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围墙的公园
2012-04-29徐建华
徐建华
82岁的物理学家娶个28岁的美丽新娘,说是上帝送给他的礼物。台湾作家李敖说:没一个老头不喜欢这礼物……颜陵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网上眩目的新闻,很不熟练地移动鼠标,想搜索出相应视频,最好还带点五颜六色的,可是他倍感沮丧。眼睛老花还带散光,电脑前待上一时半刻就视觉疲劳。他腾出左手揉揉,仍感到影像模糊头晕目眩,无可奈何地关闭电脑,捧上紫砂茶壶踱到客厅。
客厅空空荡荡,夕阳如回光返照透过迎风飘荡的轻薄窗纱,红彤彤照见雪白墙面上一幅半身肖像。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遗像,医生说血压太高随时可能千古。他仰望肖像不愿相信医生的话,肖像上他额头宽广、鼻梁挺直、仪表堂堂、少有的美男子。还目光炯炯,头发乌黑光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足够健壮。但不敢掉以轻心,医生的话代表科学,肖像是请人画的,画师把他艺术化了。他扭转腰探过身子看正对防盗门的照妖镜,尽量将脸凑近圆圆镜面,如同透视自己。镜中除额头密布抬头纹、眼角密布鱼尾纹,看不出明显衰老迹象。可是,他自言自语:不服老不行啊!他轻柔摩挲手中紫砂壶,对着壶嘴嗞一口,茶水已经凉了,继续捧在手把玩。这壶在他手头把玩30多年,表皮已摩挲出厚实包浆,几乎能当文物。有人出价10万元买他没卖,那时他是副县长,有人就想方设法买他紫砂壶。
窗外传来红色歌曲的高亢旋律,不用看就知道楼下广场舞开始了。他抬腕看手表,隐隐感到不安:一个多小时不回来,说是出门打酱油,是不是经不起诱惑跳舞去了?妻子原来是幼儿园老师,长袖善舞,当上县教育局股长才不跳舞,主要是找不到舞伴。妻子说年轻的自己吃不消,年老的对方吃不消,年岁差不多的谣言吃不消!难道退休后反而找到舞伴了?颜陵生瞥见餐桌上一款艳丽的手机,生气地皱起眉头:还那德性,不带手机就免得被打搅!
起身俯瞰窗下京杭大运河,他勾起了一缕诗情,抬头远望,楼房高高低低起伏不平,高楼间低矮的群房屋顶色彩斑斓,夕阳下犹如烟波浩淼中的海市蜃楼,扰动他心头无限遐想。他回转身去卧室,脱下宽松睡袍,一丝不苟地穿上西装。他只要出门就衣冠楚楚,还顺手往裤兜揣入小袋牛肉干。
走出门厅,几幢高层公寓拔地而起。他左右张望,像迷失在都市丛林,不知去哪好。应该说想找妻子:打酱油需要一个多小时吗?却又意识到自己有点无聊,其实想暗中跟踪,究竟干什么去了?他并非像年轻人担心妻子红杏出墙,几十年的夫妻出墙了也要回来。他担心妻子发生意外,身边没有子女,全靠两人相濡以沫。
他走上河滨公园,林阴道上人来人往。他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看上去像是散步。其实眼睛一直左右逡巡,很想看到熟悉面孔,很想听人叫颜县长。他像被人遗忘的明星恨不能胸口贴上县长的标签。他不想混同于一般老百姓,至今还西装笔挺、气度雍容,然而他面对的都是陌生目光,他轻轻叹息。
退休前领导找他谈话,说他为人与他简历一样干净。不知这是表扬还是挖苦?他大学毕业在县政府当秘书,然后当秘书股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副县长,仅仅是办公室从楼下到楼上。所做的工作也差不多,无非做些既无损害又无意义的事,说些既有人听又没人当真的话。所不同的是,以前人家要他怎么做、怎么说;后来变成他要人家怎么做、怎么说。工作30多年他简历确实干净,像钢珠滚过水泥路面,几乎没留痕迹,好像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直到组织上需要他退休,才回头想:有什么值得光荣的?虽说也算副处级干部,退休后谁当他副处级?老干部局偶尔组织一次活动他从不参加,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无非清算恩怨、纠结是非,至多再次发出人走茶凉的哀叹。这样的哀叹除了让人感到世态炎凉,感觉不到任何兴奋。
他想换一个环境、换一种活法,起码能让自己再度兴奋,否则像倒计时一天比一天接近生命终点。退休后他坚决离开熟悉的县城,来市里寻求机会。他在市区熟人虽多朋友很少,主要是没圈子,几乎不跟人私下来往。当副县长时人家背后叫他清水县长,不知那是褒扬还是嘲讽?他确实算得上清廉,但并非“节操坚刚”想当清官,而是缺少贪官的胆量气魄。
花丛窸窸窣窣响,随即听到“喵”一声。他见一只小花猫若隐若现,便“喵喵”模仿猫叫,小花猫趴下前肢翘起屁股,警惕地注视他。他摸出裤兜里的牛肉干,不吸烟、不喝酒,他的唯一不良嗜好就是嚼牛肉干。他小心翼翼地抛出一片,小花猫仔细打量,感到没有危险才用前爪按住诱人的裸肉,唇不露齿,像绅士吃西餐。吃过了,小花猫优雅地舔舔嘴唇,举起前爪揩揩脸,脚步轻盈地跑过来。颜陵生再拈一片牛肉干,举在手“喵喵”逗,不给小花猫抓住。小花猫连续跳跃几次被逗急了,直接跳上他膝盖,再攀爬到他肩膀,把他手臂当横生树枝。他突然松手,小花猫掉在草地……逗来逗去也不给小花猫吃上,他感到趣味盎然,小花猫也乐此不疲。
叔叔行行好……背后传来柔声恳求,像出现在耳边的燕语莺啼。颜陵生悚然回头,面前一团白色光影,一阵浓香扑面而来。颜陵生眨了眨眼,面前女人很年轻,没穿外套,白色桃领羊绒衫,露出领口雪白脖子。双腿修长,亭亭玉立,弹力牛仔裤勒出优美曲线。妆容过分浓艳,她不正眼看人,目光飘荡,手中牵条狗,一边瞟向狗,一边瞟向颜陵生,再次发出燕语莺啼:小宝贝,请叔叔行行好,让我们过去吧……颜陵生呼吸急促,有点透不过气,他扭头看路面,林中小路狭窄但未阻挡通行。他象征性地缩紧双腿,女人说:小宝贝,谢谢叔叔。却不急于通过,她像发现了秘密,喜出望外地欢呼:快看啦,还有个妹妹呢!小花猫发出“噗噗”威吓声,前爪紧紧抓住草地,时刻准备扑向入侵者。那狗属于吉娃娃一类,瘦小而丑陋,面对小花猫咄咄逼人的架式它拼命逃窜。女人不松手中狗绳,吉娃娃发出近似哀鸣的哼哼声。女人笑着俏骂:怕什么呀?妹妹喜欢你……颜陵生想壮大胆接过话,也逗那吉娃娃。可女人距离他太近,几乎贴面擦到他肩膀,只要抬头,面前就是女人微微颤动的小腹。他紧张得一动不敢动,女人来逗小花猫:快看啊,妹妹还有牛肉干,给哥哥吃点好吗?颜陵生赶紧扔一块给吉娃娃,女人兴高采烈地说:谢谢叔叔,看叔叔多心疼我们小宝贝!颜陵生脸上火热,他人老皮厚早不脸红了,但现在脸上滚烫。为什么不叫爷爷?难道看不出他是爷爷?他心怀鬼胎般挪动屁股,看上去仅仅避免膝盖碰到女人小腿,其实想腾出一个座位。女人却没看出,她看颜陵生始终不接话,很失望地说:小宝贝,给叔叔再见,给妹妹再见。
她高跟皮鞋踩在地上无声无息,直到感觉她已走远,颜陵生才长长舒口气。余光扫向女人后背,女人像走T台,走得很慢,走在一条直线上,大幅度左右摇摆,柳腰生姿,分外妖娆,从背后看也美艳动人。颜陵生看女人走进树丛,拐个弯没影了,他仔细回想:女人似乎在暗示什么?他瞟向旁边小花猫,耳边响起女人喜出望外的声音:“快看啦,还有个妹妹呢!”她怎么能看出这是公猫还是母猫?“怕什么呀?妹妹喜欢你……”难道这女人就是野猫?可她衣着华丽、神态悠闲,显然一直养尊处优,不像“零落成泥碾作尘”的风尘女子,也不像正经女人,她目光飘荡,言语轻佻,面对陌生男人也没话找话主动靠近。难道是人家小三?颜陵生来市里买房就听说,“在河之洲”是高档小区,有点像“离宫别院”,里面住了不少老板的小三。那些小三像宫中嫔妃,经常十天半月也等不来一次临幸。
感应路灯自动闪亮,表明天色已晚。颜陵生继续逗小花猫,这会儿的小花猫跟他很亲密,绕在他膝下磨皮擦痒。小袋牛肉干已喂完,他捡起一根小树枝挑逗,小花猫像咬自己尾巴,兴致勃勃扑咬树枝……闻到一股香水味随风飘来,颜陵生难以置信地抬头转身。果然女人款款而来,依旧体态轻盈,依旧媚眼飞动。可能她环绕椿桂园一圈也没找到说话的人,这回她更加直接,笑容满面地驱赶吉娃娃:就不肯回去,想妹妹了吧?快去,快去!吉娃娃反向逃窜,不敢靠近小花猫,女人拽住狗绳不松手,一直往前拖拽。颜陵生再次挪动屁股,希望对方看见他已腾出足够空位。女人回荡他一眼,正好四目相对,他慌忙别开脸,仍旧一脸冷淡,表明他无动于衷。然而空气中传导着荷尔蒙气息,女人忽然害羞,她走进迎春花藤蔓隔开的草坪,缓缓蹲下,轻轻喟叹一声,像是不胜遗憾。她坐上草坪伸展双腿,把吉娃娃捧在手亲吻,很有些肉麻地呼喊:小宝贝,小嘴嘴好香呀。再亲妈妈一个,亲呀亲呀……颜陵生下身勃然坚挺,几乎要突破裤裆禁锢。他闭上眼仰望天空,像是闭目假寐。其实每根神经都绷紧了,每个毛孔都张开了。他聚精会神地留心旁边的风吹草动,听到女人“咯咯”欢笑着躺下,在草坪来回翻滚,与吉娃娃嘻嘻哈哈戏闹。
颜陵生睁开眼,似乎天色突然阴暗,路灯也不够明亮。他偷偷睃一眼,女人好像累了,一动不动平躺在青青芳草上。昏暗灯光照见她像睡梦中的圣女,洁白的脸上泛着光晕,酥胸高耸,随着呼吸很有节奏地颤动……颜陵生慌忙收回目光,怕给人看出他热血沸腾。却又禁不住瞟向旁边,将目光停留在女人平坦的小腹,再次想入非非,甚至感到一阵痉挛,仿佛心跳超过两百,血涌头顶,眼前一片模糊。他眨了眨眼,正眼眺望远方,树林遮挡了视线,只能看见繁枝密叶。除此而外没有行人,四周安宁静谧。夜风吹来有些冷,他紧了紧西装,再次情不自禁地瞟向草地女人。女人可能是少妇,不然为什么昵称自己妈妈?既然是少妇……颜陵生心猿意马,很希望发生一起意外,比如有人耍流氓,他奋不顾身地冲上去……然而天籁无声,连小花猫都无影无踪。
女人仍旧平躺在草地,像有些烦躁,不断弄出声响。一会儿斥责身边吉娃娃:枉自是哥哥,看到妹妹都怕,怕什么呀?一会儿又低语如诉:小宝贝,爸爸不要我们,怎么办呐?颜陵生怦然心动:难道遭人遗弃了?如此一想更加不敢主动,万一从此被纠缠上,就惹火烧身了。这么大年纪闹出绯闻,正好给人说他道貌岸然、人面兽心,老几十岁还糟蹋小姑娘……他知道自己从前的同僚们,即使在他退休后还说他善于伪装。他们自己害了什么病希望所有人害同样的病,决不相信惟独他能清廉自守。说不定纪委还找他,虽说已退休,党纪国法照样管他,几十年来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是怕触犯党纪国法。
他终于站起来,很想大步流星离开。天已经完全黑了,草地女人翻来覆去扭动身体,焦躁难耐。颜陵生同样心潮起伏,很怕不能控制自己。可脚步异常沉重,每迈一步都艰难。女人突然坐起,惊讶地望着他,不相信他会离开。他不敢回头注视,但能感觉到女人目光灼灼,如同两道光束射进他灵魂,照见他表里不一。他近似仓皇地紧走两步,小花猫从栀子花丛钻出挡在面前,他正好给自己找个理由,蹲下身轻轻抚摸小花猫皮毛,眼睛余光继续瞟向草坪。可能女人终于意识到:她躺在路灯下如同光天化日……她唤上吉娃娃:妈妈好冷啊,那边才遮风呢!她走过小石桥,几步一回头,走向一间小屋。颜陵生知道那是一间模仿的古代私塾,并不封闭,但也算隐蔽。他好像遭女人狗绳牵上,犹豫不决却身不由己跟上。不过保持了很远距离,他还抬抬腿伸伸腰,表明他是一边散步一边锻炼身体。
走过小石桥,走进那间小屋,迎面竖立一个黑色铁人,是铸造的教书先生。几排课桌,铸造了几个留长辫的清一色男人,朦胧灯影中色彩单调。看不见女人,颜陵生狐疑满腹地想:三面环水,她不可能上天入地呀?颜陵生退出私塾张望,仍不见女人身影。他再次进入私塾,突然听到咯咯欢笑。循声望去,窗外影子一晃,隐约看见一个人爬在窗口窥探。马上想起这也是铸像,铸造两个穷孩子没钱上学渴望念书,就来窗外偷听。窗户太高,一个孩子像狗爬在地上垫背,另一个孩子踩在他背上踮起双脚勉强够到窗户。不知女人是看铸像有趣,还是看颜陵生探头探脑的样子可笑,隔开一堵墙也能听到她欢笑不止。颜陵生慌忙退出私塾,一叶障目般大摇大摆,尽量表明心地坦荡。可他像沿地踏步,听到私塾背后女人声音接近幽咽:爸爸不要我们,小宝贝,怎么办呐?颜陵生心如潮涌,很想掉转回头。他知道私塾背后有块空地,四面都有遮挡,很安静也隐蔽,说不定女人已躺在空地青草上,正翻来覆去焦躁不安地等待……颜陵生捏了捏西装口袋,里面有几百块钱,不知这点钱够不够一次激情出轨?但马上打消念头,万一妻子盘问他口袋的钱哪去了,怎么撒谎?有时偷偷给老家亲人寄去几百块钱也瞒不过妻子,妻子对他用钱锱珠必较。
他怆然仰望天空,出现几颗孤寂星星,像对他眨眼。似乎在鼓励他:一直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一步,是不是太亏待自己?但也像警告他:别干蠢事,那种女人沾上就甭想甩脱,还可能闹得妻离子散。可是,唉!他深重地叹息,叹息声很响,希望女人听见,从而直接表明需要他付出多大代价?没有回应,只有女人更加悠长而无奈的叹息,叹息接近痛苦呻吟。似乎女人也很犹豫,也缺乏足够勇气,也瞻前顾后疑虑重重,也希望对方主动然后自己半推半就……但颜陵生加快了脚步,如同以前面临每一次诱惑,他都最终战胜了自己。
走出椿桂园,面前的大道灯火辉煌,南来北往车辆如织,没一张熟悉面孔。他迎对寒冷夜风深深呼吸,鼻孔有些发酸,他感到自己像流浪猫狗,即使身居闹市也如一位诗人所说:“达达马蹄是美丽错误/我是过客/不是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