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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伯仁家的水羊

2012-04-29韩旭东

安徽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羊羔大朵张大

韩旭东

伯仁家的羊是水羊,也就是母羊,水羊是皖北的说法。皖北人很有意思,家里养的牲畜,除了鸡和狗按公母来区分之外,其他的动物就各有说法了,比如牛,公的叫老犍或者牤牛,母的叫舐牛,公驴是叫驴,母驴是草驴,公猫不叫公猫,叫做郎猫,母猫则叫做咪猫,羊也是,公的叫骚货头,母的叫做水羊。当然,骡子是要和这些动物区别开的,骡子是个杂种,它干的活最累,出的力最多,皖北人也没有给它另起个名字,不管公的还是母的,它不能生,也不能养,二韩人说一个人没有本事,常常用一个歇后语来形容,說他是骡子的家伙——就是一个摆设。一般地说,二韩人不太喜欢骡子,一个靠别的动物来杂交和繁衍的品种,再怎么卖力,也是一个绝户头,谁愿意和一个绝户头沾边呢。

韩伯仁家没有骡子,韩伯仁家就养了这么一只水羊,在韩伯仁眼里,这只水羊比老婆实用多了,老婆生了孩子,都是韩伯仁的负担,韩伯仁要挣给孩子吃,挣给孩子穿,还要供孩子去上学。韩伯仁的女人叫大朵,自从把这个名叫大朵的女人娶来家,大朵给韩伯仁生三个孩子了。大朵每生下一个孩子,韩伯仁脸上就会被岁月的刀子刻下几道子很深的皱纹。现在,韩伯仁的年龄还不满五十岁,韩伯仁的脸皮跟路旁的枣树皮看不出多少差别,当然,要说一点差别没有,就夸张了,至少,枣树的树干下端,因为长时间地拴着这只水羊,那段树干被磨得溜光水滑的,能照出水羊的影子来,韩伯仁的脸上能找到照出羊影子的地方吗,也许你会说,有,韩伯仁的眼珠子里就会有,是的,韩伯仁的眼里只有这只水羊。

水羊是韩伯仁五年前买的,五年前,韩伯仁和大队书记韩伯祥去公社领救济粮,一共是三斤麦子和五斤玉米,通知下发到大队的时候,一个大队一百多户人家都眼睁睁地看着,不知道韩伯祥这碗水能不能端平,三斤麦子,五斤玉米,是不小的数目,磨成面粉,够一家人喝半个月粥的。每一年领救济粮都是让韩伯祥头疼的事,要说粮食,谁家不缺呢,谁不需要呢,不说别人了,就韩伯祥自己来说,一年能吃几顿饱饭,韩伯祥两口子养四个孩子,每一顿都和上半盆面,都要贴上一锅圈子的馍馍。但是,每一顿韩伯祥都吃不饱,那四只小手爪子在韩伯祥的眼皮子底下把馍馍一个一个抓过去,一个一个吃下去,韩伯祥和他老婆张大兰只能吃上一个,然后用一碗一碗能照出人影子的粥来填肚子,肚子喝得鼓胀鼓胀的,过不了一会还是饿得人发慌。但是,再饿,这救济粮,也不能往自己家里带的。

韩伯祥把这一百多户人家在脑子里来来回回地捋,六队的麦囤家断粮断好几天了,麦囤和他女人一直在借粮,听说有救济粮,麦囤女人今天从村东头专门跑过来问韩伯祥家借粮,这点心思韩伯祥会看不出来吗,村里人都好面子,都不好明着去争;但是,关于肚子的问题,谁又能发扬风格轻易放弃呢,来跟韩伯祥家借粮食,就是在提醒他,你书记别把麦囤这一户给忘了,韩伯祥当然记得麦囤。但是,麦囤再困难,今年的救济粮也不能给他了,前年,去年,都给了麦囤,你麦囤家亏空的太多,怎么填也是填不满,如果今年的救济粮还给你麦囤,群众怎么看,所以,麦囤女人来借粮,韩伯祥让张大兰借。韩伯祥家的粮食囤子也见了底,张大兰匀出一半,给麦囤女人舀了一瓢。韩伯祥看得出来,麦囤女人借走了粮,心里是不高兴的,她不是为这一瓢粮来的,你借给她再多,她都是要还的。

韩伯祥把救济粮给了韩伯仁,这个结果是在大队部开会研究决定的。开会的人很多,男女老少,一个大队两千口人都到了,会议列出六户人家的名单,这是六个生产队报上来的,当时有人提议,这三斤麦子五斤玉米六户人家平分,这个提议没有通过,大家都知道,如果平分,每一户半斤麦子和不到一斤玉米怎么磨粉,连磨眼都填不满,不是白白地给石匠家送粮食吗。一个村子,就石匠家有盘磨面粉的石磨,不管谁去磨面粉,石匠不图别的,就想着落个磨底。所谓磨底,就是两盘磨之间的粮食。谁要是把磨底都打扫得一粒不剩,石匠女人肯定是不会给你好脸色的。再说,你真打扫的一粒不剩,就是石匠女人不说,你下次还磨不磨面粉了。不能平分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往年的救济粮都是发给一户人家的,今年如果平分了,以后呢,以后生产队上报困难户就会产生更多意见和分歧。有人提议抓阄,抓阄是最好的办法。韩伯祥不同意,六户里面,已经有三户人家往年吃过救济粮了,如果阄被这三户人家的其中一户抓走,这对另外三户还没有吃到救济粮的人家不公平。韩伯祥说投票吧。结果投给了韩伯仁。

这个结果韩伯祥比较满意,也说明二韩人心里是善良的,是公正的。韩伯仁家穷,不是说韩伯仁不能干活,在生产队,韩伯仁是使牲口的好手,再难调教的牲口到了韩伯仁手里,他都能使用的服服帖帖的,韩伯仁的穷是因为他老婆大朵身子不好,生了三个孩子的大朵病了,身子软弱无力,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开始还能在生产队干一点活,虽然挣的工分低一点,毕竟能挣一点。这个三五年,大朵是彻底不能上工了,里里外外是韩伯仁一个人,想想他该有多难。韩伯仁的难韩伯祥是看在眼里的。韩伯仁和韩伯祥墙连着墙住着,韩伯仁咳嗽一生,韩伯祥都听得见。伯仁这个人志气,家里有了困难,他轻易不张嘴。按说,和书记连着墙住,有个什么事说一声,多好,韩伯仁就是不说。

去年,伯仁家没有吃的了,他儿子来民饿得忍不住了,到韩伯祥家要个窝头,要说,你要完窝头吃下去,什么事也没有了,来民没有吃,他想到姐姐饿着肚子,娘饿着肚子,还有爹,爹在生产队干活,肚子里一天没进个面星子了。来民在晚饭的时候把窝头拿出来,来民的窝头放在贴身的衣服里,窝头上还有来民的体温。

韩伯仁看到窝头,问来民,哪里来的窝头。

来民说,问叔要的。

韩伯仁问,哪个叔。韩伯仁爹娘就韩伯仁这一根苗苗,他没有弟兄,在二韩,和韩伯仁一个辈分的人很多,来民能叫叔叔的当然也很多。来民说,隔壁叔家的。韩伯仁一个巴掌打在来民的嘴巴子上,没有出息的东西,饿一顿你就受不了了,你就去要饭了。来民不敢哭,来民的眼泪在眼珠子里打转。窝头从来民手里滚落下来,来民没去捡,来民的两个姐姐也没有去捡,大朵用眼睛看着韩伯仁。韩伯仁弯下腰,把窝头捡了起来。韩伯仁把窝头分做三瓣,递给三个孩子说,吃吧,都吃吧。韩伯仁把脸转了过去。救济粮评给了韩伯仁,韩伯仁去找了韩伯祥。韩伯仁说,这个粮我不能领。韩伯祥知道伯仁这个人,在伯仁的心里,他领了救济粮仿佛是偷了人一样。韩伯祥说,救济粮不是我给你的,也不是二韩的哪一个人给你的,这是政府发的,一个大队的人评给你的,你说不要就不要了,那是你说了算的吗,你不去领也行,你去给公社的廖恒昌说去,廖恒昌说不给你了,就作废了,到时候看二韩人骂不骂你。

伯仁再志气,也不能让粮食作废了,如果作废了,二韩人肯定是要骂他韩伯仁的。

韩伯仁问,啥时候去领。

韩伯祥说,明天,就明天吧。

去公社领救济粮,韩伯祥一句一句地交代伯仁,领粮食的时候,公社的干部是要问一些问题的,首先是家庭成分,这个不是问题。伯仁家八辈子农民了,用村子里的文化人韩玉朋的话说,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有了韩伯仁这户人家,祖祖辈辈没养过一头驴。可见韩伯仁家穷得多么彻底。但是,到了公社你不能这么说,新社会了,你还没有饭吃,这就值得反思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民群众都有饭吃,偏偏你这一户要吃救济粮,你不是在拖社会主义后腿吗。所以,如果政府问到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就要慎重。就说你老婆有病,病得厉害,不能干活了,才导致你这一户吃救济粮。

韩伯仁显得很为难。说,伯祥,俺家有饭吃,咱就不麻烦政府了。韩伯祥没有理会他,韩伯祥走在前面,伯仁跟在后面。韩伯祥继续说,你老婆有病是事实,又不是编瞎话,再说,政府问与不问还不一定,你有什么难为情的。韩伯祥说,你记住,救济粮领到手里,一定要说感谢的话。韩伯祥回过头来,问,你知道感谢谁吗。

伯仁说,是公社的廖书记发的吗,我就感谢廖书记吧。

韩伯祥说,不对,你不能说感谢廖书记。

韩伯仁说,我能吃上救济粮是二韩人评上的,我要感谢二韩人,要感谢你。

韩伯祥说,不对,都不对。

韩伯仁不吱声了。

韩伯祥告诉伯仁,要说感谢党,感谢毛主席。

伯仁恍然大悟,对,伯祥,你说的对,要感谢党,感谢毛主席。

伯仁老实,听话,跟麦囤就是不一样,麦囤个狗日的连续吃了兩年的救济粮,你怎么教他,他就是不说这些话。麦囤还问韩伯祥,毛主席他老人家种地吗。韩伯祥说,听说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在家里种过地,现在他在北京,天天开会开会的,不得空了,恐怕是不种地了。麦囤又问,毛主席不种地了,他哪里来的救济粮发给咱。韩伯祥说,不是毛主席发给你的,是政府发的。麦囤说,那你还让我感谢毛主席。韩伯祥生气了,说你狗日的哪这么多的废话,要你说,你就说。结果麦囤把救济粮领到了手里,就是没有按照韩伯祥交代的说。到了第二年还是如此,在路上,韩伯祥如此这般地给麦囤说了一番。麦囤问,书记,咱村里一年要往公社缴多少粮食。韩伯祥说,午季小麦六千斤,秋季玉米三千斤,红薯干子五千斤。麦囤说,咱每年上缴了那么多的粮食也没有人给咱们说一句感谢的话,我去领回来几斤粮食,偏偏要感谢一大圈子人。韩伯祥站住了,不往前走了,麦囤在往前走。韩伯祥说,麦囤你站住。麦囤回过头来。韩伯祥说,你要是不想领救济粮,你回去吧。麦囤说,领,怎么不领,不领不是便宜了政府吗。韩伯祥拉下脸来,韩伯祥说,到了公社你要是有个言差语错的,人保组会对你不客气。人保组是人民公社保卫小组的简称,人保组的任务除了抓阶级敌人和反动分子之外,就是收拾个别屌能台的孩子,领导说一你说二,领导睁眼你翻脸,人保组非治你不可。麦囤到了公社当然不会乱说的,麦囤是想不通,是想和韩伯祥交流一下。麦囤知道韩伯祥的脾气,只要不是在人窝里顶撞他,他是不会计较的。

救济粮领的比较顺利。伯仁按照韩伯祥交代的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公社很满意,韩伯祥也很满意。韩伯祥在心里暗暗庆幸,把救济粮评给韩伯仁看来是正确的,要是评给麦囤,谁知道他狗日的又能放出个什么样的臭屁来。

韩伯祥留在公社开会,让伯仁一个人拎着几斤粮食回去,就是那一天,韩伯仁用领来的救济粮,在街上和人换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水羊。

韩伯仁没有买羊的打算,把救济粮评给他的时候,他没有打算要,二韩谁家不缺粮食,谁的日子又能比谁好到哪里去,都过着吃完这一顿盘算着下一顿的日子。没有那几斤粮食,人一样活。自己去领了,别人会怎么看,自己和书记家墙连着墙住着,能没有人说闲话吗,尤其是六个生产队评出来的另外五户人家,肯定会对自己,对书记韩伯祥有看法。韩伯仁不愿意去领,韩伯祥批评他,那就只能去领。伯仁原打算领回来粮食和那五户人家一起分了,想想,自己不能去分,自己去分了,人家要了,还好,如果人家不要,怎么办,说你韩伯仁要是想发扬风格,你老早让给人家多好,都领来了,你要分,你不是装腔作势吗。韩伯仁走在街上,手里拎着的救济粮让他走起路来浑身不自在,粮食像是他偷来的一样。到了街头,有个老头在卖羊,是两只小羊,一只骚货头,一只水羊。伯仁问起价来,盘算了一下,手里的粮食只够买一只羊的。伯仁和老头商议,能不能用粮食换。老头说,能,当然能。伯仁就把粮食丢给老头,牵来了这只水羊。

大朵在家里盘算着给孩子做一顿什么样的饭,是做麦仁子粥,还是玉米粥。不管是麦仁子粥还是玉米粥,伯仁回来之后,粮食是要加工一下的。加工粮食,大朵是不会去石匠家的,石匠女人是二韩庄最会算计的女人,别人的眼珠子里看到最小的是一粒粮食,石匠女人不,她是一个把面星子都能看到眼珠子里的女人。到她的石磨里去加工,你不给她留下半碗粮食,她肯定不高兴。大朵想好了,等伯仁回来,叫伯仁刷一刷石窝子,就在石窝子里砸一砸,把粮食砸碎了,放锅里煮给孩子吃,一年到头的,孩子们都不知道面星子是个什么滋味了。没想到伯仁牵了一只羊回来。大朵问,粮食呢。伯仁说,换了。换什么了。伯仁说,这不是,羊。大朵就生气了,大朵生起气来要先酝酿一会,要先积攒起来一疙瘩力气才行,不然她连生气的劲都没有。大朵说,他爹,咱家人都吃不饱,你换了一只羊来家,你给羊什么吃,你让它喝西北风吗。伯仁给大朵说,把粮食拎来家,多说吃个十天八天的,还是要接着饿肚子,换个羊就不一样,一个羊,一年能下两窝羊羔子,你想想,两窝羊羔子能换多少粮食,够吃多少日子的。伯仁这样给大朵说,自己也兴奋了。伯仁说,他娘,咱用粮食换来了一只羊,咱值。

家里养了一只羊,日子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伯仁在生产队上工,犁地,赶车,调教牲口。大朵手持一根细细的木棍,从屋前走到房后,她要照看两只母鸡,两只母鸡都在下蛋,花母鸡作怪,到下蛋的时候就往韩伯祥家里跑,不光是下蛋的时候,不下蛋它也喜欢去韩伯祥家,韩伯祥家有只公鸡,两只鸡缠绵的时候不避人,尤其是那只公鸡,仗着韩伯祥当个书记,光天化日之下,想干就干,比韩伯祥在二韩搞女人还胆大妄为。韩伯祥搞女人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吗。当然,这些大朵不管,也管不住,大朵要管的是把花母鸡找回来,要让母鸡知道,蛋要下在该下的地方。关于羊,那是儿子来民的活,来民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喂羊,把羊牵到野地里去,地里的草青青的,不时会从草丛里蹦出一只两只的蚂蚱,蚂蚱窜出来,窜到水羊的脸上,水羊摇一下头,蚂蚱再窜到另一片草丛里。有一天,羊不吃草了,羊在草地上昂起头,咩咩地叫,叫得缠绵悱恻千呼万唤的样子。来民不知道羊是怎么了,回到家给他爹说,伯仁围着羊转了两圈子,伯仁说,羊是跑窝了。跑窝了就是发情了,九岁的来民哪里懂得这些呢。给羊配种是个不小的问题,二韩庄没有谁家养羊,早些时候,韩伯泰倒是养过,那是绵羊,韩伯泰给绵羊配种要到公社去,这些年公社的配种站也没有了。韩伯仁只好去隔壁问韩伯祥。韩伯祥成天在外边跑,兴许他知道哪个庄子会有骚货头。韩伯祥不在家,韩伯祥的女人张大兰在。

张大兰说,哥,你找伯祥有事。

韩伯仁说,没有事。

张大兰说,哥,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要是有个什么事的,你轻易不吐口,你来找伯祥,肯定有事。

伯仁老实,不会拐弯子,伯仁只好把水羊跑窝的事说了。

张大兰说,这事啊,这事你找他,他能有什么办法。

张大兰还说,光女人他都照顾不过来,他得空管你的羊吗。

这个话韩伯仁就没法接了,接不下去。为韩伯祥搞女人的事,这两口子天天唠叨,唠叨急了,韩伯祥就动手。张大兰打不过韩伯祥,张大兰的怨气只能用嘴说出来,不管跟谁说话,三转两磨的,就转到韩伯祥搞女人的事上,因为说的多了,张大兰的语言也越来越闪烁出智慧的光芒来。

中午,韩伯祥回到家,张大兰的嘴角一直隐忍着一丝笑意,韩伯祥心里怪怪的,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了,很多时候,张大兰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也大多和韩伯祥有关。这个时候,韩伯祥不会轻举妄动,对付张大兰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静制动,这个女人有事,在肚子里存不住,她肯定是要说的。果然,到吃饭的时候,张大兰去喝粥,到底是忍不住了,扑哧一声把嘴里的粥给喷了出来。然后咯咯地笑个不停,韩伯祥愣了一下,看张大兰的样子,他也忍不住笑了。孩子们更不知道娘这是为啥子笑,但是,娘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忍不住,饭桌上笑出了声音。

张大兰笑得喘不过气来,歇歇,才说,韩伯仁来找你。

韩伯祥说,韩伯仁来找我有什么好笑的。

张大兰说,韩伯仁家的水羊跑窝了,就来找你了。

韩伯祥说,伯仁家的水羊跑窝,他找我干什么。

张大兰说,是啊,我就是这样说的。

张大兰似乎又在安慰韩伯祥一样说,好在,他没有把水羊牵来。

韩伯祥不吱声了。张大兰这个话含而不露,让韩伯祥气不得,恼不得,更笑不出来。

张大兰自己笑,笑得咯咯的。

韩伯祥丢下饭碗,骂了一声,恁姐,你是吃多了。

韩伯祥买了个骚货头回来,骚货头个大,走起路来头一昂一昂的,很有领导的气派。

羊是从另外一个公社买来的,韩伯祥跟着公社书记廖恒昌一起到鲁西公社去参观水利建设,鲁西公社的水渠修得横平竖直的,工地上红旗飘飘,甚是壮观,来工地参观的人数不少,几个公社的大队书记都来了。别人参观水渠,韩伯祥却被一群羊给吸引住了,那一群羊在不远处的野地里啃草,羊群里有只骚货头特别惹眼,雄赳赳气昂昂的,这让他想到了邻居韩伯仁,韩伯仁在为他家的水羊犯愁,伯仁家的水羊跑窝,三天了,没有找到一个骚货头,用张大兰的话说,找一只骚货头比找一个男人还难。张大兰这话不假,自从韩伯仁来找过韩伯祥,韩伯祥还真没有打听到哪个庄子有骚货头。

昨天,韩伯仁听说老贾庄子有个骚货头,伯仁牵着水羊就去了。韩伯仁到了老贾庄天黑了,老贾家的骚货头已经进圈了。

老贾头说,今个不能放了,今天都放三个了,骚货头累了。

韩伯仁说,我来一趟十多里路,你就辛苦辛苦,再放一家伙。

老贾头的脸有点不高兴,问韩伯仁是哪个庄子的。

韩伯仁说,东边,二韩的。

老贾头说,二韩人都是你这么说话吗。

韩伯仁说,可不就这么说。韩伯仁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话有毛病。

老贾头似乎不想计较了,就给韩伯仁说,你回去了,骚货头真累了,要不,你明天清早来,你早来,早放。

老贾头关了羊圈的门。

韩伯仁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明天,韩伯仁要上工,家里就他一个劳力,就指望他一个人挣工分,他不能为给水羊放窝的事缺工。

韩伯仁说,老哥,你看我也不容易,你就辛苦一下子吧。

这话说的,老头窝了一肚子的气,如果不给他放,他不定还能说出更二百五的话来。

老头打开羊圈,把骚货头给放了出来。

完了,老贾头收了韩伯仁两块钱。本来都是收一块钱的,这个二韩人说话太气人了,就收他两块。

今早,韩伯祥出门的时候,身后传来韩伯仁家的水羊叫,那声音似乎有诉不尽的哀怨和愁肠。

韩伯祥回过身来,问韩伯仁,你怎么不给羊放窝。

韩伯仁说,放了,在老贾家,天黑,可能是没放准。

韩伯祥说,你听听它叫的,抓紧再给它放。

韩伯仁说,放一次贵着呢。

韩伯祥问,多少钱。韩伯仁说,两块。不便宜。

韩伯祥要把鲁西的这个骚货头买下来。

廖恒昌问,你买个骚货头干什么。

韩伯祥说,当种羊,给我挣个喝酒钱。

廖恒昌说,亏你想得出,这个钱你也想挣。

韩伯祥就把韩伯仁家水羊的事说了。

廖恒昌点点头,说,那就买回去,要是不能做种羊了,到时候杀了,吃羊肉。

韩伯祥没有带钱,是廖恒昌扛的腔,廖恒昌给卖羊人说了,这个钱韩伯祥给不起,你到夏湾公社找我,我给你。

有了韩伯祥家的骚货头,这些年给水羊放窝的事算是解决了。

韩伯仁家的水羊爭气,一年下两窝羊羔子,一年下两窝羊羔子,把韩伯仁给乐坏了。韩伯仁的乐,是装在心里的,他的脸上看不出来,不仅看不出来,有时候他还要把自己打扮得愁眉苦脸的样子。韩伯仁这个人,装苦,比别人有优势,他一脸的皱纹,笑起来比哭都难看,如果再刻意地去装苦,那样子简直就苦不堪言了。

弄得他老婆大朵都说,以前那么难都过来了,现在咱的水羊一年到头的能给咱换几口袋粮食回来,你还叹个什么气。

韩伯仁不理会大朵,女人就是女人,肚子里容不下一点气。

不错,把两窝羊羔子养大了是能换回来几口袋粮食,是给一家人的肚子补回了一点亏空。问题是,你把这些表现出来就不好了,在村子里到处显谝就不好了,一个大队的人都知道韩伯仁家的水羊是用救济粮换来的,换句话说,如果村子里的人较起真来,这个水羊是大队的,一个大队,每个人都有份。现在呢,只有韩伯仁一家人享受着这份恩惠,你去显谝,去张扬,如果有人到大队提出重新分配的意见来,你让韩伯祥怎么表态,对于这些,女人大朵是想不到的。大朵想不到,韩伯仁要想到。韩伯仁不仅想到了,为这个事,韩伯仁这些年没少费心思,也没少做工作,当然,韩伯仁要把工作做得不露痕迹,做得滴水不漏,要让别人抓不到把柄,不给人留下说三道四的话头子。

韩伯仁家的水羊跑窝,都是用韩伯祥家的骚货头放,每次放,韩伯祥不要钱。张大兰也不要钱,张大兰说,墙连着墙住着,帮这点忙算什么,不要钱。张大兰继续把这个话题往下引申说,我们家伯祥常年在外边给人帮忙,也没见有人给他一毛钱。

韩伯祥两口子不收钱,这让韩伯仁心里过意不去,韩伯仁到老贾庄给水羊放过一次窝,没放准都不说了,还给了老贾头两块钱。韩伯仁也看见别的村庄的人牵着水羊找到韩伯祥家,张大兰把骚货头放出来,给人家放一次就收两块钱,放一次就收两块钱,那钱来得比什么都容易。收别人的两块,却不收韩伯仁的,这比韩伯仁欠着韩伯祥家两块钱还难过,这不是欠钱,这欠着的是人情,要说还钱,早早晚晚的,都能还上,欠着人家的情分,拿什么还?

韩伯仁家的水羊,第一窝下了四个羊羔子,那是晚上,在韩伯仁睡觉的床边。韩伯仁自从把水羊买回来,白天把水羊拴在路边的枣树上,晚上就拴在自己睡觉的床腿上,水羊要是有个动静,韩伯仁就起床,到外边抓一把草扔在地上。韩伯仁睡觉,能听到水羊咀嚼干草的声音,能听到水羊吃完之后反刍的声音,声音一直持续到韩伯仁的睡梦里。

水羊下窝的晚上,韩伯仁已经睡着了,水羊先是咩咩地叫两声,水羊的叫声低,缓,也慢,在韩伯仁听起来就不同寻常了,韩伯仁吱溜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他用脚蹬一下大朵的屁股说,她娘,下窝了,水羊要下窝了。

大朵睡得正香,大朵也用低,缓,慢的声音说,下什么窝,睡觉。

韩伯仁点上煤油灯说,下窝了,真下窝了。

韩伯仁这样说,大朵仿佛也有了精神,大朵说,下了吗。

韩伯仁说,下了,都露头了。

大朵慢腾腾地从床上起来,她看到水羊下了一个羊羔子,又下了一个羊羔子,一共下了四个。

一向木讷的韩伯仁喜不自胜,把二韩人特有的幽默表现了出来。韩伯仁说,她娘,你看看,水羊比你厉害多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三窝生了三个孩子,咱家的水羊一窝就下了四个。

大朵也笑了,大朵说,你放屁呢。

羊羔子满月,能吃草了,韩伯仁做出一个决定,他要送一个羊羔子给韩伯祥家。韩伯仁没把这个想法说给大朵听。他知道,他说了,大朵是不会同意的,但是,这个事又不好往后拖,随着羊羔子越长越大,看起来是越来越喜欢人了,到了那个时候说,大朵那里就更说不通了。现在的大朵可不是韩伯仁刚把水羊牵来家那个时候的态度了,大朵对水羊的喜欢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管和谁拉起呱来,张嘴就说,俺家水羊。这是韩伯仁很担心的事情。韩伯仁一再地给大朵说,馒头要藏在筐子来,这个大朵就是不懂得掖着藏着。

韩伯仁曾经试探过大朵,说水羊下窝子了,是不是要到韩伯祥家表示一家伙。

大朵说,表示什么。

韩伯仁说,你看看,咱家的水羊跑窝了,是韩伯祥家的骚货头放的。

大朵说,你把两块钱给韩伯祥送去。大朵说完,又改口说,不给韩伯祥,给他女人。

韩伯仁说,给谁都一样,问题是现在去给两块钱不合适。

韩伯仁还不想说出送一个羊羔子给韩伯祥家的打算,他知道,大朵的思想工作要慢慢做,太急了,太突然了,大朵的思想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为这个事两口子吵起架来,不好。真为这个事吵架了,传到韩伯祥家,传到张大兰的耳朵里,会让人家两口子怎么想。韩伯仁咳嗽了一声说,睡觉。

水羊拴在枣树上,四个羊羔子欢实,围着水羊活蹦乱跳的,到了吃奶的时候,羊羔子跪在水羊的肚子下,你挤开它,它挤开你,看得大朵眉开眼笑的。

张大兰在旁边,问大朵,几个骚货头,几只水羊。

大朵说,两男两女。在大朵眼里,这些羊羔子仿佛都是孩子了。

张大兰说,好,骚货头长大了能卖钱,水羊能下窝子。

大朵说,卖,都卖了,不卖钱,孩子的学费怎么缴。

张大兰说,留一个吧,留一个下窝子。

大朵说,也想留呢,就怕到时候留不住,到处都等着花钱。

张大兰说,你要是真卖,你就卖给俺一个,今个算是俺先订下了,俺话说在前头,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等你兄弟来家,让他先把钱给你送过去。

大朵说,看你说的,不是恁家的骚货头,哪里会有这么多的羊羔子。

大朵说到了骚货头,张大兰自然也很得意,张大兰很自豪地给大朵说,嫂子,你还不知道吧,西张大队书记张成民家的水羊也是俺家的骚货头放的,下了五个羊羔子,前天,你家兄弟伯祥说,张成民拉着拽着把伯祥拉到他家,说是俺家骚货头的功劳,一定要伯祥喝两盅。

两个人拉呱,不经意说到这里,大朵突然意识到什么,心里沉了一下,韩伯仁说了,要表示一下子,张成民请韩伯祥喝酒了,是不是自己也要请韩伯祥喝酒呢。大朵不和张大兰说了,找个事由回到屋里,半天,她都没有回过神来,她在等伯仁放工,问问自己男人,要不要请韩伯祥喝酒。如果请韩伯祥喝酒,这个事就有难度了,别的不说,韩伯祥是书记,在外边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家能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人家呢,就说菜吧,肉要买,买一斤,显得太小气,一斤肉炒熟了,装不满一碗,你让人家怎么吃,再说了,买肉要肉票,到哪里弄肉票去,还有酒,听说韩伯祥有一斤的酒量,他自己就喝一斤了,如果只买一斤,难道伯仁陪着吃饭,伯仁喝凉水吗,这样算,酒也要买二斤,算下来,没有十块八块的,这顿饭安排不下来。

韩伯仁放工回家,大朵还没有做饭,在床上睡着,这把韩伯仁吓了一跳,问大朵是不是犯病了,大朵是个病秧子,说躺下就躺下了。自从把水羊买回家,又下了一窝子羊羔子,大朵才算是缓过神来,才逐步有了精神,大朵給韩伯仁说,要他去找队长韩来义,去说说自己恢复上工的打算,哪怕工分少一点,不能让伯仁一个人劳累了。伯仁说,不急,等你的病好透彻了,再说上工的事。今天回到家看到大朵两个眼发直,韩伯仁慌张了,伸手去摸大朵的脑袋瓜子。

大朵说,别摸,我没病。

韩伯仁说,没有病你睡在床上。

大朵就把自己和张大兰拉呱的事说了。

韩伯仁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给大朵说出自己打算的最好时机。韩伯仁也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说,请他吃饭,那要花多少钱啊。

大朵说,我都愁死了,你说说你,当初把放窝的钱给了他,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呢。

韩伯仁说,给了,你知道我给了,是人家不要,给两次人家都不要,你让我怎么办。

大朵说,活活地愁死人了。

韩伯仁说,要不这样,张大兰不说买个羊羔子吗,咱不让她买了,咱送一个给她。大朵舍不得,说一个羊羔子长大就是半口袋小麦。

韩伯仁说,你说的那是长大,咱送的是羊羔子,也就是三五块钱的事,比起一顿饭来,要便宜多了。

大朵说,真送羊羔子。

韩伯仁说,送,就送她一个羊羔子。

羊羔子是韩伯仁吃过午饭给韩伯祥送过去的。

韩伯祥两口子也是才吃过饭。两口子好像在争执什么,张大兰的声音大,韩伯祥的声音小,看到韩伯仁过来了,两口子都不说了。

韩伯仁怀里抱个小羊问韩伯祥两口子说,恁都吃了。

韩伯祥说,都吃了,这不,吃完了,再讨论事呢。

韩伯仁说,当干部就是忙,吃饭的时候都要讨论工作。

韩伯祥说,不是工作,两口子的事。

张大兰补充说,是男人和女人的事。

韩伯祥说,你这不是说废话吗,两口子可不就是男人和女人。

张大兰说,妇女主任和大队书记是两口子吗。

韩伯祥小声说,有的是,有的不是。

张大兰说,不是两口子还要做两口子的事。

韩伯祥说,你又吃多了。韩伯祥岔开话题,问韩伯仁,你抱个小羊干什么。

韩伯仁说,她婶子不是要喂个小羊吗,我给你送过来了,你说说,一窝下四个羊羔子,一到吃奶的时候就争的争抢的抢,奶怎么够吃的,她婶子要喂一个,正好,我就送一个过来了。

张大兰站了起来,问韩伯仁,这个小羊上秤了吗,你秤秤它有多重,我给你拿钱。

韩伯仁说,要什么钱,你提钱,我就抱回去了。

韩伯祥说,大兰,伯仁哥这么说了,找个小绳,把小羊拴起来吧,既然送给咱了,咱就守规矩,以后这只小羊的奶就给断了,不能因为住的近,天天再去给它喂奶,那不行。

张大兰高兴,说,不喂,不喂,我给它粥喝。

韩伯仁说,能吃草了,羊这个东西担在乎,有口草吃就能活下去。

张大兰找根绳子,打了个死结,牵在手里对韩伯祥说,你看看,咱家的骚货头就是比你强,你常年在外边忙,也没有人给你抱个孩羔子回来,骚货头就帮伯仁哥家一次忙,伯仁哥给咱一个羊羔子。

韩伯仁家的生活因为养了一只水羊而发生了变化,往年的春天,韩伯仁家会断顿,韩伯仁会撑了脸皮借粮食。不仅韩伯仁要去借,大朵也要去借,大朵借粮食要回娘家,去马塘崖子,一开始去借粮,爹娘说话还算数,只要家里有,多少会让大朵带回来一点。这两年不行了,弟弟成了家,娶来了老婆,爹娘再想借粮给大朵就要看媳妇的脸色。大朵到了娘家,弟媳妇眼皮都不抬,借粮的事大朵就张不开嘴。大朵还记得前年春天,大朵在弟弟家吃了一顿饭,空着两只手往回走,都出了庄子了,爹从后面赶上了,爹的怀里揣着两个窝头,那是爹和娘吃饭的时候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爹说,朵,别怪你弟弟,也别怪小梅,家里没有,没办法。大朵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她当然不会怪弟弟,也不会怪这个名叫小梅的弟媳妇。这些年大朵没少从爹娘这里带走粮食,说是借,从来就没有还过,不是韩伯仁和大朵不想还,实在是还不起。现在好了,卖了小羊,韩伯仁买了一口袋粮食,韩伯仁匀出半口袋对大朵说,你都两年没有回娘家了,明个你就回去一趟,把粮食也给爹娘带过去。大朵幸福的泪花在眼圈子里打转,大朵说嗯。

水羊一共给韩伯仁家下了七窝羊羔子了,虽然每一窝的数量是不等的,总数韩伯仁是记得的,七窝一共是二十七个羊羔子,除了送给书记韩伯祥一个之外,韩伯仁卖了二十六个羊羔子。期间,大朵曾经打算留下一只两只的水羊用来繁殖,韩伯仁不同意,树大招风的道理大朵不懂。你喂了一只羊,一年下两窝羊羔子,不显山不露水的,卖了羊羔子换来几口袋粮食,谁也不知道。如果你养了两只水羊,一年就要下四窝羊羔子,四窝羊羔子,少说也有十多个,它们在门口蹦呀跳呀的,太招摇了,韩伯仁怕招摇,就养一只水羊。这个几年,韩伯仁家的水羊确实改变了一家人的生活,韩伯仁不仅没有去借过别人的粮食,偶尔地还接济过别人。在二韩,能去接济别人,没有几户人家,韩伯仁屈指算过,书记韩伯祥算是一户,另外,韩伯平应该算上一户,韩伯平家三口人,三个劳力,他家的钱,都是在生产队上工,挣工分挣来的。韩伯仁一个人挣工分,五个人吃饭,常年不用借粮,韩伯祥都说了,伯仁哥,你家的水羊肚子里都是粮食啊。

再有个把月,水羊就要下第八窝子了。看到水羊一天天鼓胀的肚子,韩伯仁却高兴不起来。水羊跑窝,韩伯仁不在家,去公社交公粮去了,到粮站交公粮的人多,每个生产队都是赶大车去的,大车也叫太平车,方方正正,四个大木轱辘,一个太平车装上整千斤的麦子,套上牛,套上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去公社之前,伯仁估摸着,最近这些日子,水羊可能会跑窝,水羊跑窝没有固定的日子,不是女人来例假,上差下差的,就那么三两天,水羊跑窝要看膘情,喂得好,生产之后身子恢复的快,月子里头也会跑窝,这种情况有过,韩伯仁不会让水羊生产的太紧,那样,羊羔子受亏,影响羊羔子成长,韩伯仁知道羊羔子意味着什么,虽然多快好省的口号写的到处都是,但是,不能什么地方都用。

韩伯仁交代大朵,如果这两天水羊跑窝了,还用韩伯祥家的骚货头放。

大朵说,知道了。

大朵答应的很不耐烦。

韩伯仁知道大朵有情绪,女人就这样,肚子说大,能装下一个孩子,要说小,芝麻粒大的恩怨都搁不住,都要写在脸上。

这个事要从去年的秋天说起,也是因为水羊跑窝的事,大朵和韩伯仁说这个事。

大朵说,韩伯祥家的骚货头老了,不管用了,给好几户人家的水羊放窝都放不准了。

韩伯仁问,谁说的放不准了。

大朵说,南边何家的何老大水羊牵来三趟了,还有张庄的那一家子,昨天和张大兰吵架,说张大兰,你放不准,你凭什么收俺两块钱。张大兰说,放不准能是俺家骚货头的责任吗,世界上光咕咕不下蛋的母鸡多了,那能是公鸡的原因吗。张庄那人就说,反正,你放不准,你就退俺钱。张大兰说,你做梦呢,俺家的骚货头累死累活地爬那么多次,你就是找个男人干活,你能让他白干吗。张大兰泼,什么话都往外说,张庄是个男人,一个男人在说这个话题的时候,就要收敛一些,男人气呼呼地牵着羊走了。

韩伯仁说,不能因为有个别的水羊没有放准咱就换地方,再说了,咱家的水羊前面六窝都是韩伯祥家的骚货头放的,这些年两个羊都产生感情了,换个别人家的羊,不好。

韩伯仁把羊牵到韩伯祥家,庄东头的池喇叭也牵只水羊过来了。

池喇叭牵的是个小羊,很秀气的样子。

韩伯仁问池喇叭啥时候开始喂羊了。

池喇叭说,才养的,这不,跑窝了,来找韩伯祥。

在说话这方面,一个二韩庄子有两个女人不得了,一个是张大兰,另外就是这个池喇叭了。

按辈分,你池喇叭要称呼韩伯仁是个哥,池喇叭才不管这些,离韩伯祥家还有一段距离就咋呼上了,书记,韩书记,俺家的水羊跑窝了,找你放一下子。

张大兰听到就高兴了,精神上来了,几天不和池喇叭斗斗嘴巴,怪难受的。

张大兰从屋里走出来,对池喇叭说,我以为是谁找韩书记呢,要是别人找,我得收钱,你池喇叭来了,我不要钱。

池喇叭说,怎么能不要钱呢,池喇叭把手里的钞票扬了起来,说,我都给韩书记准备好了,你叫韩书记出来吧。

韩伯祥在屋子里,他有中午睡一会的习惯,今天池喇叭来了,池喇叭一咋呼,韩伯祥的午觉是睡不上了,韩伯祥也出了屋子,对张大兰和池喇叭说,恁姐,听听恁俩拉的可是人话了。

张大兰和池喇叭就笑。

几个人说笑着,张大兰去羊圈放骚货头,按照张大兰的想法,她虽然喜欢和池喇叭斗嘴,在给羊放窝这个事上,还要讲究个远近,自从韩伯仁送了个水羊给她,张大兰家一年也能卖两窝羊羔子了,这点人情,张大兰还是记得的。这些年只要韩伯仁家的水羊要放窝,张大兰一分钱都不要,張大兰把话说得明白,张大兰说,伯仁哥,俺不要你的钱,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不要想着再给俺一个羊羔子,给俺也不要。张大兰的这个话听得人心里舒服,敞亮。给水羊第二次放窝的时候,大朵就是有这样的想法,去放窝之前问韩伯仁,他爹,张大兰越是不收钱,咱越是要给她,别到时候打咱羊羔子的主意。今天张大兰把话撂出来,不用大朵担心了吧。韩伯仁想,人和人是不能比的,看看张大兰,再看看大朵,差距太明显了。

张大兰牵着骚货头出了羊圈,骚货头没有理会韩伯仁家的水羊,奔着池喇叭的小羊就过去了,张大兰拽都拽不过来。韩伯仁还自作多情地说两只羊有感情呢,屁。

张大兰说,看到了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骚货头和我们家伯祥一样,都是喜新厌旧的主。

池喇叭说,那可不,哪有老牛不喜欢啃嫩草的。

骚货头给池喇叭家的小羊放完窝,不动了,瞧都不瞧韩伯仁家的水羊一眼。弄得韩伯仁和他家的水羊灰塌塌的。

第二天再牵去,骚货头还是不动。韩伯仁只好把水羊牵到别人家,找另外的骚货头放了窝。

为这个事,大朵一直耿耿于怀,一个骚货头也肿的像个大队书记一样了。

水羊跑窝,韩伯仁不在家,大朵自作主张,把水羊牵到别人家放窝了。

韩伯仁很生气,指着大朵的鼻梁子说,妇人,到底是妇人。

大朵说,我就是要她张大兰看看,离开她家的骚货头,水羊就不放窝了。

韩伯仁说,不是给水羊放窝不放窝的问题,你是想不想再养羊的问题。

大朵撇撇嘴说,兴他韩伯祥家养,难道就不兴咱养了。

韩伯仁跺跺脚说,不懂,你是啥都不懂。

韩伯祥今天在公社开会。

会上,公社书记廖恒昌问韩伯祥家的骚货头养得可好,能不能给韩伯祥挣二两小酒喝。

韩伯祥不知所以然,蛮自得地说,还好,天天二两小酒。

廖恒昌说,有这二两小酒喝着,估计都忘了自己是谁了吧。

韩伯祥说没有。

廖恒昌问,既然没有,那我问你,一个公社十二个大队,你每一年上缴的公粮在这些大队里排老几。

韩伯祥说,第十。还说,廖书记你是知道的,二韩大队人多地少,要不是这几年把养羊这个事给发展起来,我们第十都排不上。

廖书记变了脸,廖书记说,你是光想着养羊,没有把心思放在生产上吧。

韩伯祥看到廖恒昌变了脸,才知道今天自己没有认清形势。今天会议的主题可能就是奔着自己来的。

廖恒昌问,韩伯祥,一个二韩有多少羊,你心里是清楚的吧。

廖恒昌这样一问,韩伯祥清醒了。韩伯祥想了一想说,估计有个三十多只。

会议室里就七嘴八舌了,都说韩伯祥打了埋伏,而且埋伏还不小,就二韩的羊,往少里说,不会少于三百只。

韩伯祥跳了起来说,哪里会有这么多,养羊的也就十多户人家。

韩书记,十多户是一个生产队的数字吧,别忘了,你二韩是六个生产队。

韩伯祥心里明白,这些年二韩养羊,生活改善了,别的大队眼红,都一起想把韩伯祥往坑里推。

是廖恒昌给韩伯祥解了围。廖恒昌故作严肃地说,我不管你二韩有多少户人家养羊,你既然说有三十多只,明天你就把这三十只羊给我赶到公社大院里,少一只,我撤你的职,还有,给我抓个典型,开个批斗会,都像你们二韩一样去养羊,生产还要不要抓了,社会主义还要不要建设了。

廖恒昌不容别人再说话,起身说,散会。

廖恒昌发话了,廖恒昌发话代表的不是他个人的意见,是组织的决定,是上面的指示。韩伯祥心里是感激廖恒昌的。既然是上面的指示,由于时间太紧,来不及开会研究了,回到二韩,韩伯祥就把自己家的骚货头和水羊牵到大队部,然后是各个生产队队长会计家的,凑够了三十只,韩伯祥才把公社的指示说给大家听。韩伯祥把自己家的羊都牵来了,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至于典型,韩伯祥想好了,只能是韩伯仁,韩伯仁虽然不是干部,问题是养羊这个事,是你韩伯仁开的头,一个二韩,从你韩伯仁家买的水羊不下十五只吧,这十五只水羊下了多少羊羔子,繁衍了多少代,你韩伯仁自己都没有数了吧,你不当典型谁当典型。别人不需要做思想工作,安排韩伯仁去当反面典型的思想工作还是要做的。

晚上,点上烟,韩伯祥看到韩伯仁两口子在给羊饮水,水羊的肚子明显大了。

韩伯祥问,几个月了。

韩伯仁说,四个多月。

韩伯祥说,哦,快了。

伯仁说,还得一个多月,我怕亏了膘,给它添了饲料。

韩伯祥说,再好好喂一顿吧。

韩伯祥这个话说的有弦外之音。韩伯仁不是憨子,韩伯祥虽然当书记,论世故,韩伯仁也经了不少。

韩伯仁试探地说,水羊才六岁多,正是生产的好年龄,你嫂子喂得起劲呢。

韩伯祥把烟袋在鞋底子上磕了两下,又安了一窝子烟,递给韩伯仁。

韩伯仁接过来,点上,吸了一口,韩伯祥的烟叶厚实,劲大,冲得韩伯仁连咳了几声。咳完了,说,伯祥,好烟啊。

韩伯祥说,家里还有两把子,明天送你一把子。

韩伯仁说,不行,不行,我抽不来,我吸薄的。

水羊已经不喝水了,拖着笨笨的身子,先是前膝着地,慢慢地睡下了,头昂着,一下一下反刍着胃里的草料。

韩伯祥说,这个水羊可是给咱二韩做出贡献了。

韩伯仁笑了,说,再生,都第八窝了。

韩伯祥没笑,韩伯祥说,哥,给你说实话吧,这个羊,咱不能养了。

韩伯仁看到伯祥说得认真,韩伯仁笑不出来了,想想,估计是韩伯祥在计较给水羊放窝的事。

韩伯仁说,伯祥,不瞒你说,你嫂子把水羊牵到别人那里去放窝,我没有给她好脸色。

韩伯祥摆摆手,说,伯仁哥,你误会了,上面不让养了,我的羊都牵到大队部了,明天送公社去。

韩伯仁傻了,韩伯仁说,咱好好的,怎么不让养了。

韩伯祥说,上面有指示,社员都各自顾着养羊去了,耽误了生产。

韩伯仁说,伯祥,你知道的,我天天去上工,我没有无缘无故地缺工吧。

韩伯祥说,伯仁哥,这是上面的决定,不是我说了算。韩伯祥还进一步说,公社要开会,要抓个典型,你说说,就咱二韩,谁是养羊的典型。

韩伯仁明白了,韩伯祥既然在韩伯仁跟前提出这个问题了,就已经把这个典型落实到他韩伯仁头上了。韩伯仁不说话。

韩伯祥说,伯仁哥,明天的批斗会就是一个形式,你也不要有心理压力,你就代表二韩的养羊户去检个讨,发个言,当然了,检讨的时候,你还是要认真的,态度一定要诚恳,一定要认识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最好,在万众瞩目的大会上,你韩伯仁能流出几滴子眼泪来。韩伯祥后来还交代什么,韩伯仁记不住了。

批斗会是在中学的操场上开的,韩伯仁被公社的民兵押着,他的胸前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了字,写着他韩伯仁的名字。一起挨批斗的还有很多,他们排着长长的一溜,别人都耷拉着脑袋,韩伯仁没有,他在四处张望,他的水羊在哪里,韩伯仁看到自己家的水羊被装上了汽车,即将被送往县城。

会议是廖恒昌主持的,廖恒昌讲完话,被批斗的人要一个一个说,一个一个地检讨。轮到韩伯仁说的时候,韩伯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把韩伯祥交代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的,他只记得昨天晚上韩伯祥说,伯仁哥,羊我就牵走了,明天送公社去。韩伯祥还说了一句,伯仁哥,不养羊好,省心。想到这些,韩伯仁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他看不到黑压压的人群,他像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旷野里,怎么找都找不到自己家的水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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