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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忘青梅竹马时

2012-04-29赵逵夫

古典文学知识 2012年3期
关键词:诗序童子成人

赵逵夫

《卫风·芄兰》一诗,《诗序》说是“刺惠公也。骄而无礼,大夫刺之”。三家《诗》无异义。郑玄《笺》、孔颖达《正义》从之。后世读《诗》者也多依此作解。近人吴阅生《诗义会通》和陈子展《诗经直解》、《诗三百解题》也以为“毛苌说是”。但从诗本文一点也看不出《诗序》所说的意思。所以朱熹《诗集传》说:“此诗不知所谓,不敢强解。”戴震《毛诗补传》卷五云:“《芄兰》二章,诗义阙。余疑刺躁进也。世卿擅权,则有童子急使之服成人之佩,以受高爵厚禄者矣。贤才反辱于下而不得进,故曰‘能不我知、‘能不我甲,疾之之辞也。”但诗中“能不我知”、“能不我甲”是就童子而言,故于戴说并不相合。方玉润《诗经原始》以为“讽童子以守分也”。“刺童子之好躐等而进,诸事骄慢无礼,以见先进恂恂退让之风无复存者”。但联系诗中抒情主人公及诗的语气二者的关系来看,此说也与诗意不切合,“佩觿”、“佩”未见得就是“躐等”,“不我知”、“不我甲”(《毛诗》:“甲,狎也。”),也与所谓“先进恂恂退让之风”的存亡无关。所以,这也算是《诗经》中很值得探究的一首诗。原诗如下:

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叶,童子佩。虽则佩,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wán)兰,今名萝藦,是一种多年生草质藤本植物,卵状心叶,果实状如羊角,或如锥形,长8—9厘米,径2厘米。三国吴陆玑《诗草木虫鱼疏》云:“一名萝藦,幽州人谓之雀瓢。”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引焦循说:“即今日田野间所名‘麻雀官者,其结荚形与解结锥相似,故以起兴。”支,通“枝”,指果实,因其出于叶间,似枝。童子,指未成年男子。佩:带着。觿(xī):解结锥,古代成人之佩。沈括《梦溪笔谈》说:“觿,解结锥也。芄兰生荚支于叶间,垂之正如解结锥。”姚际恒《诗经通论》中说:“上古或用角,故字从角,后以玉为之。今世有传者,大小不等,其身曲而末锐,俗名解锥。”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陇南农村有的青年尚佩带之,用以剜核桃,名“剜核桃刀子”。农村青年佩带这些东西和铜烟锅,颇似城市中青年在裤子带上带各种钥匙和多功能刀子之类,多少显示成人的精干和独立性,显示已自我管理并开始参与交际活动。“童子佩觿”是说:“当年的童子,今已佩觿。”诗人对这个小伙在几年以前是熟悉的,故下文说:“虽则佩觿,能不我知。”说:虽然佩上了觿,但能不认识我吗?“容兮遂兮”,形容其装模作样,一本正经。容,有容,摆出了成人的样子。《小雅·楚茨》郑玄《笺》:“有容,言威仪敬慎也。”遂,从容的样子。“垂带悸兮”一句,悸,颤动。《说文》:“悸,心动也。”这句是写由于内心激动,虽然装得一本正经,但其垂带也在抖动,可见其内心不能平静。

第二章“童子佩”,(shè),一名决,俗名扳指,射箭时套在右手指上钩弦的用具。《梦溪笔谈》中说:“疑古人为之制,亦当与芄兰之叶相似。”《说苑·修文篇》:“能治烦决乱者佩觿,能射御者佩。”则也是成人所佩。甲,借作“狎”(《韩诗》作“狎”)。《礼记·曲礼上》:“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郑玄注:“狎,习也,近也。谓附而近之,习其所行也。”为熟悉相好的意思,与今日“狎”字意思不同。这句是说:小时候长在一起,对我能不熟悉吗?《左传·襄公六年》:“宋华弱与乐辔少相狎。长相优,又相谤也。”用法相同。

这首诗是写一个姑娘在见到小时候十分熟悉的伙伴,对方刚刚进入青年阶段,因久未见面显得一本正经,姑娘因而歌之加以嘲笑。首先,从“佩觿”、“佩”看,所写这个小青年不是劳动人民的孩子,而是贵族子弟。同时,如果是劳动人民的孩子,小家小户,早晚见面,就不会有诗中所写的情感反应。其次,“佩觿”、“佩”是成人的标志,诗中言“童子佩觿”、“童子佩”,乃是说这个青年在诗人眼中还是一个童子,几年不见,想不到已成小伙子。这个青年因为贵族之家礼教上的影响,见到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女孩子,有些激动,又有些羞涩。

此诗在《国风》所有情诗中,无论反映的情节还是表现情感情绪的着眼点,都十分独特。

古人注意到女子七岁换牙,二七一十四岁开始青春发育,男子八岁换牙,二八一十六开始青春发育。青春期前后同龄青少年男性开始产生成人意识之时,女子在思想上已较为成熟。本诗所写,正是在这个阶段上的一对青少年,数年不见之后,姑娘见到当初的小孩俨然一副成人的模样,既摆出庄重的样子,又表现出难以掩饰的情绪波动。是什么使他们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呢?是从周初以来逐渐被完善并不断被强化的礼教。据《礼记·内则》,贵族之家女子至十岁即不能随便出门,十五岁即可以许嫁订婚。那么,诗中抒情主人公同所写男子的未能见面,应在六年以上。而就在这几年当中,小伙一下长大,虽然同小时候玩伴见面,也有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其间,不便如小时一样说话。

对此诗的理解首先提出了正确思路的是闻一多先生。他在其《风诗类钞》中说:“觿与是成人随身佩带的工具,童子佩了觿,是已经成年的表征。‘知是男女间私相爱恋,与普通‘知字的含义不同。”其说甚是。唯他说“这时的风俗对于未婚的青年男女,社交似乎是自由的”,同诗中所反映及当时状况不甚切合。

诗中二人的关系,可能是邻居,也可能是姑表兄妹或姑表姐弟。这是两个可能使他们小时十分熟悉的原因。作为贵族女子,见到长时间未能见面小时的伙伴,以有亲属关系的可能性为大。因为男子在进入成人之后,会代表父母向姑、舅、姨等至亲行礼问好,这就有重见的机会。芄兰为蔓状藤本植物,《诗经》中常以蔓状植物比喻亲戚关系,或者说血缘关系。如《王风·葛藟》:“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小雅·弁》:“岂伊异人,兄弟具来。茑与女萝,施于松上。”《周南·葛覃》则是以长长蔓延的葛条比喻已出嫁到别家的女子。本诗则以芄兰为喻,除芄兰的蓇葖果和叶分别似觿和之外,似也有暗喻其亲戚关系的因素。周密《齐东野语》等书所记陆游同唐婉的故事,李桢《剪灯余话》中的《凤尾草集》,元代宋梅洞的《娇红记》(见《雪窗谈异》),清代沈复《浮生六记》,所记都是姑表兄妹或姐弟间的爱情故事。因为在严格的封建礼教下,青年男女没有自由恋爱的机会,所以,除了所谓的“一见钟情”式之外,便是在记忆中寻找儿时的友谊。本诗并未写出故事,却用诗的灵动反映出了这类恋爱类型中的一段情感波动,因而十分耐人玩味。

与本诗相近的是《齐风·甫田》之第三章。彼云:“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丱”是指梳着两小如羊角的小丫丫,“弁”则是指到了二十岁(虚岁),行了冠礼,戴了冠。《齐风·甫田》的抒情主人公也是一个女子,所写对方为几年不见、却已加冠成了成人。只是这首诗只写出眼前所见人物同记忆中印象的不同,却未能写出对方的情绪的微妙变化及抒情主人公对对方的情感反应和态度。两相比较,更可见出这首小诗观察的细致与艺术表现手段的高超。

本诗两章,用重章叠句的形式,但每章前四句每句各换一字,而且第三句是变化第二句以表转折,显得语言十分明白顺畅。第二章后两句重复第一章后两句,突出对方那一般人难以发现的情绪变化。“垂带悸兮”一句以写人心情之字写带,但这并不是用了人们常说的拟人手法,因为它又是通过写带以写人,是用了移就的修辞手法,又带有双关之意。所以,这个“悸”字用得非常之妙,比后人常称道的杜甫《水槛遣心》“风吹燕子斜”的“斜”,宋祁《玉楼春》中“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更耐人寻味。所以说,这首诗取材之巧、剪裁之妙、语言之细,出神入化。这种天籁令后代无数诗人搜索枯肠、尽心雕凿成的精心之作都大失光彩。

那么,《诗序》说的“刺惠公也,骄而无礼,大夫刺之”,是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地胡说?我以为对古代的一些说法,尤其产生很早的一些说法,不能輕易加以简单否定。古人已死两三千年,我们怎么判他,他也无法辩驳。但我们要尊重历史,就得对古人抱着一种理解的态度。我以为《诗序》是就用诗言之,是当时曾有人借此诗以讽刺卫惠公,故据而论诗之旨,而其实非诗之本旨。因为春秋时代人说:“赋诗断章,余取所求”(《左传·襄公二十八年》)。故古代学者说:诗有正义,有别义;有诗内之义,有诗外之义。由训诂入手而准确解读文本,是探其正义,也即本义;借诗用于美刺以行“群怨”之功用,则可以用正义,也可以用别义;其与诗本文联系而产生的另外的解说,乃是诗外之义。我们由之可以看出古人对它的内容解说上的发挥,但不能认为就是它的本旨。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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