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用成句 翻新入妙
2012-04-29陶文鹏
陶文鹏
宋代词人在创作中十分重视融化前人主要是唐人诗词中那些脍炙人口的佳句。他们并不是生硬抄袭或机械引用,而是自然灵活地化用,或者予以夺胎换骨的改造,镕铸到自己所感受的真景真情之中,不露痕迹,浑然天成,如同己出,使作品增添典丽骚雅意趣和书卷之气,收到推陈出新、翻新入妙、动人肺腑的艺术效果。下面选析数例,可窥豹一斑。
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北宋词人柳永《八声甘州》词云:“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这首望乡思归词是柳永的代表作,通篇贯串一个“望”字。上片写他登楼凝眸所见,无论风光、景物、气氛都笼罩着悲秋的情调, 触动着他怀乡念亲的愁绪。其中“霜风凄紧”三句,声调悲怆,境界阔大,气象非凡,连鄙薄柳词的苏轼也称赞“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宋赵令畤《侯鲭录》卷七引)。下片写望中所思,主要是抒情。从自己的望乡想到“佳人”——家中爱妻的望归。“想佳人”三句说:我想我那亲爱的人儿一定在梳妆楼头凝神地盼望,希望能从天边江上辨认出哪一条船是她丈夫坐着回家来的,可结果又不知弄错了多少回。晚唐词人温庭筠的名篇《望江南》词云:“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柳词“想佳人”三句明显受到温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启发。但“天际识归舟”句,却出自诗人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的“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柳永在词中加上了“误几回”,意思完全相反,句子更为灵动,也更能表现思妇盼望时间之长久与一次次失望的痛苦。柳词这三句同温词比较,温词是直抒思妇望游子的失望痛苦,柳词却继承从《诗经》中的《周南·卷耳》、《魏风·陟岵》,到唐代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杜甫《月夜》、白居易《邯郸至除夜思家》等诗“从对面写”的艺术表现手法,不说自己如何想念亲友,而是悬想亲友如何在想念自己,把对方的苦苦相思写得愈逼真、细腻、传神,就愈能将自己对亲友的怀念之情表达得深挚婉曲或淋漓尽致。这种“从对面写”的手法,又称“以虚出实”,从而避免了平铺板滞,比温词从思妇自身落笔新鲜灵动。结拍“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三句又反过来,从妻子悬想中写自己思家愁情:“她又哪里会想到我也在这儿倚着栏杆,正这样地愁绪难解呢!”先是词人悬想妻子,继而妻子悬想词人,这就形成“两面兼写”,所以近人梁启超《饮冰室评词》说:“飞卿(温庭筠)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此词境颇似之。”指出柳词“想佳人”到篇末的这几句,是花与面、幻境與实境交相辉映,从“我”心中看出“她”,又从“她”心中看出“我”,回环往复,互相烘托,所抒之情婉曲深沉,可见柳永翻新前人成句艺术手段之高超。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
北宋词人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云:“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此词是元祐八年(1093)周邦彦知溧水(今属江苏)时作。无想山在溧水县南十八里。当年,作者37岁,离京漂泊在外已有多年,词中抒写他屡迁州县失意沉沦的苦闷心情。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清真词条用唐人诗语,隐括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这首词就用了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唐代诗人的诗,结合真景真情,炼字琢句,运化无痕,使词风典雅,富于书卷气,增强了艺术的感染力。如开篇两句,化用了杜牧《赴京初入汴口》的“风蒲莺雏老”和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的“红绽雨肥梅”句,描绘小黄莺在暖风抚拂下逐渐长大,梅子在雨水的滋润中渐渐肥硕。词人将老杜和小杜的诗句组织成工整的对仗,“老”、“肥”两字都以形容词作动词用,形象生动,意境新鲜,俨如原创,似无前人用过。“午阴嘉树清圆”句,写中午时分,太阳当空,树影清晰圆正。这是化用了刘禹锡《昼居池上亭独吟》的“日午树阴正”。但词人用“清圆”二字,逼真地画出夏日绿树葱茏繁茂、亭亭如盖的景象。“人静乌鸢自乐”句,据南宋陈元龙《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注云:“杜甫诗‘人静乌鸢乐。”今本杜集无此句。乌鸢(yuān),泛指鸟类。鸢,鹰类禽鸟。这句写空山人寂,所以鸟儿自得其乐。词人用杜甫诗句,加上一个“自”字,极灵动传神,表现了鸟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逍遥情态,也反衬出自己仕途蹭蹬不能自由飞翔的苦闷。
张炎《词源》卷下评清真词:“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ぁ!…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此词这些融化唐诗的佳句,足以证明张炎之论绝非过誉。
相逢细把银照,犹恐今宵梦似真
南宋词人陈三聘《鹧鸪天》词云:“指剥春葱去采。衣衫秋藕不沾尘。眼波明处偏宜笑,眉黛愁来也解颦。巫峡路,忆行云。几番曾梦曲江春。相逢细把银照,犹恐今宵梦似真。”陈三聘生卒年不详,字梦弼,吴郡人。尝和范成大词。《全宋词》第三册录其词七十余首。此词上片从手指、衣裳、眼波、眉黛四个侧面极写想念中春天曲江畔心上人之美。形神俱活,气质绰约芳洁。下片写他几番梦见伊人犹如巫山神女,又如行云飘然远去,使他不断忆念。歇拍两句“相逢细把银照,犹恐今宵梦似真”,直接化用北宋词人晏几道《鹧鸪天》的结尾“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银(gāng),银灯。晏词写他与情人别离后,常是梦里相见;今夜真的重逢了,反倒怀疑仍在梦中。陈词写他与心上人意外相逢时,举起银灯仔细地照着她,害怕今宵又作离别之梦,恐梦似真。他不是像晏几道那样怀疑相逢是在梦中,而是在相逢与担心再出现离别的梦境。他在晏词词意上翻叠一笔,翻出了新意,比晏词更深挚地抒写出两人久别的痛苦与重逢的喜悦,又活现出他于意外惊喜中恍惚迷离、心神不定的情状,与北宋诗人陈师道写他与儿女们相见的诗句“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示三子》)更近似。所以清代词论家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二评曰:“歇拍用晏叔原‘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句,恐梦似真,翻新入妙。不特不嫌沿袭,几于青胜于蓝。”
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南宋大词人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词云:“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鬓边觑。应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此词写作时间,蔡义江先生考定为作于淳熙五年(1178)稼轩在临安居官大理少卿之时,是赠给一位名叫“桃叶”的侍妾之作(参见蔡义江《宋词三百首全解》,第213页)。上片写爱妾离去后,自己见春色将残,因而感伤烦恼;下片用“从对面写”的艺术表现手法,想象对方也应愁思满怀地在期盼着能再回到自己的身边。词人揣想她此时一定把戴在鬓边的花取下来瞧,数着花瓣来占卜自己何时能够归家。她取下又簪上,簪上又取下,不知数过多少遍,总觉心里不能宁贴。词人对爱妾单调反复的动作如此细腻地描写,把她的痴情表现得极真切微妙。继而想象闺中青灯昏暗,她在罗帐里在梦中哽咽着呓语:“啊,是他春天把这愁带来的;春天呀,你回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倒不能将我的愁也一起带走呢?”宋人李邴《洞仙歌》词云:“归来了,装点离愁无数。……蓦地和春带将归去。”赵彦端《鹊桥仙》词云:“春愁原自逐春来,却不肯随春归去。”辛词歇拍三句明显化用了李、赵词句意。而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一却评:“雍陶《送春》诗云:‘今日已从愁里去,明年莫更共愁来。稼轩词……虽用前人语,而反胜之。”认为辛词是化用了唐人雍陶的诗句。比起雍诗和李、赵的词句来,经过稼轩点化后的词句,不仅出于揣想,而且托之于梦呓,这就比直叙实写显得绵邈飘忽,正如清代郭麐《灵芬馆词话》卷二所说:“绵邈飘忽之音最为感人深至。”辛词这三句,句式多样,有叙述,有疑问,有怨责,而其责问又显得极其无理,语言浅近,俨然口语,错杂出之,恰似少妇梦中哽咽之言,流露出她的满腹痴情,使其形象活现于纸上,所以刘克庄说辛词“虽用前人语,而反胜之”,是中的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