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积累 一朝奏功
2012-04-29周勋初
周勋初
在我几十年的治学生涯中,有两件事办得比较痛快,一是将《文选集注》迎回故土,一是主持《册府元龟》校订工作。
我于1994年8月起应日本国立奈良女子大学之邀,前往讲学。这事是由横山弘教授促成的。处在“闭关锁国”阶段,一般教师很难接触外国人,即使到了改革开放之后,由于南京大学位处南、北之间,只是一个省会城市,对外交通不方便,对外交流也不畅,因此很少有外国学者前来。只是到了1981年9月,任教于大阪府立女子大学的横山弘副教授来此作高级进修生,由程千帆先生与我负责指导,才与日本学者开始接触。横山弘研究谢灵运的诗歌,我就带他去考察温州的池上楼与绍兴的兰亭雅集等遗址,还到雁荡山和天台山等地去参观。1990年时,我主持了一次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五届年会暨唐代文学国际学术讨论会,当时已在日本国立奈良女子大学任教的横山弘教授与京都大学兴膳宏教授等多人前来赴会,他就有意邀我前去讲学,但到1994年时始能成行。
我这次讲学的身份为日本文部省外国人特聘教授,享受最高待遇,除了薪资优厚外,还要发放旅游费与图书资料费。如何使用这十万日元的资料费,得有一个合适的筹划。我不懂日语,因此购买彼邦学者的著作没有什么意义,买港台书吧,还不如让该地的朋友买,反而便宜些。因此,这笔钱实际上无可花之处。我也不想零敲碎打地把它用散,于是当机立断,复印一套《文选集注》带回国内。
我总觉得,中国研究文史的学者如有机会到日本参观一下博物馆或图书馆,都会有眼睛一亮的感觉。那里珍藏的文献之丰富,保管之完善,都值得我们这个文物输出古国去效法。特别是那些仅存于彼处的典籍,更是值得我们百倍珍视。唐钞《文选集注》残本,就是这么一种天壤之间仅存的罕见之物。
可以说,这书的来龙去脉至今仍不大明晰,但它产生在唐代,至迟出现在宋初,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书中保存着很多唐人的注,这些注本在《新唐书·艺文志》上都有明确的记录,而在存世的典籍中,已是残佚殆尽。京都大学内藤虎和狩野直喜两位教授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向各处藏书家与藏书单位徵集残帙,在原来的120卷中徵集到23卷左右,辑入了《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景印旧钞本丛书》,列为第三集至第九集,大家才能比较方便地读到此书。只是该书的印制正值抗日战争时期,无法传入中国。《中国丛书综录》上记载,只有个别图书馆藏有此书,但从未见到有人提起过;北京大学与华东师范大学二校图书馆也藏有该书,但又似乎已经失踪,因此国内学者可能无法阅读与利用这一珍贵的典籍。(北京大学的一套当属燕京大学原藏,华东师范大学的一套当属圣约翰大学藏书,二校或因均为美国系统的教会学校而能获赠。)
我对此书早有所知。对于《文选》,我没有下过多大功夫,只是读过骆鸿凯的《文选学》等几种常见的书,知道日本藏有《文选集注》的一些残卷。罗振玉于民国七年(1918)印过其中的十六卷,取名《唐写文选集注残本》,辑入《嘉草轩丛书》。中国学人中,如傅增湘、高步瀛、余嘉锡、黄侃等,接触过此书,且在他们的著作中都曾援用过若干资料。
黄侃在《文选平点》中提到,“建安以前文皆经再校”,其中就用上了“罗振玉影印日本残卷子本”,他在正文中则称之为唐本。
我喜欢读余嘉锡的书。《世说新语·文学》篇“简文称许掾”条刘孝标注引檀道鸾《续晋阳秋》“……至江左佛理尤盛,故郭璞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下,余氏《笺疏》引《文选集注》卷六十二公孙罗注引檀道鸾《论文章》,则作“至江左李充尤盛”,从而否定了以往各本“佛理尤盛”之说。这里文字上的歧异,确是很难解释清楚,余嘉锡的说法,我也不信,然而还是从中了解到《文选集注》中保留着可贵的异文。
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写过一本《高适年谱》,讨论他的宗教信仰问题,引及刘长卿的《秋夜有怀高三十五适兼呈空上人》诗,中有“不见支公与玄度”句。支公一名正与空上人对应,而玄度一名尚应多方考索。《世说新语·言语》“刘真长为丹阳尹,许玄度出都就刘宿”下,《笺疏》引唐无名氏《文选集注》卷六十二引公孙罗《文选抄》曰:“徵为司徒掾,不就,故号徵君。好神游,乐隐遁之事。祖式,濮阳太守。父助,山阴令。”又引《隐录》云:“询总角奇秀,众谓神童。隐在会稽幽究山,与谢安、支遁游处,以弋钓啸咏为事。”正好提供了这一佳例,可以说明高适其时的身份,读后印象深刻。《文选集注》的价值,也就在我脑子中植了根。
南京大学藏有罗振玉刊行的《唐写文选集注残本》,我曾借出阅读过。其后我在整理《唐语林》时,于卷二原出《刘宾客嘉话录》中的文字中发现了一条公孙罗的残文,也就在《校证》的注文中提示:“日本金泽文库唐写残本《文选集注》中引有《文选钞》佚文”,这时有机会到日本天理图书馆中去看《京都大学旧钞本丛书》中的《文选集注》,观感自然大有不同。罗振玉的书,印成巾箱本样,开本很小,其中只有自藏的第48、59卷据原件影印,其馀均为摹写之本,第116卷前半,更是只据藏本用小字誊录,距原貌更远。《旧钞本丛书》本则按原件尺寸用珂罗版影印,保留文献原貌,二者价值自然无法并论。这时我就想到,应该把日本文部省给我的十万日元资料费全部用来复印此书,把这宝贵资料携回国内,那就比购买任何一种可在书店里买到的东西更有价值。我的这一决断,事后看来,完全正确。
在图书馆中复印资料,收费还是比较贵的,幸亏横山弘与天理图书馆关系深切。他在京都大学毕业后,就在天理大学教书;去大阪府立女子大学、国立奈良女子大学任教后,仍然在天理大学兼课,因此他就通过这种因缘,将《文选集注》二十三卷影印本全部借了出来。那天我们去看书时,还有好几位女学生同行,大家分头拿,搬回了奈良女子大学。此书因开本宽大,纸质优厚,特别沉重,如果只去一两个人,即使是壯汉,也会累得够呛。我在装箱带回国时,还因超重而增加了运费。
中国的出版业虽称热闹,但要印一本篇幅较大、成本较高的书,也不容易下决心。《文选集注》价值很高,但这是内行人的看法,对一般人而言,也只能说是一本冷门书,阅读与购买的对象有限。上海古籍出版社在传播传统文化方面魄力颇大,立即决定将之辑入《海外珍藏善本丛书》,于2000年时顺利推出,完成了我引回珍贵文献的心愿。
中国“《文选》学会”聘我为顾问,我总觉得不敢当,自知在《选》学上没有多少积累,而我为了写好《唐钞文选集注汇存》的前言,却是下了一番功夫。因我感到,对绝大多数中国学人而言,看到《文选集注》时毕竟会有陌生之感。此书真可说是一本奇书,它的流传经过,不要说中国人不清楚,连日本人也说不大清楚,应该加上一篇水平比较高的《前言》,历叙此书的价值与传播始末。只是国内于此可谓一无相关资料可言,因此我又请求日本朋友援手,提供日本学者与台湾学者有关此书的论著,然后花了很长时间,慢慢理出头绪,写下了一篇较长的《前言》,为读者提供一些基本的、必要的知识。在这段学习过程中,我也探讨了流传过程中出现的一些复杂问题,提出了一些研究心得。
此书的出版,为《文选》学的拓展提供了一种可贵资料。记得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文选》学会开会时,大陆《选》学界的朋友对《文选》版本大都所知甚少,一般都停留在阅读胡克家刻本与《四部丛刊》中的六臣注这两种最常见的书,对于国外学者的研究情况,所知有限。实则日本学人早就利用《文选集注》进行过许多深入的研究,像斯波六郎、森野繁夫、冈村繁等几位,都曾进行过细致而深入的钻研。《选》学本属中国的传统学术,但在当今之时,国学的探讨也不能固步自封,必须加强文化交流才是。我能为这一重要文献的回归故土作出一点贡献,有助于《选》学的开展,一直深感庆幸。
一些研究《文选》的专家于此颇多赞许。王立群在其《现代〈文选〉学史》中,胡大雷在其《〈文选〉编纂研究》中,都列有专门的章节介绍,且对我的工作予以肯定。傅刚在其《〈文选集注〉的发现、流传与整理》一文中说:“周编本后出转精,相信对于中国的《文选》学研究事业,能够起到推进的作用。许逸民先生称它为‘选学史上的里程碑,并不为过。”
我在同一年内还作出了另一项抉择,以我古籍所内同仁为核心,对《四库全书》内篇幅最大的一部类书——《册府元龟》进行校订。事后看来,意义重大,效益也很明显。
我自完成《唐人轶事汇编》之后,深知集体编书得有节制,因为这会影响到工作人员的评职称。高等院校内评职称时,大都把功劳归在主编身上,漠视具体工作人员的贡献,这就必然会影响到他们的前程。因此,我在九十年代初期作这项决定时,内心很矛盾,本不想再干什么集体项目了,只是形势逼人,也不能不多方考虑。其时的青年教师经济上压力太大,所谓“搞导弹的不如賣茶叶蛋的”,他们还是想搞一些项目,赚一些稿费,弥补家用,这样才能求得生活上的安定和心理上的平衡。当时最常见的增收项目为古籍的今译与注释,这对阅读能力的提高虽有一些帮助,但总有些零敲碎打,难得深化,因此我就不愿他们多接这种活计。这就是说,干什么活,总要得到最大限度的报酬,其中有经济方面的收入,也要有学识方面的提高。选项目时,不能为领导上的决定或出版社的利益所驱动,所摆布。
刚好河北教育出版社来商洽,他们有一项很大的出版计划,要对宋初的四大书重新整理,各出一种新本。我当机立断,接手《册府元龟》的校订工作。
与我们一起从事这一工作的高校有好几家,他们对整理《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感兴趣,而对《册府元龟》表示冷淡,那我又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我对《册府元龟》所知甚少,平时使用也不多,因我毕竟不是历史系的教师,平时也无讲授《册府元龟》的需求。但我喜欢泛读,对于历史方面的一些典籍,也略有所知。以前从事唐代文化方面的研究,利用过《册府元龟》中的资料,又从岑仲勉等人的介绍中,知道其中的史料,比之目下流传的几种正史,还有某些优胜之处。陈垣利用《册府元龟》中的材料,补足了《魏书·乐志》中的缺页,其后一些专家校点二十四史中的《魏书》时,又从《册府元龟》中找到了多页原缺的文字,于是《礼志》、《乐志》与《刑罚志》都成了完帙,凡此均可看到此书文献价值之高。其时中华书局虽然已将残存的宋刊《册府元龟》五十八卷、明代黄国琦等据几种钞本刻出的完帙先后印出,但均未加整理,鲁鱼亥矢,字句不通之处甚多,那么我等将宋、明两种印本互校,寻找若干抄本校一下,再与通行的史书善本参校,不就可以整理出一种可信便用的好本子了么?这么做,比较容易着手,前景也可控制,成果的价值也高,于是我与所内同仁统一了认识,首先挑了这一种当时普遍不被看好的书,来作为所内的一项重大的古籍整理项目,而且立即与出版社签订了协议书。
这是我在排除了其他三大书的选择之后作出的决定。我以为,其他三书的“知名度”虽然更高,但整理起来问题很多,前期准备工作如果不够充分,也就不能显示水平,其后续效应也不大会很明显。这是因为每一种书的具体情况各有不同。对此分别作出判断,就靠平时有所积累。
《太平御览》为存世最重要的类书之一,保存的古籍极为丰富,但要想对这些残存的片断文字一一进行校雠,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书是根据前时的《修文殿御览》、《文思博要》、《艺文类聚》等书编成的,然《修文殿御览》、《文思博要》等书已经片纸无存,更谈不上用作校雠。如作整理,只能作一些断句之类工作。这种事情,很琐碎,难度却很大,往往吃力不讨好。实际说来,使用此书的人大都是各方面的专家,查资料时,并不依靠你的断句,因此这样的整理工作,做了当然好,不做也无所谓,其价值也就难于清楚地显示出来。
《太平广记》的情况有所不同,存世者无宋本,明本倒有几种,内中既有刻本,也有钞本。汪绍楹整理的《太平广记》,流传很广,依靠这一整理过的本子,已经可用,学界也没有出现过多少批评文字,说明这一本子大体上说已经接近完美,有人想作进一步的整理,必须大大加工,如多方搜求材料进行互勘等。这样下功夫,费时费力,难见成效。是否值得干,也要考虑。
《文苑英华》的情况有些类同,此书传世的刻本不多,抄本又繁杂,因此从版本来说回旋的馀地不大。想把工作做得细一些,如从诗文中提到的小注着手探求古本原貌,却又工程浩大,甚为艰难;用作者本人的集子来校吧,却又漫无边际,难以控制。例如白居易的文字,书中收录很多,若用白集单行本来校,也就与整理别集的功夫差不多了。朱金城的《白居易集笺校》下了很大的功夫,日本学者还说用的古钞本太少,好多流传于日本的古钞卷子没有用上。因此,《文苑英华》的整理工作往往投入多而收效不明显,我在尚有选择馀地的情况下,也不看好这项工作。
现在看来,《文苑英华》这种书的整理最好由研究有素打算长期作战的个人承担。如果集体进行,人数也不宜太多,每个人都应有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否则水平高下不等,难以达到全然完美。
我在接下《册府元龟》这项工作任务时,还有其他一些考虑。大体说来,目的有三。一是让参与者认真读一些史书。目下学术上分科太细,学中文的不认真学学历史,会对研究工作造成巨大障碍。中国古代文人一直在文史不分家的情况下成长,我们今天虽然已难重走古代文士的道路,但对文学之外的知识,尤其是历史,应该尽可能多地补一些课。二是通过整理《册府元龟》,让大家熟练地掌握电脑操作技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理科的教师一般都已能够使用电脑,文科的教师则还处在起步阶段,不过大势所趋,必须迎头赶上。只是其时教师收入微薄,而电脑的价格又很昂贵,大家都有心有馀而力不足之感,我就与出版社商量,请他们预付一笔稿费,让大家都能用上电脑。三是藉此可以有所收入,补贴家用。应该说,这些目的后来都一一实现了。
我们花了十三年的功夫,完成了这一任务,整理出了一种面目一新的《册府元龟》。书中文字经过认真的校订,易读可靠,读者称便。全书十二大册,最后又加一大册的人名索引,读者查找其中人物时,一目了然,更使此书的使用大为方便。自此书问世时起,就一直受到学界的欢迎。2007年时,此书又获首届政府出版奖,大家无不欢欣鼓舞。
此书后因各种原因,改由凤凰出版社出版,因在同一城市,双方人员本多交往,因此在各项后续工程中,联系与协作更为方便。由于稿酬标准已有调整,而电脑价格则已降低很多,因此参与校订者的收入,比之其他一些项目,可称从优,大家对此都表示满意,觉得在学识与经济上都有收获。
目下我们正在着手进行一次再加工,已有人在日本等地选用好的抄本对校,还将学界与自己发现的误处一一改正,相信正式的修订工作完成后,此书将更臻完善。
我在漫长的学术生涯中,遇到过不少突发的事情,因此我的成果单上有些书的出现,显得有些不合常规。可以说,每当一次机会在我面前呈现时,我总不会让其轻易滑过。上述两大工程的完成,同样证明了决策的及时与正确。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短时间内作出决定,还得平时有所积累。日本和台湾地区的朋友都说,目下各个地方的文化单位都对珍贵文献资料的外传加严了控制,因此要想再编《唐钞文选集注汇存》之类的书,问题就更复杂难办了。
我喜欢泛读,早年教中国文学批评史,自然要对《文心雕龙》加以钻研,而阅读《文心》,势必要对《文选》加以关注。稍有文史知识的人都知道,二者必须并读,才能把握魏晋南北朝时文坛的大势。我的治学之道比较传统,重视文献的把握,因此对《文选集注》之类能够提供新材料的罕见典籍也有所了解,一到这书真的出现在眼前,也就想到利用已有条件,将之携回故国了。同样,我在讲授文学史时,注重知人论世,因而常是翻阅历史,了解各个时期的时代背景与人物动态,这样对《册府元龟》的情况也就有所了解。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以《册府元龟》为中心,协调众多人员,分从不同方面加以研究,事后由刘乃和编成了一本《册府元龟新探》,1983年时由中州书画社出版,我曾阅读过此书,因此在确认项目与撰写《前言》时,受益不少。或许可以说,这本小书并不热门,一些历史系的教师也未必会加以关注,但对我这样一个中文系的教师来说,及时能作出决定,却是提供了知识上的准备。
由此我又想到,一个人在读书时,也不能太急功好利,什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云云,流毒甚深。我等平时还是应该多多泛读。犹如蜘蛛结网,网张得越大,猎获食物的可能性就越多;若有个别些小生物闯入,也可粘住。我平时一直喜欢泛读,有些知识,一时看来用不上,但到机会来临,也就发挥了作用。精读当然也重要。目标锁上后再细细研磨,务使这一问题研究得深,研究得透,也就可以取得优异成绩。泛读与精读本来是不矛盾的,二者结合得好,则成功的机会更多,收获当更大。目下学界只强调精读,如果精得太过,陷于孤陋寡闻,见识狭窄,那么好多机会也就无法浮现。就我上述情况而言,如果平时知道得太少,不知《文选集注》与《册府元龟》为何物,这样也就难以抓住机遇,坐失良机还不自觉。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