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寻找背景的玻璃

2012-04-29夏艳平

安徽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张晓明杨伟张晓

夏艳平

杨伟趴在妻子玉环身上,折腾出了一身汗水,就是进入不了玉环的身体。他那東西像一个怕羞的孩子,面对生人,你越往出拉他他越往你身后躲。杨伟火了,这家伙怎么一下子就颓废成这个样子,我还没有老啊,你就不想干了?杨伟哪肯依它,拼了命往上冲,结果阵地没拿下,自己却先败下阵来——他早泄了。

我真的不行了?杨伟想起在报社时,同事们总爱拿他的名字开玩笑。同事们说,杨伟啊杨伟,你叫什么不好啊,偏偏要叫这样一个名字,嘿嘿,杨伟,阳痿,看你整天蔫不拉唧的,说不定还真的阳痿了呢。听了同事们的调侃,他反击说,你们有没有搞错啊,我可是杨家将的杨,伟人的伟。同事们笑得更厉害了,说,你就别提杨家将了,正因为杨家将那些男人都阳痿了,最后才要十二个寡妇征西;你也别提伟人了,越是伟人越容易阳痿啊。杨伟正色说,放心吧,就是你们这些家伙都阳痿了,我也不会阳痿的。

他曾在乡下跑了十五年的乡邮,每天骑着自行车跑几十公里的山路,吸足了田野的风和山里的阳光雨露,身体强壮得像一头公牛,所以他有这个底气。没想到报社撤了才一年多的时间,他就如同事们所说,真的阳痿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杨伟心有不甘地从玉环身上滚下来,也不管玉环的感受,就侧过身子生起了闷气。此刻,他真的有点恨他的父母,怎么给他起了这样一个晦气十足的名字。他曾经听人说过,一个人命运的好坏与他的名字有着一定的关联,如果当初他的父母在他的姓名中间加一个“利”字,说不定现在叱咤风云、声震天下的航天英雄就是他了。

本来他是不想做那事的,报社撤了后他就没有心思做那事儿。他老是担心从此后会失业,一失业一家人的生活就成了问题。自古以来,男人有三大责任,一是传宗接代,二是保家卫国,三是养家糊口。现在,传宗接代的任务他已经完成了,和平时期保家卫国的事儿好像还轮不到他操心,眼下摆在他面前最大的责任就是养家糊口,养家糊口才是他当前最大的正事儿,正事儿干不好,哪还有闲心思干其他的事儿?他已有半年多没干那事儿了,甚至连那方面的冲动都没有。妻子玉环是一个贤淑的女人,虽然对那事儿有着近乎天然的热爱,但自从报社撤了后,就没有主动向他提出过那方面的要求。她知道他心理压力大,对他总是百般体贴。他不发出信号,她绝不说想要的话。

这次是杨伟主动的。夜很深了,杨伟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近段时间他老是失眠。失眠的杨伟看着透过窗帘的月光,有些暧昧地泻在他和玉环所盖的被子上,就有了一丝冲动。准确地说,是对妻子玉环的愧意。妻子玉环和他一样,才过四十岁,按说都是如狼似虎的年龄,但他们却像一对老人一样,早早地挂起了免战牌。当然,这责任主要在杨伟,所以,杨伟看到这有些暧昧的月光就有了愧意——没有钱没有权,不能让妻子玉环像人家女人那样风光,难道在生理上还不能给她以满足?

反正是睡不着,躺着也是躺着,还不如尽一点男人的责任和义务。他轻轻摇醒熟睡中的玉环,一只手熟练地滑向了玉环还算丰满的胸脯,做好了临战前的准备。玉环知道他要干什么,假装着没睡醒的样子,嘴里梦呓般地说着你还没睡呀,人却像猫一样钻进了他的怀里。

刚开始时,杨伟信心十足,以为熟门熟路的没有什么难,没想到越弄越不是那回事儿,尽管妻子玉环极力配合,最后还是出现了这样一种结局。这是杨伟始料不及的,他在心里叹道,看来有些事情还真不是你想咋弄就能咋弄的。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2003年12月31日,对于杨伟来说,应该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他想,即使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者到了他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他也不会忘记这个日子——他供职五年多的《蕲川报》,就是在这一天走到尽头的。

报社被撤,既不是出了政治问题,也不是经营不善,而是中央治理整顿报刊这一大政策所致。在这一天里,据说全国有上千家县市报和行业报同时停刊。

报社停刊后,县里组织召开了一个座谈会,座谈会搞得很隆重,不仅挂了大红的横幅,每人的面前还摆了香蕉、葡萄等好几种水果,以及香烟、瓜子、矿泉水等,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刘佩宏出席并主持会议,宣传部科长以上的干部也都到了会。

杨伟到会场时,人已到的差不多了,他像往日参加会议时一样,就近拣了一个位子坐下后,就将笔记本摆在桌子上,做好了随时记录的准备。见他一副中规中矩的样子,同事们都笑了,有人说,杨伟,你还想整个头版头条出来呀,放心,这次再没人跟你抢了。

同事们一起哄,杨伟的脸就红了。他偷偷向众人扫了一眼,见大家都在悠闲地嗑着瓜子,抽着香烟,像做客一般,就赶忙将本子和笔收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记者生涯已经结束了。

在蕲川报社,杨伟是最早得知县市报停刊信息的。那是省报黄记者告诉他的。黄记者之所以告诉杨伟这一信息,主要是敬重杨伟的才。一次,黄记者来蕲川采访,县委宣传部新闻科长有事,就临时让杨伟带着黄记者跑一跑。跑了两天,黄记者仍没有挖到让他满意的素材,为了应付差事,就叫杨伟写一篇稿子看看。杨伟是一个办事认真的人,接了任务后,熬了一个通宵,写出了一篇五千多字的通讯稿,第二天早晨,他将稿子送到黄记者下榻的宾馆时,黄记者还没起床,他就坐在宾馆大厅里等。待黄记者洗漱完毕后,他才将稿子递过去。黄记者接过稿子翻了翻,说了句这么长啊,就随手丢在了床上。黄记者毕业于名牌大学新闻系,是省报资深记者,根本没把杨伟这个业余通讯员出身的小报记者放在眼里,所以,当杨伟眼巴巴地等着他看稿子时,黄记者却说,我们先去吃早点吧。杨伟不好坚持,就陪着他一起走进了宾馆餐厅。

吃完早点,杨伟跟在黄记者的屁股后头回到了他所住的房间。那两天,杨伟一直像勤务兵一样鞍前马后地跟着黄记者,帮他联系采访对象,为他拎包,给他端茶倒水,热情而又谦恭,使黄记者在享受首长待遇的同时,也生出了几分感激。回到房间后,黄记者就拿起稿子看了起来。杨伟是个心细且很知趣的人,在黄记者看稿子时,他泡好一杯茶轻轻放在黄记者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悄悄退到一旁看起了随身带的杂志。说是看杂志,心却在稿子上,他不时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黄记者的动静。他虽然对自己这篇稿子很满意,但不知黄记者的看法如何,心里怯怯的,就像小时候写作文一样,在没有得到老师肯定之前,心里总不踏实。

黄记者一口气读完了稿子,然后将目光移到杨伟的脸上,杨伟从那柔柔的且闪着光彩的目光中,读出了惊奇和赞赏。他放下手中的杂志抬头迎住了那目光。黄记者说,写得不错!真的不错!想不到你们小小的《蕲川报》还藏了一条龙!黄记者的感叹是发自内心的,他甚至有点佩服杨伟独特的新闻眼光和选材能力,杨伟所写的都是他不屑的,没想到那些看似平常的素材,经杨伟一撺掇,都活了起来。

杨伟听了黄记者的话,心里几天都甜滋滋的。没等那股甜滋滋的味儿完全淡下去,省报就在头版显著位置登出了那篇通讯,还加了编者按。稿件署名除了黄记者和杨伟,还有县委宣传部新闻科长,杨伟的名字排在最后。对于杨伟来说,名字排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稿件,终于在省报上发出来了。更让杨伟高兴的是,那篇通讯在接连荣获了省报年度好新闻一等奖和全省好新闻一等奖后,还参加了中国新闻奖的角逐,并获了个二等奖。这在蕲川可是破天荒的事儿。

因了这次交往,黄记者对杨伟刮目相看了,此后,黄记者只要来蕲川,就要找杨伟聊聊,问有没有稿子。杨伟每次都能给黄记者意外的惊喜,有几篇稿子经黄记者的手在省报发出后,产生了较大反响。在黄记者看来,杨伟供职于一个小小的县级报社是屈了才,所以,当他听到县市报要停刊的消息后,就打电话告诉了杨伟,要他早作打算。

可杨伟从没有觉得在《蕲川报》工作是屈了才,相反感觉自己进了《蕲川报》,有一种鱼游大海般的畅快。他非常感谢《蕲川报》为他提供了一個展示才华的舞台,使他实现了童年的梦想。如果没有《蕲川报》,也许他至今还在那个偏远的山乡当他的乡邮员,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沿着固定的轨道运行。是《蕲川报》改变了他生命运行的轨迹,因而,在听到县市报要停刊的消息时,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那天的座谈会,实际上是一个总结会,也是一个抚慰会。刘佩宏部长说,蕲川报成立五年多来,对蕲川“两个文明”建设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特别是在对外宣传蕲川、推介蕲川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并特别表扬了杨伟。刘佩宏部长说,这几年报社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县委、县政府不会忘记,蕲川人民不会忘记。现在报社停刊了,这是中央大政策,我们抗拒不了,但大家的去向问题,请放心,县委一定会按照中央、省、市有关精神,替各位负责到底,保证让大家满意。

这番外交辞令式的文字,经刘佩宏部长口里一说,就变得铿锵有力,激情四射。大家听了,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他们要的就是这几句话,所以鼓掌时格外用力,掌声也格外响亮。热烈的掌声还没停下来,刘佩宏部长的手机又唱起了《最浪漫的事》,会议进行不到一个小时,刘佩宏部长的手机已经第五次唱《最浪漫的事》了。刘佩宏部长接完电话,说,对不起,陈书记要我去接待省里来的客人,等会儿我来陪大家吃晚饭,到时各位笔杆子可要一醉方休哟。说罢,跟旁边的常务副部长耳语了几句,就夹起公文包,火烧火燎地走了。

刘佩宏部长一走,大家的热情顿时减了不少。刘佩宏部长是县委常委,说的话多少还能代表一点县委的意思,而接着主持会议的尽管是常务副部长,比刘佩宏部长的职务也只差那么一级半级的,但毕竟是一个部门领导,说的话顶多只能代表宣传部。官场上就是这样,隔一级就如隔着一重天。报社的编辑记者们虽不是官场中人,但长期跟着当官的鞍前马后滚,这些东西他们懂。因而,当常务副部长叫大家谈谈想法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理茬。

见冷了场,报社社长吴仕忙开了腔。吴仕忙是宣传部副部长兼报社社长。他说,部领导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我们的座谈会,大家有什么想法和要求都可以提一提。接着,他就点了杨伟的将,过去一遇到艰巨的任务,他就点名要杨伟上,这些年他已养成了这个习惯。他说,杨伟,你是总编室主任,你先说说看。

杨伟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但社长点到了他的头上他也不好推辞,就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地说了一遍。杨伟开了头,其他人只好接着说了。大家说话的语气不同,主题却是相同的,就是希望县委做好报社人员的安置工作。

在大家说得起劲的时候,坐在杨伟左边的摄影记者周由国却始终不开口,坐在杨伟右边的副刊编辑何明月就写了一张字条递过去,杨伟好奇地瞥了一眼,字条上写的是:你怎么不说话?哑炮了?周由国看了,提笔写下:“球用,说了也白说。”就还给了他。过了一会儿,何明月的字条又递了过来,这次上面写的是:不说白不说,而且后面还打了三个很大的感叹号。周由国看了字条,笑着斜了一眼何明月,心领神会地又在字条上写下了“我的明白,白说也要说,说了总比不说强”。周由国将字条还给何明月后,就接着大家的话说了起来。

对大家担心的问题,常务副部长不敢表态,但他有办法回答。他说,刚才刘部长传达了中央、省、市以及县委相关文件精神,这些文件都明确规定,报社人员不同于下岗职工,必须妥善安置好,所以,大家没必要担心。再说,大家都是笔杆子,哪个单位不需要?据我所知,报社还没撤,就有几个单位抢着要杨伟,最近,人大的吴主任还亲自点名要他。由此可见,报社撤了,对于大家来说,可能还是一个机遇。

大家认为,此时说机遇未免有点为时尚早,几个单位抢着要杨伟倒是不争的事实。杨伟是报社的大笔杆,不仅会写新闻通讯,还会写杂谈政论、典型材料,特别是典型材料,那可是写一个红一个。这年头,谁愿意当无名英雄?因此,在蕲川这个小县城里,杨伟就像一只香饽饽,一些单位早就抢着要他。但报社只有一个杨伟,杨伟被抢就能说明报社人员的安置没有问题?对此,他们仍放心不下。

会议在不知不觉中又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该说的话说了,该吃的东西吃了,每人的面前只剩下一堆瓜子壳、水果皮,屋子里烟雾弥漫,让人感到有些窒闷。所以,当常务副部长宣布散会时,大家都有一种被释放的轻松。有性急的起身就要走,常务副部长忙说,大家莫要急嘛,还要照合影,在一起工作几年,也该留个纪念。于是,大家就忙着摆椅子。

报社工作人员和部领导分排站好后,摄影记者周由国在前面拿着相机左摆弄右摆弄,一会儿要这个站拢一点,一会儿又要那个把头抬一抬。摆弄得差不多了,他又说,何明月,你皱着个眉头干啥?笑一笑。何明月说,你这家伙好不懂事,如今报社撤了,我连一个混饭吃的地方都没有,我能笑得起来吗?

何明月的话点爆了大家的笑声,周由国就此按下了快门。

过了元旦,就进入了老历年年底。到了老历年底,县里就忙开了,各种检查达标,干部教师工资兑现,安全保稳,哪一项都牵扯领导精力,特别是一些县直企业改制,上千名失去饭碗的下岗职工,整天打着“要工作要饭吃”的横幅,在县委和县政府的门口静坐,这让县领导伤透了脑筋,哪还有时间和精力顾及到报社十来个人员的安置工作?县委报社停刊领导小组放出话来,安置工作要等过了正月十五再说。得知这个消息,杨伟认为这样也好,可以安安心心回家过个春节了。报社成立五年来,作为总编室主任,杨伟每年春节都要坚守岗位,因为越到春节,县里的活动越多,县领导慰问贫困户,看望军烈属,看望节日坚守岗位的工作人员……样样都要报道,而且半点都不能马虎。

杨伟自从进了报社,就没有回农村老家和他年迈的父亲过过春节,算算已经五年了。他听弟弟杨雄说,每到春节前,父亲总会站在村头的高坡上,向他回家的方向眺望,直到年三十的晚上封门前,父亲还要往村口望几眼。这几年年年如此。

杨伟知道父亲心中的那份牵挂,等儿子学校放寒假后,就带着妻子和儿子一起回到了乡下老家。父亲见他们一家提前回来过春节,高兴得走路都不知先迈哪条腿好,脸上的笑容就像秋天绽放的菊花,灿烂明亮。

高兴了一阵后,父亲知道了报社停刊的消息,就不免有些担心。父亲问,工作安排好了?杨伟说,还没哩。父亲责怪说,你怎么不等安排好了再回来?杨伟说,县领导忙哩,年内还顾不上这事儿,要等过了年再说。杨伟说完,见父亲脸上有一层乌云掠过,就安慰说,你莫要担心,这事没问题的。

为让父亲相信他的话,杨伟就将宣传部常务副部长那天在座谈会上的讲话,向父亲转述了一遍,他说的比常务副部长说的还好听。父亲听了,没再说什么,但杨伟看到那层乌云化作了一只黑色的蝴蝶,重重地降落在了父亲的脸上。杨伟的母亲早年去世了,父亲对杨伟兄弟的爱里,掺杂了不少母爱的成分。

乡下的年味比城里更浓酽,过了腊月二十,家家户户都忙开了,磨豆腐,打糍粑,杀年猪,置年货,还要来一次大扫除大清洗。好在这时田地里的活儿少了,外出打工的人也都回了,不然还真的有点忙不过来。

这天,杨伟帮他二叔家打糍粑,打糍粑是一项力气活儿,没有力气是打不好糍粑的。杨伟到报社这几年,除了编稿就是写稿,根本没做什么体力活儿,陡然做点体力活儿,还真的有点吃不消,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的,手上还起了血泡,节奏更是跟不上,别人的棍子抽动了几下,他一下还没提起来。有人笑他说,这糍粑棍子比笔杆子难捏吧?杨伟说,那是,难捏多了。

杨伟有些坚持不住了,想退下来又不好开口。恰好此时,村支书和村长来了。还提来了几条大草鱼。杨伟这才找到了借口,放下了糍粑棍子。

杨伟领着村支书和村长往家里走,进门时父亲见他手里提的鱼就埋怨说,鱼我已经买了,你还买鱼做么事?村支书说,这鱼是村里的一点心意,送给杨主任过年的。父亲听说是送给杨主任过年的,就“哦”了一声,说,我还以为是我家伟儿买的呢,原来你们是送给杨主任过年的。话一落音,他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对村支书和村长说,你们送给杨主任的鱼,那提到我们家来搞么事?

鄂东农村有一个风俗,过年时凡提进门的东西,就不能再提出去了,那样会不吉利。现在村支书他们将送给杨主任的鱼提进了他家,等会儿又要从他家提出去,父亲有点不高兴。

村支书笑了,他知道杨伟的父亲没有弄清楚杨主任是谁,就故意逗他说,这也怨不得我们呀,杨主任要在你家过年,我不送到你家送到谁家?

父亲有些惊讶,迅速将目光移到了杨伟的脸上,问,是真的?没待杨伟回答,他就埋怨起来,你怎么不早说,有领导来我家过年,我也该多备点东西。

杨伟也忍不住笑了,说,他们是送给我的。父亲听了杨伟的话,张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送给你的?你当官了?杨伟说,当么事官,是村里的领导看得起。村长说,大叔,你看你,儿子当官了还不知道,你儿子马上要进人大了,那可是县四大家,还要提哩。杨伟说,八字还没一撇,你们听谁说的?村支书说,这样的事还瞒得了我们。

在杨伟和村支书、村长说话时,父亲匆匆出门去了,他招呼也忘了打。他是急着去找儿媳妇回来做饭的,他要留村支书和村长中午在家里喝酒。他以往只知道儿子在报社当记者,没想到这小子还当了官。这小子的嘴咋这样紧呢,当了官也不跟老子说一声。杨主任,嘿嘿,杨主任……他一边走一边乐。

年好过,转眼就到了大年初二。自从听说儿子当了官,笑容就没有从父亲的脸上消失过,杨伟发现,父亲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初二的早晨,父亲对杨伟说,伟呀,年也过得差不多了,你还是回县城去吧。杨伟说,去这早干啥?又不急着上班。父亲说,不上班也要去呀,你的单位不是还没定下来吗?趁过年,你去领导家走走,一来和领导联络一下感情,让领导对你有个好印象,二来探个消息,也好心中有个底。杨伟说,你又瞎操心。父亲不高兴了,说,怎么是瞎操心?你给领导拜个年总没坏处,不要怕花了钱,不管什么朝代,礼节还是要的。父亲说罢,从箱子底下拿出一叠被压得平平展展的钱来递给杨伟,说,我知道你手头紧,这是一千元钱,你先拿着用。

望着父亲手中的钱,杨伟的眼泪出来了。他知道,这一千元钱是父亲近几年卖芝麻、绿豆攒下来准备给自己买棺材的,平时连动都舍不得动一下。他过年时给父亲的五百块钱,父亲全给儿子做了压岁钱。这几年,他给父亲的钱,父亲总是以不同途径退还给了他,他怎么好意思要父亲的钱呢?父亲说,你不要大意,多花幾个钱算不了么事。大旗当时要是不大意就不是今天的大旗了。

大旗与杨伟是一个村的,比杨伟长几岁,恢复高考第一年就考取了县师范,一个农家子弟能跳出农门,这在当时来说,还是很令人羡慕的。更令人羡慕的是,大旗毕业时被分到了县委组织部,得知这个消息,大旗高兴得不知所措,但他犯了一个大错,他没有先去组织部报到,而是回到了家乡——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守寡养大他的母亲。

没想到的是,等他母子高兴完后再回到县城时,情况变了,去组织部报到的是另外一个人。大旗哪受得了这个打击,回家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天后,一个精明开朗的小伙子,变成了呆头呆脑的乡下汉。

现实就是这样无情,没有去成组织部的大旗,至今仍在家乡一所小学当孩子王,顶他的那个人却早已当上了邻近一个地级市的市长。每次看到其他村以各种借口从外面搞回大笔资金,而他们村一分钱也弄不到时,乡亲们总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大旗当年先去组织部报到,我们村还愁搞不到钱?

他们村目前还没有一个人能从外面搞回钱来,乡亲们早就盼着自己的地头上能长出一棵大树来。他理解乡亲们急迫的心情,也知道村支书和村长这次给他送鱼的用意,乡亲们对他寄予了厚望,父亲更是不希望大旗的悲剧在他身上重演。

杨伟不好违背父亲的意愿,初二那天吃了早饭,就叫弟弟杨雄用摩托车把他送到山外的小镇车站,一人踏上了回县城的客车。回到县城后,杨伟并没有按照父亲的吩咐,到领导家走走。杨伟不是不听父亲的话,问题是他不知该到哪个领导家走走。去报社领导家吧,报社几个领导,除了社长吴仕忙是宣传部副部长可以回宣传部外,其他的也都和他一样,正为自己的去向担心,大过年的,他不好意思去打扰人家。去新单位领导家吧,他还不知最后要去哪个单位,单位没定下来,哪个是他的领导更是无从知晓。

他去谁家?去手握重权的县领导家吧,他此前与他们一点交往都没有,突然跑到人家屋里去,功利性也太强了点。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能有多大的效果?更重要的是,这与他的性格不符,他平时最看不起那些拉关系走后门的人,现在要他去送情,那不是要他打自己的嘴巴?他怎么可以去做令自己不齿的事情呢?所以,索性回到自己的家里,关门写起了小说。

细想起来,杨伟这一生还没有求过人。高考那年,他以三分之差,与梦想中的大学失之交臂。当时不像现在,差点分可以用钱买,那时你即使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更何况他是一个贫困农家的后代?不过那时农村的父母们望子成龙心切,像杨伟这样差几分的,父母都会咬紧牙关,勒紧裤带,送子女再去学校复读,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直到考上大学为止。杨伟有个同学复读五年后才考取一所师范学校。

杨伟的父亲也要送杨伟去学校复读,杨伟死活不去。杨伟的母亲长年卧病在床,家里欠下的债早就压得父亲直不起腰来,他不忍心给父亲弯着的腰上再添加一个沉重的包袱。落榜后,他就默默地回到了位于大别山深处的家乡杨家寨,和祖祖辈辈的山里人一样,过起了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杨伟毕竟比他的乡亲们多读了十几年的书,他怎么甘心过乡亲们那种生活?他时刻盼着能跳出农门,走出大山。他知道,要跳出农门走出大山,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白天他和乡亲们一样下地耕作,晚上却没有像乡亲们一样歇息,而是铺开稿纸,开始了另一种耕作,他家那盏煤油灯每晚总要亮到深夜。他在灯下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后来,在别人的鼓动下,又写起了新闻报道。因为写作,杨伟每个星期要去一趟山外的小镇,他去小镇主要是发稿子,取稿费,这样,就与邮电所那个年轻的营业员建立了关系,后来还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没想到,他俩的结识,竟使他俩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

那个年轻的营业员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见杨伟经常发稿子,经常来取稿费,心动了,也动笔写起了文章,并取得了一些成绩。因为这些成绩,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营业员很快进入了县局领导的视野,一年后就被提为分局长。当上了分局长后,他就想帮一帮杨伟。他们分局有一条邮路,线长且山路崎岖,正式工都不愿跑,他请求县局,县局说没人跑你就请一个人,搞委办(委托办理)。得到县局的批示,他就找杨伟,杨伟欣喜若狂,当天就跟着年轻的分局长一起来到了镇上,走马上任了。

当一名委办乡邮员,并不比乡下种田轻松,一天几十公里的山路跑下来,人累得几乎要散架,不然,这个活儿也轮不到杨伟。但杨伟很乐意这份差事,在他看来,这毕竟是为公家做事,在家种田,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现钱,跑乡邮工资虽不高,但每月都能按时领取。更重要的是,发稿、看报纸杂志再不需要像以往那样跑十几里的山路了。人只要心里高兴,做再累的活儿也不觉得累,即使累也是一种舒心的累,与那种心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杨伟每天下班回来,不是看书就是写稿,这样的日子过了十五年,他过得愉快而充实。身体结实强壮,文章也写出了一些门道,每年全县宣传思想工作会,第一个上台领奖的总是他。省里办的文学刊物上,发了他不少小说,县里的业余作者羡慕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一天,杨伟给乡政府的干部们送报,杨伟本来是跑乡下邮路的,那天,负责本镇投递的人回家有事,叫杨伟临时代班,杨伟经常帮人代班。杨伟逐一将报纸信件送到每个乡干部住的屋子里,到宣传委员的屋子时,宣传委员正好在家,就叫他到屋子里坐一坐。因为有杨伟,乡里的宣传报道工作在全县有地位,宣传委员因此受了不少的表扬,得了不少的奖励,因而,对杨伟心存感激,每次见了杨伟,总是很热情。这次,他在递给杨伟一杯热茶时,还告诉了杨伟一个信息:县报社正在招聘编辑记者。

这个信息杨伟是知道的,创刊不久的《蕲川报》上接连发了几期公告,杨伟一看到这个公告,心里就“嘭嘭”地跳。杨伟自小就做着作家和记者梦,并一直为这个梦奋斗着,现在机会来了,怎叫他不怦然心动?他做梦都想去试试,但想到只有两个名额,就打消了念头。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实力,而是担心这样的好事落不到自己的头上。现在有的事情让人捉摸不透,用人不光是看本事,往往起决定作用的,是关系和金钱。他既没有关系,又没有金钱,人家会要他?

几年前,县文化馆招一名创作辅导员,他报了名,论成绩,应该非他莫属,文化馆也很看好他,但最后招的却是一个不懂创作的人,因为那人是县委某领导的侄子。

杨伟把自己的想法跟宣传委员说了,宣传委员说,你莫要想这多,这次他们不敢玩假的了,只要是玩真的,凭你的实力,保证没问题。

宣傳委员还告诉他一个内幕消息,这次报社之所以向社会公开招聘编辑记者,是因为报社目前的几个编辑记者都是凭关系进去的,素质太差,办出的报纸还不如人家的简报,县领导不满意,说百万人口的蕲川难道还找不出几个编辑记者?挨了领导的骂,报社哪敢马虎,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在宣传委员的鼓动下,杨伟报名参加了考试,果然如宣传委员所料,这次报社玩的是真的,杨伟考了个第一名,被录取了。到报社报到的那天,杨伟特地去乡政府向宣传委员辞行,流着泪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对于杨伟和他的同事们来说,零四年的正月十五就像一个期待已久的站点,但当他们穿越千山万水终于到达这个站点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站点早已荒芜一片,形同虚设。因为过了正月十五,一年的工作才真正开始,各条战线都忙着搞“开门红”,县领导出了这个会场又进那个会场,恨不得像孙悟空一样也来个分身法,哪还有时间坐下来研究报社十来个人工作安置这样的小事?领导没工夫研究,他们就得继续等下去,急也没用。

报社是事业单位,人员工资及一切开支,全靠发行和广告收入,报纸停刊后就断了收入来源,人员工资全部停发了,报社领导说,零四年的工资到新单位领取,可等到五一都过了,新单位还不知在哪里。

杨伟一家三口,妻子玉环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到报社后,为全心投入工作,就将她带到身边,做了专职太太。儿子正读高中,他们家靠杨伟一人的工资过日子,平时就过得紧巴巴的,现在突然连工资也没有了,一家人的生活就有点难以为继了。

这天,儿子回来拿生活费。儿子在学校住读,平时每月生活费三百元左右,杨伟按照惯例给了他三百元。可儿子说少了,杨伟一听就来火,少了?你以为老子是县长?告诉你,老子现在是一名下岗职工,下月的生活费还不知在哪里哩?

儿子申辩说,学校组织到四方山旅游,每人至少要交一百元。听了儿子的申辩,杨伟火更大了,他骂道,你娘的X,老子连饭都没得吃的,你还想外出旅游?儿子说,又不是我要外出旅游,是学校组织的。杨伟说,学校组织的咋啦,学校只知道向家长要钱,也不管人家拿不拿得出来。儿子白他一眼,说,你只晓得在家里赌狠。杨伟简直怒不可遏了,骂道,你还敢顶嘴,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骂完,抬手就给了儿子一个重重的耳光。

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挨了打后并没屈服,而是将钱重重地摔在地上,说,我不要你的钱总行了吧!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儿子走后,杨伟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的神,醒过神后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他以往说话是很少带脏字的,特别是在儿子面前,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遇到什么事总是和儿子讲道理,很少动用武力解决问题,今天怎么就动起粗来了?

他摇摇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妻子玉环,歉意地笑了笑,然后缓缓地弯下腰把钱捡了起来,他把捡起来的钱轻轻地抖了抖,像是要抖掉钱上的灰尘。在确认钱是干净的后,才交给玉环,说,你再加一百块钱给那小子送去,再苦不能苦孩子。

自从给儿子发了那通脾气后,杨伟就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书看不进去,文章写不下去,家里坐不住,吃了饭就到街上闲逛,逛了几天又觉得无聊,就躲在家里闷头睡觉,睡多了人像病了一般没有精神,吃饭也没有胃口,他老嫌妻子玉环做的饭菜不好吃。玉环听了,也不和他争辩,只暗暗地闹一些小别扭。和玉环闹了别扭后,他更不愿呆在家里,但又没有一个好的去处,只有到街上闲逛。

在街上,他经常碰到报社的同事,同事们也和他一样,家里坐不住,就到街上逛。他们碰到一起,就站在大街上发一通牢骚,说县里也太不拿我们的事当事了,说过了正月十五就可以上班,现在六月十五都过了还没动静。他们就像钱塘江里的潮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牢骚发完了就各自散去,散去后又重新聚在一起,大街上经常能看到几个满脸焦虑的人站在一起发牢骚,这些牢骚满腹的人就是杨伟和他的同事们。

一天吃罢午饭,杨伟准备睡午觉,因为夜里没睡好,想弥补一下,哪知躺在床上又睡不着,心里烦躁得要命。人在烦躁的时候,耳朵却异常灵敏,他听到窗子的玻璃被什么东西撞击着,并发出一声声脆响。这种声音要在平时也算不了什么,但这天他觉得特别的刺耳,简直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他跳下床来,鞋子也顾不上穿,几步就跳到窗前,原来是一只苍蝇在作怪。

那是一只很大的绿头苍蝇,只见它时而振翅高飞,想破窗而出,可每次都受到了窗玻璃的无情阻挡,只得无奈地落在玻璃上,那一声声脆响,正是苍蝇撞击玻璃发出的。杨伟最讨厌苍蝇,平时如果发现家里有苍蝇,再忙也要放下手头的活儿把苍蝇打死。这次他拿起苍蝇拍却没有下手,他想,此时的自己,不也和这只可怜的苍蝇一样吗?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苍蝇拍,打开窗子,放走了那只苍蝇。

县领导终于坐下来研究报社人员安置的事了。这事其实也简单,宣传部和报社根据各人的情况以及意向,早就拟定了一个初步的安置方案,只要领导拍个板就行了。领导拍过板后,就陆续有人到新单位报到上班了,大约过了半年,报社十一个安置对象有十个去了新的单位,而这个还没有去成新单位的人就是杨伟。

那天,杨伟拿着有县委书记、分管副书记、组织部长等人签字的分配方案到县人事局办手续时,遭到了拒绝,人事局那位负责办手续的人说,你这上面还缺一个人签字。杨伟问,还缺谁?那位办事人员说,朱县长。朱县长才是编制委员会主任,没有他的签字,这手续就不能办。杨伟急了,说,我们报社其他人不都办了吗?那位办事人员说,他们去的都是有事业编制的单位,而你去的县人大机关要行政编制。

杨伟无奈,就拿着分配方案回来找原来报社和宣传部的领导,说不行我就换个事业单位。报社和宣传部的领导都叫他莫急,说吴主任点名要你的,你怕什么。在蕲川没有吴主任办不成的事。

杨伟想想也是,吴主任是本地人,当了几届县委副书记,资格很老,现任的局级干部,包括县委政府两院的领导,好多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在蕲川,吴主任的话可以说是一言九鼎。最后,杨伟按照报社和宣传部领导的指点,找了一次吴主任。吴主任说,你等等,有机会我再跟朱县长商量一下,有消息我就叫人通知你。

有了吴主任这句话,杨伟就只有耐着性子在家等了。

这时间过得也真快,转眼又到了年底。回想这一年的蹉跎岁月,杨伟不禁有些伤感,他不好意思回家过年了,只好打电话叫弟弟杨雄在老父亲面前多尽一点孝心。

年一过,县领导又开始忙碌起来了,杨伟虽然心里很急,但他不好意思再去催问吴主任。吴主任说过,有消息会通知他的,没通知他,说明还没有消息,急也没用。有人劝他说,好事多磨,只要进了人大机关,他这一辈子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这一磨又磨去了几个月时间,而吴主任那里还一点消息也没有。

杨伟是个外冷内热的人,看到昔日的同事到新的单位后,一个个都春风得意的,而他却像一个嫁不出去的丑姑娘,就坐在家里生闷气。玉环担心他这样会憋坏身子,就劝他早晨到广场去转转。杨伟平时不很喜欢运动,在报社时,每天晚上看书写稿到深夜,早晨一般要到七点多钟才起床,洗漱完毕后匆匆吃点早点就上班。现在没班可上了,但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一下子改不了,每天早晨不到七点多是不起床的。在玉环的多次催促下,他终于尝试着起了一个早,加入了广场晨练的队伍。

有着二十多万人口的蕲川县城,只有一个可供市民锻炼的广场,因此,每天早晨,广场就成了人的海洋。在看似杂乱无章的广场上,却有着严格的秩序,广场的西边以音乐喷泉池为界,南头是身着节日盛装的中老年妇女的领地,这里也分为两边,一边是腰鼓队,一边是扇子舞队,那些昔日的美女们,伴着悠扬的音乐,打腰鼓的打腰鼓,舞扇子的舞扇子,个个精神焕发,是广场最为靓丽的一道风景;北头是跳舞者的舞池,一些青年男女随着音乐的节拍翩翩起舞,如梦如幻。广场的东半边,是跑步、走圈人的领地,无论是年輕的跑步者,还是年老的走圈人,只能沿着东半边广场的人行道转,累了的话,可以在花坛边沿上坐下来歇歇,免费欣赏一下对面的风景。

杨伟到广场时,广场上已经人满为患了,他一进入跑圈的队伍,就像一滴水汇入了一条河流,只有随着跑圈的人流缓缓流动了。这样流动了两圈,杨伟听到后面有人喊他,他回头一看,是原来报社的同事张晓明。

张晓明在报社时负责广告,文字功底不咋样,脑袋瓜子却活泛,被称为报社的外交家,报社或同事们遇上什么麻烦事,只要他一出面,没有摆不平的。他平时与杨伟关系最铁,现在分到了交通局。上班后,张晓明一直在外面负责工程,因此,两人有几个月没见面了,杨伟见是他,很是欣喜,赶忙停住脚步与他并肩同行。

两人闲聊了几句后,张晓明就关切地问起了杨伟工作的事儿,他说,进展么样?杨伟说还没有消息。张晓明看周围人多,就将杨伟扯到花坛边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张晓明说,你不要太书呆子气了,要抓紧时间找啊,报社停刊一年多了,大家都到了新的单位,你的事儿还老这么挂着,你怎么就不急?

杨伟说,我咋不急,我急得内分泌都失调了,可急有什么用?张晓明说,你坐在家里急当然没有用,你要想办法呀。杨伟看着张晓明一脸的茫然,说,我能想什么办法?

张晓明见他一副冥顽不化的样子,就点拨说,你不要等着天上掉馅饼,现在办事情就是那么回事儿,你舍不得花钱就办不成事。张晓明告诉杨伟,报社那十个已上班的人,都是花了钱的,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小刘到卫生局花了一万好几千,你不花钱人家就顶着不让你上班,你一点辙都没有,就算你手上拿着尚方宝剑又么样?

张晓明说他算了一下账,虽说在报社工作了五年多,实际只相当于工作了三年多。杨伟问,为什么?张晓明说,报社停刊后一年没上班,没上班就没人发工资,这去了一年;到新单位上班送情又花了将近一年的工资,这不就去了两年。杨伟说,那我就只相当于工作了两年多。张晓明说,所以,你不能再坐在家里等了,这样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自己。你想想,你早上班一年,至少有一万多块钱进账,送点出去也值啊。张晓明临走时对杨伟说,我知道你手头困难,要用钱就跟我说一声,哥们之间用不着客气。

握别张晓明,杨伟站在那里半天没动,他感到眼睛里涩涩的,周围的人和物都变得有些模糊了。

杨伟决定找张晓明借钱,他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他就会发疯。他不想变成疯子,变成了疯子,他的妻儿老小指望谁去?特别是儿子,读书正需要花销,不能没人培养;还有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大的老父亲,总不能让他老人家到晚年还为儿子担忧吧;妻子玉环已人到中年,也不能失去了依靠。所以,他决定花点钱拯救自己,拯救自己的家人。

杨伟是在碰到张晓明两个月后做出这个决定的。

那天早晨,他从广场回来,心里一直静不下来,一方面,他觉得张晓明说得有理,要想早点上班就要舍得花钱,就不能顾及自己的尊严,先当孙子,然后才能当爷爷;另一方面,他不愿按照张晓明说的去做,他平时最看不得被人强奸了还强作欢颜的人,做人不能失了气节。为了保住自己的尊严,守住做人的气节,他带着自己在各级报刊上发表的新闻、文学作品以及厚厚一摞获奖证书去了南方。他想,得了改革风气之先的南方,也许就是自己最后的精神家园。没想到他心中的圣土南方,连他的立足之地也找不到。他不知跑了多少家招工单位,每次当他虔诚地将自己的作品,连同那一大摞获奖证书递上去后,得到的几乎是相同的答案,那就是,我们很欣赏您的才华,但我们招的是本科以上文凭、三十五岁以下年龄的人,这两点您好像都不符合,我们只能忍痛割爱了。

看似礼貌的话语,成了挡在他面前的一扇结实的大门,那一上一下的严格规定,更是将他卡得严严实实。

在南方转了一圈后,他不得不重新考虑张晓明的意见,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张晓明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当杨伟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连寒暄都免了,直接问,你终于来了?要多少?

盖在心思外面的一层薄纸,一下子就被人窥破了,杨伟感到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就装起了糊涂,说,什么要多少?

张晓明当胸给了他一拳,说,你这家伙,到这个时候还死要面子。

杨伟被张晓明的真诚感动了,他不好意思再装下去了,红着脸说,既然知道了那还问啥,你是过来人,有经验,你说要多少就多少。

张晓明说,先给你五千,不够再说。

杨伟怀揣着从张晓明那里借来的五千块钱,好几天没舍得送出去,他有空就将那钱拿出来看一看,数一数,一叠崭新的票子被他弄得起了毛边,每张票子上面都沾有他的汗渍,能闻出刺鼻的汗味来。他想,只要往信封里一塞,这厚厚的一叠票子就要改姓了。

他一年也赚不到两个五千呀,上次为了一百块钱,儿子挨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平时妻子玉环买菜,为了一角钱要与人计较半天,这下自己一出手就是几千块,他真的有点舍不得。但为了能早点上班,他不能不咬咬牙,狠狠心了。张晓明说得不错,要算大账,不能算小账。可他下了半天的决心,算了几次账,还是舍不得一次就将五千块钱全部甩出去。他盘算了又盘算,最后蘸着口水,一张一张地数出了二十张票子,他觉得二十张票子应该不算少。在将二十张数好的票子塞进信封时,他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手一个劲地抖,塞了好半天才塞进信封里。

杨伟掂着沉甸甸的信封,立即动身去了吴主任家,他怕一耽搁自己又会改变主意。他心里有两个我在不停地争斗着,此时,那个赞同张晓明观点的我占点上风,而那个不赞成张晓明观点的我仍在做着殊死搏斗。他不敢犹豫,必须当机立断。

吴主任的家位于城东的花园小区,是一栋具有欧式建筑风格的别墅。杨伟站在高大美丽的别墅前,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丑陋。他大气都不敢出,站在门前,稳了半天神,才小心翼翼地按响了门铃。

吴主任外出陪客还没回来,为他开门的是吴主任老伴。得知吴主任不在家,杨伟反倒觉得是好事,他如释重负地将信封交给了吴主任老伴,简单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绍后,就像一个被人追赶的小偷,落荒而逃了。回到家里,他虚脱一般,坐在椅子上半天起不来。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杨伟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那叠厚厚的票子,发现那叠票子的厚度比以往薄了不少,这才记起昨晚给吴主任家送钱的事。想起昨晚给吴主任家送钱的事,杨伟的心里就隐隐地有些痛。他不是心痛那送出去的两千块钱,而是像一个被迫卖到青楼的女子,第一次被人占有后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疼痛使杨伟异常清醒,清醒的杨伟在心里痛苦地喊着,我失身了,我真的失身了。在这个清晨,一个大男人杨伟,竟像一个小女子那样哭了,哭得满脸是泪。

痛苦归痛苦,钱甩出去后,他还是希望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他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儿,心里没有一点底,他不知道吴主任看到他送的钱后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那二十张票子能不能打动吴主任的心。因此,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杨伟在痛苦和不安中度过了三天,他感到这三天中的每一天都像一年那样漫长。到了第四天,他家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是吴主任的声音,吴主任的声音很有磁性,吴主任用他那很有磁性的声音说,小杨吧,你有空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放下话筒,杨伟听到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难道金钱真的这么管用?杨伟小心翼翼,又满怀希望地走进了吴主任办公室。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吴主任见了他,就黑着脸说,你小子跟我也玩起邪的来了。

看到吴主任这个态度,杨伟像被触电了一样,僵在那里半天不敢动弹。

吴主任说,我知道你很急,这事搁在谁身上都会着急,一两年没上班,没领工资,一家人靠什么吃饭?说到这里,吴主任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杨伟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三天前送到吴主任家的那个信封。吴主任说,这是你的吧?赶快给我拿回去。

杨伟这才清醒过来。杨伟说,吴主任,您老别见外,这……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吴主任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说,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的话,我就交到纪委去。杨伟感到脸上像有火烧,嗓子眼也像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说不出来。

看着一脸窘态的杨伟,吴主任忍不住笑了,他起身将那个信封塞进了杨伟的衣兜,说,我吴某人总不至于穷到在讨米的碗里抢饭吃吧。说完倒了一杯水放在杨伟面前。此时的吴主任与刚才判若两人。杨伟更喜欢脸上布满笑容的吴主任。看着满脸笑容的吴主任,杨伟心里暖暖的,眼里热热的。

吴主任告诉杨伟,眼下县里正在进行乡镇机构改革,人事调动全部冻结了,事业编制变成行政编制也有些难度,不过事情总会得到解决,他也一定会尽力的。吴主任说,我是求贤若渴啊,巴不得你早点过来,我们人大还真需要你这样的笔杆子。最后,吴主任跟杨伟说,除了我努力外,你也想点办法,看能不能找一个能说得上朱县长话的人帮忙做做工作,我们双管齐下,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

杨伟再一次找到了张晓明,这次他不是找张晓明借钱的,而是想听听张晓明的高见。吴主任把钱退还给他后,他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他拿不准是吴主任嫌他送的钱太少不愿帮忙,还是他真的碰到了一个好领导。

听他说出心中的疑惑,张晓明笑了,张晓明笑得有点高深莫测。笑过后,张晓明就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说,杨伟,我问你,你是希望碰到一个贪官,还是希望碰到一个好领导?杨伟想都没想就回答说,我当然是希望碰到一个好领导。张晓明说,但愿你这次碰到了好领导,如果是我的话,宁愿碰到一个贪官。

杨伟看着张晓明,不解地问,你这是什么理论?人人都盼着碰到好领导,你却盼望碰到贪官。张晓明说,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了,你想想看,如果碰到一个贪官,他收了我的钱,就必定会帮我解决问题,问题解决不好,他就会感到愧疚和不安;而要是碰到一个好领导,他就会公事公办,事情办成后皆大欢喜,事情办不成,他也不亏欠你什么,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杨伟说,你这家伙怎么尽是歪理邪说。张晓明说,我这可是经验之谈,一般人我是不会随便传授的,我看你太书呆子气了,就教你两招。你慢慢去体会吧,总有一天你会觉得我说的是至理名言。

杨伟不想和他抬杠,就把吴主任叫他找个能说上朱县长话的人帮忙做做工作的事告诉了他。张晓明说,那你还等什么,快去找呀。杨伟悲戚地说,我找谁去?我家亲戚六眷八杆子都打不出一个带长的来。

张晓明说,八杆子打不出,说不定九杆子就打出来了呢。杨伟说,你这家伙总没得个正经的,想拿我开心是吧?张晓明叫起屈来,他说,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這样真心帮你,你还说我拿你开心,我比窦娥还冤呀。

杨伟说,莫要叫了,我跟你说正经的。张晓明说,我不正经?杨伟知道张晓明就是这个样,你跟他扯,扯到明天他还是这个样。杨伟没心思跟他扯了,换了语气说,你说说看,有谁能帮我这个忙?张晓明看了看杨伟,用左手的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尖说,你找我呀,只有我能帮你这个忙了。张晓明是个左撇子,做事总喜欢用左手。

杨伟说,你吹牛,你有这本事。张晓明说,你信不过我?杨伟说,我就信不过你。张晓明说,那你找我干啥?杨伟说,我找你是把你当个人,你不要说你胖你就喘起来了。张晓明说,算你小子走运,你找我算是找对了。我这人总是心太软,看到你这个傻样儿,就忍不住想给你支招儿。张晓明说着就扯着嗓子唱起了起来,心太软,我总是心太软……

杨伟有些急了,说,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啊。张晓明说,我说的不是正经的吗?杨伟就催促说,那你快说呀。

在杨伟心急火燎的时候,张晓明却装起了糊涂。他问,你要我说什么?杨伟说,你说我要你说什么?张晓明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你要我说什么?杨伟有些生气了,说,你这家伙,关键时候跟我耍起派来了是不是,你不是说你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吗?看来也不过如此呀。

张晓明也不恼,只看着杨伟傻傻地笑,笑够了才说,不敢当,我的那一套不过是歪理邪说,我们蕲川有名的大才子哪会听我的歪理邪说呢?杨伟说,我这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有什么办法。

这下,张晓明严肃起来了,说,我不管你是不是病急乱投医,既然你找到了我,就得按我开的方子抓药,不然,这个方子我也懒得开了。杨伟说,你快开方子吧,张神医。张晓明看着杨伟说,那我就真的开了啊。杨伟说,你快开,么那啰嗦。

张晓明真的像医生开方子一样认起真来了,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水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说,你不是要找一个能说得上朱县长话的人吗?我已经帮你找到了。杨伟瞪着一双大眼看着张晓明,问,谁?张晓明说,赵公元帅。

杨伟听张晓明说出赵公元帅四个字,忍不住笑了,你这家伙就这点能耐,绕来绕去总离不开一个钱字。张晓明说,你莫笑,这世上没人有赵公元帅的话管用。你没听人说过,世路难行金作马,愁城欲破酒为军吗?

杨伟说,听说过,听说过,我还听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哩。张晓明眼睛一亮,说,对,你说得很对,就是这个意思。

杨伟说,那我还用得着你开方子?

张晓明不高兴了,撅着嘴说,这开方子的学问大着呢,不是谁都把握得好的。你要想问题早点解决,现在必须听我的。杨伟说,好好好,我听张神医的。张晓明笑着点了点头,说,这还差不多。我告诉你,给朱县长送钱,你不要舍不得,一次药要下足,将那五千块钱一把用上。朱县长这个档次,药不下足是没有用的。

张晓明说完,见杨伟站在那里不动,就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哥们,你就听我一次吧,偏方治大病哩。

回到家中,杨伟真的按照张晓明说的,将那五千块钱塞进了一个大信封,然后,认真查看了一遍万年历,选了一个吉日送到了朱县长家。人们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了今后有柴烧,他现在就得花点钱买一块青山了。

杨伟进到朱县长家后,受到了朱县长的礼遇。

朱县长亲自给杨伟泡了一杯西湖龙井,还未等杨伟开口,朱县长就先发了话。朱县长说,杨伟啊,你的问题拖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解决,我这个当县长的有责任啊。

杨伟听了朱县长的话,心里一颤,赶忙接口说,咋能怪县长呢,蕲川百多万人口,哪一样不要县长操心。朱县长说,你能理解就好。我知道你是一个人才,人才难得啊,你要相信组织,你的问题,组织上一定会认真考虑的,你就放心好了。

朱县长的话,杨伟听了心里很熨帖,他觉得朱县长是一个年轻有为且平易近人的好领导,和朱县长聊了一会儿,进门时的那种拘谨就消失得没了踪影,后背上的汗水也不知不觉地干了。杨伟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找朱县长,不然,问题可能早就解决好了。

此时的杨伟,觉得自己与诗仙李白心灵相通了,因为此时,他想到了李白的《与韩荆州书》,并在心里默默地吟诵着: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看来自古至今,谁都盼着能遇上一个好领导啊,能遇上一个好领导,那才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从朱县长家一出来,杨伟就给张晓明打了一个电话,他叫张晓明赶快出来,他要请他到后街“老地方”吃夜宵去。张晓明很快就赶到了约定的地点,见他那高兴样,就知道事情进展肯定不错。张晓明说,哥们,我的偏方还管用吧?杨伟手一挥,说,喝酒,我们今天不醉不归。

杨伟将那五千块钱送到朱县长家的第二天,就接到了县纪委的电话,要他到纪委去一趟。杨伟想,纪委找我有么事呢?会不会又要我帮他们写什么材料。杨伟在报社时,纪委经常请他帮忙写材料。一次,纪委书记为了在《中国纪检监察报》上发一篇文章,就点名要杨伟帮忙代笔,结果还真的如愿以偿。文章见报后,纪委书记高兴不已,特地请杨伟在宾馆吃了一顿。此后,纪委上上下下对杨伟都很客气。杨伟心里说,这纪委还真的会赶巧儿,要是前几天,自己心乱如麻,找我也没用,就是自己想帮忙也不一定写得好,今天找我那就不一样了,我的妙笔说不准就能生出花来。

杨伟独自沉浸在回忆的喜悦中,不知不觉就走进了纪委办公室,见了他,纪委的通迅员就将他带到一个房间,纪委陈副书记和监察一室的高主任已坐在屋里等着了。杨伟一走进房间,就感到气氛有点不对劲,以往他们看到杨伟总要打一声招呼,这次他都进到屋子了,他们连哼都不哼一下,而且表情还很严肃,像是要审讯犯人。

杨伟不知所措地站在房子中间,陈副书记用手指了指对面的一张椅子说,你坐。杨伟愣了愣,还是机械地坐在了椅子上。他偷偷瞅了一眼坐在对面办公桌旁的两个人,那两个人正用眼神进行着交流。杨伟有些纳闷,你们这么神秘兮兮的干嘛,有话就不能直说?

杨伟憋得有些受不了,就抬眼直愣愣地看着陈副书记和高主任。杨伟发现,陈副书记的面部表情像三月的天气,不停地变化着。杨伟猜想,陈副书记可能是在选择合适的话语。看到陈副书记慢慢舒展开来的眉头,杨伟知道他要开口说话了。果然,屋子里响起了陈副书记的声音。陈副书记单刀直入地说,杨伟,今天找你来也没什么大事,我们是受朱县长的委托,把你送给他的五千块钱退还给你。

陈副书记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那个大信封。看到那个大信封,杨伟感到血往上一涌,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杨伟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家的,也不知陈副书记最后说了些什么,只知自己回家后,像被人抽了筋一样,一下子瘫倒在床上,直到两天后,他才强撑着起了床,回想当时的事,仿佛就是一场梦。

更可悲的是,杨伟一人在梦中,而别人全都生活在现实世界里。

杨伟平时有转书摊的习惯,那天起床后,他不知去哪里好,就想像往常一样,到书摊上转一转。杨伟缓缓地走在路上,没想到自己成了众人目光集聚的焦点,一些熟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起初,他还没在意,直到有人说,你这家伙也太邪了,想用金钱腐蚀我们的县长啊,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猜想,此时,他想用金钱腐蚀县长的消息,可能早已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杨伟不敢再往前走了,他转身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又重重地躺倒在那张木板床上。他感到全身软弱无力,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重新站起来。

人躺在床上,大脑却在不停地转动着。杨伟想,自己坚守了几十年的东西,这下算是丧失殆尽了。他恨死了张晓明,要不是那家伙给他开一个什么鬼方子,他也不会这么惨。但很快他又自我否定了,怎么能怪张晓明呢,人家可是真心实意帮自己,要怪只能怪自己呀,怪自己鬼迷心竅,怪自己病急乱投医,怪自己把持不住心性。

他觉得怪自己也不公平,在上班的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的情况下,自己所采取的措施也属正常,报社的同事不都是这样做的吗,这完全是被逼无奈呀。他想,要怪就只能怪自己运气不佳,碰到了一个清官。现在,他才真切地体会到了张晓明的正确与伟大。如果像张晓明所说的那样,自己这次遇到的是一个贪官,即使问题得不到妥善解决,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名誉扫地。

此时此刻,杨伟在心里呼唤起贪官来了,他甚至觉得贪官才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就在杨伟埋怨自己没有遇到贪官的时候,张晓明来了。

张晓明是来看杨伟的,他一来就问杨伟,你知道我的方子这次为什么失灵了?杨伟摇了摇头说,我哪里会知道。张晓明说,这里面有着深层次原因,朱县长这样做,主要是想出吴主任的洋相。杨伟更加不懂了,他说,这与吴主任有什么关系?张晓明说,怎么没有关系,官场上的事情复杂得很哩。

张晓明说这话时,显得是那样的高深莫测,最后他还是跟杨伟讲了事情的原委。

三年前,老县长调走了,上面要求在蕲川内部产生一名县长人选,当时符合条件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县委蔡副书记,另一个就是朱县长,不过朱县长那时还是副县长。这两个人相比较,吴主任觉得蔡副书记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都要强于朱县长,所以在省委考察组面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吴主任是蕲川的老资格,他的话有一定的分量,但这次却没有起到一点作用,因为朱县长上面的关系太硬。朱县长登上了县长宝座后,对吴主任耿耿于怀,想报复他却无从下手,这次终于让他逮住机会了。

张晓明还告诉杨伟,此前,朱县长已让吴主任碰了一次软钉子。那次吴主任为他的事,专门找过朱县长,吴主任说,我们办公室缺个写材料的人,我挑中了一个,你看能不能调进来。朱县长说,老领导挑中的人有什么话说,调!只不知这个让老领导如此看重的人是谁。吴主任说,他叫杨伟,原任报社总编室主任,笔头子不错,是个人才。

朱县长微微皱了皱眉头,说,报社的?这恐怕不行。

吴主任问,怎么不行?朱县长说,报社的编辑记者不都是事业编制吗?事业编制要变成行政编制还真的不好说,你可以在现有的行政干部里挑啊,你挑中谁就是谁。吴主任说,现在真正能写东西的人难找啊。

听了吴主任的感叹,朱县长笑了,他说,老领导的话让我这个当县长的听了好悲哀哟,难道除了那个什么杨伟,我们其他的干部都是一群废物?我看你们办公室没有杨伟也一样转嘛。

吴主任说,什么不错,一到关键时候就使不上劲。再说,安置杨伟也是落实中央精神。上面不是有规定,报社人员要无条件安置。

听了吴主任的话,朱县长大笑了起来。他说,你看老领导说的,安置报社工作人员是中央精神不错,可精简机构也是中央精神啊,中央精神多得很,我这个当县长的只有稍稍做出一些选择,看看哪项中央精神对我们蕲川有利,哪项有利就先落实哪项。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啊,还请老领导多多体谅一下我这个当县长的难处,眼下正是机构改革时期,这个口子一开,今后就不可收拾了。

听张晓明讲到这里,杨伟好像有些明白了,难怪吴主任要他找个能说上朱县长话的人帮忙做工作。同时,他也明白,他工作安置的事,已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十一

杨伟这次的猜测没有错,他真的变成了一只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敢接手了。他没有一点办法,只有坐在家里干着急,即使躺在床上,也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头上开始出现了白发,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更加深刻了。

这天晚上,杨伟又早早地躺在了床上,现在,他也只有躺在这个木板床上,才有一种归宿感。只要一躺在床上,他的思维就开始活跃起来,前尘往事、人生际遇,就会像电影镜头一样,在他眼前不停地播放。这天晚上,在播放这些镜头的间隙,脑子里不知怎么突然冒出几句诗来:曾经是一块玻璃/一眼就被人看透/因为多了一层背景/就显出几分神秘/一旦背景失去/仍然是一块玻璃。

杨伟有点莫明其妙,自己从未读到过这样的诗句,也没有想过要写这样的诗句,脑子里怎么突然就冒出这样的东西来了?而且这东西就像暗夜里的一道闪电,没有来由地就将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整个夜空为之一亮。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创作灵感?这要在以往,他不知有多高兴哩,可现在他高兴不起来了。

杨伟记得初学写作的时候,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出几句像样的诗来,别人所说的创作灵感,他总也找不到。每次听人说起创作灵感,他就像一个懵懂少年听人说起性生活的快感一样,只有羡慕的份,却体会不出那种快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想,如今连工作都没有了,一家人的生活都不知怎样维持,却突然来了灵感,我还要这样的灵感干什么?

想到这里,杨伟的心情又变得异常灰暗起来,他感到鼻子有些发酸。他为玻璃悲哀,更为自己悲哀。他觉得,此时的自己,不就是一块一眼就被人看透、永远也不能变成镜子的玻璃么?

杨伟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中,突然感到后背痒痒的,他翻过身去,妻子玉环正用手在他后背上轻轻地摩挲着。他问,你也没睡?玉环轻轻地说,睡不着。杨伟懒得理她,翻过身来,又将一条后背对着她。

近段时间,杨伟对玉环有想法,她每天吃了午饭就跑得不见人影,直到晚上六七点才回来,他问她去了哪里,她总是笑着说,到熟人家玩去了。杨伟心里埋怨说,真是一个不晓得事的女人,男人要死了,你还有心思去玩。玩吧,反正這日子也没法过了,玩一天算一天。

想起这些,杨伟心里就来气。他想,你也有睡不着的时候,你大概是嫌玩得不过瘾吧。在杨伟侧着身子生闷气的时候,玉环又用手来扳他的肩膀。杨伟有点不耐烦了,埋怨说,你怎么还不睡?玉环仍是轻轻地说,我睡不着嘛,我想跟你说件事。

杨伟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但口气还是有些冲,他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玉环也不计较他的态度,真的开口说了起来。

玉环告诉杨伟,她这段时间出去并没有玩,而是帮雪晴姐守摊去了。雪晴是玉环娘家的表姐,在城北开有一家水面摊,主要经营水饺、手擀面、汤圆等,生意还不错。一个月前,雪晴姐去了省城照顾要生孩子的女儿,临走前,她将水面摊交给玉环打理,并表态说,赚了钱全部归玉环。玉环农村出来的,擀面、包水饺、做汤圆样样都精通,特别是手擀面,擀得薄,切得细,口感好,很受人欢迎。因而,她接手水面摊后,水面摊的生意比先前更好了。

水面摊虽说每天只有半天的生意,但一个月下来,玉环还是净赚了一千零八十块。玉环说着,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叠钱来交给杨伟,杨伟伸出的手像触了电似的,马上又缩了回来,他不好意思接玉环的钱,他想,幸好自己没把火发出来,不然还真的对不住玉环了。

为了掩饰内心的愧意,杨伟假装埋怨说,这样的事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玉环说,我知道你心里烦,不想再给你添乱。我毕竟是第一次做生意,能不能赚到钱心里没有谱,我想等赚了钱后再告诉你,也好让你高兴高兴。这些年来,你工作上不顺心,家里的担子又全压在你一个人身上,我知道你活得很苦很累,我又不能帮你分担什么,只有干着急。现在好了,雪晴姐说把这个摊让给我,有了这个摊,我一个月赚个千把块钱应该不是很难,有了千把块钱,家里的日子也就可以凑合着过了。现在,你莫要再去求爷爷拜奶奶了,我知道你最不爱求人,就是没有工作也没什么要紧的,街上有人捡破烂还不一样活得很好。一棵草儿总有露水养着,我们一个大活人还能饿死不成?办法总是人想的,我们可以再带点别的生意,忙时你帮我搭把手,闲时你就看你的书,写你的文章。你不是想当作家吗,我支持你。

如果说玉环先前的话让杨伟感到愧疚和不安,那么,玉环此时的话就让杨伟深深地震动和感动了。他没想到玉环这样好,这样理解他,而他还在心里埋怨她。想到这里,他感到鼻子在发酸,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玉环知道他哭了,默默地伸过手来,一点一点地帮他擦脸上的泪水。

玉环的手像蛇一样在杨伟脸上轻轻地游走着,没能擦净他脸上的泪水,却唤醒了他生命的激情和藏在心灵深处的某种欲望。他感到周身的血液在燃烧,下面也在不停地鼓胀着,报纸停刊后,他就没有这种欲望了。他不能再等了,不顾一切地爬上玉环的身体,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袭遍他的全身,他感到整个身体快要融化了,玉环也不停地呻吟着,他知道,她这是一种幸福的回应。

杨伟将自己的身体与玉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再也不是一块一眼就被人看透的玻璃了,因为他的身下多了一层美丽的背景。

猜你喜欢

张晓明杨伟张晓
振兴乡村唱起来
Synthesis of ternary compound in H–S–Se system at high pressures∗
Quaternary antiferromagnetic Ba2BiFeS5 with isolated FeS4 tetrahedra
煮饺子
电场强度单个表达的比较
力学中常见的功能关系及应用
THE BEACH PARADOX
Error modeling and analysis of inclinometer based on digital accelerometer
Calibration and compensation methods of installation error of electronic compass
AIRCRAFT CONCEPT EVALUATION AND EFFECTIVENESS-BASED DECISION-MA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