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爷”沈复的精神世界
2012-04-29李由
李由
沈复,苏州人,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卒年不详,今人考证当在道光二年(1822)以后,以一部《浮生六记》享名于中国文学史。作为一位长期游幕于下层、至有无科名,都不可考的士人,如果没有这部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会传世的小书,沈复恐怕很难为人所知,他的悲欢情思也将会随时光的流逝湮没无闻——如同他大部分的同行师爷——那样,然而这一士人群体却不容忽视。游幕士人在清代數量激增。作为士人,既无法通过科举进身,又终乏治生之技,读书不成,游幕为生,士而非仕,抱牍非吏。案牍劳形,却终是为他人作嫁;救济生民,却只可依人成事;或有着儒子之青衫,而行申韩之术;或有志于读书修身,却奔波于治生之途。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有着特别的生活与心态。
对沈复及《浮生六记》,有学者早已解析了沈复的“师爷”身份(参李乔《沈三白师爷生涯考虑——〈浮生六记〉发隐》,《清史研究》1995年第3期),也有学者研究了《浮生六记》中的文人情怀、审美取向,却少有人将二者结合起来,也尚未见从广泛的社会背景出发,解读沈复的“师爷”身份、心态与其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对于“幕僚”,学术界较偏重于对著名的幕僚及幕僚群体的研究,且偏重于探讨学术风气、文学风气的形成等问题,缺少对下层幕僚生存状况、心态、文学创作的关注。本文针对这些不足,拟做一些初步的探索,以期更好地理解“师爷”沈复及其同行们的精神世界。
一、 逼仄的生存空间
沈复出生于一个师爷家庭,父亲长年游幕在外。踏上游幕之路,他情非得已。乾隆四十六年(1781),其父其妇皆病重,父亲担心他“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沈复著、俞平伯校点,傅昌泽注释《浮生六记注》卷四,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文中所引《浮生六记》文字均据此本),令其从师学幕。他自言:“此非快事,何记于此?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弃儒习幕,只是生计所迫,不得不为之,这样的背景原因在清代很具代表性。汪中七岁而孤,因家境贫寒,14岁便到书肆做工,又因缺乏稳定的收入来源,不得不久作“负米游”。汪辉祖11岁而孤,为了生计,三十余年游于幕府。类似的事例不能遍举。龚未斋尝言:“愚民迫于饥寒,则流为盗贼,读书无成,迫于饥寒,则流为幕宾。”言下颇有无奈与不乐。家境贫寒,是他们弃书习幕的重要原因,然而习幕却未必能给他们带来富裕的生活。
除做官外,相比教书等工作,游幕是士人可以选择的收入较高的行业。汪辉祖说:“为童子师,岁修不过数十金。幕修所入,或数倍焉,或十数倍焉,未有不给于用者。”但师爷当中仍有分工,分为刑名、钱谷、书启、征比、挂号等,其中刑名、钱谷因职责较重、专业性强,收入最丰,其他亦不过差强人意而已。“幕中数席,惟刑名、钱谷岁修较厚。余则不过百金内外,或止四五十金者。”沈复是哪种师爷今不可考,但他长年游幕,却一直生计艰难,可见游幕并没有给他带来丰厚的物质回报。师爷也可以通过一些手段获取不义之财,但像沈复这种“生性好洁”的人,却不愿为之。他在绩溪作幕时,因“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甚至不惜易儒为贾。龚未斋痛心地说:“贫者,士之自为贫也。不意贫士而至于今日,竟卑卑不足数。……若欲久处其中(笔者注:指作幕),必先坏心术而后可,如心术可坏,则天下求富之路甚广,又何必沾沾于幕耶?”于治生之途坚守君子固穷的义节,焉能暴富?
汪辉祖虽为难得的名幕,以幕发家,却仍坚持“勿轻令人习幕”,深知幕中之艰:
(士人)一经入幕,便无他途可谋,而幕脩之外,又分毫无可取益。公事之称手与否,主宾之同道与否,皆不可知,不合则去,失馆亦常有之事。刑名、钱谷谙练而端方者,当道每交相罗致,得馆尚易。其他书记、挂号、征比各席,非势要吹嘘,即刑、钱引荐,虽裕有用之才,洁无瑕之品,足以致当道延访者,什无一二。其得馆较难。……
处幕馆者,章身不能无具,随从不能无人,加以庆吊往还,亲朋假乞,无一可省。岁修百金,到手亦不过六七十金。八口之家,仅足敷衍。万一久无就绪,势且典贷无门。居处既习于安闲,行业转难于更改。终身坐困,始基误之。
当时的生活压力确实不小,失馆的风险亦常有之。一方面,职位的数量有限且相对稳定,谋职又往往需要有力的人脉关系,故得馆不易。“一省只此百十余馆,而待聘者倍焉。此中夤缘以势,结纳以利。捷足者先登,下井者投石。人情叵测,世路崎岖,盖有不可胜言”。另一方面,由于官员的调动、幕僚自身的因素(生病、家中有事等等),失馆也是常有之事。
沈复屡次失馆,而每一失馆生活即陷入困顿,以致要典质衣物来作路费。薪水不济,求助时只能“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夜宿土地祠。龚未斋描述过他失馆的情形:“赋闲三月,卧病数旬,典质俱空,饥寒交迫。馆事一误再误,之后竟无过而问焉者。”汪中曾讲述他因所依冯兵备迁台湾,面临失馆的处境:“于是兵备去已远,而中留与归则皆无所得食,怅然其生之穷也。”(《汪纯甫哀词》)可见,对于家境素寒的幕僚而言,失馆意味着巨大的心理恐慌及经济压力。“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沈复的窘迫情形可见一斑。龚未斋也感慨:“唐人诗云:‘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试思贤士手中安得阿睹物耶?”他人的冷眼,感情的疏离,让穷困的师爷们唏嘘不已。
可见,游幕虽不失为一条“治生”之途,却也有它的坎坷艰辛。因贫而幕,却未必能由幕致富。对于一些像沈复这样的师爷来说,迫于生计的压力,弃儒习幕,习幕之后更迫于失馆的压力,四处奔走,不得休息,物质生活的逼仄窘迫更带来沉重的心理负荷。
二、 沉重的心理负荷
相对于物质上的逼仄窘迫,对师爷们而言,也许心理上的负荷更为沉重。首先是背井离乡、漂泊异地的孤客情怀。喜好团圆、安土重迁是中国人的传统心理,然而,师爷们却为生计所迫,“半担琴书,一肩风雨,作东西南北之人”。龚未斋感慨道:“吾辈佣笔生涯,仅得一年一会,人间莲幕,竟同天上银河。”亲情、友情、爱情都面临着挑战。沈复在陈芸去世后,悼念道:“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辨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为了生计,沈复幕游江、浙、皖等地,常年客外,家庭由陈芸一人承担,沈复幕游扬州,她随之而来,颠沛流离,最终埋骨他乡,沈复对她满是愧疚。因为“奔走衣食”,这对恩爱夫妻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从中可窥得一斑。
此外,从读书求道的清高到治生求利的功利,对沈复及师爷们而言恐怕更是一次充满着痛苦与无奈的角色转变。传统价值观给他们的心灵带来了更为沉重的负担。
在儒家传统观念里,“治生”常与“读书”对举,代表着两种不同的人生道路。“治生”求利,是为了满足衣食之需,脱离贫困。“读书”则强调“君子忧道不忧贫”的孔颜乐处,以修身、求道为目标。“学而优则仕”是士人的正途,而其他职业则被视为较低级的工作。士人“以图名未就,转而治生。惟习幕一途与读书为近,故从事者多”。师爷都是读书人,向往着读书求道,通过科举进身。然而事实上,清代出仕并不容易,一方面科举成本较高,家贫者恐不足以应付,难度也大,许多人十几岁开始读书,临终也不过是个诸生。另一方面,即使得到功名,但官缺有限,等候做官的时日也很长。“举人选用知县,需次动至三十余年,其壮岁获售者既不得及锋而用,而晚遇者年力益复就衰,每为珍惜。……因查每科中额1290名,统十年而计,加以恩科,则多至5000余人。而十年中所铨选者,不及500人,除各科会试中式外,其曾经拣选候选者,尚余数千。经久愈多,遂成壅积。”黄景仁游幕多年,好不容易获得入仕的机会,可临死也不过是个候选知县。汪辉祖46岁考中进士,51岁才得一官。可见等候时日之长。在这种情况下,许多身无长技的士人走上了游幕治生的道路。在他们看来,这个选择已经背离了当初读书求学的初衷,而其中又有弃书读律、成为刑名师爷的,更觉踏上歧路,在他们的观念里,为申韩之术,会滋生罪孽,贻害子孙,心理负荷更加沉重。
况且,游幕这一治生之途也与许多士人的性情不合。在他们看来,为幕常常会牺牲自己作为读书人的人格与尊严,牺牲他们所珍惜的身心自由,比商贾、农夫不如。更有甚者,认为做幕乃是如同婉娈倚门的妓女一般。汪中在《经旧苑吊马守真文并序》一文中,借着吊马守贞这一名妓的机会,表达了自己对游幕为生、哀乐由人的生活的不满:
余单家孤子,寸田尺宅,无以治生。老弱之命,悬于十指。一从操翰,数更府主。俯仰异趣,哀乐由人。如黄祖之腹中,在本初之弦上。静言身世,与斯人其何异?……何坐席之温兮,又改服而事人!顾七尺其不自由兮,倏风荡而波沦。
对他而言,游幕生涯屡更府主,鞍马依人,如同妓女卖笑一般,没有尊严。龚未斋也告诫子弟:“即或不能读书,何不为医,为丹青,为商贾,为农圃?已足以仰事俯育,为无拘无束之身。”许葭村更是极言为幕不如为丐:“依人糊口,远近不能自由,转不如檀板芒鞋,竹歌乞食,随处皆堪一饱也。”
沈复也曾道出游幕这一职业与他性格的冲突。他在《浪游记快》中说:“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惜乎轮蹄征逐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过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他性爱山水,向往自由,落拓不羁,然而鞍马依人的游幕生活妨碍了他对山水之美的领略。“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但因经商亏本,他“不得已,仍为冯妇。馆江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生性好洁”的沈复受不了官场中的种种恶俗之处,宁行商勿作幕。龚未斋曾说自己“才不通古,性不宜今,生无傲骨,苦乏媚容,人本清贫,而嫌浊富”,“不肯乞怜于人,亦不能于热闹场中添锦上之花”,沈复正与他同。处于浊流,若洁身自好,“以迂拙不通之人,处举世披靡之地,势必凿枘不入,自取其辱矣”。在热闹场中沈复难寻真正的心灵乐处。
游幕为生,注定漂泊;寄人篱下,难得自由;敛眉就食,何来尊严。这一切都是师爷“沈复们”心中沉重的负荷。
三、 “诗意”的栖居与“减法”的闲雅
面对物质、心灵上的双重压力,处在逼仄空间里的沈复及其同行们选择了“诗意”的栖居方式。在《浮生六记》中,他描述着耕读田园的朴素梦想,营造着“减法”的闲雅,于窘迫的治生之途保持着文人的风雅。
沈复在《浮生六记》中写道:
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
(芸曰:)“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
借助妻子之口,沈复表达了自己的理想:一要有田可耕,求得温饱,虽不富贵却可一家团聚,不必长期幕游他乡;二要收入可供作诗饮酒、观风赏月之需。第一个目标是温饱,第二个目标是保持文人的风雅,可以概括为隐居田园、耕读传家的理想。《浮生六记》中时时可以看到这种理想的涌动。沈复学幕不足一年,便约好友顾金鉴同卜将来隐居之地,钟情的园地“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茅舍,不愧隐者之居”。闲居在家,与朋友同游,最喜无隐禅院的幽僻寂静。萧爽樓“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于是日日谈诗作画,可视为理想短暂而局部的实现。
游幕的漂泊让“师爷”们渴望回归家乡,一家团聚,安居田园。而土地对于实现这一理想十分重要。若无地可耕,薪水无资,欲住亦不得。与沈复同时的许多“师爷”也都有这样的理想。龚未斋说:“岁岁依人,远抛乡井,较农夫之守三间屋、课十亩田,毕竟终逊一筹”,“苟得箪食瓢饮,息影潜踪,啸傲于稽山镜水之间,于愿足矣。”汪辉祖乃一名幕,名利双收,但他说:“余幕游三十余载,身心岁月,俱非己有,行将为寻耕计。”归耕、偕隐乃是他们的理想。
而“师爷”们本是文人,他们所向往的隐居生活,不仅要有地可耕,更要有书读、有诗作、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的田园是风雅化的田园,充满着文人的趣味。沈复的理想便是与他的红颜知己、他的朋友一起隐居,作画作诗,优游泉石。
然而“欲作云泉计,须营伏腊资”(白居易《江楼早秋》),归隐对于贫士而言谈何容易。“所谓幕者,乃家无负郭之田,而有兄弟之养,菽水无资,粥不继,读书无成,困穷立至不得已,而以幕救贫也。”若本有十亩之田,亦不需卖文为生,寄人篱下。在逼仄的物质空间里,耕读田园的理想不易实现,这往往只存在于师爷的幻想与文字中。就如沈复同芸娘的理想一样,只是颠沛流离中的一个慰藉、一个希望。
理想无法实现,沈复便借助营造“减法”的闲雅调剂生活,寄托志趣:虽抛书习幕,却仍保持着文人的本色,借助吟诗作对、优游泉石、琴棋书画、文人雅集等形式,在日常生活中追求闲适、幽雅的氛围,使身心暂时摆脱职业所带来的束缚,缓解精神上的压力。而因为生存空间的逼仄,这种闲雅又不得不以“减法”的方式存在,不断地减去闲雅生活对于丰富的物质、充裕的时光的依赖,不追求上层士大夫式的华丽、精致。然而,“损之又损玉精神”,这种“减法”的闲雅虽有些局促窘迫,却不失文人的清高。
沈复是一个具有浓厚艺术气息的文人,爱好插花、盆景、绘画、作诗、游山玩水,对园林也颇有研究。但他一介贫士,既无力购置、建造属于自己的园林,也无力制作精致的、耗费不烦的盆景。即使是游山玩水,也是在鞍马依人的幕游途中,处处随人,不得自由。他的雅集没有美丽的园林,亦乏可口的佳肴,酒钱都靠大家拼凑。这并不是一种游刃有余的闲雅。常年游幕,难得闲暇,物质生活的窘迫,又使得他无法完美呈现心目中的雅。即便如此,沈复仍创意地开展着他“减法的闲雅”。
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这便是那段让他和芸都难以忘怀的“萧爽楼”生活。其背景是沈复暂时失馆,夫妻俩又因误会被父亲赶出家门,只得暂居朋友的萧爽楼。可见,这段生活并不那么愉快,而萧爽楼也是十分简陋甚至有些破败的: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既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
然而物质条件的简陋并没有影响沈复对“闲雅”的追求与经营。房屋简陋,但他好洁,打扫得很干净;光线不足,便用白纸糊壁;没有栏杆,就拿竹帘废物利用;没有佳肴,但有巧手的妻子,把一些平常的小菜做得可口;没有酒钱,就借助诗文比赛筹集。总之,物质的缺乏并没有泯灭沈复作为文人的那颗高雅的心。他用心营造着一个清雅的萧爽楼、一片清雅的心灵园地。对他而言,闲雅的生活只要有心、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便可以进行下去。这种“减法”的闲雅对物质的依赖程度很低,也因如此,它才不会屈服于物质的压迫,才能在师爷逼仄的生存空间里存活,成为心灵的皈依之所。
沈复还通过一些小物件营造闲雅的氛围。他自制的盆景:
(上有假山)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
这个盆景正是他们夫妻俩隐居田园理想的缩影。既然在现实中,为生计奔波,无法实现隐居的梦想,何不做一个盆景,“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神游其中,也可畅隐居之心愿。不能身隐于真山,但可心隐于假山。这正是于现实之外另造一世界,一个审美的世界,在繁忙的日常生活中带给他们以心灵的慰藉。
而这座盆景所费不多,假山的原料是夫妻二人扫墓山中时捡取的颇有古致的乱石,白萍、茑萝都不是难得的仙草。但这些简单的东西,经过雅人精心地营造,便成了一个古朴自然、可游可居的隐居之地的缩小版。这正是一种“减法”的闲雅。正如沈复自己所总结的那样:“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贫士自无多少钱财可供挥霍,要想获得闲雅,必须熟知“省俭”之法,尽量省掉不必要的附加,只须保持雅洁的本质即可。这正是师爷沈复在物质的压迫下诗意地栖居的秘诀——“减法”的闲雅。
这种“减法”的闲雅在沈复的同行中也能找到共鸣。龚未斋曾向友人讨一枝杏花:“客馆孤清,案头无色,承足下赠我杏花,置诸胆瓶,终日相对,无异十五女郎,含羞匿笑,依依可人。”杏花败了,于是再讨一枝。在案牍劳形的职业生涯中,他的闲雅简化为一枝杏花。春天来了,他斋中的花儿盛开,“争妍鲜媚,红红白白,绝可人怜。杂以小鸟鸣啾,如奏笙簧于林下。想石家金谷,美艳奢华,朝歌夜弦,其乐为不过尔尔。今者,春光烂漫,抚景虑怀,足破客居寂寞也。”游幕的寂寞就在这自然简单的美好中得到了短暂的消解。“石家金谷”虽然也是文人雅集,却充满着物质的富贵气,一旦没有了物质的支撑,便风流云散。而师爷们在逼仄的空间里营造的闲雅,所依赖的不过是一枝杏花、二三素心人、一段短暂难得的闲暇而已。对物质的依赖不断减少,仅剩下闲雅的情怀与简单的场景。
四、 结语
《浮生六记》提供了一个探讨清代“师爷”这一士人群体生活、心态、文学创作的样本。概括地说,以沈复为代表的一部分师爷承受着物质与心灵的双重负荷,为衣食奔走的艰难,漂泊四方、哀乐由人的不自由,与热闹场的格格不入,都使其生存处于逼仄困窘的状态。由此,“耕读田园”的出处模式成为他们的最高理想。而现实的窘迫又使得这种理想遥不可及,于是师爷们苦中作乐,营造“减法”的闲雅。琴棋书画、游山玩水、饮酒赋诗、文人雅集等仍保存在其逼仄的生存空间里,成为灵魂的栖息之所,短暂而不完美地实现着他们隐居田园的梦想。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