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阋墙转相亲
2012-04-29顾国华
顾国华
宗臣(1525—1560)和吴国伦(1524—1593)同为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是明代文学社团“后七子”的重要成员。郭绍虞《明代的文人集团》认为明代的文人社团最大的特点就是相互“标榜之风,固然古已有之,然而于明为烈”。“后七子”也不例外,他们作“五子诗”,虽然是纪一时之谊,但客观上起到了相互标榜的作用,“至如王世贞于其集中标举生平交游,有前五子、后五子、广五子、续五子、末五子,递推递衍,以及于四十子,而复于王锡爵与其弟世懋称为二友,则更见其标榜之私”(郭绍虞《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当然,“后七子”同样具有明代文人社团的另一特点,即为了观点或才名而相互角力,甚至相互攻击。“后七子”中除了著名的李攀龙和谢榛的争论之外,宗臣和吴国伦也发生过比较激烈的论争。
一
宗臣,字子相,号方城,扬州兴化人。嘉靖庚戌进士,除刑部主事,改吏部考功,历稽勋员外郎,外补福建参议,迁福建提学副使,卒于官,年仅三十六。在郎署时,与谢榛、李攀龙、王世贞、徐中行、梁有誉、吴国伦等人交游唱和,声应气求,若出一轨,称“嘉靖七子”,亦称“后七子”。宗臣一生短暂,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内反权奸,外抗倭寇。有《宗子相集》十五卷。四库馆臣对其评价甚高:“天才婉秀,吐属风┝鳌…其《西门》、《西征》诸记,指陈时弊,反覆详明,盖臣官闽中时,御倭具有方略,故言之亲切如是,又不以文字论矣。”(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中华书局1997年版)《咸丰重修兴化县志》亦记载:“臣一代伟人,负文武才,生平好学,精诗古文。”(张园棣《咸豐重修兴化县志》卷八,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吴国伦,字明卿,号川楼,亦号南岳山人,湖北兴国人。嘉靖庚戌进士,除中书舍人,升兵科给事中,左迁南康府推官,调归德,迁贵州提学副使,移河南参政。《明史》赞其“归田后声名籍甚,求名之士,不东走太仓,则西走兴国”(张廷玉等《明史》卷二百八十七,中华书局1974年版)。万历十八年王世贞谢世以后,吴国伦俨然是文坛盟主。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三记载:
明卿在七子列,最为眉寿。元美即世之后,与汪伯玉、李本宁狎主齐盟,三君皆不知诗。王、李既殁,海内不敢违言,刘子威、冯元成、屠纬真辈相与附和之。《甔甀》、《太函》、《大泌》等集几与《四部》争富,而《由拳》、《白榆》等集尤而效之,海内之为真诗者寡矣。
朱彝尊认为吴国伦的诗离“真诗”尚远,胡应麟《诗薮》亦评价其诗“用句多同,一篇而外,不耐多读”(胡应麟《诗薮》续编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翻检《甔甀洞稿》发现,前三卷单拟古乐府就有300多首,其手法与李攀龙相似,亦步亦趋,稍改数字而已。吴国伦大量摹拟乐府诗是为了获得李攀龙的青睐,正如廖可斌先生所指出的那样:“谢榛、徐中行等都不模拟四言、骚体、乐府,宗臣、梁有誉也作得极少,吴国伦则在这方面花了很大气力。开始只有李攀龙、王世贞两人拟古乐府,后得吴国伦而为三,他大概是想藉此表示自己可与李、王并列,而超过其他人。”(廖可斌《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
吴国伦欲驾诸子的做法引起了宗臣的强烈不满。宗臣向“后七子”首领李攀龙致书:“吴生亡赖,耳目纵横,意常驾仆。仆发短心长,颇得意于此生。此生矫厉,非仆当之,几负矣。”(宗臣《报李于鳞》,《宗子相集》卷十四,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版。下文所引《宗子相集》诗文皆为同一版本,不赘)李攀龙接信后严厉批评了吴国伦:“元美书来亟言足下似欲据子相上游者,乃足下亦自谓宗、谢所不及,而梁、徐未远过也。明卿,明卿无赖哉!三子者不可谓非海内名家矣!……明卿今见其胜之尔,即一日千里,某何敢私诸二三兄弟乎?”(李攀龙《与吴明卿书》,《沧溟集》卷二十九,《四库全书》本第127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吴国伦少时好为摴蒲之戏,有较重的市井习气,入社后常对宗臣有狎侮之举:
明卿好狎侮,以加子相,辄不肯受;加子与,则受;公(余德甫)翛然其间,亡所加,即加之,公亦夷然不屑也。(王兆云《余德甫》,《皇明词林人物考(二)》,台北明文书局1991年版)
吴卿还楚,过广陵,乃不顾我,只以诗寄我,又大让我。可恨!足下以书去为仆一谢焉。(《报徐子与》,《宗子相集》卷十四)
仆谓抡才计算,诸君必不得久住人间,诸君事当并以累仆也。舍人(吴国伦)因起殴我,几折吾齿。(《报徐子与》,《宗子相集》卷十四)
吴国伦屡次狎侮宗臣,因为他认为宗臣诗才不及自己。宗臣与吴国伦为同年,皆为嘉靖庚戌(1550)进士,宗臣举二甲第三名,吴国伦举三甲第一百八十四名(朱保炯、谢沛霖编《明清历科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入七子社后,两人经常论诗。吴国伦《退朝逢徐子与宗子相与之论诗作》和查继佐《罪惟录》分别记载了论诗的情形:
三月长安花满城,五陵裘马少年行。逡巡束带趋华省,寂寞挥毫赋帝京。
御气高从三殿合,香烟细结五云生。汉家此日论词赋,杨马何当更擅名?
(宗子相)少尝与客论诗不胜,覆酒盂,啮之裂,归而淫思竟日夕,至喀喀呕血,而神逾王。
宗臣“论诗不胜”,焉是甘心落后之人?他“日夕淫思”之外,还向谢榛虚心请教。据《四溟诗话》卷三记载:
宗考功子相过旅馆曰:“子尝谓作近体之法,如孙登请客。未喻其旨,请详示何如?”曰:“凡作诗先得警句,以为发兴之端,全章之主。格由主定,意从客生。若主客同调,方谓之完篇。譬如苏门山深松草堂,具以琴樽,其中纶巾野服,兀然而坐者,孙登也。如此主人,庸俗辈不得跻其阶矣。惟竹林七贤,相继而来,高雅如一,则延之上坐,始足其八数尔。”子相曰:“若作古体,亦用此法,可乎?”曰:“凡作古体近体,其法各有异同,或出于有意无意之间,妙之所由来,不可必也。妙则天然,工则浑然,二体之法,至矣尽矣。”
在谢榛的指导下,宗臣经过苦吟磨砺之后,诗艺大有长进,连李攀龙都对他刮目相看,认为他是天下仅次于王世贞的名诗人。《艺苑卮言》卷八云:
李于鳞按察关中,过许中丞宗鲁,许问:“今天下名能诗何人?”于鳞云:“唯王元美,其次为宗子相。”时子相为考功郎,许请子相诗观之,于鳞忽勃然曰:“夜来火烧却。”许面赤而已。
我们不禁要问:在七子众人中,吴国伦为何偏偏挑选宗臣作为论诗争名的对象呢?因为李攀龙、王世贞是盟主,且吴国伦一直视王世贞的父亲为座师,故不能与他们争锋。谢榛虽为布衣,但在七子中最为年长,大吴国伦近三十岁,且谢榛因脱狱卢柟享侠客之名。结社之初,诸人咸服其诗论,故吴国伦不敢与他发生龃龉。梁有誉、徐中行、宗臣和吴国伦虽为同年,但因为吴国伦入社最迟,而梁有誉与1552年夏谢病上书,故两人晤面无多,不及论艺梁已归家;而徐中行是吴国伦加入七子社的介绍人,吴国伦对他一贯比较尊重,不便与之较量:
忆仆初解褐时,即问诗子与,因即介子与入元美于鳞社,故平生德子与甚深。后于鳞评诗时,跻子与时跻仆,仆皆安之。(《复王敬美书》,《甔甀洞稿》卷五十二,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版。下文所引《甔甀洞稿》诗文皆为同一版本,不赘)
经过比较,吴国伦认为宗臣是其论诗争名的“最佳人选”,不仅两人资历相当,且宗臣经历单纯无其他关系掺入其中,吴国伦可以毫无顾虑地大干一场,更重要的是,宗臣性格豪爽,不肯轻易服输,一旦争论起来,容易迸发出火花,从而有效地扩大影响,增加自己的知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