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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大伯

2012-04-29张小山

安徽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三弟堂姐回老家

张小山

在中国八亿多农民中,张绍伦的确是最平凡、最不被他人所知的乡村老人。这样一位农民的去世,对于外人来讲,就像每天都能看到一个光华散尽的夕阳一样,见多不怪习以为常。但在老人亲人的心头,自然就如天塌下来般振颤和悲伤。远去的大伯就是我穿心的苦痛、刻骨的怀念和幸福的啼哭。

3月2日,是淮北平原上涡河北岸八里处一个叫黄梅张楼大村东头张家的祭日。以我说,这样一天的到来,也该成为中国农民最向往最无奈的结果。在张绍伦的身上,我看到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他们的生命和命运,是如此光明而暗淡,平凡而悲壮,又是如此渺小而又不着痕迹,博大而又无形无踪,像一滴水升上天空,像一把土撒向大地。他们日出而耕,日落了还要操劳、焦急,忍受燥热,怀抱寒冷,在最简单的物质条件下,承受着人间最大负荷的身体压力和最小范围的精神慰藉。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视土地为生命,把庄稼当孩子,温饱就等于最大的幸福,城市就像是人间的天堂。张绍伦正是这样一位极其典型的男性农民,他1922年从一位原籍山东的农妇怀抱中来到人间,童年饱经饥饿和战乱。解放后与一位农家贤惠的小脚女儿结为苦难夫妇,夫妇俩一生生育四个花一样的女儿,其中一个因患急性脑炎在12岁上夭折。

长期的辛苦和操劳,使张绍伦的晚年生活添上幾多病痛的折磨。早在三十多年前,我的大伯张绍伦就因给爸爸、三叔盖房子而突发了小胀气的病。每每病情发作,他总是点上一卷纸烟,蹲下来休息一会儿,从来没见到他去医院看过医生。到了晚年,病发频繁,病痛加重,我和堂姐多次劝他去县医院做手术,他总以休息一会就会好为借口而推托。后来,他能忍受了,亲人们也都习以为常了。他每次农忙和干出力的活都要犯病,每次犯病他总随便在村口、地头蹲下,额上豆大的汗珠闪耀着揪心的疼痛。后来又染上了肺病,每年冬季病发时,咳喘不止,他也只是从乡村卫生室拿点小药吃吃。我在大都市军营生活十多年,后又在县城当“官”,多年难得一次回家看他,带点东西给他,他也总是留给他身边的孩子吃。我曾给堂姐讲,过几天,我开车把大伯接到县医院看看,吊几天水,就会好的。然而,我回老家县城工作近十年了,也没有办成这件事。他是心疼侄子每月少得可怜的工资啊。我在城里的安身之所,已建好六七年了,他也不曾来过一次,喝上一杯水或吸上一支烟。

我在县城读高中的年代,农村生活还比较困难,每月十几元的生活费总是东凑西借。大伯每月都把省吃俭用的几元、十几元钱给我,而大伯的三个女儿只有一个读完了初中。他总认为要培养男娃,女娃是人家的人,他有出息的侄子们才是张家未来的希望。

那一年,我在南疆打仗,因为参加了一次大的行动,按规定,部队封锁了每个参战人员与外界的联系。大伯和父母天天在家里为我提心吊胆,一连三个月没有收到我的一封信,又从电视上看到战事频发,前线战友牺牲的消息,更是夜不能寐,一连向部队发了三封电报,也没收到回电。大伯就主动卖掉了自己喂养多年的一头耕牛,筹款和爸爸一块先去了驻在山东的原部队,在留守首长的联系下,大伯心头的一块石头才放了下来。每每和大伯谈及此事,他总是非常后怕。我知道,我就是大伯心中的太阳,是他老人家的精神支柱呀。

随着农村政策的调整,老家渐渐富了起来,农闲时年轻人、老年人纷纷外出打工,大伯收养的三弟,因攀比又扒掉砖房盖楼房,二层楼起来后,自然欠下一点小账。大伯一辈子生活俭朴,能省会过,从未欠过谁的钱,他在别人的游说下,对大都市的生活产生了从来未有过的向往。于是瞒着子女,卖掉他喂养的一头小牛,交给大娘500元,他自己带着300元和同乡一块南下打工。这一走,竟成了大伯和亲人的永别。

几个月的走街串巷,吃苦受累,使大伯的病情加重,随身带的药吃完了,他就在小药店里买点吃。后来听同去的乡亲讲,大伯在东莞拾破烂卖,每天能挣上二三十元,但很少见到他花上几元钱吃一碗热面,有时还吃凉馍,喝自来水,他是想给三弟多寄回几个钱呀。

2001年春节,我携妻女回老家过年。一进村,我就提着两瓶酒到后院大娘的住处,才知道大伯和别人一块外出打工几个月了。他打电话讲春节可以多拾些,挣钱快。没有大伯,那个春节我的心里空空的。而且,我当时就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马上就打村上人给的一个电话,几次都是因为大伯工无固处,没能找到他。家里所有的亲人都祈盼着大伯能平安归来。

然而,亲人们在不安中,等来的竟是一个噩耗。2001年3月2日,是大伯回家的日子。3月2日的前几天,大伯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有一次突然病倒,同去的张大爷拉着他去一个诊所吊了两瓶水。医生讲大伯身体太弱了,就让大伯快回老家治病。大伯那时还讲,没有大事,病好了干到忙季再回家也不迟。后来在几个同乡的再三劝说下,才在一个同乡老人的陪同下,上了东莞开往阜阳的慢车。在车上大伯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几天的颠簸使大伯的病情加重,一路上已经是有气无力,车快到阜阳,大伯还讲要去涡阳城里,到他大侄子那儿看看,再回老家。然而,下车后大伯就一头倒在站台上,再也没有起来。

三天后,一场大雪,结束了大伯受苦受累的一生,又圆了大伯一生唯一的一个梦想。这场大雪似乎是为大伯而下,是为大伯而来。堂姐为大伯买了一套寿衣,三弟为大伯运来最好的棺材,乡亲们以平原最隆重的方式,把大伯送到一片白雪覆盖的麦田。一路上哭声鞭炮声唢呐声一片,这是欢送大伯的最优美动听的乐曲啊。我分明看到了大伯在随风而歌,他慈祥的笑声划破长空,猝然照亮我的心空。

于是,我就在我的一首诗里,为大伯建造了一座丰碑,上书:中国最伟大最平凡的农民张绍伦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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