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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特·格拉斯与“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

2012-04-29施龙

粤海风 2012年4期
关键词:纪德格拉斯知识分子

施龙

2006年8月16日,君特·格拉斯的回忆录《剥洋葱》的出版引发了大地震。8月12日,他在接受《法兰克福汇报》采访时首次公开承认参加过党卫军,那时就已经引发了争论。1985年,当时的德国总理科尔陪同里根参观了比特堡葬有49具武装党卫军的德国士兵公墓,格拉斯曾作出激烈批评。法西斯是罪不容赦的极恶,而一个跟恶曾有关联的人,本身的清白就值得怀疑,那么,他还能以正义的代表说话吗?

先撇开争论,考察一番君特·格拉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的所作所为:1965年,他首次为德国社会民主党助选;1967年,致信捷克总统,应“捷克的朋友和同行们”之请呼吁“请给思想以自由”;1968年,致信塞内加尔总统,恳请他“作为国务活动家和人道主义者”谴责非洲的种族大屠杀并呼吁当事者停止这种屠杀;1969年,创建社民党选民团,为勃兰特助选并帮助后者最终胜出……我想,不管怎样定义知识分子,假如我说格拉斯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应该不会有人反对。

葛兰西区分出“传统知识分子”和“有机知识分子”,福柯区分出“普遍知识分子”和“特殊知识分子”,不论还有多少种分类,大体上“传统”或“普遍”的知识分子是超越一切(个人的或是集团的)利益而以人类的良心自居,而“有机”或“特殊”的知识分子则与特定的阶层或职业相关,从某个集团或某种角度对公众发言,而两者的汇合点,就是一种怀疑精神和批判立场。从格拉斯的行动中看到,他比较接近“有机的”或“特殊的”知识分子。他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文学——内成就卓著,而且,他利用因此而有的声望尽力去影响民众。然而,试图用这些有关知识分子的定义去为他归类,实在是太愚蠢不过的事。格拉斯以所有言行证明他是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

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是“社会中具有特定公共角色的个人”,他们根据公平与正义的普遍原则为(for)公众并且向(to)公众发言,勇敢地批评、对抗所有违反这些原则的行为。[1]对于这种关于知识分子的观察和描述,格拉斯有时甚至是以嘲讽的口吻提起它们。他在1972年的一次演讲当中说,“对于那种自命不凡的清高看法,认为作家是民族的良知,不应该屈尊参与政治,我很不以为然”,“作家必须通过现实,包括政治现实,使自己受到怀疑,这种情况,只有当他放弃距离时才可能发生”,因为,“权力可以是富有思想性的”[2]。这种态度,格拉斯多处流露,不过,实际看来,他反对的只是知识人回避现实生活冲突的犬儒倾向,而不是公平与正义这样的普世价值。比如他曾说:“任何一种旨在缩小不公正,确保和平,维护与促进自由,以及保护自然、避免人类毁灭性的非分要求的政治努力,在我看来,任何一种这样的努力,都是西西弗工作的一部分。”[3]所以,他变成“评论家和文学批评家慷慨地用形容词为他修饰打扮”的“在文艺副刊上颇有声望”的“助选的斗士”(《身为公民的作家——七年总结》)[4],投入到实际的政治当中去了。

至此,可以说,格拉斯始终是一位行动的知识分子,属于现在国内方兴未艾且争论比较热烈的“公共知识分子”。格拉斯始终关怀现实。他对政治活动的参与,与战后德国社会的现实状况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他个人对文学与政治关系的认识相联系。他在题为《文学与政治》的演讲中说,“政治是现实的一部分,文学——历来都在搜寻现实——将不可能忽略或排斥政治”,而且,他还旗帜鲜明地发表这样的主张:“从事政治活动就意味着站在某个党派一边。”[5]

为什么关切现实、从事政治活动就意味着站在某个党派或是集团一边呢?格拉斯的观点让我想到了鲁迅。鲁迅在许多时候明知别人是在利用他,但他还是“俯首甘为孺子牛”。后来,鲁迅在致章廷谦的信中,对此算是有了点交代:“中国之可作梯子者,其实除我之外,也无几了。所以我十年以来,帮未明社,帮狂飚社,帮朝花社,而无不或失败,或受欺,但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终于未死,所以此次又应青年之请,除自由同盟外,又加入左翼作家聯盟。”[6]不惜自我牺牲甘作奉献,此其一也。其二,虽然不党不群空无依傍是知识分子应有的独立精神,但只要能够促进发展或是进步,他自然也并不拒绝团体的合作,像《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所主张的“在抗日问题上的联合是无条件的,只要他不是汉奸,愿意或赞成抗日,则不论叫哥哥妹妹,之乎者也,或鸳鸯蝴蝶都无妨”[7],就是这种态度的最好证明。格拉斯以加入政党的形式介入现实社会,除了他声明拥有对民主社会主义的信仰外,当然有上述第二个因素的考虑。毕竟个人名声再响亮也影响有限,更何况他的主张也须借重集团的力量才最有可能以有效的方式得以实践。

对知识分子以何种方式介入现实这个问题,也是我在阅读法国历史学家米歇尔·维诺克的《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时的思考。

维诺克开宗明义,在序言中为知识分子界定如下:“知识分子,指在思想界或艺术创作领域取得一定声誉,并利用这种声誉,从某种世界观或某些道德伦理的角度出发,参与社会事务的人士。”[8]他的看法和福柯对“特殊知识分子”的意见相似,即知识分子首先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有精深的研究和相当的权威,在社会公正受到威胁、个人自由难以保障之时挺身而出,高声呼吁,以专家的声誉影响舆论,最终达到维护公正、保障自由的目的。本书分三卷,分别是《巴雷斯时代》、《纪德时代》和《萨特时代》,述说的是20世纪法国知识分子的光辉历史。由于他论述的范围基本是在文学领域内,所以书中论及的的知识分子基本上都是作家、批评家在内的人文学者或者记者、出版家等媒体名流,不过,也不局限于此,比如著名的物理学家约里奥·居里、伊丽夫·居里夫妇也曾数次提及。

“巴雷斯时代”,是法国知识分子正式出场并逐步明确其个人及团体的职责的时期。按照作者的意见,“知识分子”一词在法国是1898年由当时的记者、后来的政府总理乔治·克列孟梭首先使用的。1894年军事法庭将犹太军官德雷福斯定为德国间谍,到1897年秋,这一判决已引起公开的质疑,许多人以不同的形式支持复审。在1898年初,当左拉发表了题为《我控诉》的檄文指控所有给德雷福斯定罪的人之后,大学教师、作家、医生、律师等组成了第一批请愿名单——这当中最有名的无疑是左拉和法郎士,呼吁对案件重新审理。在民众排斥犹太人、反对左拉的狂潮中,法国“知识分子”诞生了,而在几位作家联名支持左拉的一封公开信当中,从此和知识分子的职责甚至是命运休戚相关的理念也随之而来,那就是正义和真理。

以左拉为代表的个人和各个请愿团以及在它的基础上成立的人权保障同盟,勇敢地坚持正义和真理的理想,最终迎来了德雷福斯案的重审,笑到了最后。然而,如同作者所言,知识分子不是审慎的人。知识分子从它诞生之日起以正义、真理为旗帜,它就势必将这一准则贯穿到底,其矛头所指,是侵犯民主、践踏自由、有违公正、对抗正义等现象。于是,已经分裂的法国知识界以德雷福斯主义者即坚持真理、维护正义的知识分子为一方,以巴雷斯为首的保守的民族主义者为一方,双方在观念的战场上不断交锋。如果这样一分为二过于黑白分明的划分失之简单的话,那么有一个人,虽然他在整个事件当中不是处在最关键的地位,然而他的复杂性却让我们看到了知识分子坚守独立价值立场的难能可贵。

这个人是夏尔·贝玑。贝玑自幼接受的是双重文化教育。在某种程度上相对立的世俗文化和天主教文化、基督教法兰西的形象和革命法兰西的形象都在他心里扎了根,并反复交战。他在这一期间是伦理社会主义论者,也支持德雷福斯主义。随着德国战争威胁的迫近,贝玑不满于社会党领袖的软弱,开始向民族主义靠近,而且,在他重新皈依天主教(标志是他1910年发表的剧本《圣女贞德仁爱的奥秘》,一改他早年坚持的贞德是宗教裁判所牺牲品的观点,转而认同天主教以其为反世俗的法兰西象征的说法)之后,成为右翼民族主义者。就在右翼民族主义对一个德雷福斯主义者的转变欢呼雀跃并准备作进一步拉拢之时,一篇嘲讽德雷福斯主义等于彻底否定青年贝玑的文章彻底激怒了他。《我们的青年时代》应运而生。贝玑在文章里对所有以为他已经背叛了德雷福斯主义的人义正词严地宣布:他既不遗憾,也不懊悔,他曾经是、现在是、将来还是德雷福斯主义者!离这篇文章的发表已经快有一个世纪了,对于它的价值,我们可以这样估定:即使作为剧作家、出版家和编辑的贝玑早已在后人的脑海中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仅凭这一篇文章,历史也将为贝玑记下一笔,因为这表明一个有着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对正义的执著维护、对真理的不懈追求。左拉不折服于权势,贝玑不屈从于利益。

在这一时期,知识分子聚拢在某一位世俗名气响亮、堪为旗帜的大人物的周围,以集体的意志形成执政者不可忽视的舆论压力,影响事情的最终解决。应该看到,像德雷福斯主义者那样的知识分子群其实是一个纯精英集团,其中虽然也有一些私人因素,但总体而言,他们是以正义代表的身份说话的。他们不仅与对手民族主义者相对立,而且,与主流民意也形成对峙之势,但他们以坚定的行为证明了他们无愧于“人类的良知”的徽号。不过,当事情变得复杂的时候,就不仅需要勇气,而且也需要明智了。

“纪德时代”以纪德及以他为旗帜的《新法兰西杂志》为中心,描绘了两次大战期间法西斯威胁下的法国左、中、右三派知识分子的社会相,核心问题是,在一个复杂的环境中、在众多的纠葛中,知识分子该以怎样的方式坚持对真理的追求和正义的维护。

俄国布尔什维克革命被看作大战后的曙光,众多知识人特别是文学界众多人士仅仅从反战的立场出发对它产生了情感上的亲近。比如纪德,从知识分子的和平主义的立场出发,以为苏维埃俄国是维护欧洲和平的重要力量,因而向苏俄的共产主义靠拢,然而,同时又有一种出自本能的保留:共产主义不坏,但布尔什维克实现它的手段却不可取。这是在众多左翼知识分子中广泛存在的一种欲罢不能的纠葛:理性上认同了,气质上有保留;感情上亲近了,而理性又犹豫不决。1934年2月6日,由右翼民族主义煽动的骚乱引起了法国国内反法西斯的警惕,而此时的斯大林也逐渐意识到法西斯德国是最危险的敌人,于是在共产国际第七次大会批准了人民阵线路线,之后,法国人民阵线1935年7月14日庄严诞生。它聚拢了几个主要的左翼派别。当这年秋天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亚,冲突不绝的左派、右派之间的对立更趋尖锐,对此一事件的不同态度,形成了德雷福斯事件以来知识分子之间又一次泾渭分明的对立。人民阵线强烈谴责意大利的侵略,而右翼民族主义仅仅从法国本土利益出发,为了不触怒意大利法西斯,甚至不惜污蔑埃塞俄比亚。如此分明的是非也许不应该多说什么,这里只是顺便强调一句,真正的知识分子仍然在履行他神圣的职责。

纪德游历苏联之后不顾重重阻力,发表了不合时宜的《从苏联归来》一书。马丁·杜·加尔认为这本书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是,出版这本书本身就是一种有力的姿态。纪德在前言中说:“我一向认为,坚持自己观点的愿望往往蕴涵着不真诚的危险;我觉得,当事关很多人的信仰和我们自己的信仰的时候,才更需要真诚。”[9]直面现实揭穿假象从而捍卫真理,这是知识分子对待事物的一贯态度,而知识分子从良心出发,以正义的名义说话,许多时候都会有风险。比如纪德,就要冒着被孤立、受辱骂甚至名声扫地的危险。可是,“正其宜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不正是现代知识分子的风骨吗?我奇怪的是,维诺克写作这本书的时候,罗曼·罗兰的《莫斯科日记》应该正是解封、出版的时候,为什么书中并没有提到呢?罗兰因为“同路人”的政治立场对苏联有着深切的同情,只愿意在50年后发表他的日记,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从一个知识分子的立场去看,不也说明他的亏欠吗?

格拉斯以加入政党的方式致力于维护社会公正,就确有值得称赞的地方。更难能可贵的,是格拉斯在积极阐发社民党社会理论以求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同时,又自觉地与政党、政治保持相当的距离。这不是中国传统里的“功成身退”,而是知识分子保持一己独立、维护精神自由的必要的自我隔离。

大半个世纪以前,1935年出版的《现代》杂志上有一篇文章:《知识分子向何处去?》。此文的作者李华卿的“知识分子”概念,在现在看来其实只是“知识人”,但是他的发问则一点也不比现在的法国人米歇尔·维诺克逊色。他问:“当天下已非杨朱则为墨翟的时候,你们向何处去呢?是为了实现自己的进步性而牺牲呢?还是作良心上的自杀呢?”[11]70年后的我们,该怎样回答这位先贤呢?是为进步而牺牲还是作良心上的自杀,选择权在于中国知识分子本身。不能老是呼唤鲁迅所谓的“中国的脊梁”,而要直面现实、投入现实、改变现实,为中国完全实现公民社会作出知识分子应有的努力和贡献。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

[1][美]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16—17页。

[2][德]君特·格拉斯:《反对适应》,《与乌托邦赛跑》,林笳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96、97页。

[3][德]君特·格拉斯:《奥威尔的十年(二)》,《与乌托邦赛跑》,第297页。

[4][德]君特·格拉斯:《身为公民的作家——七年总结》,《与乌托邦赛跑》,第102页。

[5][德]君特·格拉斯:《文学与政治》,《与乌托邦赛跑》,第69、70页。

[6]鲁迅:《致章廷谦》,《鲁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8页。

[7]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鲁迅全集》第6卷,第530页。

[8][法]米歇尔·维诺克:《〈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作者序》,《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巴雷斯时代》,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

[9][法]安德烈·紀德:《〈从苏联归来〉前言》,转引自《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纪德时代》,第179页。

[11]李华卿:《知识分子向何处去》,《现代》第6卷第4期,1935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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