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诗兴
2012-04-29莫砺锋
莫砺锋
自从草堂落成,杜甫获得了一个相当安稳的居所,他的诗歌创作便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气象,那就是更加细致地描绘自然景色,更加体贴入微地传达出大自然包蕴的蓬勃生机。草堂四周的山岭河流、草木虫鱼,都在杜甫的笔下得到了最细腻、最生动的描写,千载之后的读者读了这些诗恍如亲临其境,亲睹其景。
杜甫最关心的是围绕着草堂流淌的浣花溪。浣花溪是一条美丽清澈的河流,它弯弯曲曲地从草堂旁边流过,所以杜甫说他的草堂是“舍南舍北皆春水”(《客至》)。平时的浣花溪水非常平静,但是到了春天,桃花水涨,浣花溪也变得汹涌起来。杜甫曾写过一首《江涨》,描写溪水猛涨的情形:“江涨柴门外,儿童报急流。下床高数尺,倚杖没中洲。”溪水一直涨到柴门外面,室中的积水深达数尺,至于河中的沙洲则已完全被溪水淹没。这首诗是杜甫到达成都的第二年春天写的,当时草堂落成不久,他对南方的桃花水还很陌生,一看到溪水大涨便惊慌失措。到了第三年,杜甫已经摸清了浣花溪的脾性,看到桃花水涨便不再恐慌了。这年二月初六,桃花汛提前来到。杜甫清晨起来看到门外水涨,诗兴大发,写了一首《春水生》:“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鸬鹚莫漫喜,吾与尔曹俱眼明。”为什么春水涨了便会使眼睛明亮呢?为什么诗人的眼睛明亮便让水鸟们“莫漫喜”?历代的杜诗注家都没解说。我猜想可能是这个意思:春水暴涨,宽阔的河面反射着阳光,景物都变得非常明亮。水鸟们更容易捕到河里的鱼,所以兴高采烈,杜甫则幽默地警告鸟儿:我的双眼也变得同样明亮了,我也能轻而易举地捕捉你们,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当然杜甫并不是真的要去捕鸟,他只是用幽默的口吻来增添诗歌的趣味罢了。
杜甫也关注着草堂周围的一草一木,尤其是花木。前面说过,杜甫在自家院子里栽种了许多花木,到了春天,桃紅李白,春光烂漫,赏心悦目。一个春天的早晨,杜甫起床一看,院子里的桃李被一夜春风吹折了几枝,断枝斜倚在树干上,枝头依然繁花似锦。于是他写了一首《绝句漫兴》:“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诗人不说春风偶然吹折了花枝,偏说是春风故意欺负他,这当然是幽默的写法。此诗最妙的还是前面两句,诗人郑重声明:这些桃李是我亲手栽种的,并不是野外的无主野花。我的围墙虽然很低矮,但这毕竟是我的家。在私人领地里由主人亲手栽种的花木,你春风怎么能随意侵犯呢?话虽是戏言,但也流露出诗人对草堂的衷心喜爱,读来饶有兴味。当然杜甫也经常走出柴门去欣赏野外的春光,他信步走到一座埋葬着一个和尚的“黄师塔”前,看到一簇无主的桃花开得非常繁盛,不禁自言自语地问:“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紅爱浅紅?”(《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五)他还走到一家邻居家里去看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六)清代的杜诗注家浦起龙说“黄四娘自是妓人”,真是书呆子杀风景的昏话。试想在一个“此地两三家”的僻静小村子里,怎么可能住有妓女?这个黄四娘定是庄户人家的女主人,她家院子里种满了花木,繁花引得蝴蝶翩翩起舞,黄莺也自由自在地娇声啭鸣。宋人宋祁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词,叫“紅杏枝头春意闹”。我每次读到宋祁的这句词,总会联想到杜甫的这首诗,而且觉得宋祁的词句毕竟不够具体,不够自然,而杜甫的诗则宛如民歌风调,更加具体、更加生动地写出了“春意闹”的动人景象。
杜甫还把目光环视四周,对草堂的环境进行了全景式的扫描:“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后人关注这首绝句,往往着眼于它的对仗艺术。一般情况下,绝句是不用对仗的。但这首诗则全篇两联都对得十分工整,倒像是把一首七言律诗的中间两联抽出来独立成篇了。我想强调的则是此诗独特的视角,它不是朝着某个固定的方向,而是忽上忽下,忽西忽东,颇像现代的全景式电影:黄鹂在碧绿的柳树上鸣叫,白鹭却振翅高飞,直插云霄。西窗外可以远眺到那座千年不化的雪山,门外停泊着通往东吴的船只。如果说杜甫的其他草堂诗大多是描写自然环境的美好,那么此诗除了自然环境外还写了地理位置的优越,从而更加饱满地体现了草堂的可爱。
自然环境是如此的可喜,风土人情更是非常的可亲。请看杜甫用细腻亲切的笔触为草堂的邻居们留下的几个剪影。草堂的北邻是个辞官退隐的士人,杜甫在《北邻》一诗中写道:“明府岂辞满,藏身方告劳。青钱买野竹,白帻岸江皋。爱酒晋山简,能诗何水曹。时来访老疾,步屟到蓬蒿。”“明府”是唐人对县令的称呼,可见这位邻居曾当过县令,但他还没做满任期就提前辞官了。他在浣花溪边买下一片竹林,作为隐居之所。他性喜饮酒,又能赋诗,这正是杜甫平生的两大爱好,所以他与杜甫非常投机,时时前来访问诗人。这位退隐的官员与杜甫同属士大夫阶层,杜甫写他的诗措辞很有分寸。草堂的南邻是个姓朱的平民,杜甫与他交往时更加随意,为他所写的诗也更加亲切:“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未全贫。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锦里先生”也许是这位邻居的自号,也许是杜甫对他的称呼,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说明他是个隐居不仕的读书人。要是一位农夫,是不会有“锦里先生”这种称呼的。杜甫在另一首诗中称他为“朱山人”(《过朱山人水亭》),正说明他是一个隐士。“乌角巾”就是用黑色的麻葛制成的“角巾”,正是隐士的装束。古代有一个成语,叫做“角巾私第”,就是功成退隐,穿着隐士的服装回家度日。第二句中的“未全贫”三字相当幽默。什么叫“全贫”呢?大概就是“赤贫”。朱山人的园子里能收获芋头和栗子,所以不算赤贫。其实,在园子里种一些芋头和栗子,这种古代的“庭院经济”,恐怕不会有太大的收益。用现代的阶级划分法,朱山人即使不是贫农,至少也是个下中农吧。然而家境相当贫困的朱山人却相当好客,杜甫就经常前去作客,连朱家的儿童都司空见惯,看到客人前来就笑语相迎。朱家在台阶上撒了些粮食,鸟雀纷纷飞来啄食,见到人来也不躲避。一个“驯”字,可见朱山人生性仁慈,经常给野生的鸟雀喂食,“驯”就是“养家了”。由于草堂的南北两边都有溪水流淌,朱山人与杜甫的互访需要用小船渡河。秋天水涸,水深不过四五尺,反正小舟只能容纳两三个人,不需吃水太深,所以仍能自由来往。如今的杜甫草堂里有一个小轩名叫“恰受航轩”,就是由这首诗而得名的。最后两句展现了一个十分优美的意境:杜甫在朱家逗留到黄昏时分,白沙翠竹都渐渐隐没在苍茫的暮色中,主客相送走出柴门,清新的月光已洒满大地。这首诗的最大好处是什么?我只能用“情景交融”这句老话。虽然此话被大家用得太多太滥,以至于钱钟书先生讽刺说这四个字在论文里加班加点,忙个不停,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更恰当的话来评说此诗。请看,安贫乐道、热情好客的人物,清幽雅洁、自然朴素的风景,两者完美地融为一体,构成了一个优美绝伦、和蔼可亲的诗歌意境。这就是杜甫衷心喜爱的草堂的自然、人文环境!
如果说朱山人还是个读过书的隐士,那么杜甫在一首长诗中详细描写的另一个邻居就是地地道道的一介农夫了。那首诗题作《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田父”就是农父,也就是老农民。“泥饮”就是强留别人饮酒,“泥”是软求、纠缠的意思。“美严中丞”就是赞美当时任成都尹的严武,严武此时的官衔是御史中丞。这首诗长达34句,是杜甫集中文字最为朴素易懂的一首诗,有的句子几乎是直录老农口语而成。诗的内容如下: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春社将临,一个老农夫邀请杜甫到他家去品尝新酿的春酒。老农喝得高兴,就夸起新上任的成都尹来。他说这个新来的长官是我长了眼睛从未见过的!“畜眼未见有”这句诗肯定是直录老农的口语,否则像杜甫那样的士大夫是虚构不出来的。有人把这句诗解释成“牛眼睛从未见过”,那是不通的。这个“畜”通于“储蓄”的“蓄”,宋人陈师道有一句诗说“畜耳无前闻”,也是一样的用法。老农夸严武什么呢?原来他的大儿子正在服兵役,长年累月的呆在军队里,以致家里缺乏劳动力。前一阵严武放小伙回家务农,使老农得以摆脱劳苦。老农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总是离不开严武。杜甫既是严武的好朋友,又是他的幕僚,带着双重身份的他听到老农夸赞严武,也随着得意洋洋起来。这一顿酒从卯时一直喝到酉时,还没有停止。“卯”是早晨六时前后,“酉”则是傍晚六时前后,所以“自卯将及酉”这句诗就是从早晨直到傍晚的意思。接下去的几句诗尤其生动:“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杜甫长年飘荡异乡,格外珍惜人情,所以不能拒绝邻居的这番好意。那么“邻叟”的表现又如何呢?他大声吆喝,要家人再拿些食物来给客人下酒。杜甫几次起身告辞,都被他拉住胳膊强留下來。这样的举动似乎过于无礼,但是杜甫并不觉得这是村野之人的粗野或丑陋。对于“未觉村野丑”这句话,我们一定要把它放在唐代的背景下来解读。否则的话,也许会有人还不够满意,他们会批评杜甫不尊重劳动人民,一个老农民好意留你喝酒,你应该好好地接受人家的“再教育”,怎么说得上什么“村野丑”呢?我们应该知道,在封建时代里,士大夫与农民的社会地位是高下悬殊的。一般的士大夫遇到老农“欲起时被肘”的话,一定会嫌弃那样的“村野丑”。杜甫在成都时的举止,在《旧唐书》中就受到严词指责:“与田夫野老相狎,荡无拘检。”就是杜甫与农民亲密交往,毫无约束。试问《旧唐书》的撰者这样指责杜甫,根据何在呢?无非就是这首杜诗而已。由此可见,杜甫对待劳动人民的友好态度在当时的士大夫阶层中真是难能可贵。
从上面所举的几首诗可以看出,杜甫对草堂周围的邻居是非常满意的,因为邻居中无论是退休的官员,隐居的读书人,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都对杜甫表示出善意和友情。杜甫非常珍惜这种情谊,“久客惜人情”这句诗决不是随随便便写出来的,这是杜甫飘荡多年后的经验之谈,这也是杜甫对成都人民的衷心赞美。一句话,杜甫草堂的环境,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人文环境,都是非常美好的。中华文化史上的圣地杜甫草堂坐落在成都而不是杜甫居住过的其他地方,是有其必然性的。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