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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日本苏诗注本《四河入海》的学术价值

2012-04-29董舒心

古典文学知识 2012年3期
关键词:注本五山文选

董舒心

在日本汉学研究中,抄物是特别重要的一种形式。所谓“抄物”,主要是指日本五山时期(大体相当于中国的元明时期)禅林的汉籍注释书,内容上涉及四部,数量也十分可观,语言上主要为汉文、和文两种,也有介于二者之间的,是一座有待开拓的学术宝藏。尽管如此,抄物的研究一直未引起学界的重视。日本学者主要是从语言学的角度加以研究,而从中国文史传统的角度加以利用者则非常罕见。日本影印出版的“抄物资料集成”等丛书,编者的学术背景大多为语言学,就很能说明这一问题。

《四河入海》100卷,成书于日本天文三年(1534),为日本五山禅僧笑云清三(生卒年不详)所编的苏轼诗歌“抄物”汇编。主要为太岳周崇(1345—1423)的《翰苑遗芳》;瑞溪周凤(1391—1473)的《脞说》(成书于日本宽正四年,1463);桃源瑞仙(1430—1489)讲、一韩智翃笔录的《一韩听书》(又名《蕉雨馀滴》,成书于1475年前后);万里集九(1428—1507)的《天下白》(成书于日本文明十四年,1482)。此外还引用了严中周噩(1359—1428)的《东坡施抄》、惟肖得严(1360—1437)的《东坡诗抄》、江西龙派(一号续翠,?—1446)的《天马玉津沫》,加上编者的按语,内容极为丰富。就整个汉文化圈而言,对苏诗进行逐句逐字的讲解,显然以此书为最,《四河入海》不仅代表了五山禅林苏诗研究的最高成就,而且在苏诗注释史乃至中国诗歌注释史上也是一座极堪瞩目的丰碑。

有鉴于此,本文对《四河入海》的学术价值略陈己见,以期引起学术界对这部珍贵域外汉籍的进一步的关注。

一、 辑佚价值

在中国文学史上,苏诗注释以南宋和清人的成就最为显著,南宋时出现了“四注”、“五注”、“八注”、“十注”等苏诗集注、分类编次的“分类注”(有“增刊本”分类注和“批点本”分类注等多种版本,其中以刘辰翁批点本最为流行)和《施顾注苏诗》(简称“施顾注”)。后两者的注释价值和学术价值都很高,但与“分类注”的流行相比,《施顾注苏诗》却长期湮没无闻。苏诗注释在元明两代相对冷落。至清代,受到新发现的“施顾注”残卷的影响,一时出现了众多质量较高的苏诗注本,如邵长蘅等整理的《施注苏诗》、查慎行《苏诗补注》、翁方纲《苏诗补注》、冯应榴《苏文忠诗合注》和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等。如果我们把眼光移向域外特别是日本,那么五山禅僧研读苏诗的风气以及《四河入海》的出现则填补了元明时代苏诗注释的时间空白。

《四河入海》成书于日本天文三年(1534),相当于明嘉靖十三年,这意味着五山禅僧较清人更早接触到流传到日本的一些南宋诸家注本,其文本可能比中土传本更为完整,值得关注。通过考察可知,《四河入海》中引用的苏轼著作主要分为两类:苏诗注本和苏轼诗文合集(简称“全集”)。由于各抄物是以苏诗研读为中心的,故而牵涉到的苏诗注本也就比较多,特别是当时流行的“分类注本”(即《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又称“王状元本”、“百家注本”),在五山禅林中流传的版本最多。而《四河入海》对苏轼全集的引用虽然比起苏诗注本来内容较少,但时至今日,一些版本已经失传,《四河入海》的引用成为探寻这些版本原貌的关键线索,这部分内容也就显示出极高的价值。

简单地说:《四河入海》中引用的苏诗注本主要有“分类注本”、赵次公注苏诗本、《施顾注苏诗》;而引用的苏轼全集有“东坡文集”、《东坡先生别集》、《东坡外集》、“大全集”等。其中,“施顾注”作为苏诗的最重要注本之一,现今已不存完帙;赵次公注苏诗得到时人甚高的评价,但包含“赵次公注”的“集注本”(宋刻《集注东坡先生诗前集》残帙)现只存四卷,而“赵次公注”被收入“分类注”中时又经过了大量删削,其原貌已不可复睹。因此,保存在《四河入海》中的“施顾注”和“赵次公注”便显示了不可替代的价值。日本京都大学已故教授仓田淳之助先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与同事小川环树教授和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团队一起进行了对《四河入海》的辑佚工作,并于1965年推出了此项研究的成果——《苏诗佚注》(上、下),上册主要内容便是从《翰苑遗芳》中辑出的“施顾注”和“赵次公注”。《苏诗佚注》中的“施顾注”成为后来学者复原《施顾注苏诗》不可或缺的部分,充分证明了《四河入海》的辑佚价值。但《四河入海》的辑佚价值还没有被充分发掘,以“赵次公注苏诗”为例,《四河入海》中的“赵次公注”散见于《翰苑遗芳》、《一韩听书》、《天下白》之中,但《苏诗佚注》基本上只辑录了《翰苑遗芳》中的部分,而散见于《一韩听书》、《天下白》中的许多条“赵次公注”都被忽略了。这直接影响了我们对“赵次公注苏诗”原貌的认识。

又如“东坡别集”。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所附赵希弁《读书附志》著录“《东坡先生别集》三十二卷、《續别集》八卷”,并云:“乃苏公峤刊置建安而删略者,淳祐甲辰(1244)庐陵郡庠刊。”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也著录有“东坡别集四十六卷”,以后又见于《文渊阁书目》等诸家书目。但可能由于质量不高等原因,赵希弁著录的《东坡先生别集》三十二卷(《续别集》八卷本)与陈振孙著录的四十六卷本《东坡别集》在清代中叶均已失传,其内容、体例俱无从得之,学者们对“别集”的探讨只能依据书目的简单著录,也就很有可能产生错误的推测。而在《四河入海》之中,《脞说》、《天下白》等诸家抄物大约引用了三四十条出于“别集”的文字,经考证,极有可能出自三十二卷本《东坡先生别集》,如果能将这些引文整理出来,进行深入研究,必将丰富我们对此书以及苏轼著作版本流传情况的认识。

二、 注释价值

作为苏诗注本,《四河入海》的底本为《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刘辰翁批点本,书写语言主要为汉文(部分为五山僧侣的日文口语),注释方法则是先分段,然后选取重要的词句进行注释,依次排列“脞”(《脞说》)、“芳”(《翰苑遗芳》)、“白”(《天下白》)、“一”(《一韩听书》)等苏诗讲读内容。从表面上看,《四河入海》似乎只是对“分类注”的补充,弥补了“分类注”过于简略、不注出处等缺点,但《四河入海》无论在引书规模还是在解释的详细程度上都远远超过了“分类注”,并呈现出日本五山禅僧的注释特点。

《四河入海》利用了许多“分类注本”没有利用的资料。与“分类注”的编纂者相比,五山禅僧们具有后发优势,他们在“分类注”外又得见其他注本,如《施顾注苏诗》即是。“施顾注”的使用大大提高了五山禅僧注苏诗的质量,他们由此得以纠正了不少“分类注”中的错误。如《四河入海》卷十九之二《次韵秦少章和钱蒙仲》“鉴里移舟天外思,地中鸣角古来声”二句,“分类注”有前句的“赵次公注”云:“‘鉴里移舟盖越州之景,王羲之尝曰‘每过山阴道,如明镜中行是也。”后句的次公注被“分类注”编纂者删削,但太岳周崇见到了赵次公注原文,《翰苑遗芳》抄录如下:“次公曰……‘地中鸣角古来声乃公孙瓒与其子书,言袁氏之攻‘鼓角鸣于地中,梯冲舞吾楼上,是易京事,而用于越州,此可疑者一也。‘地中鸣角乃四字全语,庾信‘地中鸣鼓角用对‘天上下将军,人最称为工,今却用对‘鉴里移舟,若只是王羲之事则不工矣,此可疑者二也。”对于赵次公的疑问,瑞溪周凤有回应,《脞说》云:“如次公注则以为不可解,然上句以言越也,下句只据公孙瓒故事,故疑之而已。然元微之《会稽州宅》诗有‘鼓角声从地下回之句,则今盖用之也。二句共言越,明矣。”瑞溪的解读不是个人的新发现,而是从“施顾注”而来,《施顾注苏诗》卷二十八,本诗“地中鸣角古来声”句下注曰:“元微之《会稽州宅》诗‘星河影向檐前落,鼓角声从地下回。”

虽然“分类注”和“施顾注”是两部最重要的苏诗注本,但在中国苏诗注释史上,清代之前,“施顾注”湮没无闻;清代之后,“分类注”又遭到严厉的批评。两者一直未得到很好的整合,而在《四河入海》中,五山禅僧对两部注本加以充分的吸收,确保了《四河入海》在苏诗注释方面的质量。

其次,五山禅僧将使用资料的范围扩大到内典即佛教典籍上,提高了注释的准确度。苏轼生前与当时的一些僧侣有深交,也创作了一些以这些交往为背景的诗歌。但一般的注释者由于缺乏佛学知识,对此类诗歌的注释往往语焉不详。如《四河入海》卷四之四所载《赠常州报恩长老二首》,“分类注”对这两首诗几乎没有注释,“施顾注”也只注明典故,两本都没有说明所谓“报恩长老”是指何人。而《翰苑遗芳》引《五灯会元》云:“常州报恩觉照宝月禅师,越州郑氏子,嗣金山法惠,惠嗣净慈善本。”二首之二有“荐福老怀真巧便,净慈两本更尖新”二句,《一韩听书》注“荐福老怀”云“天一义怀禅师,云门五世,嗣雪窦也,住荐福”;注“净慈两本”云:“圆照禅师,名宗本,号大本,嗣天衣,云门六世。大通禅师名善本,住钱塘净慈,号小本,嗣大本,云门七世也。”《天下白》引“云门宗谱”“雪窦显——天衣义怀——圆照宗本——净慈善本——金山法惠——报恩觉照”,并引《佛祖通载》叙述“两本”生平。凭借灯录、僧传等内典,五山禅僧们完美地解决了“分类注”、“施顾注”遗留的问题。今天,苏诗的最权威注本是中华书局本《苏轼诗集》,该书将宋人、清人的注释一网打尽,并进行了综合考辨。但《苏轼诗集》中对于这两首诗的注释,比起《四河入海》恐怕仍显逊色。

苏轼是宋代文化的巨人,他的成就涉及到诸多领域,注释者如果只关注一个方面便无法对苏诗作出全面的解读。而日本五山禅僧出于对宋代文学的极大兴趣,搜集的典籍涉及到宋代文化的各个方面,从中也发现了一些对苏轼注释有用的资料。比如万里集九在校勘苏诗时,不仅使用了“分類注本”的各种版本和“七集本”、“别集”等苏轼全集,而且将参考范围扩大到诗话、类书等方面。据不完全统计,《天下白》中用以校勘的非苏集就有《方舆胜览》、《事文类聚》、《苕溪渔隐丛话》、《冷斋夜话》、《容斋随笔》、《诗林广记》、《诗人玉屑》、《诗学大成》等等。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五山禅僧使用资料的范围之广。

三、 典籍流传价值

如上所述,五山禅僧们热衷于搜集各种汉籍,经史子集、内典、道书,无所不包。在注释苏诗的过程中,禅僧们旁征博引,使《四河入海》的篇幅多达100卷之巨,故该书包含了许多汉籍流传的重要信息,对汉籍东传日本的研究有重要意义。整理《四河入海》的引书工程甚大,本文在此仅约略举例。

如考察五山时期的《文选》版本,本书可提供一些具体线索。该书卷七(之一)《次韵章传道喜雨》“中和乐职几时作”句,续翠云:“《文选》第五十云‘乐音‘岳。”万里对此发表评论曰:“《文选》第五十无《中和乐职宣佈》之事,第五十一有之,只如淳注如右(“右”误作“石”,此段之右《天下白》引《文选》第五十一“如淳注”)而不注音。如淳《汉书》注之,李善注引之而已。六臣、五臣等不注音,不知续翠涉猎之《文选》即《集注文选》欤?陈仁子《增补文选》欤?《增补文选》则于本朝不过两三部,某写之,而自第一至第四十,《集注文选》未见其本也。”按:《天下白》所引《文选》为李善注,无注音。除此之外,万里还参考了六臣注、五臣注、《集注文选》、陈仁子《增补文选》。五臣注《文选》前一般冠有吕延祚《进集注文选表》,所以前人有时也称五臣注为“集注文选”,如《季沧苇藏书目》著录“《集注文选》三十卷,十五本”。但从行文可知,万里所谓“集注文选”不是五臣注,而极有可能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文选集注》。《文选集注》一书,曾引起众多中日学者的兴趣和争论,从万里的叙述可知,在他的时代,这部书虽然声名在外,但当时已极罕见,万里本人也未见到。又“陈仁子《增补文选》”,即元代大德间陈氏于古迂书院刊刻的《增补六臣注文选》六十卷(附《文选补遗》四十卷),世称“茶陵本”。此书元明两朝都有重刻,但最早的“明翻茶陵本”刻于嘉靖初年,《天下白》成书在此之前,则万里所见应该是元刊本。从引文可知,元刊《增补六臣注文选》在室町后期已经传入了日本,而且有两三部之多。从行文的语气来看,万里抄的可能是陈氏所刻《文选补遗》,该书与《增补六臣注文选》为同一系列,恰为四十卷。这些信息对我们了解日本中世《文选》的流传情况显然颇有裨益。如果能够对《四河入海》中的《文选》引文详加考察,必然可以得出更为具体的结论。

又如中土久佚的元《松斋梅谱》。该书在明清两代几乎不传,诸家书目中只有明晁瑮《宝文堂书目》(“元刻不全”)、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十五)著录,然最终亡佚,仅日本留有传本。如《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收录之《松斋梅谱》,即以日本静嘉堂文库本断句排印。该书早期流传资料甚少,学者引以为憾,但据《脞说补遗》,可确定《松斋梅谱》传入日本在永享甲寅,即1434年,相当于明宣德九年。《四河入海》卷十一(之二)《章质夫寄崔徽真》题下引《脞说补遗》云:“按会稽吴太素季章所编《松斋梅谱》十二载宋广平《梅花赋》曰‘垂拱三年,余春秋二十有五云云”。并引《百川学海》十二载《学斋拈毕》云:“唐文多有遗轶,要切者如宋璟《梅花赋》,皮日休谓其‘清便富艳,有南朝徐庾体,因效之为《桃花赋》,今皮之《桃花赋》尚传而宋之《梅花赋》乃不┐。……如广平《梅花赋》,则平生访寻终不得见,是可惜也,俟更博访之。”瑞溪云:“刻楮子(瑞溪自称)谓《松斋梅谱》永享(原文误作“亨”)甲寅岁始自大明来,予谒双桂肖翁(惟肖得严号“双桂”),翁指座隅素屏风曰:‘七十年来欲见而未得者,忽焉在此。予就而见之,宋广平《梅花赋》也,盖以《梅谱》张于屏面也。翁因曰:‘非只此邦人不得见之,彼方亦然乎?予便写此赋而归,自甲寅至宝德己巳,既十六年,始于《学斋拈毕》得彼方人惜此赋不传之证。双桂逝矣,恨不告之,姑录已示后学。”按:唐宋璟所著《梅花赋》,后世罕见,故《学斋》有如此之叹。但此赋并非如瑞溪所言在中土绝迹,方回《桐江集》卷四即有收录,云“于旧国子监得此赋写本”;元刘壎《隐居通议》卷五收录题名宋璟所作《梅花赋》二篇,一篇为伪作,另一篇即《松斋梅谱》所载;此赋明田艺衡《留青日札》卷一也有收录,《四库全书总目》认为“其为依托显然”;清人宋翔凤、俞樾都做过辨伪,堪为定论。宋璟《梅花赋》原作已经失传,虽说《松斋梅谱》所收者为后人伪作,但惟肖、瑞溪等五山禅僧对之均深信不疑,使得该作品最终借助于《松斋梅谱》一书,在日本得到了广泛地传播,十分有趣。由此可见,《四河入海》中丰富的引书对考证宋、元、明版汉籍东传日本的情况具有重要意义。

除此之外,《四河入海》的学术用途还有很多。日本学者对于五山文化的研究大多从诗僧们的诗文集等著作入手,却往往忽略了他们倾注了大量心力的抄物,典型的例证如芳贺幸四郎的名著《中世禅林的学问及其文学的研究》,几乎对抄物未加利用,而《四河入海》的许多材料均可以补充甚至纠正该书的观点。总之,《四河入海》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亟待研究和发掘。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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