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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的天桥宾馆

2012-04-29李培俊

安徽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大嫂天桥宾馆

李培俊

大哥住在天桥宾馆。这是在省城打工的大哥在电话里说的。

西坡村穷。西坡村只有一部电话,在村主任家安着。村主任老婆春枝是个热心人,不管谁把电话打回去,春枝接了,近的,就隔着院墙喊一声:二旦家的,你家二旦的电话,快来接吧。远的,春枝顺梯子爬到自家屋顶上,双手半握,拢在嘴上当作话筒,扯开喉咙,长长的“喂——”出一声,全村的耳朵竖起来了,才开始喊:满囤他爹——满囤从新疆打来的电话——快点来接啊。再远些的,喊不应,春枝就嘱咐打电话的人:你先把电话挂了,我去叫人,过会你再打过来。春枝扭着胖身子出门,嘴里不忘嘟囔一声:安电话算是遭了罪!不满归不满,嘟囔归嘟囔,却一次也没误过村里人的电话。

大哥打回电话是下午,吃过晚饭的时候。大嫂家离春枝家近,这边春枝喊人的话音未落,那边大嫂就进了家门,拾起话筒,就听到那头大哥嘻嘻哈哈的声音。大哥说,是你吗?大嫂说,是我。听到大哥的声音,大嫂就有些激动,说话颤颤的,还带点哭腔。大哥说,我咋听着不像你哩?像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是不是找了个野男人?大嫂被逗笑了,说话也顺溜了,说,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大老远的浪费电话费。

大哥这才拐入正题,说,我和天增、保安都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建筑工地干活。老板家有钱,搞建筑,还开宾馆,我和天增、保安就住在老板家开的宾馆里,叫天橋宾馆。接着,大哥把住宾馆的幸福描绘了一番,大哥说,床铺雪白雪白,白得不见一星灰,跟这床铺一比呀,咱家都成猪窝了。大哥说,宾馆屋里还有厕所,门都不用出。

大嫂脸上就绽出了笑容,嘴里啧啧几声,说,你个鳖儿,出去没受罪反倒享福了,都住上宾馆了。打完电话,春枝问起大哥的电话内容,春枝说,刚才他大哥说啥?说住在宾馆?出去打工还住宾馆?大嫂脸上显出一层得意之色,说,可不是,他说他住在天桥宾馆,拉屎撒尿都在屋里。他婶子,人家都说出去打工吃苦受罪,他咋就住到宾馆里了?

大哥的“天桥宾馆”位于城西新区。这是省会新建的高新开发区。距大哥他们工地不远,有一座新修的天桥,连接着主城区和城西新区。天桥最东头,和地面相接的地方有一个形似房子的夹角,大约十来平米的样子,这就是大哥他们的“天桥宾馆”。

大哥和天增、保安原来住在工棚里,石棉瓦盖顶,破席子当墙,屁股大的地方塞了三十几号人,夜里翻身都困难。人在工棚里躺着,天上星星月亮的光影花花搭搭筛进来,把民工的脸切割得支离破碎。大哥晚上起来解手,黑暗里看到一张张鬼脸样恐怖的模样,心里就有些发寒。出门在外,自然不像在家里安逸自在,为了那几个钱,吃苦受罪也是该的。大哥懂得这个道理。问题是,工棚里住的人太杂太乱,天南海北,安徽,四川,河南,湖北,云南,哪儿的都有。民工们以省为界,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帮派,尿不到一个壶里就动拳头,打得头破血流。

大哥他们人少,只他们三个,显得十分孤立。那天,天增从家里带来的一件米色夹克衫,刚上身便没了踪影。那可是天增的礼服,是下班后上街才舍得上身的。天增往工棚中央一站便骂了起来:谁他娘的爪子痒了,偷了我的夹克,拿回家去给他爹裹尸呀!

刚开始没人理天增,人家丢了东西骂几声也是该的。可骂着骂着,天增来了劲,说,都他娘的起来,把包袱打开,老子要查查谁拿了我的衣服!

这就伤了众人,一帮湖北人站了起来,提锤瞪眼的朝天增围过去。湖北人是大帮,打起架来不要命,轻易没人招惹他们。大哥一看势头不对,抢先一步把天增护住,对天增说,你这张乌鸦嘴呀,简直该撕了喂狗,你说你这是骂啥哩,不就是一件破衣服吗,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谁穿了还不一样?这样吧,等这月发了工资,大哥给你照原样买件新的。

大哥把天增拉出工棚,向附近的天桥走去。到了天桥边,大哥说,天增,光棍不吃眼前亏,你咋不长一点眼色哩,没看那一群湖北佬的架势,你要再敢骂一声,不捶你一顿才怪!

天增说,不吃咸盐不发渴,兴他们偷别人的衣服,还不兴人家骂几句?

大哥说,你那是几句?都几十上百句了,一点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像个农村的泼嘴娘们,骂得死难听,你能把夹克骂回来呀。

说着话,大哥就发现了那个形似小屋的桥洞。大哥丢下天增、保安进去看了看,地上堆着一堆半截砖,两块夹纸板,桥洞最里头还有几堆风干的大便,不知是人屎还是狗屎。大哥就笑了,说,咱三个干脆搬到这住吧,也少些是非,天增把刺已经种下了,难说哪天有个山高水低的。

下班以后,大哥他们三个把桥洞清理干净,挖些土和成稀泥,用现成的半截砖把洞口垒起来,留下个供人出入的小门。又在工地拣些废弃的木板钉成木门,大哥他们把行李搬了进来。晚上躺下,大哥说,咋样?比住那破工棚好多了吧?保安和天增说,是好多了,往后再也不受王八蛋们的气了。大哥又说,那好,咱给咱的新居起个名字吧。

保安是上过中学的人,肚里有词,说,就叫桃园居吧。天增不同意,他说,屁的桃园居,桃园在哪?附近一棵桃树毛也没有,叫啥桃园居?保安说,这你天增就不懂了,我说的是三国上的典故,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是几个人?天增说三个。保安说,对呀,咱们是几个人?也是三个,大哥带咱出来打工挣钱,处处护着咱俩,像不像大仁大义的刘备刘皇叔?天增说像。保安说,你天增那二杆子样像不像猛张飞?大哥说,这么说,你保安就是大智大勇的关二爷了?屁!大哥骂出一声,自己倒先笑了,说,不行不行,这名字太酸,太文雅,咱不如拣个现成的。大哥说着,指指远处闪烁着的霓虹灯,一锤定音,说,咱也叫天桥宾馆吧。

大哥干的是钢筋工,就是按照图纸要求,先把钢筋抻直,再把钢筋折成各种形状,有U形,有S形,也有W形。有弯两头的,也有弯一头的,全看施工的需要。弯钢筋的时候,大哥先在铁架子上量好尺寸,把粗大的螺栓固定好角度,再把钢筋一头别在两个螺拴中间,把另一头放到肚皮上,推磨一样用力去推。别的工地早都用上了折弯机,钢筋入进去,电钮一按,要啥样就能折成啥样。大哥劝老板也买一台。老板说,我还能不知道机器好使?可我没钱买,要买,我就得拖你们三个月的工资不发。你是要折弯机呢,还是要我准时发工资?

当然是要工资,傻子才会放着工资不要要机器。大不了累点而已。累就累吧,反正力气使不完,这边使完,那边跟着又长出来了。

没有机器,大哥照样把钢筋折得角是角棱是棱。

钢筋挨到肚皮上,大哥先“嗨——”的一声攒足劲,钢筋便陷进大哥肚皮里,古铜色的肌肉上随之出现一道深深的沟壕。常挨钢筋的地方,开始是红,是那种淤了血的暗红。血淤多了,便慢慢在皮下沉淀,那块地方变成了酱紫色。再往后,结下一层厚厚的茧子,硬邦邦的,摸上去像是一块钢板。大哥说,我这也是练功,侠客有练铁头功,有练铁布衫的,我这叫肚皮功。

保安说,让我先试试你的肚皮功练到哪个境界了。大哥说,真金不怕火炼,来吧。保安就拣条一握粗的木棍,在大哥的肚皮上敲,敲得嘣嘣响。大哥说,你倒使点劲呀。保安就狠着心来了那么一下,只听咔嚓一声,木棍断成了两截。保安忙扔下木棍去看大哥,大哥却没事人一样,嘴里嗬嗬嗬笑着,说保安,你拿的啥鸡巴棍子?跟根麻秆似的。

大哥他们是麦收后进城的,那时候是热死狗的夏天。晚上吃过饭,他们的“天桥宾馆”又热又闷,他们一人夹块塑料布,到附近的小树林里乘凉。小树林不大,也就三二亩的样子,栽着女贞和翠竹,都有一丈来高。树下是草坪,绿意盎然,很有生气。大哥他们走进去,铺上塑料布,或坐或躺,听虫声啾啾,树叶飒飒,看头顶皓月星空,再闻着泥土的清新芳香,大哥他们就有了回到西坡村的感觉,恋着小树林不想再回“天桥宾馆”了。

刚开始,大哥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享受里,没在意小树林里还有别人。直到有一天,离大哥不远的地方传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大哥也才知道,小树林不只属于他们三个,还有很多人藏在绿树掩映中,在做着青年人乐此不疲的勾当。大哥是过来人,知道那声音来自身体的哪个部位,当然也知道这些年轻人在干什么。大哥在暗夜里瞄了一眼,就脸热心跳起来。大哥一动不动的躺着,看吧,实在不好意思,脸皮烧烧的,热烘烘的,不看吧,眼睛又不听使唤。看就看吧,反正又不是故意要看的,是这些小青年送到眼皮底下的,是他们要展览给人看的。保安和天增这些年轻货蛋子吃不住劲,气也喘不匀了,喉咙眼撑得粗粗的,热气大口大口往外喷,还带了浓重的鼻音。

大哥说,保安,天增,这可是撑死眼饿死屌的傻事,还不快点把眼闭上!

两个人答应了,眼却怎么也闭不上。

回去的路上,大哥说,叫你们闭眼咋不闭哩?天增说,我闭了,可它自己又睁开了,是它自己要睁的,不是我要睁的。大哥说,这就怪了,你的眼是长在狗身上?管不住它?保安说,真要是条狗就好了,没见咱村的狗,它想干啥就干啥,不择时候,也不择地点,高兴了就恋蛋,狗比人幸福多了。唉,仔细想想,咱这当人的还不如条狗哩。

瞎说,大哥说,我问你,是人使唤狗,还是狗使唤人?保安就说了句很哲理的话,他说,有时候狗也使唤人。

大哥就不響了。

那天以后,他们不再去小树林,大哥怕他们听多了看多了受不了,也怕保安天增他们想家,不安心上班。还怕把他们的心逗野了憋不住,生出啥事端,没法向他们家人交代。大哥发现,每到小树林里去一次,无论是保安还是天增,第二天就早早爬起来洗裤头,搭到门口的板条上,在风上飘着,像一面花花搭搭的旗帜。

吃了晚饭,大哥带他们走上天桥,坐在桥边的栏杆上,望着远处天桥宾馆上闪烁的霓虹灯,吹着带汽车尾气的风。保安说,这样坐着老没意思,没滋味。大哥说,那咱就唱歌。别的歌他们不会,只会唱《十五的月亮》,还有“妹妹坐船头”啥的。

大哥起个头,三个人合唱《十五的月亮》。唱着唱着,舒缓的曲调,就让三个人想起了他们的西坡村,想起了小山村里那个家,以及或烧火做饭,或已经上床睡觉的老婆。于是三个人都不唱了,三个人的眼睛湿湿的,在月光里一闪一闪的。

天增说,别唱这个了,换个欢快点的。

啥欢快?搜肠刮肚一番,他们就想起了“妹妹坐船头”。

大哥唱男声: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保安唱女声:小妹妹我坐船头……让你亲个够。

保安的尾音还没“呕”出来,就被天增截断,说,大哥,要不,咱还去小树林过眼瘾?大哥没说话,兀自吸他的劣质烟卷。保安也跟着烧底火,说,大哥,去吧。

大哥把吸剩的半截烟猛地扔到桥下。伴着烟头的弧形亮线,大哥又呸地吐出一口浓痰,落到黑暗里。他斩钉截铁一般,说,我说过不去!可跟着又叹了口气,叹得挺无奈,也挺伤感。

早上五点,大哥就醒了。城市的路灯还没熄,亮着,照着大哥他们的“天桥宾馆”。有雾,不大,路灯就显得有些发黄。远处天桥宾馆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像夜里没有睡好的娘们,懒洋洋的,给过往的车辆和行人送去城市的秋波,显得朦胧而又暧昧。铺上躺着的大哥就想,城市可真有电,这电就不要钱?夜里街上没人,还明灯炽火的亮一晚上,真是的!

大哥家里不行,大哥知道电就是钱的道理,钱要省着花,电当然也得省着用。晚饭端到门外的月亮地里吃,反正吃不到鼻子里。吃过饭该洗锅洗碗了,大哥才准许大嫂把电灯拉亮一会。洗过锅碗,大哥说,把灯灭了吧,大嫂就把灯灭了。至于铺床脱衣睡觉,大哥家是从来不开灯的,他的理论是,自家的衣服还不知道咋脱?自家的床还不知道在哪?能睡到地上去?

大哥家的灯只有儿子在家的时候才开,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子正上初三,眼看该考高中了,儿子要读书,要做作业,一亮就是大半夜。大哥既想让儿子把书读好,可又不想浪费电。这么一矛盾,大哥的腮帮子便矛盾得肿了起来。不过大哥知道哪头轻哪头重,腮帮子再肿也得让儿子用电。

看着城里的灯火彻夜的明,彻夜的亮,大哥的腮帮子就又肿起来了,那是心疼引发的。

就这么胡思乱想一会,就到了起床时间,大哥先推推睡在身边的保安,隔着保安又推推天增,说,一个个都睡得像死猪,太阳晒到屁股上了,还不起来!是不是还想着小树林的景致?想得身上没劲了?天增说,别光说别人,我就不信你不想大嫂。大哥说,想啥哩,都七老八十的老夫老妻了,哪像你们小青年,三天不折腾一回就憋得裤头撑伞。保安说,大哥,人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可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梦里回去和大嫂干了一通吧?

大哥脸就红红的,忙说,闲话少说,快点给我起来,吃点东西上工去,去晚了又该挨罚了。天增问,今天早上吃啥饭?大哥说,还能吃啥?老规矩,一人一碗糊辣汤,两个馍。保安说,大哥,这一段老觉着嘴里没味。今天早上咱每人吃个茶叶蛋解解馋吧。

不行,大哥说,昨晚我算了一下,这一月咱每人花了32块了。再说,今天才24号,离月底还有好几天哩,那点钱咱敢瞎胡花?

有时大哥他们也会到饭馆里潇洒一把,大多是发工资的日子。拿到钱,大哥“呸”一声把唾沫吐到右手指头肚上,捻捻,开始数钱。不知老板哪来的钱,都是破钱,还都是十块二十块一张的零钞,边角磨得光秃秃的,拿在手里软塌塌的。大哥想,老板取钱时,银行的人一定知道是给民工发工资,民工好打发,发给旧钱零钱,把大票留给城里人。可又一想,旧钱也是钱,零钱也是钱,零钱反而好些,好什么?数钱的时候张数多,数的时间长呀,真要给成百元的大钞,就那五六张,放屁的工夫就数完了,连个悬念都没有,还有什么意思?

大哥数钱一般数三遍,第一遍是真数,第二遍数是验证第一遍数得对不对,到了第三遍,大哥就把数钱变成享受了。大哥闭上眼睛,手里数着钱,其实在想着大嫂,想着家里,想着大嫂接到钱后眉开眼笑的样子,拿着这些钱给孩子交学费,去称盐,去买油。大哥并没记数,他的心思,完全沉醉在这些钱的用途上了,那张脸红着,像刚刚喝了烧酒,人也晕晕乎乎的飘在半空,许久着不了地。

等到大哥享受够了,突然把眼一睁,对天增和保安说,走,咱他娘的下馆子去!

他们常去的馆子是烩面馆,五六张桌子,桌上油腻腻的,凳子也不怎么干净。一进门,大哥像大爷似的喊道,老板,上茶。老板就赶忙把茶倒上。大哥又说,把桌子凳子再抹抹。老板就忙着抹凳子桌子。不抹还好,一抹,反倒显出一桌子的油花。大哥也不嫌,他要的是这种饭馆吃饭的派头。

老板问,几位吃点什么?大哥豪爽大气地开始点菜:一盘花生米,要油炸的那种,一盆肚肺汤,两瓶伏牛白,再要三大碗烩面,把油放足啊。老板算了一下,除了那盆肚肺汤还值几个子,连酒带菜还不到20块钱。脸上也就不那么好看。大哥只当没看见,就着小酒把花生米嚼得咯嘣咯嘣响。

转眼到了秋天,天说凉就凉了。一入秋,大哥和泥把桥洞的砖缝挨着又泥了一遍,拆开水泥袋上的牛皮纸,用稀饭糊到门板上。外面寒风猎猎,却吹不进大哥的“天桥宾馆”,躺着坐着,都觉得温暖热乎,有种在家的感觉。大哥说,咋样?大哥的决策没错吧?咱住的地方还真像宾馆的房子,要是再有个娘们搂着,那才美死个人哩。

晚上不冷了,可白天冷,干活时不冷,停下来冷。三个人出来时是夏天,都没带棉衣。冻得实在受不了啦,保安说,不敢再这样下去了,大哥,咱回家一趟吧,拿些衣服。大哥思谋一会说,你是猪脑子啊保安,大老远的,一来一去要花多少钱?来回的车票你买不买?路上吃顿饭不吃?就是回去一个人,杂七杂八的没有150块钱下不来。

保安说,那你说咋办?就这么干冻着?冻出病来花钱更多。

大哥没再说话,闷着头就睡了。

第二天,大哥折夠两天用的钢筋,向老板请了一天假,说是去看亲戚,一大早就去了主城区。

大哥是给三个人买棉衣。

大哥是狡猾的大哥,他不去有别墅有花坛有小桥流水的小区,他去的是有些破旧的家属楼。每当有人走出楼门,大哥就迎上去,堆起笑脸,问人家有没有穿不着的棉衣要卖,毛衣也行。大哥不问年轻人,年轻人不行,年轻人的衣服淘汰得快,穿不着也就扔了。大哥也不问看上去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那些人不希罕那几个小钱,宁肯扔了也不给你。大哥专问老年人。老年人经了一世风雨,心地磨蚀得平和安详,有同情心。

不到一个上午,大哥就收到三件棉衣,都有七八成新(其中一件还是鸭绒袄),还有两条毛裤,一条老式的军用绒裤。收这些衣服,大哥没花一分钱,那些老头老太太听说他是民工,出门没带衣服,又见大哥只穿了单裤单衣,萧杀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不禁唏嘘连声,眼圈早红了,把棉衣往大哥怀里一塞,说,拿去穿吧。大哥把钱掏出来,都是一块两块的零票,黑黑的,还隐隐约约地散发着汗味。大哥说,不知道这钱够不够……那些老头老太太把大哥递钱的手推开,说,啥钱不钱的,这些衣服反正是穿不着的,放在家里还占地方,你就拿去穿吧。

大哥说,你们也不容易呀。

老头老太太说,再不容易也是在自己家里。常言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总比你们抛妻别子的出来打工好过。

大哥的老板也是穷苦出身,知道打工的苦处,农历腊月二十,就给民工们结清工资,放了假,让回家过年。扣除该扣除的那部分,大哥腰里就有了6400块钱。大哥是技工,发的工资多些,天增和保安是小工,工资相对少些,可也揣了小5000。

拿到工资,大哥和天增保安商量说,说起来咱在省城里混了大半年,还真不知道宾馆是啥样,住宾馆啥滋味哩。我打电话可是说咱住的是宾馆里,你大嫂那张破嘴你俩也知道,早在村里吵得沸沸扬扬的了,人家要是问起来,咱还真没法回答哩。天增说,那你说咋办?保安早看透了大哥的心思,说,还能咋办?住一晚上宾馆,实践一下。大哥说,住就住,咱他娘的就去住一晚上!天增说,我看还是算了吧,那得花不少钱哩,还不如放开肚子吃一顿哩。保安说,你就知道吃,吃是吃的味,住是住的味,那咋会一样哩?咱也得讲点精神享受对不对?大哥说,保安说得对,经咱手盖起了两座宾馆,吃苦受罪大半年,咱光会给别人盖?就不知道自己享受一下?我说了,住!

大哥说这话时,不知怎么的眼睛有些湿润,拿起袖子搌搌,指指不远处的天桥宾馆,对保安说,你心细,先去打问打问,住一晚多少钱。

保安去了,不久就回来了,脸上灰秃秃的。大哥问,你这是咋啦,不让住?保安说,让住,可咱住不起,一个三人间,一晚上要360块哩。大哥牙疼似的吸溜一下,说,360块?宾馆里摆的是金床还是银床?一晚上就要那么多?他还不如掂刀去截路哩!保安说,人家是三星级,懂吗?凡是带星的都贵。

这是一笔很好算的账,连小学生都不会算错,360除以3,一除就尽,还不带小数点。也就是说,住一晚上每个人要出120块。大哥低着头想了一阵,狠着心蹦出一个字:住!

住就住。

吃过午饭,三人把行李归拢好,拿绳子捆了,锁上他们的“天桥宾馆”,浩浩荡荡开进货真价实的天桥宾馆。出门的时候,大哥嘱咐天增,到了宾馆,要挺直腰,仰起脸,别像偷了人似的缩头缩脑,说话要大点声,怕啥?顾客不是上帝吗?咱他娘的就是上帝,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姐们得为咱服务哩。

当时是下午一点多钟,还不到上客时候,天桥宾馆的大厅里有些冷清。总台服务员长得很漂亮,懒洋洋的,坐在镶了红木的服务台后面,毛绒绒的大眼睛似睁似闭,盯着进门的大哥他们。

出门在外三分小,大哥赔着笑脸说,我们住店。好看的服务员就被大哥那声老掉牙的“住店”逗笑了,细细的眉毛弯了几下,就有一串好听的音乐从红红的小嘴里流出来。她说,老乡,你们没搞错吧?我们这是带星级的宾馆,收费很贵的。说着,她朝南边指指,好心好意说,那边不远有两家旅社,一晚上也就30元。

大哥把腰往上挺挺,说,我们不住旅社,就要住这带星级的宾馆!大哥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四张百元大钞(这是大哥特意到一家银行营业所换的),连同身份证一起拍到服务台上。大哥说这话时很大气,也很豪气,挺着胸,人比平时高大了许多。

宾馆的房间开着中央空调,红色的绸布条在暖气出风口飘着,舞着,抖抖的,很好看。进门以后大哥就把自己放倒在洁白柔软的床上,翻了几个来回,说,我这不是做梦吧?天增和保安说,不是,大哥,咋会是做梦哩,不信,你掐掐自家大腿。大哥果然就掐了,疼得呲牙咧嘴。大哥说,你俩猜猜,大哥现在想些啥?

天增说,那还用问,想大嫂呗,想你明天到家了咋和大嫂在床上热乎呗。大哥说,小屁孩,就想着那点事了。我是想,咱住这一晚上值不值。那可是120块呀,可以买300个火烧,也可以买20斤猪肉,咱们三个是不是疯了?图一晚上舒服,把300个火烧,20斤猪肉白白打了水漂!

保安说,世上没卖后悔药的,住都住上了,咱还是多想想咋享受这120块钱吧。

他们的享受从卫生间开始。大哥打头,轮流在白得晃眼的马桶里撒一泡焦黄的尿液,撒过了,按动马桶开关,哗啦一声冲走。第一个人尿过了,第二个人去尿。天增觉着冲水的声音好听,也不解手,连着按了两次。大哥说,天增,还是省点吧,水白白流走了多可惜。接着,他们又轮流放了一池热水,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互相搓去身上一夏一秋又半冬的泥汗和灰垢,顿时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

看看天色还早,大哥说,咱别光顾着自己享受了,明天就要回家了,总得给家里人买点东西不是,也让辛苦了一年的娘们高兴高兴,出去显摆显摆:看,这是孩子他爹在省城买的!

他们锁了房门,脱下长裤,从贴身裤头上的口袋里掏出焐得烫手的钱,装进外面口袋,这才出了天桥宾馆。

大哥给大嫂买的是一件羽绒服,浅紫色,胸部两侧还绣着明艳的小花朵,很是耐看。可价钱也不低,打折后还要二百好几。贵就贵吧,大哥想,娘们在家不容易,春种秋收,风里雨里,够难为她了。给上初中的儿子买了一双球鞋,一个随身听。

下到一楼,距卖首饰的柜台不远,大哥站下不走了。保安问大哥,咋?想给大嫂买个金戒指呀?大哥指指左前方,说,你看那个傻B。

那里站了五六个人,三女两男,最后边的男青年正把手往一个女人的挎包里伸。保安说,这种人咱可惹不起,偷的又不是咱,还是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就是这时,小偷把脸转向大哥,目光里带刀,凶巴巴的。

本来大哥是要走的,被小偷这么一盯,就收回了迈出去的腿。他不走了,也直直地盯住小偷。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还没见过这种少皮没脸的小偷哩,咋?你偷人还有理了?还跟老子耍横?大哥走到背挎包的女人跟前,说,看好你的包!

小偷急忙缩回手,狠狠地瞪了大哥一眼,出了商场。

大哥他们又在一楼转了转,看看天色晚了,各人要买的东西也都买得差不多了,这才说笑着走出商场。刚出商场大门,大哥就被人撞了一下,同时觉得肚子上一麻,人便跌倒在水泥地上。

大哥醒来时,已是半夜时分。大哥的伤不是太重,是肚子上那块茧子救了大哥。小偷下手虽狠,却没伤着五脏六腑,只是白白流了一摊血。大哥一醒过来,就对一边哭着的保安和天增说,这是哭啥哩?我还没死,就想着当孝子争孝帽呀?

保安说,我说不要你管闲事,你偏要管,这不,管出事了吧?

大哥说,我不后悔,我只是可惜。天增和保安就问大哥可惜啥。大哥说,还能可惜啥?可惜咱那360块钱!可惜咱没住上真正的天桥宾馆!人家要问宾馆啥样,咱可咋给村里人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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