,甩开大步向集镇走去,上了石子路,父亲又说了:“强,跑起来!”

富强没领会父亲的意思,父亲又低低加了一句:“你跑起来颠颠的,我肚皮会舒服点。”

富强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隐在雨水中一起落地,发尽全力奔跑起来。伏在背上的父亲发出幸福的叹息,富强更加卖力,和着雨点敲打地面的节奏,越跑越流畅,父亲长长地嗳出一串粗气,提高了半分音,说道:“强,唱起来。”

此刻已经跑过了石子路,来到了通往集镇的水泥路面,雨水比刚才更大更密了,两旁的店面有躲雨的人,看到父子俩如此乖张的举动,大惑不解。父亲见富强没声音,独自先开口了:“天上一颗星,地上一颗钉,叮叮当当挂油瓶……”

这是奶奶教的童谣,富强一边发力奔跑,一边紧和着父亲的歌声,眼泪无止无休。

父亲命令道:“强,不要停,唱起来。”

富强急转弯,换了一首,还是奶奶教的:“早起呢,红枣笃白粥,中饭呢,焐烂肉,夜饭呢,红酒喝喝,皮蛋剥剥……”

集镇就在眼前了。大雨如倾泻的水库,势不可挡,无边的声浪中,夹杂着同样无边的人声,富强的歌声几不可闻。富强渐渐地觉察到,右肩上父亲的头在加重,一直顶着自己下背的隆腹,缓缓地瘪塌了,无力了。富强忙倏地止步,回头高喊:“爸爸,爸爸。”

父亲双眼闭着,面带微笑,嘴唇动了动,似在咏叹,含义莫测。富强连忙掉头,向家的方向奋力奔跑,一边跑,一边唱着莫名的歌词: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我问燕子它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作者简介:

老于头,1967年生人,现居江苏金坛。医生,业余爱好文学创作。在《天涯》等期刊发表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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