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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诗解读与品鉴二题

2012-04-29吴在庆

古典文学知识 2012年3期
关键词:江南春楼台杏花村

吴在庆

杜牧是晚唐著名诗人,其七绝多有名篇,其特色在于托兴幽微,远韵远神,隽永优美,富有情韵,而又显得玲珑剔透,隽妙天成,蕴藉含蓄,写景言情,饶有韵致,显出杜牧特有的风情神采。然而也正因為他的七绝具有托兴幽微、饶有韵致等特色,故某些诗歌也就容易在解读品鉴上人言人殊,有不同的理解品味。这有些是可以同时并存、相得益彰的,但也存在需要加以辨析的情况。此处即就两首七绝的解读与品鉴加以辨析。

《江南春绝句》

杜牧的《江南春绝句》云: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吟诵此诗,不觉红绿满眼,春意盎然。然而对此诗的解读,却颇有歧异。

首先,有人对诗中的地域范围提出异议,如明人杨慎《升庵诗话》卷八《唐诗绝句误字》条云:“唐诗绝句,今本多误字,试举一二,如杜牧之《江南春》云‘十里莺啼绿映红,今本误作‘千里,若依俗本,‘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十里莺啼,俗人添一撇坏了……读者往往忽之,亦食不知味者也。”此说改“千里”为“十里”,从视听的角度似更接近事实。然而诗歌不同于事实,作诗自有其求神似而不必形似,求意趣而不必拘于事实的种种妙法。因而,不宜刻舟求剑似地解读诗歌。清人何文焕即颇善解诗意,谓:“升庵谓:‘“千”应作“十”,盖千里已听不着看不见矣,何所云“莺啼绿映红”邪?余谓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诗家善立题者也。”(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这一批解,可谓得诗家三昧。诗用千里,而不用十里,更能表现整个广大江南的无边春光,诗人赏春的意兴也更显得神飞意扬,淋漓尽致。

其次,此诗的主题也有反佛之说。有人以杜牧有反佛思想,认为诗中的四百八十座“寺庙都沉浸在烟雨迷茫之中,这是愁闷,是忧虑,也是谴责。很明显,作者的重点在对寺庙众多的贬斥,描写江南风光之秀丽只为了衬托寺庙,使画面鲜明,增强诗的意境”。此说颇可商榷。固然,在古诗中烟雨多有关联忧愁者,然而烟雨景象也多有与忧愁无关的,相反倒也有以烟雨增添美景的,因为烟雨景象本身也具有给人以美感的特质,这在杜牧诗中即多有其例。如《朱坡绝句三首》的“烟深苔巷唱樵儿,花落寒轻倦客归。藤岸竹洲相掩映,满池春雨鹈飞”,《齐安郡后池绝句》的“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村舍燕》中的“何处营巢夏将半,茅檐烟里语双双”,《初春雨中舟次和州横江》的“芳草渡头微雨时,万株杨柳拂波垂”,凡此烟、雨,均为其景色增添一番别有情致的美感。烟、雨分别入句可增添美感,而连缀成烟雨景象也如此。看来,在杜牧的审美眼光中,烟雨是别有一番美感的,故其诗中多以烟以雨,尤以微雨,渲染美景。同样在《江南春绝句》中,“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景象,也是一番别有情致的美好风光。这里的烟雨,不能理解为风雨飘潇中的凄风苦雨、忧愁风雨之类,而如前人所说:“缀以‘烟雨二字,便是春景,古人工夫细密。”(何焯《唐三体诗评》卷一)烟雨,多么轻灵飘逸,迷濛空幻,而这雨丝中的金碧宏丽的佛殿楼台,又显得如此典雅优美,正可与此前“千里”两句之景相映成趣,共同组成一派江南春的美好景色。此诚如《绘图千家诗注释》所释:此诗“言江南春色之丽也。十(庆按:应以“千”为好)里莺啼,园林相接,红绿相映而水村山郭,旗亭酒肆相望而鳞次。南朝自梁时大兴佛僧寺四百八十,迄今犹盛。楼台、殿宇之多,烟林花雨之景,而六朝佳丽宛然犹在目前也”。我以为此释颇为精当。我们不能因杜牧对佛教取反对的态度,因此就特为敏感地把他此诗中的佛寺,与他的反佛立场联系起来,并因诗中有烟雨景象遂与愁闷、忧虑等情感蝉联一气,从而得出其反佛的主题。此诗诗题为“江南春”,春字为诗眼,乃主题寄意所在。若主题为反佛,则何必以春字为题,从而徒显其不谐调?至于诗中的佛寺、楼台,一方面正为了写出江南既具有“绿映红”之自然丽景,也具有古老的文物之盛;另一方面诚如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绝诗浅释》所说:“这些寺庙中的崇楼杰阁,若隐若现地峙立在朦胧烟雨之中,更增添了无限风光。”而不是用以表现诗人“对寺庙众多的贬斥”,以致“引起杜牧无穷的愤慨”。前人也多有认为此诗乃着意写江南春色的,如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谓“二十八字中写出江南春景,真有吴道子于大同殿画嘉陵山水手段,更恐画不能到此耳”;又如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篇》云:“前两句言江南之景,绝妙惠崇图画也。后言南朝寺院,多在山水胜处,有四百八十寺之多,况空濛烟雨之时,益增佳景。”

概而言之,此诗以清丽的江南山水景色,烟雨迷濛的绮丽风光,俊爽而唱叹有致的诗情格调,赞美江南的无限春光,这一题旨是无庸置疑的。

《清明》

《清明》诗云: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中国古代的诗评家喜欢评点前人的诗作,有时也好于改动他人诗句,认为只有这样改,诗歌才更好。诗歌是精美的艺术,其意境、诗句乃至用字,确实需要用心琢磨修改,以精益求精。因此,前人的这一习尚,应该说是一种好传统。不过,见仁见智,有改得好的,也有难于让人称美的,这里即谈谈古人对传为杜牧作的《清明》诗的修改。

明代的谢榛在其《四溟诗话》卷一中说:“杜牧之《清明》诗曰:‘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此作宛然入画,但气格不高。或易之曰:‘酒家何处有,江上杏花村。此有盛唐调。予拟之曰:‘日斜人策马,酒肆杏花西。不用问答,情景自见。”

这首《清明》诗本是七绝,在“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前面还有“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两句,是一首描述清明时节人们祭扫先人坟墓,在郊野纷纷细雨途中的情景。原诗确是具有宛然入画的特色,而且通过“雨纷纷”、“欲断魂”、“酒家”的渲染,又借助于七言绝句诗在句式语调上的更善于营造情韵的优长,使原诗不仅巧妙地表现出清明时节人们扫墓时的凄哀伤感的意旨,而且,又因其音韵和谐,使得整首诗歌别具一种微妙而难于言传的风调与情韵。但有人和谢榛均嫌此诗气格不高,故有如上的改易之句。

平心而论,此诗从气格上讲,确实缺乏人们心目中的盛唐气格,而经谢榛等人改作,从各自的两句而言,在气格上确实有所提高。但是我以为这样的改动,如女子着男装,并不见得好。明代文人有一味尊崇盛唐诗的风气,这也可算为一例。经改动的诗句为五言,他们又没有说前面的另外两句如何改,这样形成的诗为前七言后五言,不再是七绝,也不是五绝,非牛非马,破坏了原诗的形式美。此其一。

诗歌并不一定要以气格高低,作为判定其优劣的必要标准。某种内容,如《清明》诗所表现的扫墓凭吊先人,一表哀伤情调的诗作,其气格就未必非高不可。而具有哀惋凄怅、神伤欲绝况味的诗歌,则反而更能真实地体现一般世人们在这种场合的心境。这种诗歌尽管气格不高,但并不影响其成为佳作。这首《清明》诗正应作如是观。经改动的诗句,尽管气格高了,意境也美,但是所蕴涵的情感风调却远远逊于原诗,那种哀惋凄然神伤的况味被减弱了。这一减弱,不仅与改作的语词、景物、字数有关,也与与之有联系的所谓的气格的提高不无关系。因为此处气格的提高,反而有损于上述情感风调的营造。此其二。

《清明》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两句所提供的人物、景物及其人物间的问答动作,不仅场面宛然入画,别有情趣,而且询问酒家何处,这就巧妙地蕴涵着问者为清明时节祭扫先人坟茔而忧愁神伤,无奈之下,只得借酒浇愁的心境。这样就与此诗的主旨,所谓的“雨纷纷”之景、“欲断魂”之情上下紧密蝉联一气,其内在的情感关系十分密切和谐。而“日斜”两句,就使这种内在关联大为减弱,减少了其情感的丰厚深婉。

再从“宛然入画”的角度看,谢榛的改句,也是不如原作的,这不是单就其两句所绘出的景物看,而是从全诗主旨及情景考虑。也许是嫌原诗的“牧童”、“杏花村”过于村俗,山野气特为浓厚,于是,谢榛将此两语改掉。“牧童”村俗太甚,万万留不得;“杏花村”中的杏花乃为香美之物,可以易以“杏花西”留下,而“村”字亦村俗得很,与“牧童”一样,有损气格之高,故非去不可。可是去掉这些,气格虽然高了,但不仅画面意境变了,与清明扫墓所需的特有的村野景致也就失去了,于是就多少出现情与景的割裂,反而有伤于诗情。此其三。

从提高气格的目的,改此诗后两句七言为五言,反而有损原作;而有人为省字而去掉原诗每句的前两字,意思虽无大变,但五七言句各有其特长与优势,改七绝为五绝,也同样难免有损于此诗七言原作的风调与情韵,且读来顿减原诗抑扬顿挫的声情美。

总之,我以为前人对《清明》诗的改作并不成功,人们少有知道改作之诗,而《清明》诗历来脍炙人口,这就是此诗远胜于改作的绝好证明。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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