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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璇琮先生治学之道管窥(下)

2012-04-29董乃斌

古典文学知识 2012年3期
关键词:傅先生李德裕古典文学

董乃斌

五、 材料—观点—理论—思想—体系的思维进路

古典文学研究要从材料出发,但不能止于材料。这里有个研究思维的进路,即如何逐步

深入的问题。傅璇琮先生给我们的启示是由材料入手,然后形成具条理和逻辑的观点,再由若干相关观点构成一种规模性的认识,也即上升到理论层次。在此基础再深入一步,作出对规律性的探索,便有可能提出某种更深刻的思想。思想和观点集成了群,成为贯穿于全部研究的核心和主导,便可以说是形成了思想体系。

傅先生为解决中晚唐文学与政争的关系而研究李德裕。他是从材料起步的,写《李德裕年谱》,整理《李德裕文集》,并结合李商隐研究发表专题论文。从这里我们看到傅先生的研究如何步步深入。他对牛李党争和中晚唐政局,以及涉入这场斗争的许多人物的表现,作了具体分析,得出不少与旧说不同的新观点。如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既不是李党,也不是牛党,他与党争无关”,李商隐的恩人令狐楚不能算真正牛党,更不是王茂元的“政敌”,而李商隐之卷入党争,并不在于娶王茂元女儿而遭致令狐家忌恨,真正原因是在李德裕失势、牛党复炽后的大中政局中,他反而“用自己的一支笔为李党辨诬申冤”,这“显示了李商隐极为可贵的政治品质”(傅璇琮《李商隐研究中的一些问题》,原载《文学评论》1982年第3期。本节所引均出此文,不另注)。这些观点单个儿也能成立,但傅先生把它们贯通起来,对牛李党争性质进行分析,就带有更强的理论色彩:“分析历史上的党争,应当抓住党派的政治见解、政治态度这一原则问题,而不要被纷繁的次要问题所缠住而迷失方向。”他的结论是:“牛李党争并不是如有些论著所说的纯粹是无原则的权力之争。”因为牛李二党在藩镇问题、宦官问题、边防问题以及宗教和科举问题上有一系列严重分歧,从整个中晚唐历史看,李德裕主持的会昌政治是站在二王刘柳永贞革新和宪宗前期改革的这一条线上的,而牛党则代表了保守腐朽的势力。

在李德裕和李商隐研究中,傅先生还引申出很多的思想,如认为评价古代政治家,应该看他的大节,看他在历史潮流中属于进步还是保守落后甚至倒退一方(此点详参傅璇琮《李德裕年谱》,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而一个诗人创作的优劣高下,也应首先考虑是否有进步政治信念的支持。中唐以后,文学创作的高峰总是与每一次的政治革新相联系的。这些认识上升到一般规律,具体说的是古代,是中晚唐,但却一定程度地涵盖中国历史和文学史,思想的意味很浓。

我在评论傅璇琮先生主编的《唐五代文学编年史》时曾说到,虽然编年体史书古已有之,但这部书为文学史书写提供了一个新的范式,因为其中贯穿着一种新的大文学史观。所谓新的大文学史观,是指它首先是一种大文学观,但又超越古代模糊泛杂的大文学观,因而是“新的”。新的大文学观既尊重古人在创作实践中形成且在实践中行之有效的文学观念,主张对受西方纯文学观影响而撇除的许多传统文学样式(体裁)重新确认其文学价值,但又并不是照搬古人的文学观(古人的文学观也是不断演变的)。与之相关的是大文学史观——我们的中国文学史书写将不再限制在西式纯文学范围,而要实事求是地涵盖历史上存在过的全部文学,我们的观照范围更要扩展到与文学有关的所有文化领域。《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就是按这样的大文学史观编写的,故其视野远广于以往用纯文学观编出来的文学史书,具有立体交叉和全景式的效果。虽然傅先生并未宣布自己提出了什么新思想,我却认为这部文学史体现了学术思想的时代性进步和文学史书写范式的新变,对古典文学研究产生了持久而重要的引领作用。

实际上,傅先生是十分重视学术研究的思想性和所达到的思想高度的。这在他对前辈大师的评论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如论闻一多先生的唐诗研究,就特别指出:“他是从整个文化研究着眼……站在一个新的高度,以历史的眼光,观察和分析唐诗的发展变化,冲破了传统学术方法的某种狭隘性和封闭性。这是闻先生唐诗研究的极可宝贵的思想遗产。”又指出闻先生对《春江花月夜》等诗的研究“揭示了文学上的一条规律”(文风的转变不能单靠政治的力量,而更要靠作家的创作实践),而闻先生对贾岛的评论是“把贾岛对后世诗人的影响提到某种规律性的高度”(傅璇琮《闻一多与唐诗研究》,原载《清华大学学报》1986年第2期,也見《当代名家学术思想文库》之《傅璇琮卷》),从而强调闻一多先生关于唐诗的某些具体观点可以超越,但其学术思想却至今仍给我们以启示。

对于陈寅恪先生,傅先生不但畅论其文史学术的思想特色,而且将其提高到学术体系的高度。他在《一种文化史的批评——兼谈陈寅恪的古典文学研究》一文中写道:“陈寅恪有没有学术体系,论者不一,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笔者认为,作为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是有他的学术体系的,这个体系,不妨称之为对历史演进所作的文化史的批评。”并具体解释:“对于陈寅恪来说,文化史批评不是带有偶然性和局部性,而是一种根本观点,那就是对历史、对社会采取文化的审视。他的研究使某一具体历史时期在文化的整体及其运动中得到更为全面的呈现,使人们更易接近于它的本质。”在辨析宏观微观的关系时,傅先生强调理论的重要:“没有理论的支撑,也就没有宏观,没有文化史批评,也就没有陈寅恪在多种学术领域所作出的远见卓识。……在唐史的范围内,具体史事的考证,众多材料的掌握,超过陈寅恪的不是没有,陈寅恪却在总体上优越于他们,就因为他有涵盖面广得多的理论体系。”(傅璇琮《一种文化史的批评》,见《中国文化》创刊号,1989年12月,也见《当代名家学术思想文库》之《傅璇琮卷》)由此可见傅先生对观念、理论和思想乃至学术思想体系的重视。傅先生对陈寅恪文化史批评的学术体系是如此心仪且认识深切,而我们也不难发现傅先生正是沿着陈寅恪所开辟的学术之路前行,在傅璇琮先生宏博深沉的学术思想体系中,我们确实看到了前辈大师陈寅恪先生的身影(请参刘石《实学研究与文化探索——傅璇琮先生的学术思想》,载《文学评论》1996年第6期。张仲谋《试论文化学的批评方法——读傅璇琮〈唐诗论学丛稿〉》,载《文学遗产》1997年第4期)。

傅先生对学术思想的重视在他对当代学者罗宗强的文学思想史系列、陈允吉《唐音佛教辨思录》和王钟陵《中国中古诗歌史》的评论中也都表现得很明显,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古典文学研究属于人文科学的一部分。人文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有它的独特性。作为人文科学工作者,其根本任务是做一个能够承上启下的知识和思想的生产者,从而为人类文明的发展作出贡献。在这方面古典文学研究者既不例外,也应有所可为。傅璇琮先生和他所阐论的前辈学者在前面引领我们,我们应该坚定而认真踏实地跟上去。我们应该认真读书,同时努力思考,自觉提高理性思辨的能力,在研究所得的零星个别认识之间寻找内在联系,要培养对理论和思想的兴趣,破除对理论的误解或畏难情绪,努力自觉地把自己对问题的认识向理论和思想方面提升。至于我们是否真能生产出原创的思想,甚至建立起某种思想体系,那却不是可以预期的事。这既要看积累,更要看才力,还要看机缘,绝不是勉强可以得来,然而我们也不必对此有所畏惧,或由畏惧而反致“不屑”。

六、 文史结合,学术成果形式的多样化

傅先生的研究具有文史结合的特色,论者已多。如本文所引陶文鹏对《唐翰林学士传论》的评论,以及注中提及的刘石、张仲谋诸先生的文章皆是。

我要说的则是傅先生不但研究途径文史结合,而且其成果的形式也是跨文史两家的。傅先生总是根据需要灵活地选择成果类型。他的《唐代诗人丛考》是严谨的考据文章,《唐人选唐诗新编》每一选本的说明和《唐才子传校笺》、《李德裕文集校笺》的每段笺语均以材料准确、文字明晰为特色。然而仅凭文集不易全面展示李德裕一生政治功绩和宦途起伏,于是乃有《李德裕年谱》之作,此书内容广涉朝野而考订精严,遂成宪、穆、敬、文、武、宣诸朝的一部新史,史学色彩浓重。《唐代科举与文学》把视野放大到制度文化、士子心态和社会风俗,其书性质属史,但行文增添了较多的文学色彩,有意识地引用笔记野史,以取故事化、形象化的叙述效果,偶有感情抒发,则以点到为止。其实这正体现了我国古史撰写的一种传统(请参葛兆光《勾勒出一个时代的风貌——读傅璇琮著〈唐代科举与文学〉》,原载《读书》1987年第12期,亦见徐季子主编《傅璇琮学术评论》,宁波出版社2007年版)。《唐五代文学编年史》显然是以《资治通鉴》为楷模,虽自身在铺叙描画方面尚有提高空间,但已为后来者的再创造奠定了基础(参程千帆《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序》,辽海出版社1999年版)。《唐翰林学士传论》,则是亦文亦史,既有严谨的考证,辨析指正了旧史和前人研究中的错误,又引述许多野史笔记资料描绘人物言行和性格的段落,使传主形象更为具体丰满。中国文史向不分家,在新的学术背景下,文史处于有分有合的境况,分有分的道理,合有合的好处。而对于古典文学研究者来说,最高境界便是其成果能具有史性和诗性充分交融和结合的特色。傅先生的学术著作在这方面作出新的努力,有其特殊意义。

以上六点所论,实有一个共同的核心,就是都可以归结为傅璇琮先生学术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特色。他继承了古近代学者的博学和严谨,又吸收中外现代学术思想,改造、提升传统学术,使之向现代转型。简言之,他是步武前人,超越前人;紧随时代,视野开阔;勤于探索,勇于创造,故能成为古典文学研究界公认的学术领袖。傅璇琮先生治学之道的主要部分,大致有如上述,值得我们反复研求琢磨并认真学习。下面的两点,稍有特殊性,但也非常重要,故略占篇幅,简要论之。

七、 古典文学研究的组织者、领导者

傅先生1955年从北京大学毕业留校工作,数十年来岗位几经变动。1958年进入出版社,职务又多次升迁,由一个普通编辑到编辑室主任、总编辑,直到成为全国性古籍整理领导机构(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的秘书长和副组长。其间,1992年被中国唐代文学学会推为该学会的会长,接替因年老退职的程千帆先生,至2008年,几经恳辞,方被学会同仁允许卸任。傅璇琮先生上承前辈、后启新人,在古典文学研究界堪称当代中坚、前后桥梁。

数十年来,傅先生对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做出巨大贡献,早期主要是以个人著作的方式,越到后来,就越多地作为一个组织者和领导者而发挥作用。也许这与他长期做编辑,习惯于为他人、为事业奉献有关。他善于发现人才,更善于组织人才共同攻关,完成重大项目。除上面所说的《唐才子传校笺》、《唐五代文学编年史》等外,他曾参与组织、策划和领导的《全宋诗》、《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文津阁《四库全书》、《中国古籍总目》都是规模宏大的古籍整理项目,而像《中國诗学大辞典》、《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代文学研究论著集成》、《中国古代文学通论》、《中国古代诗文名著提要》,乃至《宁波通史》等,则或是研究性的编撰,或是资料性的汇纂,也都是大兵团作战的成果,傅先生在其中都起了重要的领导作用。

傅先生是个工作态度极其认真负责的人,任何人向他请教学术问题,他必认真回复。哪怕给一位年轻学者的新著写序,他都要看完全稿才下笔。参与如此大量的工作肯定占据了他不少时间和精力,使他少写了一些自己的文章,但也使他发挥了超越个体奉献的更大作用。每一项工程都为古籍整理和古典文学研究培养出一批人才,都为后世留下有价值的成果,这个贡献是难以估量的。也正是在这一系列的艰辛工作之中,傅璇琮先生成为公认的领袖人物。凡由他出面或担纲主持的项目一定会得到众多学者的拥护和参与,因为大家相信傅先生领导的项目一定能成功,学术上必有保证。傅先生的威信不是来自他的职务,而是来自他的学术成就和学术水平。要说威信,这才是真正的威信。在我们的古典文学界,个人学问做得好的学者可谓比比皆是;但学术上成就杰出而又具备领导者的能力和胸怀如傅璇琮先生这样的,却是十分稀罕。

八、 高远的志向和高尚的人格

无论是要攀登科学高峰,还是要做一个拥有崇高人望的学术领导,最后都要归结到人的品格上来。

中国文学极端重视文品和人品的统一,确信没有崇高的人品就不会有崇高的文品。中国的艺术琴棋书画之类,甚至从政、从军、从商、从教等等,也都认为人品是成就的关键,从事某一行业的人能否达到本行的最高境界,其最后的关键,端的只在于其人精神品格所达到的高度。学术当然也一样,甚至应该说更是如此,因为学术是需要生命投注的。

傅璇琮先生在学术工作中几十年如一日地勤奋刻苦和勇于探索进取;谦虚诚恳地对待前辈学者,认真向他们学习;诚挚友好地与学界同仁切磋讨论,愉快地接受不同的意见,修正自己的观点;而对年轻学者则是悉心提携,无私帮助。这些都表现出他的高远志向和高尚人格。当看到日本学者对中国古籍的研究既精且深的时候,激发他奋起直追的责任感。他做《唐才子传校笺》,为国争光是强大的动力,由此我们更看到他深沉的爱国情怀(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编馀随札》,原载《书品》1991年第1期,也见《当代名家学术思想文库》之《傅璇琮卷》)。在和傅璇琮先生的接触中,他给我的印象似乎是一位身体瘦弱的恂恂儒者,但我又每每能够感到他胸怀的博大和他体内元气的浩瀚。我相信,这一切正是傅璇琮先生达到今日学术高度的根本保证。

当然,傅璇琮先生是一个独特的个体,他拥有的某些特殊条件不是每个人都能具备的。如他早慧聪颖的资质,超凡的悟性和记忆力,早年在家乡即受浙东学派的熏染,后进入名校得到名师指导,又有充当助手的经历,再后来在商务和中华工作的良好业务环境,在古典文学界承上启下的自然地位,长期编辑工作的锻炼,发现、促成、推出成果和组织队伍的能力培养等等,有的是先天获得的,有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总之,傅璇琮先生代表着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一代(或套用时髦语,所谓“三GA996:蟆保,对我们来说,是亦师亦友。我们向往他所取得的成就,就应该学习其精神,哪怕经过努力只学到他的某一方面,那也是值得高兴的。傅璇琮是本界难得的杰出人才,我们即使不能全面学到,也无需灰心。我们这一代和以后的一代代学人自有不同的环境和任务,我们应该在傅先生学术思想和精神的带领下走好自己的路。

我们衷心地恭祝傅璇琮先生健康长寿,继续引领古典文学研究向前迈进。

2011年11月于上海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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