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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那片桑杈园

2012-04-29明月

安徽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老实人桑葚

明月

桑葚的那病又犯了!

夜间阴气重,一到了暮霭四合的黄昏,那病就张牙舞爪地扑来勾她。桑葚是个二十出头的荒身子少妇,定力差,不经缠,三缠两缠就把她放倒了。被放倒的桑葚就咬牙切齿地恨二能。桑葚恨二能恨得很别致,一不吵,二不闹,而是借助一把抓钩,把对二能的一腔哑巴恨,全都发泄在屋后那片桑杈园里。一年里,至少也要扒上两遍,多则三四遍。把生土翻上来,经过风吹日晒,再佐以茅粪、饼肥,就把地劲儿催上来了,一园桑杈就跟气吹似的比着长。左边靠着婆哥老实人的十垄桑地,虽说也是茅粪、饼肥地喂着,但长出的树势依然差着些成色。

盆口大的月亮攀上村口吊桥边的皂荚树梢时,桑葚已经吃罢晚饭。晚饭很简单,就是三碗清澈见底的绿豆茶。身子作病这几天,上怀里虚火旺,火一旺就败胃口,吃饭不香甜。于是,见天就满满烧上一锅绿豆茶,渴了喝一碗,饿了喝一碗,不渴不饿时也要喝一碗。天天压着捂着,无奈那火气依然催得她嘴角爆满水泡子。

桑葚一边收拾锅上,一边把头探进后窗喊道,哥,刷锅了。

老实人唉唉应了两声,慌忙撂几个稀步把碗递过去。桑葚的手早已候在那里,老实人递碗时,不经意碰了一下。桑葚犹如触电一般,愣了一下。

老实人是个单身汉。

二能走时一再叮嘱桑葚,一口锅里吃饭,能吃多久就多久。桑葚听二能的,就没让哥分出去另过。哥的活重,桑葚特别心疼他,赶在忙月,每次赶集回来,她都要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犒劳他。有时是擀几块包皮饼子,有时是在碗底卧上两个荷包蛋,有时……

老实人蜗居的茅棚距离前院的老屋仅有几步远,夏日里,桑葚撩水洗澡的声音能听得清清楚楚。两间茅棚,一间存放木杈,一间做卧室兼牛屋。牛槽有两个,一个支在屋里,一个晾在门口。门口的牛槽是用辆破大车代替的,已经沉入土里半截,一头做牛槽,另一头横了两块破门板,天热时当床用。

老实人触过桑葚的手依旧灼灼地热着,一时心里乱糟糟的,不知咋安排自己。顿了顿,才想起了他的长杆旱烟袋。

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老实人认老派,使不惯火柴、火机,也吸不惯盒装的香烟。平时,就跟老烟叶有缘分,老烟叶还必须是老虎烟。每年他都要在老屋的废墟上伺候几十棵,待到叶子长熟时,就去掉脚叶和梢叶,只留腰叶,腰叶焦油含量足,满口劲,解馋。

老实人坐在门板上,左腿伸着,右腿蜷着,脚趾头牢牢地夹住一根醒火的灰麻秸,实实地装满一锅老烟叶,醒着,猛吸几口,瘪着嘴品味一番,这才下咽,起伏不定的心潮很快就被镇住了。

小牝牛顶不住烟气,直着脖子,轻一声重一声地打喷嚏,情绪很不好。

桑葚锅上锅下收拾一清,就掩上门,提溜着半桶刷锅水绕到屋后去饮牛。桑葚上怀里满,身子作病这几天,感觉特别坠胀,一走动就如钟摆一般晃悠得厉害,遂用手稳住它,转过屋角,见灯光灿灿地射来,又慌忙放下,让步子细碎下来。

小牝牛精神得有点反常,刷锅水洒了一地。

桑葚愣怔了一下,取过靠在墙角的抓钩,转身走进桑杈园。

甭忘了把鸟笼带上!老实人提醒说。

笼里养的不是鸟,而是一只刺猬。别人家把刺猬当猫养逮老鼠,桑葚养刺猬却是另有用意。

桑葚的父亲是个老艄公,渡口就是他的家,屋后有片小竹园,招刺猬,桑葚每次回娘家都要顺便逮几只。一对成色好的刺猬,拿到颍州的宠物市场上能卖上好几十块钱呢。桑葚掰着指头算了一笔账,一年若能出手十对二十对的,那日常的开销也就不用犯愁了。二能走后,她把几个大钱连同每年卖杈的钱都存进银行里长息了,余下的几个零花钱不经花,今儿个抽一张,明儿个抽一张,比流水还快。她得多长个心眼,学会找钱、变钱。往后的日子比树叶还稠,每一天都得用钱排着往前过,没钱哪能行呢!

桑葚家的刺猬都喂了盐,喘气就像二能扯齁一样粗,一能镇宅,二能壮胆。到了夜晚,阴气浓重时,屋里空得吓人,寂寞的桑葚就把给二能织了一半的毛衣找出来接着织。一件毛衣织了拆,拆了织,断断续续织了三年,依然是件半成品。有时实在无聊,就借着灯光给狗逮跳蚤,逮一只就送进嘴里用牙磨碎,磨得多了,弄得满嘴血腥;或是拉熄电灯,平躺在床上,伸出食指在空中划拉过来,划拉过去,给一园的桑杈算细账,进行深度催眠。杈园东西多长,南北多长,面积多大;一亩地几垄桑,一垄桑多少蔸;其中,新蔸多少,老蔸多少,一蔸多少苗,成年苗多少,幼年苗多少,壮苗多少,弱苗多少,病苗又多少;再其中,公苗多少,母苗多少……算着算着,不知不觉就悠然走进梦乡。恍惚间,仿佛觉得好事罢后的二能就躺在她身边,轻轻拥着她,沉沉实实地扯着齁,释放一身甜蜜的疲乏。

二能是桑葚生命的至爱。无论他在和不在,她作为他床上的一床新棉被,身上的一件小棉袄,有责任守住这个家,守住自己。

二能前脚走,桑葚跟后就把一只喂了盐的刺猬装进笼子里,吊在车把上,让老实人细细琢磨。父母谢世早,兄弟二人守着一片桑杈园,挣下这么一个媳妇。二能出外打工不在家,家里就剩下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是熬光棍,一个是守活寡,桑葚的小把戏,老实人懂。

扒地是个力气活,桑葚把一身的功夫都运在抓钩上。二十垄园地,年年月月扒,就把長长的抓钩齿磨秃了半截,吃地时再不如先前那般深了。早先一次吃的深度,现在需要再套上一抓钩或两抓钩才能达到。一次,老实人见了就建议桑葚使用他的那一把,桑葚听着不对味,就晾个后背给他。

桑葚不嫌吃工夫,一抓钩套着一抓钩,扒得很卖力。汩汩汗水顺着雪白的粉颈迅速滑下深深的乳沟,很快就溻湿了盖不住肚脐眼的小背心,桑葚没戴乳罩,索性将小背心卷上去挂在奶子上。豁出去的桑葚仿佛在说,谁若是觉得稀罕,想咋看就咋看吧,想咋摸就咋摸吧!其实,这刻上,还真的有双沉郁而哀伤的眼睛默默地爱抚着她。

桑葚咬牙切齿,每起落一次抓钩就在心里骂一句二能,你个没良心的孬种!良心可是让狗吃了?你把俺丢在家里守空房就恁放心吗?俺就是你养的一只小猫小狗,也不能不顾恋一下呀!整整三年了,你只在头年里跟俺通过有数的几次电话,寄过一回钱。这以后,就再也书不捎信不传了。你就是想当陈世美了也行,总得给俺说一声哎!也让俺有个思想准备。你这让俺闺女不是闺女,媳妇不是媳妇的干守着,究竟算个啥呀!

桑葚越想越气,抓钩起落的风声,摇得一园的桑葚雨点一般纷纷落下。桑葚没有别的办法来宣泄自己,只想通过扒地把自己累成一摊稀泥,然后沉沉实实地睡上一觉,醒来时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然而,桑葚无论怎样努力,她心里的这团发面却依然邪乎得很,搓揉几下,消下去了,一会儿不搓不揉了,又立马鼓了起来。此时此刻,桑葚再看这月光下的桑杈园,就再也没了往日的诗情画意了。

刺猬吃饱了肚子,又把它嘹亮的歌声吐出来。躺在祖坟地里的老实人也把他嘹亮的齁声一声一声送过来,提醒桑葚月亮已经走到下半夜了。

桑家的坟地就藏在园子的纵深处,远远看去,犹如一只只踞地作势的怪兽,挺吓人的。坟地中间森然长着一棵老桑树,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桑葚每次走进园子扒地,老实人每次都醒着烟锅悄悄跟过来,依着老桑树望风。月光下的坟地气场大,阴阴地困人,有他镇着,阴气伤不着桑葚。园子紧靠大路,过往的行人两眼犹如探照灯,踅摸着骚扰桑葚。老实人一见情况异常,就立马吭吭几声,把路人客客气气请走。二能不在家,保驾护航,是他当哥的责任和义务啊!

祖上的规矩大,大伯哥不兴跟弟媳乱讲话,屋里也不能乱走动,人前背后,他尽可能地把当哥的架子往尊贵处端。

一天傍晚赶集回来,还没顾上洗把脸,桑葚就把老实人喊到前院里帮着择韭菜。老实人喜欢吃用鸡蛋和面擀得薄薄的韭菜面叶,每隔几天桑葚就给他擀一次。韭菜是阳物,隔三差五地吃,吃多了,夜里睡觉就不老实,影响睡眠,但老实人依然津津有味地吃。桑葚每次都陪着吃,也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桑葚头抵着老实人的头,时不时地抬头看他一眼,喘气粗粗的,老实人感觉很不自在,就将身子错向一边。这时,凑巧有只蝼蛄从老实人面前爬过,桑葚眼尖,一脚踏住,往前跟进一步,又与他打成对面蹲。老实人的心头突突跳了几下,下意识地抬头看她一眼,不料,桑葚这时也在看他,眸子幽幽地深。

老实人灵机一动把桑葚支开,让她帮着撸几把枣叶泡茶喝。树高够不着,桑葚就踩着板凳试了试,依旧够不着,遂将腰身往细里拔了拔,拔着拔着,不知挂钩咋就脱落了,裤子滑落下来,露出粉红的短裤衩,惊得哎呀一声,一屁股蹾在地上。屁股硬不过砖地,就把她的一张樱桃小口拧成了一朵马蹄莲,一口一口地往回吸凉气。

老实人心疼得直哆嗦,努力压抑着心跳,尴尬得僵在那里。拉不是,不拉也不是;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想想,再想想,放下择了一半的韭菜,最后,吧嗒吧嗒嘴,摇摇头,还是转身走了。自此,枣叶茶也戒了,改喝桑叶茶。

农历四月正是桑杈出手的日子。老实人日里风里耗了一天,早已困倦至极。月亮愈走愈高,露水也愈来愈浓重。风森森地蹚过坟地,送来幽幽凉意。老实人下意识地收紧了膀子,纳起闷来。桑葚是颗熟透的瓜,地肥得冒油,插根筷子也发芽。二能在家时,日耕夜种,咋就立不住苗呢?怀里好歹有个吃奶的孩子,心里也不至于这么苦呀!

你二能也真是太死心眼了!外面的钱不好挣咱就甭挣了呗,回来不就是了?一园桑杈养活了咱祖祖辈辈,还能单单就多出你一个嘛!草棵里饿不死瞎眼蚂蚱,有这园子在,还愁盘不活日子吗?立上门户比啥都重要。

桑家共有三十垄桑杈,一分为二,二能占大头,二十垄;老实人占小头,十垄。近几年,大型收割机抢了木杈的生意,加上粮价也日渐抬升,村上一些眼窝浅的农人纷纷挖掉桑蔸,改种粮食。两百来户人家的村子,只有半数的人家还留着园子,当作风景看。

桑葚家的木杈是老实人代卖的。老实人每天上集前,都要让桑葚把当天要卖的木杈数点清,并分好哪几把是上等杈,哪几把是中等杈,哪几把是劣等杈。其中,哪几把是公杈,哪几把是母杈,一一标明记号。待到赶集回来,老实人脸也顾不上洗一把,就把卖杈情况如实向桑葚汇报,卖掉几把,还剩几把。其中,上等杈卖几把,中等杈卖几把,劣等杈又卖几把。再其中,公杈卖几把,母杈卖几把,各卖了多少钱。小计多少,总计多少。桑葚说,一家人,俺还信不过你吗!老实人一脸严肃地说,那不行,亲兄弟,明算账,这是天理。桑葚就笑笑,接过钱,紧紧地攥着,十块八块,三十五十地攒着,待到攒够一个大数时,就把钱存进银行里长屁眼屙息。二能走时交待她,居家过日子,要学会口里省,牙缝里攒,待到攥着胀手了,就寻思着给哥盘下一房女人。闺女也行,媳妇也可。不怕憨,也不怕刁。高矮不论,胖瘦不论,黑白不论,丑俊也不论,只图她会生儿育女就行。

午收在望。老实人掰着指头算了算,从三月初木杈上市到现在,大大小小已经出手近百把了。虽说木杈比铁杈贵了两三倍,但农民依然愿意花钱买上一把两把找感觉。收获的日子临近了,生意也挨沿儿了。按照每集出手二十把计算,到动镰割麦,四百把木杈卖定了,二百把木杈就是上万块的进账啊,抵上一个小学教师大半年的工资了。

老实人算着算着,就把他嘹亮的齁声算了出来。梦中的老实人嘴大张着,帮鼻孔喘气。一园熟透的桑葚晶莹剔透,鲜艳欲滴。风走来,轻轻地摇晃几下,就如雨点般簌簌落下。老实人左接一口,接不住;右接一口,也接不住。这时,恰巧有颗居中落下,老实人正欲张嘴接时,不料,那桑葚忽地幻化成弟妹桑葚的一张妩媚笑脸,就咯噔一下醒来,扭头看看远处依然默默翻地的桑葚,头一歪,再次迷糊过去。

月亮明晃晃地走至中天,淡淡的雾霭轻纱一样漫上来。远处河湾里的蛙鸣渐渐稀疏下来,时而酬答一下三五声寥落的犬吠。园子里静得吓人,桑葚东看看,一园的月色;西看看,依然是一园的月色。

是收工的时候了。

桑葚停止了扒地,正欲返回,听听,老实人的齁声呼呼的,睡得正酣,马上又改变了主意。白天,老实人忙活了一天,夜晚还要陪着守夜,身子纵然是铁打的也吃不消呀!桑葚心头不禁掠過一丝莫名的感动。看他睡意正浓,实在不忍心惊扰他,却又担心夜露渐浓,他把阴气吃进肚子,坏了身子,耽误天明的生意。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暂不惊动他,先用她的小白褂帮他聊御寒意。

老实人的睡姿很难看。

桑葚压抑着心跳,正要展开小白褂搭在老实人身上,一扫眼,瞥见他的下身极精神地醒着。粉脸陡然一热,心口窝霍霍跳了几下,慌忙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又兀地打住,想想,哥还在梦中呢。男人嘛,醒着和睡着,活的不就是这个天天向上的精神吗?不然,咋还叫做男人呢!兴许,哥是被一泡尿拿住了呢,真是多心了!顿了顿,又把身子转过去,忽觉眼前一黑,二能高高大大的身影竖在她面前,伸手夺过小白褂,朝她脸上摔去,贱货!

二能回来已经三天了,三天里一直住在镇上一家叫“君再来”的宾馆里。每天昼伏夜出,溜进桑杈园,窥探桑葚的一举一动,寻找拿她的口实。

桑葚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老实人听到动静,陡地坐直身子。定睛一看,心里一咯噔,惊出一身冷汗,困意顿消,二能咋这时回来了?

二能手里抖着小白褂,气得抖如风中的杨树叶。看你人五人六的,也是戴红缨帽日狗,说人话不做人事!

二能,你说明白,我咋样说人话不做人事了?

你少给我装糊涂!

老实人下意识地低头一瞄,不甘寂寞的小处,不知何时雄赳赳地举着,不觉一阵慌张,泄了底气。

二能,深更半夜的,坟地里讲话不方便,你这高声大语的,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有啥话,咱哥俩回到屋里讲。

明人不做暗事,我就偏要在这里讲!心里没鬼你怕啥?

老实人气乌了嘴。再胡吣,我就掌你个丈人的脸!你刚回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等你消消气,回头咱再说!

你俩都这样了,我还跟你说个鸡巴嘛!

好吧,你不说我来说。老实人手一撑地,站了起来,背着手,头歪着,把二能从头品到脚。哟,三年了,混发了,也混大了;西装了,也革履了;油头了,也粉面了;能说了,也会道了。三顿饱饭一吃,就把王二姐的贵姓也忘了!只可惜呀,啥都发了,就是肚子没有发起来!

品得二能直打冷战,僵在那里。

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屙啥屎!你这不年不节地回来,在外面一定是遇到了解不开的疙瘩了!老实人说着,拍了拍二能的肩膀。

说罢,转身走了。

老实人一路走一路纳闷,如今这世道是咋啦?稀饭才粘碗几天,一个个都能得眼皮往上翻!穷得娶不上媳妇时,天天做梦都想着娶媳妇;如今有了媳妇,却又天天烦媳妇。今儿个,你回来要离婚;明儿个,他回来也忙着办手续。花样天天变,理由一大堆。

二能不想追得太紧,哥是猪脑子,拐弯慢,他得给他留点转圈的时间,就没有随后跟过去,而是走进老宅,围着老屋深情地转了一圈。

三间祖居的老屋,依然老样子,略有变化的是,三年前苫上的麦草,换成了山东产的小缸瓦。

三间老屋,两间住人,一间烧饭。听爷爷说,奶奶就是娶在这屋里。熬呀熬,当袅袅炊烟把三间老屋熏黑时,也把爹熬大了,她自己也老去了。爹是个笨爹,娶个娘比他还笨,天天陪着爹在园子里找温饱。在那物资匮乏的年月,他们一家人吃不起大米白面、鸡鱼肉蛋,就把一年一度的吃乌饭当成过年。每年,一园的桑葚醉红枝头的日子,娘每隔三两天,就要拾上一大瓢桑葚。然后,放上去皮的嫩麦仁、少许的红芋干面、小蜀黍面和红芋淀粉,拥着碓窑子捣乌饭。约摸时间差不多了,就把捣好的乌饭坨提溜出来,用手拍拍,看看粘不粘手,而后,再吊在半空中观察少许,验验黏不黏壮。待捣得一不粘手二又黏壮时,这顿乌饭就算捣成了。一旁,爹早已烧开半锅加了姜丝儿、葱花儿、辣椒、薄荷、小茴香等作料的青汤,候在那里。母亲把乌饭团均匀地揪成小团儿丢进锅里,然后,扣上锅盖。爹随即塞几把干柴烧硬火,很快,那锅盖就被顶开了。打头遍水时,放进苋菜或小白菜。再打水,再烧开。三开过后,放点盐,淋上几星麻油花,一锅香喷喷的乌饭就算烧成了。

而今,又是四月天,老屋还在,一园的紫红还在,可是,却再也见不到娘拥着碓窑子捣乌饭的清瘦身影!此时此地,二能多想能再亲口尝一尝娘捣的乌饭啊!然而,遗憾的是,那尊盛满他童年故事的碓窑子被悠悠岁月捣掉了底,作为一种钩沉的念恋,被桑葚当成风景栽在院角里,无人问津。

老屋里黑灯瞎火。桑葚孤苦无助、悲痛欲绝的哭声,让二能揪心扯肺地痛,硬着心肠收回目光,转过屋角,朝着哥的茅棚走去。拴在车把上的小牝牛,尾巴扛着,见到二能不住地点头,哞哞不止。

哥,这牛想走犊(发情)啊!

老实人白了他一眼,没予理睬。二能也不计较,低着头走进茅棚。老实人坐在木杈上,正准备吸烟,二能敬上一支软“中华”。

哥,尝尝这个,跟你的老虎烟比比,品品究竟是哪个味道正,一包六十多元呢!

老实人心里兀地咯噔一下,一把上等木杈仅能卖到二三十元,得用两把上等木杈才能换回他的一包软“中华”!看来二能是混发了呀,年薪没个十万八万的,恐怕摆不起这个谱。遂抬手把烟挡了回去,哥受用不起!

二能碰了一鼻子灰,并不恼火,依然大哥长大哥短地叫着。

哥,兄弟遇着解不开的疙瘩了。

你碍着我的蛋疼了!现在你记着我是你哥了,刚才你在坟地里咋咋唬唬地弄动静,那时你咋就没想到我是你哥呀?

我当时也是为你着想呀!

放屁!你是看我没死透!

哥说对了,我就是要让桑园村的老少爷们都知道,哥跟弟媳有一腿,到时我好成全你们。

你这样对待桑葚丧良心啊!

哼!良心?良心值几个钱呀?这年头,人没良心,鸟没肋巴骨;鸟有肋巴骨,还能日死人呢!哥,跟你明说吧,我把你弟媳带来了,就在镇上“君再来”宾馆住着,是俺公司经理的表妹,已经有仨月的身孕了。我这次把她带来,就是想让桑葚见见死了心,跟我到镇民政那里把离婚手续办了。

你……

哥,甭激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就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了?

没有!现在,我在人家手里攥着,哪能由得了我呢。

城里女人靠不住,你就等着瞧吧,有你抱着脚丫子哭的那一天!二能呀,咱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千万不能胡来呀!

哥,你忒窝囊了,这天大的好事,哪能说是胡来呢!也不看看如今都啥世道了,不就是长俩嘴的女人,外面多的是。女人是菜籽命,嫁到哪里都是借土生根,跟谁都管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这么定了,桑葚的工作我去做。

二能,你这是把桑葚往绝路上逼呀!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放心吧哥,好日子还没过够呢,她死不了!

二能硬着头皮走近老屋。就是在这三间老屋里,他和桑葚一同度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美好时光。那瓦棱上的晒不死,那门旁的弯腰老枣树,无不记录着往日的甜蜜和欢乐。桑葚啊,我生命天空的启明星,我朝朝暮暮的痛啊!这半生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呀!亏欠最多的也是你呀!请你原谅我迫于无奈的决定。你还年轻,脚下的路还很长,望你珍重!

记得婚后第二天,二能和桑葚就开始谋划挣钱的门路,各自把能挣钱会挣钱的亲戚都细数一遍,排来排去,二能挑出当瓦工头的表兄,桑葚挑出当团长的表叔。桑椹就建议他学瓦工,说眼下到处都在搞建设,活足,熬个年把两年的,能拎刀了,升为大工,独当一面,见天也能挣个百儿八十的,一年下来,收入也不低。况且,又都是附近三里五里的活,有自行车代步,照顾家里也方便。二能力气金贵,就不想在家门口丢面子,想外出打工,干一样不出力又能挣大钱的刁巧活,就一口回绝。桑葚说,还想好,还想巧,还想买个老驴不吃草,世上哪有恁得吃的地梨子呢!于是,就自作主张帮他联系当团长的表叔,问他还要不要人。表叔就问二能可会跳舞。桑葚说,不会,小时候曾经练过翻跟头。表叔就吧嗒吧嗒嘴,有点失望,说,这就难办了,想不想试演一下猪八戒背媳妇呀?背一天,包吃包住,工资一张老人头。二能咂咂嘴,有些迟疑,说,按说钱不算少了,就是拉不下这个脸,千人盯万人瞅的,那叫人多难为情呀!桑葚就用膝盖拱他的屁股,问他跟钱可有仇?二能說,没有。没有咋不赶快应下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二能碍着情面,答应先试试。表叔说,这就对了,在家先练着,热热身,候通知。于是,小两口开始着手练,白天在屋里,夜晚在园里。一百多斤,背着一百多斤,实在不轻松。二能慨叹说,这碗饭不好吃啊!累了一天,身子一沾床,倒头就睡。桑葚身子渴,睡不着,帮他讨公道,白天我骑你,夜里你骑我!小两口练了不到半月,表叔一个电话拧过来,叫过去。二能嘴甜,见了面一句一个表叔,叫得表叔有些不自然,纠正说,在家叫表叔,出门叫团长,公事公办。表叔经营的是个响器班,靠吹吹打打过日子。为了多拢人,临时增加了几个歌舞类节目,颇有点不伦不类。叫二能背的媳妇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能歌善舞,是团里的半个台柱子。骑在二能背上,搔首弄姿,风情万种,颇能抓人。演出头几场,二能爱面子,有点放不开,效果出不来。表叔问他,脸皮可能当钱花?二能脸红红的,不说话。表叔不想太难为他,带头领掌鼓励他,三抬两抬,几天下来,帮他找到了感觉。少女天天骑二能,不知不觉,骑出了感情,一天夜半下了场,悄悄把二能拉到背场里,撕着拽着,非要让他骑她,疲惫不堪的二能心里装着桑葚,说啥也不愿骑,少女就恼他,骂他是假正经。再上场时,就变着花样折腾他,二能受不了,担心长此以往,难免会有把持不住的那一天,于是,未满十天,就咬咬牙不辞而别了。桑葚问他是咋回事,二能开始不说,逼急了,后来说了,那不是人待的地方!表叔打来电话骂他,天上掉元宝,不捡是傻鸟!

老屋里桑葚悲恸地哭着。二能西装革履站在黑洞洞的门前,审视着老屋的朦胧。

小花狗依然认得主人,上前咬住二能的裤角,后退着把他朝屋里拉,请不动。二能心里烦乱得很,一脚把它踹到黑暗里。

桑葚哭着哭着不哭了,揩了把泪水,起身走到门口,朝二能甩手敬去一巴掌。

二能,咱俩扯平了!俺苦巴苦熬等了你三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俺是打掉牙往肚里咽啊!都怪俺当初瞎了鼻子烂了眼,太把你当人看了!俺知道你在外面混发了混大了,嫌俺土气了,看着碍眼了,回来捏俺的过错。俺懂,俺懂啊!你心里咋想的就咋说吧!俺能承受得起。二能你听着,俺虽是个土鳖,但脸上也不缺四两红肉,不会没脸没皮地赖在周家惹你烦!捆绑不成夫妻,既然你我缘分已尽,那咱就好聚好散,从此一刀两断!

明白就好!刚才坟地里的一幕,天意也好,巧合也罢,我也不想听你再作任何解释了。既然你跟大哥有一腿,那我就成全你!

放屁!

桑葚本想跟二能解释一下,澄清事实真相,但看他心意已决,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不用吵,也不用闹,天明咱就去镇民政把手续给办了。家里所有的钱和物,包括二十垄桑杈都归你,我光腚走人。

说罢,二能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拐了回去,一低头走进厨房里,拉亮电灯。揭开大锅看看,再揭开小锅看看,大锅刷得干干净净,小锅也刷得干干净净。看看锅台上,再看看案板上,干净得蚂蚁朝下爬。面桶是满的,米罐是满的,水缸也是满的,唯有锅门口还空着。二能走出屋,连着抱回几抱干桑条。然后,抄起扫帚又把院子扫了扫,待收拾得一清二爽时,这才拍拍手,迈出小院。刚走几步,又转了回来,借着灯光四下里瞥瞥,发现挂在门旁木橛上的一串辣椒开了},一边长,一边短,迎风摇摆着,就轻轻取下,摸索着系好,重新挂上。

二能转过屋角,走进茅棚。

哥,我把桑葚那头摆平了。

我不想听你放屁!

我回镇上去。

马上我也去。

明天不逢集呀?

我去看看还不行吗?

我知道,哥这是对小弟不放心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见见也好,见了心里也就踏实了,待我把手续办清了,就把你弟媳接到家里来拜见一下列祖列宗,完成过门大礼。

你就免了吧。

哥,你咋就恁死心眼呢?我让咱周家多一口人有啥不好呢?有关你弟媳的事,回头咱哥俩再细拉拉,我就不信,咱俩之间还有锯不倒的树!收拾一下,搭车一起走吧?

我有腿。

老实人知道,二能离意已决,拦是拦不住了。

二能,你听明白,我是你哥,也是桑葚的哥,长兄如父,一些乌七八糟的浑蛋事别人能做,我不能做!你糊涂,当哥的不能也跟着一起装浑蛋,让老少爷们戳咱一辈子的脊梁骨,你咋想的你就咋收吧!哥不会依你的。

哥哎,到时候,腿肚子转筋可就由不得你了!

二能租来的小轿车隐在不远处的桑园里。二能要通司机手机,司机按照二能的意思绕着村子转了一圈。刺耳的喇叭声撩得一村的大狗叫,小狗也叫,叫声把小村抬了起来。被惊了困意的老人,纷纷把头探出窗外,不干不净地骂道:不知又是哪个鳖日的,在外面混大混能了,半夜三更跑家来夸财亮富!

小轿车刚出村子,老实人就把动静送过来,告诉桑葚他已动身上路了。桑葚明白,老实人一反常态,肯定是与二能回来有关。看看墙上的挂钟,才交两点,距离天明还早呢,以往这时候她才起床做饭。通常情况下,老实人是四点吃饭,五点动身,把时间富余在路上,赶在七点前到行里认摊位。

桑葚不用做饭,感觉轻松了许多。被二能折腾了半夜,眼泪哭了两水瓢。哭够了,也想开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怕能行吗!他二能想能,就尽他能去。世上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但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桑葚心里鼓着气,早已没了睡意,起身走到院子里,看看被重新系好的辣椒串,又看看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不觉鼻子一酸,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无端地愣怔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闷闷地来到后院里。草棚猥琐在一派清明的月辉里,孤零零的,没一点活气。小牝牛依然平扛着尾巴,哞哞地叫声,让人心生不安。

桑葚发愁,再耽误只怕时间就过了。常言说,要得发,还得从牛肚里扒。养牛就是养血财,血属水性,闪失大,耽误不得。哥也真是,啥事这么急呀,也值当把生意撂下,把半个家当也撂下。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返回来,误了一天的生意,就是短了几百块钱的收入;误了血财,哪可是丢掉大半年的指望啊!看看天色,估摸着距离天明还有一个多时辰,待过了这一个多时辰,就到天明了,天明就是新的一天了,新的一天她就得抬腿上路,去镇上见二能,把离婚手续办了,从此她跟周家也就两清了。手续一天不办,她一天还是周家的媳妇;一天不走,她一天还要替周家着想,替老实人着想。老实人是个好人哪,几年来待她不薄,好人就应该有好报,她不能亏欠他。二能可以不要这个家,他老实人却不能不要,家是他的根。无论他在与不在,她作为周家的一员,都有责任把他丢下的活计拾起来,等他回来也算有个交代。

按常理说,都到这时候了,像周家这类有损女人脸面的破事,桑葚本不该再管再顾了,但她无论怎样地告戒自己,就是做不到!

小牝牛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催人心慌意乱。桑葚想,不能再耽误了,再耽误,时间就来不及了。去镇上,正好路过磨盘村,找到种牛户,先把好事给办了,就地拴在那里,等返回时再牵走。桑葚折回老屋,上下收拾一新,她要体体面面地去见二能,精精神神地站在人前。无论如何,不能让二能在心里小瞧她。

桑葚临到上路那一刻,想了个土办法,把牛绳短去一截,拴在牛的小腿上。这样,小牝牛每往前走一步,鼻子就会被扽一下,头也会随之磕一下。牛护鼻子,以为是主人在前面牵着它走呢。

小村眠在薄雾里,梦幻般的静。

桑葚引着小牝牛,走过荒草杂陈的小巷,走过坑洼不平的村街,牛蹄子刨地的声音招来一村的狗叫、鸡叫、牛叫。于是,狗送一程,鸡送一程,牛送一程。桑葚家的小花狗跟着,一会儿拦头叫,一会儿尾随在牛腚后,追咬牛蹄子,小牝牛怕咬着,就提起精神一路小跑。在那茫然一片的远方,仿佛有个勾魂摄魄的灵物在声声召唤着它。蹚得一路的尘气、麦香,一路的月光、雾纱,水一样哗啦哗啦地响。眠在路旁麦垄里的刺猬、野兔子、野鸡、鹌鹑、土百灵,被惊得纷纷拔长了脖颈,顺着麦垄,急匆匆逃之夭夭。

桑葚走着走着,猛然间愣住不走了,她远远地看到老实人醒着电瓶灯,正迎面走来。

老实人发现了桑葚,愣了愣,一时不知说啥好,就撂几个稀步绕到牛腚后,掀起尾巴看,看不清,把脑袋凑过去看,依然看不清,遂用电瓶灯补看一眼。咂吧咂吧嘴,轻描淡写地说,这牛是走花犊,时候还不到!把它给我,你去渡口吧,二能在那里候你呢。

桑葚心里乱乱的,很不是滋味。本想问问老实人这么一大早是去哪里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实人的心里也同样是乱乱的,本想把二能的情况如实说给桑葚听,可欲言又止。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还能说啥呢?

小牝牛不想跟着老实人回去,定在原地打转转,老实人就很不高兴,抖手脱掉上衣蒙住牛眼,一把抓住鼻环绕起了圈子,三绕两绕就把它绕得晕头转向,莫辨东西。之后,朝腚甩腿一脚,回家!

桑葚身后没有小牝牛追着,就把步子放慢下来。路旁的青白杨、毛白杨把明明白白的月光花在小路上,隐隐里,让她产生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轻纱似的薄雾朦胧着渡口,也朦胧着滩头高地上那两间孤零零的小土屋。竹园里,司晨的小鸟开始了清越婉丽的鸣啭。

三年前,距此半华里的上游,一条国道横穿而过,从此,这里就成了废渡。老艄公是得食道癌走的,依村俗,村人把他丘在土屋里,待时满三年,方能入土为安。

桑葚来到土屋前,沉默片刻,泪水不知不觉涌了出来。

门前的指甲花已经蔓延了一大片,水水壮壮、红头绛脸地一派旺相。桑葚就是在这里通红着指甲,度过她难忘的童年时代。而今野渡废了,她多梦的少女时代也结束了。

失去主人的老船扣在岸边的草丛里,一副沧桑老态。二能品着软“中华”斜靠在船帮上,勾着头,望着悠悠流水出神。水面很阔大,一派浑茫的淡荡。

二能见桑葚款款走下河坡,起身站了起来,打量着面前亭亭玉立的桑葚,心头兀地漾起一阵钻心锥骨般的剧痛。桑葚那张典型的鸭蛋脸,如同饰以胭脂,又浅浅搭上一层浅露的二层鸡蛋白,是那般的丰润和白皙。两只水汪汪的杏核儿眼,犹如潭水一般幽邃迷蒙,深不可测。

二能故作轻松地脆了一下响指,风轻云淡地说,我算准你会绕道这里的,也就早早地在此候着了,同时,我也想顺便找找往昔的记忆。天就要亮了,河水凉,我来背你过河吧?小轿车就在对岸等着呢。

俺想走大路。

咋还那么要强呢?走大路太招摇,水路近,眼少。咱俩的手续一天不办,一天还是夫妻,你就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吧!说得桑葚鼻子一酸,泪水刷地夺眶而出。

二能脱掉西裤,把鞋袜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支好架候在那儿。桑葚迟疑了一下,咽下几口唾沫,这才把身子很生分地搭上去。桑葚的屁股依然是那般浑圆性感,二能摸着品着,不甘寂寞的小处不知不觉醒过神来。二能想,这等好事若是放在三年前,他早就会把她引到土屋后的竹林里放倒,轰轰烈烈地把好事給办了。可是现在不行了!趴在二能背上的桑葚也在想着心思,一时恨怨交加,手一沉,在二能的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嫌不解恨,又实实在在补记一把,二能疼得龇牙咧嘴。

桑葚,俺知道你恨俺,你要觉得这样能解气,想拧几把就拧几把吧,俺能承受得起!

走船的河道深,二能顺着一道挡鱼的堰坝往里走。四月的河道尚在枯水期,最深处仅有齐腰深。二能走的堰坝属于浅水区,刚刚漫过膝盖。虽然时令到了四月,但水底依然颇具凉意。二能的膝处有过风湿病史,凉气入骨作祟,此时负重渡河,就少了平时的安稳。

平静下来的桑葚开始有时间打量二能了。二能一身西装,多了几分帅气;油头粉面,又让他平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俗气。脸比先前白了,白得很不是颜色;身体也明显瘦了,瘦得让人担心。暗暗骂道,城里女人是吸血鬼。一时不禁疑惑起来,难道这就是三年前她的那个一顿能吃四碗面条、三个馒头,壮实得犹如一头小牛犊的二能吗?

记得她跟二能结婚那阵子,二能壮实得拔根汗毛都淌白水,不分昼夜地耕呀耙呀的,一边犁着耙着,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累死老牛犁不坏地!临去南方打工那几天,桑葚想,从此天各一方,没了耳鬓厮磨的机会,就鼓励他说,自己的田,自己的地,你想咋犁,就咋犁吧;想咋耙,就咋耙吧。于是,二能就铆足了劲,连天加夜地犁呀耙呀……不料,一次犁着耙着,只听喀嚓一声,把喜床的横梁给犁断了两根,两人光着腚从床上掉下来,桑葚就觉得很晦气。

告别的时刻终于到了,记得也是这样鸡鸣犬吠的晓晨,二能背着用尼龙袋包裹着的行李卷,走在矮墙外坑坑洼洼的村道上,一步三回头。小花狗扯着二能的裤角,哀哀地呜呜着,左留,留不住;右留,也留不住。桑葚手挽着门旁的弯腰老枣树,泪眼婆娑,依依难舍。桑条编织的柴门扇着清冷的晓风,吱扭吱扭地响。

桑葚趴在二能背上,如同趴在一只刺猬上,身子难受,心也难受,一串串泪水,无声无息地洒在二能的脖子上,洒在西淝河的悠悠清流里。

堰坝太窄,二能哆嗦着身子,提着气,每一步都走得很吃力,愈往河心走,凉意愈浓。桑葚在他背上小啜,他在心中饮泣。

五年前,二能从县一中毕业,自觉高考无望,就选择回乡帮哥侍弄桑园。每次赶集过渡,都把桑葚品味一番,久而久之,就把她揣在了心上。逢桑葚一人摆渡时,就故意拿话撩她:一年小,二年大,过了十七到十八。

桑葚白他一眼,你说谁呢?

二能眨巴眨巴眼,厚着脸皮继续往下说:十七不忙十八忙,过了二十忙断肠。

二能每次过渡,每次都重复这几句。一次把桑葚惹恼了,看他满载而归,就故意拿话气他:石匠背个锻磨锤,这一回不胜那一回!

二能生意不好,心里窝着气,立马还击:你是瞎闺女寻个瞎小子,一辈子不认谁是谁!

桑葚的嘴撅上天,爹,二能欺负人!老艄公看看桑葚,看看二能;看看二能,又看看桑葚。而后,把船稳稳地靠上岸,系在柳树上,低着头,笑眯眯地走进小土屋。

一次,桑葚挎着一篮子鸭蛋鹅蛋赶集卖,不远不近地跟在二能架子车后面走。二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意欲找个机会跟她套套近乎。桑葚对二能了解少,心里怯着,就将脚步细碎下来,羞答答,不敢近前。二能很识趣,担心吓着她,就不再讨嫌。到了街口,二能让老实人把木杈拉到行里先卖着,他在这里目迎桑葚一程。看桑葚一步一步走近,二能讨好似的把自己往前送几步,嘴咧着,一脸笑意。桑葚扭扭头,目光落在老实人拉着的一车木杈上。而后扭回头,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二能站在街边的一块石头上,踮起脚尖,举着头目送她。桑葚临进禽蛋行那一刻,下意识地朝二能站的方向望了一眼,不料,二能这时也在望她,定定的,不觉脸一红,转身就走,慌乱中,不知咋的就碰到街边的一根电线杆上,一篮子鸭蛋鹅蛋全部打碎,只剩下半篮子空蛋壳。桑葚心疼,泪眼巴巴地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待到二能分开人流赶到时,篮子里的蛋清蛋黄还在扯着线地往下滴。二能就给桑葚壮胆说,甭怕,我来帮你把损失的蛋钱找回来。桑葚心头一荡,一股暖流缓缓滑过,暗忖,我倒要看你二能是咋样把俺损失的蛋钱找回来。二能几句大话一撂,桑葚的心理防线渐渐松懈下来,稀里糊涂地跟他身后来到木杈行。二能让老实人帮桑葚挑出十把上等木杈,让她看着卖。桑葚往马扎子上一坐,立马成了一道风景。几个犯贱的男人见了,眼睛一亮,陡地来了精神,也不四处转悠打听行情了,纷纷围拢过来,手背着,笑眯眯地品她。闻闻,那是小麦、大豆的芳香;看看,那是荞麦花、豌豆花的颜色。一个个涎着脸,没话找话,问她是卖公杈,还是卖母杈?桑葚瞄了一眼盛着空蛋壳的竹篮子,口气硬棒起来,公杈!啥价呀?四十。高了。不高。能不能少点呀?不能!一点也不少?不少。睁大眼看清楚,一分价钱一分货。二能不禁窃喜,商机来了,暗暗佩服桑葚的应变能力。十把木杈,很快就被卖出手。收市一算,十把木杈卖了平时十二把的钱。自此,两人就建立起感情,一年后,幸福地走进婚姻殿堂。蜜月刚满,二能就学孔雀东南飞,落脚南方的一处建筑工地。无奈不懂技术,细活干不了,累活又不想干,只配干些粗活脏活,工资也不高。二能很苦恼,也很着急,累死累活一个月,除去吃喝花费,所剩无几。心想,这要等到驴年马月,才能挣够给哥盖楼娶媳妇的钱呢?

二能高高挑挑,白白净净,穷人长了个富身子,出色不出力。有人帮他出主意,当鸭子。二能说,人有脸,树有皮,我就是穷死饿死,也不去干那给老祖宗丢脸的事!死撑活撑,又拖了俩月,一天,终于想出一个卖血的主意。

卖了一年多,手里攒了几个钱。其间,往家汇过一笔。这笔两万元的大钱,没吓着别人,倒把桑葚给吓住了。在她的记忆里,上百上千就算是大钱了。于是,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盘问二能是偷的,还是抢的;是办公司,还是经营厂子。不然,咋能一下汇来这么多钱呢?二能说,是经营厂子。桑葚又缠着追问他是经营啥厂子,规模有多大,工人有多少,生产啥玩意,销路怎么样,营利有多少,税收高不高。眼下,手下还缺不缺人手,如果缺,还缺多少,是缺男,还是缺女,要不要帮着再介绍几个过去。桑葚还再三提醒他,南方的世面乱,眼要放亮点,嘴要把严点,手要攥紧点,步子要迈稳点,腰要挺直点。做个干净人、明白人,办干净事,挣干净钱,吃干净饭,拉干净屎。末了,又再三提醒二能,西淝河两岸桑源丰富,是个亮点。眼下,县、乡两级招商都招疯了,让他多长个心眼,遇着双巧的老板,也给家乡招来一个有关的项目,把厂子建在家门口,往后年轻人就不用再去南方打工了。二能被她絮叨煩了,就编个理由搪塞过去。正当二能手里的钱越攥(赚)越胀手的时候,却不意遇上一个很缠手的麻烦,逼着他不得不与桑葚作个痛心的了断。

愈往河心走,河水愈凉,二能的一双病腿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你脚下把稳点,甭把俺闪水里。

二能越往前走,腿越抖得厉害。走着走着,腿一软,真的就把桑葚闪掉到水里。桑葚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一边用手擦着脸上的水珠子,一边抱怨二能。俺说不让你背,你非要逞能,这下满意了吧?俺这人迷信,过河闪进水里不吉利。俺看,今儿个这婚离不成了,你想离就改日再约吧!

也行,我想抄个近路走。

二能心有不甘地从西服口袋里夹出一张湿淋淋的离婚协议书,哆嗦着手递过去。俺把名字已经签好了,你回去想好了,也把名字给签上,回头俺开车来取。桑葚心里一时说不清是啥滋味,目送着二能翻上窄窄的堰坝,朝着对岸,蹒跚而去。

桑葚一头雾水一身湿的从古渡回来后,老实人的一颗心也就跟了过去,集也不赶了,活也不干了。桑葚一天茶水没进,他也陪着饿一天肚子;桑葚大雨小雨下了一天,他也跟着一样的小雨不止,大雨成灾。

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姑娘嫂子出一屋进一屋,陪桑葚掉泪。骂二能无情无义,骂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桑葚越想,心里越难受;越难受,就越想哭。若是继续待在周家,面对屋后那片桑杈园,只有无限的感伤;若是回到娘家,面对古渡老船,唯有一川的迷茫。罢罢罢,思前想后,靠谁都是枉然,只有自己救自己了。

待到月亮冉冉升天时,桑葚轻轻地掩上柴门,走进园子,接着昨夜扒过的茬口,继续一抓钩套着一抓钩地扒地,尽量不去想那些伤心事。

桑葚闪进河里时着了凉,身子酸软无力。待把月亮熬大熬白时,小白褂已被汗水溻湿,出了一身透汗,感觉轻松了许多。湿着的小白褂犹如绳索一般地绑人,绑得桑葚浑身极不自在,几次想把它脱掉晾晾身子,可扭头看看醒着烟锅守在远处的老实人,又把念头收敛回去,远远地送去一句话:哥,回吧,天明还要赶集呢!

老实人愣了愣,没应声。

桑葚再催,回吧,四月的集,是金集,是银集,耽误不起的!

老实人依旧没应声,继续大一口小一口地吸着老旱烟。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哪里还有心思去赶集呀!二能已成那样了,桑葚吧,好端端的一口人,只待把手续一办清,马上也要远走高飞了,他挣再多的钱还有啥意义呢!

刺猬的齁声在不远处嘹亮着。老实人忍受着抓挠,一边品着老烟叶,一边咂着桑葚。

昨夜老实人到镇上去了,在“君再来”宾馆里见到了二能所说的那个新相好,粉面桃腮,一头的红毛绿毛,很扎眼。二能让他转告桑葚,彻底忘掉他,让哥也彻底忘掉他。老实人理解二能难言的苦衷,却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严酷的事实,咋想咋别扭。老实人搞不明白,跟那个红毛绿毛比,桑葚有哪个不好呢,虽说土了点吧,但土得特别可人!咋能随随便便嘴一张,说不要就不要了呢?他实在想不通。

二能不在家,桑葚就是他的左右手啊!每年农历二月底三月初是周家的忙月。每天早饭一罢,按照分工不同,他就着手收拾杈枷,桑葚则将干透的杈坯子放进水里浸泡,待吃透了水,再把它们捞出来,然后码进杈炕加温。加温属于细活,细在一个火候上。杈炕烧麦糠,麦糠走暗火,暗火也称哑巴火,哑巴火逞哑威,虽不张扬,但威势极猛。桑葚坐在马扎子上,前探着身子,隔一会儿就往杈炕里续一把麦糠,不多时辰,一把把杈坯子被烤得吱吱叫,一股一股地往外冒黄水。桑葚不经热,也一起陪着冒汗,索性把上衣脱了,只留一件盖不住肚眼的小背心。腰身白白亮亮,闪得老实人直犯晕,不敢从前怀看,也不敢从后背看。前怀里满,让他看了难以自持;后面臀部大,令他想入非非。老实人就亮个后背给桑葚,丢下杈枷,起身站了起来,手插进兜里摁着,不给下身出头之日。而后,假装取东西,走回茅棚,一撮一撮地拔汗毛,一拔一龇牙,给自己泄火。桑葚并不知道老实人弄出的这些小把戏,依旧全神贯注在杈炕上,品着悟着,估摸着火候到了,就高声大语地提醒老实人,哥,准备上枷!见没有反应,扭头看看,不知哥啥时离开这里,于是,再度提醒他,哥,准备上枷!老实人唉唉应着,就到,这就到。抬手拽掉两个朝天椒塞进嘴里,胡乱地嚼几口,一路吸溜着嘴,跑了过来。

桑葚每次炕杈,每次都坐马扎子。一次红海潮汐,不经意将紫红印在了上面。于是,这记紫红就在老实人的心中暗暗燃起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赶在晚间,桑葚不在时,老实人就偷偷沉下屁股坐上一会儿,细细品味一番。不知咋的,品着品着,身子就起了火,一起火就刹不住车。于是,就没活找活干,分散注意力。或者,用凉水浇顶;或者,以茶代酒,借酒浇愁。所谓的茶,也即白开水。床头备有“热得快”,水壶一空就烧。盘腿坐在门板上,双目微合,如同老僧打坐一般,直着脖子,一杯接一杯地喝。一般一夜喝两壶,最多时,一夜喝三壶。西淝河两岸的水质含铅量高,一喝高就会引发铅中毒,小肚子胀成皮鼓一般,咋尿都尿不掉,难受得五官错位。每次,老实人都甘愿忍受这种苦不堪言的折磨,在煎熬生命的呻吟声里,慢慢地熄灭心头的那团紫红。

一想到桑葚这朵豌豆花不久将要移植别处,老实人心里就禁不住一阵揪揪急急地痛。桑葚是朵好花,开在老屋里,香了一家人;开在园子里,紫了四月天。二能个浑头,一定是鬼迷心窍了!不然,这么好的一朵花叫谁舍得说不要就不要了呢?俺是她的大伯哥,当想不当讲,甭说没啥想法了,即便有啥想法,也只能闷死在肚子里,谁叫俺是她的大伯哥呢!

二能不在家,桑葚就是他心灵的伴儿!在家,捧在手上;出门,供在心上;入眠,请进梦里。饥时,当饭吃;渴时,当茶喝;寂寞无聊时,当景看。

每年的麦黄四月,桑葚总是夜夜风景在杈园里,撩逗月色。老实人揪心扯肺地牵挂,再累,不顾;再忙,也要把活撂下,远远地跟着,留心周边的风吹草动。

二能不在家,桑葚日复一日地荒在那里,庄上个把爱做好事的“活雷锋”就日夜惦念她。老实人时刻提心吊胆,夜夜围着桑园、老屋,不厌其烦地转悠。

是夜,月华皎皎,小风淡淡。

梦里,老实人正在慢慢细品桑葚那记印在马扎子上的紫红时,突然,啊呀一声喊叫把他惊醒。老实人一骨碌翻身爬起,赤着脚循声追去,不料,斜刺里横着一根桑树棍,将他重重绊倒。待他爬起来再追时,又一脚踏在蒺藜上,知道遭人暗算了。一时顾不得许多,颠着脚继续往前追去,经过桑葚翻地的地方,发现小花狗不知啥时被人毒倒一旁,悠悠地半醒着,动弹不得。老实人懂得解法,赶上刚好有泡尿,就迎头哧去。

小花狗摇摇头,愣怔了一会儿,慢慢苏醒过来。见主人不在,就东闻闻西嗅嗅,很快找到了嗅源,一路寻索过去。

小花狗是在距离桑杈园百米外的一块麦地里发现桑葚的。当时桑葚已被击成半昏,嘴上巴着一层透明胶布,裤子被人褪掉了一条腿,银白的月光泻上去,比月亮还亮,还白!老实人想看,又不敢看;不敢看,又想看。一时,心里乱得很。

桑葚大在那里,是干柴,老实人是烈火,前进一步火过去,转瞬就能化干柴为灰烬。桑葚是旱地,老实人是暴雨,前进一步水过去,立马就能淹着涝着那一亩三分地。然而,不能啊!二能是谁,他是谁呀!二能是他一娘同胞的弟弟!桑葚是二能同枕共眠的亲人。他是哥,大伯哥呀!是血脉相融的一家人啊!是一家人,就不能吃锅里屙锅里。他是人,不是畜牲!

老实人一瘸一拐背回桑葚,一路走着苦着,这样的日子啥时才到头啊!

桑葚热得汗如雨下,掏手帕擦汗时,不经意就把那张离婚协议书带掉地上,赶着扒地就没有在意它,稍后,扭头见了,也不去拾起它。一任四月的紫红把桑葚二字一笔一笔地写上去。桑葚长舒一口气,心里有了主意。

二能,俺的字一园的桑葚帮俺签好了,天明你就可以开车来取了,至于管不管使,那就看你咋办了。园子里忙,镇民政那里俺就不去了,那地方是结婚、离婚的地方,结婚、离婚的地方喜气旺,晦气也旺,俺怕惹上了晦气,一辈子不吉利。自打俺进了周家门,在你面前,俺还从来没有金贵过呢,这次俺就权当金贵一次了,你就是来车接,放轿抬,俺也不去了。离婚的事,你就全权代理吧,待把手续办妥了,你就托人把它捎给俺,从此你我也就两清了。你在南方过你的神仙日子,俺在后方守俺的桑杈园。老屋里冬暖夏涼,安装的是天然空调。杈园是俺的一日三餐,守住了杈园,也就等于守住了麦香枣甜的日子。外面的世界花,你实在管不住自己时,想咋花就咋花吧,想咋浪就咋浪吧。啥时花腻了,浪够了,身子糠得爬不动了,人家一脚把你踹了,你回来再求到俺头上,到那时,俺就得端端架子,拿捏一把了,收不收留你还两说呢!

当月亮一路清明一路诗地走过中天时,小牝牛把它揪心扯肺的哞哞声一声一声送过来。也就在这时,二能蹚着一地的紫红,悄无声息来到了老坟地。坟地的芭茅草已经埋狗深了,二能深深地矬下身子,盘腿坐在草地上。目光越过爷爷奶奶和爹娘的坟头,深情地探向挥汗如雨的桑葚和醒着烟锅守候在一旁的哥哥,心如刀绞,万念俱灰。桑葚,俺周家传宗接代的媳妇,俺以生命相托的亲人!为了振家兴业,俺穿着你的花裤衩,揣着你一颗滚烫的心,告别艰辛和乡土,去了南方那个多彩多梦的地方去捡梦。在求生求存、郁郁寡欢的日子里,换了一处又一处工地,最后走进医院去卖血,不幸,被传染上艾滋病,花透了俺所有的积攒,也没有拿掉它。哥在“君再来”宾馆见到的那个女人是俺临时花钱雇来的,不是什么老板的妹妹。桑葚啊,此时此刻,俺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俺爱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平安安地活着。活着多好啊!然而……三年里,俺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想你想得夜不能寐时,就嚼黄连,三年里不知嚼吃了多少,嚼得俺身上的每块肉每滴血都成了苦的。俺知道你是不想离婚呀,也就不再勉强你了。为了花香水秀的你,也为了一娘同胞的哥哥,俺选择了在金黄紫红的四月走进周家的老坟地,从此,永远地淡出你的生活。

起风了,阴阴的,冷冷的。铺天盖地的月光将梦中的田野、河流、村庄、桑园,罩进一派浑茫里。二能泪如雨下,哆嗦着一双瘦手,从西服口袋里摸索出一瓶安眠药,就着唾沫吞服下去,然后,缓缓躺下,慢慢地黯淡生命的灯盏。永别了,俺的桑杈园!永别了,俺的亲人!

二能在悠悠黄泉路上阴阴地走,走着走着,神志忽地一咯噔,不想走了。俺不能就这样担负着愧怍和骂名,不负责任地说走就走,那样,也未免太不男人了。俺和桑葚的一团乱麻还没理清呢,哥的猪脑子还等着俺一遍一遍地去洗呢,哥的楼房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还有,一个女老板托俺联系投资开发桑葚酒业的项目还没顾上找人洽谈呢……俺还很年轻,生命的残阳尚未谢别最后的黄昏,自信还有能力为哥、为桑葚、为家乡的变化涂抹一笔亮色呢。想到这些,二能山一般沉重的心,忽地感觉轻松了许多。于是,二能艰难地挺直食指,缓缓探进后舌根,陡觉一阵恶心,随之,翻江倒海般地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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