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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里的蝴蝶

2012-04-29

青年作家 2012年4期
关键词:雨燕海格

鬼 金

一个人的一生所构成的图表……是由三条弯弯曲曲的、无限延展的、不断汇聚又不断散开的线组成的,这就是一个人曾以为是的、曾希望是的和曾经是的那种东西。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朱河这几天都没去学校上课。他感冒了,浑身软绵绵的。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坍塌的洞穴。这茬流感在溪城闹得很凶,电视里说医院里都住满了人。他班里的学生一天就缺席五六个。他也病倒了,他怀疑是某个学生传染给他的。他本想去医院看看的,但还是在小区的诊所打了几天吊瓶,也不见好,就躺在家里,喝多多的水,吃多多的水果,然后就是看看碟片,看看书,听听音乐。校长老王打电话过来,问他还要几天能正常回去上课;他说还要过几天,说自己这回病得不轻,就像死过一回似的。撂下电话的时候,电脑里传出的音乐是民乐《二泉映月》。声音流淌着。他倒了杯水,躺回床上,闭上眼睛。那声音流过眼睛,他感觉到了黑暗——光亮的黑暗,他的眼睛成了阿炳的眼睛。一条黑暗的河流在屋子流淌着,漫过他的身体,漫上了床,漫过墙角的一个座钟,顺着墙壁,往外漫溢着。他感觉到那声音飘荡着,像长了翅膀,飞到了外面光明的世界。

他依然脑袋发沉,眼睛灼痛,灵魂就像灌了铅似的。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幻象:七个红色的气球,像七颗心脏,像七只眼睛,在天上;接着,那些气球突然爆炸了,一个、两个、三个……先是微小的声音,然后汇成巨大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壳里。他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蔚蓝,天空里除了几朵白云,什么都没有。没有。他仍能感觉到《二泉映月》带来的那种黑暗——存在的黑暗。屋子里墓地般沉静。他微微地喘息着,就像一个幸存者。

他还记得,有一次他和鱼小七去爬平顶山,在半山坡的时候,也听到这《二泉映月》——是从一个老头的半导体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寂静的树林里,那声音悲悲戚戚地荡漾在树上。那薄悲在树叶上颤颤地抖动着,溅落在草尖上,沉入黑色的腐殖土深处。他甚至觉得那声音在泥土深处波及着,波及到那些埋在地下的亡人的耳朵里。它们也在感知着地面上存在的悲凉。他拉着鱼小七的手,两个人静静地听着,任由那声音侵入身体。那声音在身体里荡漾着,像沐浴,像洗礼。鱼小七倚在一棵树旁静静地看着他。直到那流水般的声音淌尽,他还竖着耳朵,捕捉着灵魂的音符,可是听到的却是一则关于性病的广告。他恶心得像吞了一只苍蝇,连忙拉着鱼小七逃开了。

下山的路上,鱼小七说:“刚才你静静听《二泉映月》的时候,我看见日光落在你的脸上,我看见了你的皱纹。你老了,但我喜欢。我喜欢成熟的男人,成熟的男人更有味道。”

他没有吭声。他的情绪仍沉浸在阿炳的《二泉映月》之中。那声音仍顺着他的身体,跋涉着,潜行着,从耳朵到大脑,然后沉落,到达他的胃里,波荡在胸腔之间,环绕在血液和骨头中间。它仿佛在寻找出口;但不是朱河的嘴,不是——他知道那是什么。他深情地看了眼鱼小七,紧紧地攥了一下她柔软的小手。鱼小七妩媚地笑了笑,她明白朱河的意思。

她娇嗔地说:“你昨天晚上太猛了,现在还……”

朱河笑了笑,松开鱼小七的手,想把手臂伸过去挽住她的细腰,和她的身体贴得更近一些。

这一来,他竟然忘记了脚下的臺阶,“哧溜”一声,滑倒在地上,顺着山坡骨碌下去。鱼小七尖叫着,脸色煞白,紧捣腾两只脚,追赶着。

一个小女孩站在台阶旁边,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气球,瞪大眼睛看着从山坡上骨碌下来的朱河。她吓坏了。她看见了血——血从朱河的脸上流下来。在慌乱中,她手里的气球突然飞了起来。她哭了,喊着走在前面的一个男人:“爸爸,我的气球!我的气球!飞走了……”她咧着嘴哭着,眼泪溅落在衣襟上。那个男人走回来抱起小女孩,说:“宝贝,别哭!气球飞走了,爸爸下山再给你买一个!买很多个!”小女孩破涕为笑,嚷着说:“买七个!”男人问:“为什么?”小女孩说:“因为我今年七岁!”男人抱着小女孩,小女孩留恋地看着飘飘上升的气球。

朱河在骨碌的过程中,眼睛也看到了那天空中飘着的气球——红色的,像怦怦跳动的心脏。随着骨碌的速度的加快,他闭上了眼睛,但是那气球仍在他的脑海里,在上升,上升,钻进了云朵之中。等他睁开眼睛,鱼小七已经把他抱进怀里。鱼小七慢慢地扶他坐起来,心疼地看着他:朱河脸被刮破了,还磕破了好几处,细密的血珠从皮肤里渗出来;鼻血也汩汩往外流着。那一刻,朱河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他仿佛听到了血液流淌的声音——像《二泉映月》的音符,跳跃着,从黑暗之中把某种东西驱赶出来。他相信那些伤口是那些音符逃脱的最好的出口。他想呻吟,但是他憋住了。他整个人倒感觉轻松了很多,身体也轻飘飘的了,有一种飞的感觉,像他看到的那个气球。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那个气球不见了。鱼小七急得都哭了,眼泪劈里啪啦地落着,她嘤嘤地说:“你没事吧?我们去医院包扎一下吧!”朱河握着鱼小七的手——她的小手因为惊吓,冰凉冰凉的——笑了笑。他知道他这个样子笑起来一定很狰狞,但他还是笑了笑说:“没事!就是破了点小皮,回去洗洗就没事了!”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嘴里还是发出“咝咝”的声音。

“真没事!”

“我心疼。”

“扶我起来。我们该下山了。”

鱼小七搀扶着朱河,一瘸一拐地下山了。路过工学院小市场的时候,朱河愣了一下,站住了。他看见那个小女孩骑在他爸爸的脖子上,手里攥着一把气球——七种颜色。朱河在心里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小女孩攥着气球,也看见他了,眼神惊恐地,消失在人群里。

鱼小七看朱河发愣,扶着他问:“你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

鱼小七头上别着一个蝴蝶发卡。发卡在日光下闪闪发光。那是朱河在一家精品店里给鱼小七买的。他还浪漫地在蝴蝶的翅膀上刻了一个“河”字。尽管他觉得这有点小资情调了,但他还是喜欢。因为他喜欢蝴蝶,尤其喜欢美国气象学家洛伦芝说的一句话——“亚马逊流域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会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场风暴。”洛伦芝把这种现象戏称做“蝴蝶效应”,意即“一件表面上看来毫无关系、非常微小的事情,可能带来巨大的改变”。

环山公路上,一辆长途汽车在颠簸着。车顶是一群兜在网里的鹅和几只鸭子,它们发出聒噪的声音;还有一头小猪,在一个竹笼子里。公路两边的青山绿水,缓缓地被汽车甩到后面。蜿蜒的环山公路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飘舞的带子,缠绕在山峦之间。

车厢内,坐满了人。因为长途的颠簸,有的人已经睡着了,口水从嘴角淌出来。年轻的恋人相依相偎着,看着窗外;一个女人裸露着半个奶子在喂婴儿;那婴儿一边吃奶,还一边哭着;她旁边的一个男人很不耐烦地看着,一脸厌恶的表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手里拄着一根拐棍,闭着眼睛,瘪着嘴。老女人满头的白发在日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透明。她满脸的皱纹堆垒着,脸像一张被揉皱了的牛皮纸。她不时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又看看那个哭泣的婴儿。当她盯着那个婴儿看的时候,婴儿就不哭了,转过头去,吮吸着母亲的奶水;母亲则陷入疲惫之中,单手搂着婴儿,迷糊起来。在车厢的最后排坐着一个小伙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头发戗毛戗刺的,像一只刺猬。他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的,盯着窗外。目光在车外的景物上跳动着,游离着。

他就是陈海格。

陈海格拿出手机,打开后壳,换了一张卡,拨了一个号码。“嘟”的一声,接通了。然后,他轻声地问:“你到了吗?”

“还没呢!快了,已经过了鹿角湾了,还有半个小时怎么也到了。你呢?”

手机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说:“我在眉山的环山公路上,也还要半个小时吧!”又压低了声音,“你来蓝镇的事,别人不知道吧?”

对方用虚弱而焦虑的声音说:“不知道。我没跟任何人说。”

他说:“好的,我们半个小时后见。”

“嗯。”对方答应了一声。

陈海格挂了电话,眼神迷茫地看着窗外。他脑海里浮现出鹿角湾,浮现出鹿角湾的铁路,浮现出一列火车上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鼻翼两侧长着的雀斑,像两个小鸟巢。女人的眉骨上,有一道一厘米的疤痕——明亮的疤痕。

也许是烟抽得太多的原因,他一个劲地咳嗽。胸腔疼痛。咳嗽的声音,仿佛能震破胸腔。身体里有巨大的回音,也许来自烟,也许来自某个不良的爱好,也许来自某种恐惧。在这里,仿佛看不到别的什么方向,只有死亡。“死亡”是一个响亮亮的词语,他喜欢。仍旧抽着烟,没脸没皮地。他突然觉得死亡是灰色的,他眼睛看到的车厢里的人都是灰色的,窗外的景物也是灰色的。他压抑着咳嗽,像掐着一头小兽的脖子,要把它掐死在胸腔里。还好很快,那只小兽就窒息在胸腔里了。一切开始变得明亮起来。天上的云朵也变成白色的,成为洁净的一部分。在车窗玻璃上,他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脸。是的,那个女人。女人的那道疤痕格外明亮,像一块火炭,燃烧着,照进他脑海里一个黑暗的空间。

“陈海格,我们回去吧!你不能再玩了!你都玩了三天三夜了!我求求你了!你看你都瘦了……”鱼小七眼巴巴地、胆怯地看着陈海格说。

她这几天在技校都没看到陈海格。她问了王晓强,可是王晓强直摇头说不知道。放学的时候,她回到宿舍,同宿舍的二姐问她去不去逛街,她懒懒地说不去。二姐看鱼小七有些不对劲,就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又跟陈海格吵架了?”她说没有。二姐是刀子嘴、豆腐心。二姐说:“我看你们根本就不可能!再说了,陈海格那小子我看也不怎么样,简直就是一个小混混!游手好闲不说,还抽烟、喝酒、打架,简直……”

鱼小七没有吭声,眼泪劈里啪啦地掉下来。

二姐连忙说:“你别哭!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你们简直就是一对冤家!我再也不管了,随便你怎么样。但我还是要说,你要注意你的身体了,你已经去过医院一次了。我知道。我妈看见了,跟我说的。你不能再……再说了,也影响将来……”

二姐的话,像锋利的刀片,割得鱼小七的心颤颤地疼。

二姐说完就走了。

鱼小七一个人趴在床上“呜呜”地哭着,身体抽搐着,像一只受伤的小母兽。

这时候,有人敲门。

鱼小七连忙坐起来,擦了擦眼泪,对着镜子看了看:两只眼睛红肿着,像两个水蜜桃。她在镜子旁边的水盆里洗了把脸,走过去开门。打开门,一见是王晓强,她就低声地问:“你有事吗?”王晓强说:“陈海格在马州街新开业的游戏厅里。”王晓强上下打量着鱼小七,说:“你哭了。”鱼小七没有吭声。鱼小七知道王晓强暗恋她,但她从来没有给他机会。因为她的心里只装着陈海格一个人,已经容不下别人了。尽管陈海格屡次伤害她,可她还是喜欢陈海格。爱一个人,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像一根水做的绳子纠缠在心上、纠缠在身体里,像水消失在水中。王晓强很意外,鱼小七竟然连一声“谢谢”都没说。他悻悻地走了,低着头拐出宿舍楼,走在林荫小路上。他是一个内心藏着自卑的男孩。

王晓强走后,鱼小七在床上坐了很长时间,突然站起来,又洗了一遍脸,简单地化了妆,走出宿舍楼,向马州街的游戏厅走去。她在心里酝酿了一个计划,还有很多想说的话,可是见到陈海格的时候,一切都乱了。

“陈海格,我们回去吧!你不能再玩了!你都玩了三天三夜了!我求求你了!你看你都瘦了……”鱼小七眼巴巴地、胆怯地看着陈海格说。

陈海格连头都没抬一下,就仿佛鱼小七不存在似的。他还在疯狂地玩着游戏机。游戏机旁边放着几个空啤酒瓶。他下意识地拿起一个空瓶子,往嘴里倒着,可是什么都没有,这才意识到,酒都喝光了。他看了眼鱼小七,说:“你去再给我买几瓶。”鱼小七没动。陈海格生气地说:“我跟你说话呢!你再去给我买几瓶啤酒!你没听到吗?你聋了吗?还是耳朵塞驴毛了?”鱼小七委屈地眼含着热泪,悄悄地去买了三瓶啤酒回来,怯怯地放在陈海格的身边。陈海格眼睛盯着游戏机的屏幕,顺手拿过一瓶,用牙齿咬开瓶盖,“咕咚咕咚”地喝着。鱼小七像一棵萎蔫的树,站在陈海格的身边;接着,像一棵被雨淋湿的树;再接着,像一棵干枯的树。

“你哭什么?!号丧啊?!真他妈的晦气!你来干什么?!你就是来号丧的吗?!我还没死!你也不会变成寡妇……”陈海格冲動地吼着,“快去!给我再买一百块钱的币,快去!”

鱼小七泪流满面地站着,一动不动。她体内的脏器在剧烈地抽搐着,痉挛着。她就像一个在等待被摘去脏器的人,她知道那个屠夫是谁。

陈海格立愣起眼睛,看着鱼小七,几乎是喊叫着说:“不是叫你去给我买币吗?!你还像根木头似地站在这儿干吗?!”他抬脚想踹鱼小七,但他控制住了,不是因为他不想踹,而是游戏已经到了高潮,他不得不放下他“高贵”的脚。这只脚,这只“高贵”的脚,曾经在鱼小七身上的很多地方留下过痕迹。陈海格气急败坏地敲打着游戏机,还是败了。他越看身边站着的鱼小七越不顺眼,觉得她就像一滩狗屎。“妈的!狗屎!”他骂了一句。他手在全身搜着,牛仔裤上最小的一个小兜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一分钱。他理直气壮地对鱼小七说:“去给我买五十块钱的币吧!这回一定能翻本,我相信……”

鱼小七还是一动不动,像一个木头人。

“我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

鱼小七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没钱了,这个月的饭票钱还是跟宿舍的二姐借的。我的那个手机上个星期也被你输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嚷着。

陈海格愣了愣。他头一次听到鱼小七这么跟他说话。他的心被硌了一下,但他没有示弱地说:“狗屁!你就是有钱不给我!”

鱼小七擦了擦眼泪,很郑重地说:“陈海格,我决定了,我们分手吧……”

陈海格的目光狠狠地剜在她的脸上。他吼着:“那就滚!滚得远远的!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他伸出一只手,推搡着仍站在身边的鱼小七。没想到这一推,竟碰倒了放在旁边的几个啤酒瓶子。一个没有开盖的啤酒瓶“嘭”的一声爆炸了。游戏厅里的人都吓了一跳,沸腾着,尖叫着。鱼小七只觉得鼻梁上热乎乎的,像是有什么在爬。她伸手摸了一下,黏糊糊的,把手拿过来一看:是血!血!她本能地抓住了陈海格。陈海格本来想甩开她的手,可是看见她的脸上在流血,他也愣了,连忙把鱼小七搂在怀里问:“怎么了?让我看看!怎么会出血呢?!”他在鱼小七的脸上打量,看见一块玻璃碎片嵌在鱼小七的眉骨上。伤口还在流血,血像渗出来的豆子。他伸手要去捂,但看见那块碎片扎在肉里,便轻声地说:“别怕疼啊!我把它拔出来。”他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鱼小七的手,把那块翠绿的碎片从鱼小七的肉里夹了出来。伤口翻开来,像小孩的嘴。原来有碎片嵌着还好,这下被拔出来了,血流得更猛了,鱼小七的脸上像挂了几根很细的红布条。

陈海格问:“疼吗?”

鱼小七声音低沉地说:“还行。”

“去医院包扎一下吧?”

鱼小七没有吭声,被陈海格拉着走出了游戏厅。在马州街上,他们找到一家医院,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后,陈海格把鱼小七送回了宿舍。二姐她们逛街还没回来,陈海格想那个了。鱼小七没说什么。陈海格完事后就走了,鱼小七一个人躺在床上,像一个死人,像一团被揉搓过的手纸,像一根刚刚被砍伐的树木,像一条被污染的河流。颌骨一阵颤动,她终于忍住了啜泣;然后她鼻翼翕动,深吸了几口气。

陈海格再一次见到鱼小七的时候,鱼小七的伤已经好了,只是眉骨上多了一个疤痕——一个明亮的疤痕,像她又长了一只眼睛。

就在昨天,陈海格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就像一根在他心尖上挑来挑去的刺,他的心给挑出了一个洞,刺上头挂着他心尖上的肉。这也许是他想最后见一见这个女人的原因。尽管这些年经历了无数女人,但那些多是婊子,他还是怀念这个女人。这倒不是因为处女情结或者处男情结。他总觉得第一次跟她生涩地做爱,他就被留在她的身体里了。他想到她的时候,做了一个梦:阴郁昏暗的屋子,或者说是空中的监狱。囚徒呼喊着:“光——!光——!”还有那只可能会归来的乌鸦。乌鸦。乌鸦之歌。那喑哑的声音,像一个灵魂发出的。他知道了存在。乌鸦归来,灵魂归来,囚徒开始感觉到了喜悦。喜悦——他为人的喜悦,或者是因人的身份而存在的喜悦,尽管他的出身和生活是低贱的。囚徒蜷缩着身体,在他的空间里。空间变得狭小起来。他看着落满灰尘的墙壁,伸出手指,轻轻地在那些灰尘之上,写下一个名字:鱼小七。这个名字令他颤抖。他颤抖的手指一下下地、一笔一画地写着,像刀划开皮肤。血珠灿烂跳出,端坐在指甲上,像一个顽皮的精灵,或者说像一个在内心里登基为王的王者。血滴呼啸着,从那个名字上滑落。囚徒几乎癫狂地笑着,因为他体验到了生而为人的喜悦和疼痛。风吹过伤口,看见伤口里蜷缩着的囚徒。囚徒在推着一个石块——巨大的石块,像神话里的那个西西弗斯。囚徒举起巨大的石块,用头去撞,狠狠地去撞。骨头和石块碰击的声音。血滴和石头粉末搅合在一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囚徒没有放弃。有一天,囚徒看见他的精血使那个石块怀孕了。

一株嫩绿的小草从石头缝间长出来了。生机。囚徒伴着那株小草,一起成长,在那個伤口里。

囚徒开始在某一个午后模仿着上帝的声音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囚徒开始在某一个午后模仿着佛陀的声音说:“往生。度我往生。”

陈海格坚信,那个阴郁昏暗的屋子就是那个女人的子宫。他在过去拼命伤害的女人,却是他最爱的女人。

火车上,一节车厢内。鱼小七从洗手间出来,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用手正了正那个有些歪斜的蝴蝶发卡。发卡栩栩如生,就像一只活灵活现的蝴蝶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用手指捏了一下蝴蝶的翅膀——充满质感,蝉翼的质感。两根手指变得轻飘飘的,跟着,身体也仿佛变得轻飘飘的了。体内产生了一种飞翔的感觉,像做爱。她这样想着,脸羞涩地红了一下,微微的烫。那种感觉就像在夜大第二年的课堂上,朱河第一次把一张纸条递给她。他是夜大的老师,教语文。那张纸条写着:“在梦中我亲吻你的花朵,你那甜美芳香的花朵。”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竟然无法承受,呼吸急促,胸腔里像藏了一只小兔子。自从技校毕业,被分配到轧钢厂配电室看仪表;还有就是跟陈海格分手后,她第一次接到一个男人的求爱信息,而且是那么赤裸裸的。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光滑,细嫩。她知道这是朱河的功劳。女人就是花朵,需要男人的阳光雨露。这样想着,她心里突然生出一根尖刺——矛盾的尖刺。她知道是因为什么。她多少感觉到一丝罪恶感。她现在在干什么?干什么?她喃喃地问着自己。她为什么要答应陈海格,去蓝镇跟他会面?为什么?也许她是在怜悯陈海格。

她颤栗了一下,把蝴蝶发卡从头上拿了下来。她翻过来,看着那个清晰的“河”字。仿佛有一条真实的河流从她的心里流过,那是一条温暖的河流。她曾想过自己就是一粒种子——受伤的种子——突然有一天,落到了朱河那块土地上,而且是肥沃的土壤。她应该好好地发芽,健康地生长,然后开花结果,叶落归根,尘归尘土归土,与朱河融合在一起。她把发卡别在了头发上,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她转身想离开的时候,突然觉得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上涌着、翻腾着,一阵恶心,呕了起来。她转过身,对着洗手池呕着,眼泪也跟着出来了。她看着镜子里脸色煞白的自己,克制着呕吐。她看见一个幻象:镜子里,一朵花鲜艳地开放着,一只蝴蝶飞落在上面。那花开得迅速,然后花茎之上就长出了一颗奇异的红色的果实。蝴蝶围绕着红色的果实翩翩起舞。红色的果实在慢慢地成熟,改变颜色,变成了橘黄,然后缓慢地坠落。果实在坠落的过程中呈现出一个微小的人形——先是两条小腿、小脚丫;接着是两只小胳膊、小手;然后是一张小小的婴儿的脸……一个小小的婴儿,在那个镜子的空间里翻转着,降落着……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那个婴儿降落在她的手心里。

再一次的呕吐,恍惚了她的幻象。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还有眉骨上那被忽略了很长时间的明亮的疤痕。

幻象、疤痕,把她置身在两个男人之间。

鱼小七回到座位上,仍在不停地干呕着。她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柔软的腹部。她有些兴奋,她此刻想看见的男人是朱河而不是陈海格。可是她已经坐上了通往蓝镇的火车,还有半个小时就要见到那个陈海格——一个使她伤痕累累的男人。她从来没跟朱河提起过陈海格。她坚守着那个秘密,无人知晓。为什么?为什么陈海格一个电话,她就决定要见他了呢?连她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也许出于怜悯,还是怜悯,因为她不是一个绝情的人。微微地,疼痛弥漫。遗失一根肋骨。透过那缺失的缝隙,看不见心。它哪里去了?敲碎其他的肋骨。哭泣,哭泣。在梦中靠近。呓语。癫狂。只能在梦中。因为野兽凶猛,她听不到声音。她,开始变成一个哑者。压抑着内心的声音,在喉咙里。仿佛看见那些声音的张望、那小而温暖的哀伤。它们像一群小动物,蜷缩着,坠入胸腔。曾那样想剖开胸腔,放进去一间房子,然后相依相偎、不离不弃。肋骨是唯一的栅栏。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老女人和一个老头。老头的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样的东西,上面还蒙了一块红布;老女人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个不停。鱼小七上车就看见老女人在哭,还看见她不时伸手去抚摸那个红布蒙着的盒子。从两个老人的对话中,鱼小七隐隐猜到了那是什么。她感到恐惧,低着头,不去看那刺眼的红布。可是,她的身体里突然产生一种冲动——一种想做爱的冲动,疯狂的。但那个男人必须是朱河,而不是……

她想起跟朱河看过的一部电影《二十一克》。那里面说,人死亡时身体会减轻二十一克。也许是一个铜板的重量、一只蜂鸟的重量、一条巧克力的重量……也许,也是一个人灵魂的重量。二十一克是指人死时身体将失去的重量;二十一克也就是生命的重力,代表着灵魂的分离。那个晚上,他们看完那部电影后疯狂地做爱。她对朱河说:“你相信一个人的灵魂只有二十一克吗?”朱河说:“相信。不过,现在我们是一个人了。如果我们死了,我们的灵魂可能就是四十二克,而不是二十一克。”

她想安慰一下哭泣的老女人,想跟老女人说说灵魂是存在的,而且有着二十一克的重量,但她没说。她相信两位老人逝去的亲人的灵魂与他们在一起,也许就在红布下面。她毛骨悚然地哆嗦了一下,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因为死,因为灵魂。那股想做爱的冲动变得强烈起来,身体的下面一阵潮湿。她转移视线,看着窗外。窗外是大片大片的金黄的葵花,像一片灿烂的金子。葵花朵朵。金黄面孔。脸。另一张脸。那些瓤。那些果实。那些皮。在磕开的瞬间,闪电划过。内心的闪电,还有声音——哭泣或者别的什么声音。也许是恐惧。

那干呕让她坚信她怀孕了。她突然间感觉脑海里的往事变得缥缈,心里一片明净,整个人看上去透出一股母性的光芒。

鹿角湾车站,停车两分钟。

鱼小七看着对面的两个老人急匆匆地下了车。对面空荡荡的座位,让她感觉心里也空荡荡的了。

火车继续行驶,下一站:蓝镇。

朱河在床上睡了一觉起来,浑身还是一阵虚脱。他给鱼小七打了几个电话,但鱼小七都没有接。朱河觉得,这个世界上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了,现在连鱼小七都不接听他的电话了。他连着喝了两杯水,又吃了几粒感冒药,仰躺在沙发上。他不知道这场疾病要多久才能过去,不知道还要被折磨多久。他不知道。他突然有些想寄养在蓝镇的儿子多多,目光不禁掠过墙上多多的照片。那是今年“五一”节的时候,他带儿子在动物园照的。儿子的笑脸让他心里多少感觉到一丝温暖。至于他的前妻丁晓玲,自从离婚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鱼小七的出现,他觉得是对他个人的救赎——情感上的,肉体上的。但他们一直没有谈论婚姻。他没说过,鱼小七也没说过。鱼小七在他的生活中,除了在床上的那一刻是真实的,其他的时候,还是让他感觉到缥缈,像一个虚幻的女人。其实,他想让这种虚幻变得现实起来,可是鱼小七没有表态,他又不好强求。淡淡的悲伤,从他染病的身体溢出来,然后是沉重的悲哀。他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觉得淡然无味,就掐灭了,对着天花板发呆。

这时候,电话响了。

他以为是鱼小七的,连忙抓在手里,问:“是鱼小七吗?”

对方说:“老朱啊?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我是雨燕。你怎么样了?严重吗?我是下午才知道你病了。这不,刚上完课就给你打电话了。你说的鱼小七是谁啊?”

朱河有些尴尬地说:“一个朋友。”

雨燕说:“不是一般的朋友吧?女朋友吧?”

朱河顿了一下说:“还算不上,具体说应该是我的一个学生。”

雨燕“哦”了一声。

朱河从雨燕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醋意。

朱河说:“你要是忙的话就别过来了。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感冒。再说了,你还要去接孩子。”

雨燕说:“什么意思?拒绝我吗?”

朱河说:“不是的。你应该知道一个病人是最孤独的。只是我不想麻烦你。”

雨燕说:“麻烦吗?你以前还少麻烦了吗?”

朱河知道雨燕的话是什么意思。

雨燕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跟朱河在一个学校教书。离婚后,他们偶尔在食堂一起吃饭。后来,也偶尔在一起解决一下身体的问题。但说不上是爱,只是不咸不淡的关系。自从朱河遇上了鱼小七,就再也没和雨燕在一起过。雨燕倒是打了几回电话,都被朱河搪塞过去了。雨燕也追问过他是不是有了别人,朱河都说没有。两个人也就多少疏远了。有一次,朱河还看见雨燕和一个男人从一家旅馆里出来。他心里暗想:雨燕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

雨燕说:“你要是金屋藏娇的话,我就不过去了。”

朱河说:“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能力金屋藏娇呢?你过来吧。”

雨燕在电话里窃笑了一声。

那窃笑像冰块一样,在朱河的心里滚动了一下。放下电话,朱河下意识地看了看屋子,突然发现鱼小七的一个红色的胸罩还挂在阳台上。他连忙站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晃了晃身体,勉强走到阳台,抓过鱼小七的胸罩;甚至还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尽管感冒,还是闻出了一些味道——清新的味道。他搞笑地把胸罩放在自己的胸前比划了一下,回到屋子,把它放进了一个抽屉里。他环顾四周,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就又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脑,找了一部叫《迷墙》的电影看起来。

这时候,门铃响了。

火车在蓝镇缓缓停下。车轮和铁轨摩擦的声音尖锐而刺耳。

播音员在说着:“蓝镇车站到了。请各位旅客准备好你们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鱼小七听到播音员的声音,一阵紧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座位上站起来,挤在了下车的人群之中。她不光紧张,甚至还有些空虚。她不知道要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陈海格。这几年,陈海格在她的心里是一个飘忽的影子。尽管和朱河发生了肉体关系,有了一丝的依托,可她的心还是对陈海格有千丝万缕的牵挂。她自己也说不好是为什么,甚至怀疑是一种心理疾病,还找过心理医生,但心理医生并没有给她有效的治疗方法。可以说,她恨陈海格,但恨着恨着,就开始想了,念了。记得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说子宫是有记忆的,但她不相信。也许,这次见面是最后一次。来一个了断!她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人群簇拥着她走下火车。

这是一个陌生的小镇。

鱼小七没有来过。她不知道陈海格为什么要约她在这里见面。

具体发生了什么?

鱼小七也不知道。

就这样,陈海格一个电话,她就来了。

日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她四处张望,寻找着草泥湖公园。可是,她并没有找到。她又走了一段距离,迎面看见一个领着小男孩的老女人走过来。

鱼小七问:“大娘,草泥湖公园怎么走?”

老女人说:“我们也去公园,你就跟我们走吧!”

小男孩看着鱼小七,调皮地问:“大姐姐,你是去公园约会吗?”

鱼小七的脸红了一下,火烧火燎的。她没有回答。

小男孩又问:“大姐姐,你怎么不回答我?”

鱼小七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算是约会还是诀别。

老女人问:“姑娘从哪儿来的?”

鱼小七说:“溪城。”

老女人眼睛一亮,连忙说:“我儿子也在溪城。”

这时候,鱼小七的手机响了。

鱼小七说:“我已经下火车了,马上就到。什么?!不在草泥湖公园了?!在哪儿?湖畔旅馆?好的!行,我打个车过去!”

鱼小七的心剧烈地跳着。就要和陈海格见面了!这样想着,她整个人就突然萎靡起来。我算什么?!算什么?!就像一个木偶,被人牵着!她既矛盾又痛苦地看着小镇的街道,茫然地,目光延伸到远处的山岚、天空。

小男孩突然说话了,吓了鱼小七一跳。

小男孩说:“大姐姐,你不去公园了吗?”

鱼小七连忙说:“不去了,大姐姐要去湖畔旅馆。”

鱼小七说着,扬手拦了一辆出租摩托车,坐上摩托车后,向小男孩挥了挥手。小男孩顽皮地冲着她做了一个鬼脸。她心里竟然对小男孩生出一丝亲切感。这种亲切感驱走了她内心因陈海格而生的矛盾的阴霾。她甚至觉得整个小镇都是那么的亲切。陈海格,只是一个曾经的存在。是的,曾经的存在。如果说他还能让她心起波澜的话,也许就只是这最后一次见面吧!“最后。”她嘴里喃喃着,整个人看上去平静了很多。

一辆洒水车从后面开过来,摩托车紧忙躲到路边,但还是有水溅到了他们的身上。摩托车司机破口大骂,鱼小七倒是很安静地看着洒水车喷出来的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用手捋了一下头发,又抹了一下脸。水滴沾在手上,她看了看,有些混沌。

摩托车行驶在一条街道上,两边的树木是那么的茂盛。偶尔有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斑斑点点的。树荫下的街道显得那么幽深,像一条隧道。

没想到这么近,穿过这条街,就看见草泥湖公园了。湖畔旅馆就在湖边。

鱼小七给了司机钱,深呼吸了一次,仿佛空气会给她力量似的,从容地向湖畔旅馆走去。

那是一幢二层的小楼,看上去古朴精致。

魚小七茫然地看了看,并没有看见陈海格的影子。她拨了陈海格电话,问:“我到了。你在哪儿?”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软软的,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陈海格说:“你上来吧!我在205。”

鱼小七走进旅馆。踩着木楼梯的声音,跟她的心跳一起颤动着。她还是有些紧张,浑身的肌肉紧绷着。她又一次深呼吸,镇定了很多。她顺着走廊走着,看着门牌号。“205”闪进她眼睛的时候,撞了一下她的心。这就是他的邀请吗?他为什么不打开门等着我?为什么?他……

鱼小七犹豫了几秒,想了想:既来之,则安之。此刻,她的心就是一个祭坛。她是来祭悼的,祭悼他们之前曾经存在的那段情感。这么想着,她举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内很静,没有声音,她又敲了几下。门打开一道缝,露出陈海格的半张脸。她还没缓过神来,他就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去了,急忙关上门,并且上了锁。他的手抓疼了鱼小七,她挣了几下,但没有挣脱。没想到,陈海格锁上门后,一下子抱住了鱼小七。

鱼小七哆嗦着问:“你要干什么?”

只见陈海格胡子拉碴的,头发也乱蓬蓬的,像一个鸟窝。

陈海格没有回答。

陈海格粗鲁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当陈海格饱满的嘴唇滑到鱼小七的嘴唇上时,鱼小七仰起了头,闪躲着。陈海格的样子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他暴力的嘴唇印在鱼小七的嘴唇上,吸吮着;坚硬的舌头像一把刀子,撬开了鱼小七的嘴唇,捕捉着鱼小七的舌头。鱼小七的舌头在口腔里蜷缩着,蜷缩着,企图缩回到咽喉里,但还是被陈海格的舌头抓住了、缠绕了上去。鱼小七的舌头一下子就软了,任由陈海格的舌头噙着、吸着。鱼小七几乎窒息了。她看着疯狂的陈海格,眼泪不禁涌了上来,从眼眶里流出,滑落到脸上。那一刻,她的心软了,就像一座城堡,已经被陈海格舌头的士兵攻破了。

不知道陈海格亲吻了多长时间,鱼小七只觉得舌头已经麻木了、像一只僵死的小动物,陈海格才慢慢地松开了她。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仰躺在沙发上,就仿佛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

陈海格说:“鱼小七,你想死我了!这些天,我才知道,你对我是多么重要!那些女人都他妈的是婊子!”

鱼小七怔怔地站在那里,觉得陈海格像一个陌生人。

“还傻站着干什么?!过来,坐这儿!”陈海格拍了拍大腿。

鱼小七就像做了一场梦似的,还站在那里。屋子里呛人的烟味冲进她的鼻腔,她打了一个喷嚏,转身向窗边走去。她拉开窗帘,阳光“哗”的一下闯进来,让阴暗的房间亮了起来。她看见了窗外的湖:碧绿的湖水,荡动着微微的波澜,看上去像仙境。

陈海格突然喊着:“赶快拉上窗帘,赶快!”

鱼小七没动。

陈海格大声地喊着:“你他妈的!没听见我的话吗?!赶快拉上窗帘!”

鱼小七还是没有动。

陈海格冲了上来,把窗帘拉上了。整间屋子又变得昏暗起来,像沉入了一个洞穴。

鱼小七沉静地说:“你约我来就是为了呵斥我的吗?”

陈海格说:“不是。”

陈海格点了根烟狠狠地抽着。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朱河来到门前,问了一句:“谁?”

雨燕站在门外:“我!你还以为会是谁?难道还有别人要来吗?要是那样的话,我可不给你们当电灯泡!”

朱河打开门,看了眼雨燕。雨燕穿着黑色的连衣短裙和黑色的网袜,看上去就像一个舞者。朱河知道雨燕的舞跳得很好——什么伦巴、华尔兹的。朱河探了一下头,雨燕白皙的乳沟,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眼睛。

“看什么呢?!色迷迷的!怎么?不认识了啊?你这才刚病了一天,就不认识了啊?”雨燕说,“赶快让开!没看见我手里拎了这么多东西吗?也不知道帮一下忙!还那样大大咧咧的,一点怜香惜玉都不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会喜欢你?”

朱河笑了笑,要接过雨燕手里的东西。

雨燕连忙说:“你还是歇着吧!怎么好意思劳烦你一个病人呢?像我欺负你似的。我可不是那种娇贵的女人!”

朱河开玩笑地说:“你这嘴啊,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厉害就好了!说不定我真的会爱上你。”

雨燕翻了一个白眼,说:“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雨燕拎着的东西里还有活物。

一只母鸡。

朱河问:“你买母鸡干什么?”

“给你补一补啊!这茬感冒很严重,都持续半年多了,有的地方据说都死人了,你不知道吗?”

“别说得这么严重!没事的!”

“你就大大咧咧吧!万一……”

“死了更好!到那时候,我的灵魂就自由自在了。”

“说什么呢?乌鸦嘴!赶快吐三口唾沫,把晦气吐掉!”

朱河看着雨燕想笑。雨燕还在坚持着。

朱河就“呸呸呸”地连着吐了三口唾沫。

朱河说:“好了,晦气吐掉了。”

雨燕说:“这还差不多。”

雨燕边说着边往厨房走去,把东西都放进了厨房,又从里面走出来,四下里看了看这个房间——好像很陌生,又很熟悉。

雨燕问:“你饿吗?要是饿的话,我现在就给你做吃的!”

朱河说:“不饿,没有食欲。”

雨燕暧昧地笑了笑,说:“没有食欲吗?那性欲呢?”

朱河也笑了笑,说:“有,很强烈。”

“怎么可能?”

“真的,一种疾病带来的孤独感,让性欲变得更加强烈了。”

“那我可要赶快离开了,别被你这个流氓给糟蹋了!”

朱河“哈哈”地笑了起来。

雨燕这时候已经把围裙系上了,看上去就像是这个屋子的女主人。她问:“鸡你来杀吗?”

“还是不要麻烦了。一会儿你带回去吧!你要是做的话,就简单弄点吃的。”

“你啊!就这样应付,早晚有一天你的身体会垮掉的!还是我来杀吧!”

“那你受累了。谢谢你来看我。”

雨燕惊奇地说:“哎,你怎么会客气了?真不容易!看来一场病让你改变了啊?”

朱河说:“怎么可能!只是你以前没有发现罢了。”

雨燕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说:“赶快把电视打开,今天有‘舞林大会的节目,我要看。”

朱河打开电视,正准备转台,荧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画面——一张通缉令,上面有几个男人的照片。播音员报道说:本市发生了一桩银行抢劫案,有一名警察和一个女人被杀害。现在警方正在搜捕罪犯,请广大群众踊跃举报。

朱河喃喃了一句:“什么世道啊!”

雨燕说:“快转台!这些事哪天不发生啊?我不关心。”

电视机竟然闪了一下,黑屏了。

雨燕问:“怎么了?不会是你的电视机坏了吧?”

朱河说:“可能是停电了。”

他走到一旁,按了几下墙壁上的开关,说:“果然停电了。”

雨燕说:“晦气!看来我只能好好给你做吃的了,做一回你的厨娘。”

雨燕走进厨房,又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叠晚报说:“我怕你没意思,买了些报纸给你看。”

朱河说:“谢谢。”

雨燕说:“你又客气了。”

朱河说:“嗯,我不说了。”

雨燕说:“你就好好歇息吧,等我做好了就喊你吃饭。”

朱河躺在沙发上,翻着报纸。他又看到那条抢劫案的新闻和那三个罪犯的照片。照片看上去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公安局已经悬赏了,举报者奖励五万块钱。朱河撇着嘴笑了笑。朱河正笑的时候,雨燕从厨房里走出来,问道:“你这厨房里怎么有女人的味儿?”

朱河愣了一下说:“怎么可能!你狗鼻子啊?”

“那就怪了,我真闻到一股女人味儿,淡淡的清香。”

“你神经质吧?像我这种老男人,哪还会有女人?”

雨燕嘟嘟囔囔地回到厨房。

雨燕的话让朱河想到了鱼小七。这个女人,现在在哪儿呢?他又尝试着拨了鱼小七的电话,还是没人接。朱河索性发了一条短信:“丫头,你在哪儿啊?想你。”

朱河头脑昏沉沉的,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片废墟,好像是房子拆迁的场面。其中有一座剛刚被拆迁的寺庙,寺庙里还能看见那些神仙的雕像和壁画。他闯进一间小屋子,看见两个老和尚。朱河问:“怎么?寺庙也要拆迁吗?”两个老和尚点了点头。朱河说:“这寺庙可是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起码可以作为旅游景点和文化遗产保留下来啊!”老和尚说:“没用的。”朱河从小屋中走出来,看见巨大的铲车正在工作着。那些雕像和壁画被破坏得一塌糊涂。就在铲车挖下去的瞬间,一个女人出现在那里。是鱼小七!“鱼小七!”朱河喊了起来。鱼小七没有说话,在飞扬的尘土中消失了。

朱河醒了,是被雨燕的尖叫声惊醒的。

雨燕从厨房里跑出来,喊着:“抓住它……抓住它……”

朱河睁开眼睛。一只无头的鸡,昂扬着脖子,羽毛全是血,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血从鸡脖子里喷出来,像爆裂的水管。雨燕脸色苍白地追赶着。朱河看着雨燕,心想:还真难为这个女人了!他爬起来,冲过去,抓了几次,都没抓到。他喘着气,看着那只鸡死亡的独舞。他说:“别追了,雨燕!让它自己消停下来吧!”

雨燕说:“真把我吓坏了!我刚把它的头剁下来,它就从我的手里挣脱了!蹦到地上,就开始跑!我从厨房追出来……还没有……看来……它的生命力真是旺盛……”

雨燕还战战兢兢地说着,朱河已经坐回了沙发上,他喊着:“过来,雨燕!我们就坐在这里看着,看它最后的舞蹈!你平常就是花錢买票也看不到!”雨燕凑了过来,坐在朱河旁边。可以看出来,她还在发抖。

血滴落在地上,喷在墙上,就像一幅抽象的现代派油画,迷茫而诡异。鸡的脚步开始变得蹒跚,缓慢下来。它在地上转了几圈,圈子越转越小,然后张开翅膀,直到倒在地上。鲜红的血……鲜红的血……顺着脖子流出来。它抽搐了几下,两只爪子蹬了蹬,慢慢地,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雨燕声音颤抖着问:“它死了吗?”

“嗯。”

“可吓死我了!我这心现在还怦怦跳呢!你摸摸,我的手冰凉冰凉的。屁都吓出来了!”

雨燕伸过手来。朱河怔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朱河又松开了。

雨燕说:“你就不会心疼一下人家,给我暖暖吗?”

朱河笑着说:“暖暖吗?那就暖暖。”

朱河抓过雨燕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像一个拥抱。

旅馆的房间里静悄悄的。陈海格看着鱼小七。鱼小七却低着头,只用眼睛的余光看陈海格:陈海格抽烟的样子还是以前那么凶,两瓣嘴唇紧紧地夹着香烟,狠狠地吸着,仿佛跟香烟有仇似的。还是陈海格先说话了。他用力摁灭手里的烟蒂,看着鱼小七说:“你跟我走吧!”陈海格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把鱼小七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沉默了片刻。

“陈海格……”鱼小七哽咽了一下,冷静地说,“陈海格,我这次来是跟你作一个了断的。我不想我们之间还有着这样一种无形的牵绊。其实,我们已经分手了,很多年前就分手了,但你打电话,我还是来了。我承认我没有忘掉你,没能把你从记忆深处、从身体深处遗忘……但我想,必须了断了。必须!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找不到一个你所爱的人,就找一个爱你的人……”

陈海格低声说:“我是爱你的。”

“你的这种爱是暴烈的,我无法承受。跟你在一起我没有安全感。你知道吗?一个女人需要的是一种安全感——在她所爱的男人身边,体验到善良和幸福的滋味。可是在你身边,我没有体验到。没有!也许,在这个世界上,真爱是永远得不到的。”

鱼小七说着,眼泪轻轻地顺着脸颊滑落。她本来以为这样的话会让陈海格发作、暴跳如雷,可是陈海格没有。他像一头困兽,静静地坐在那里吸烟。

突然,陈海格哭了。

鱼小七还是第一次看到陈海格哭。

陈海格哭着说:“我也是在这次逃亡的火车上,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我觉得你才是我真爱的人。你知道吗?这些天,我四处逃窜,脑子里只有你。只要能见你一面,我就是死也瞑目了。我现在是一个有罪之人,我背着两条人命……你可能还不知道,几天前的溪城抢劫案就是我干的……”

鱼小七张大了嘴巴。她的心被陈海格的话猛地掐了一下。

陈海格继续说:“你也不用怜悯我、可怜我。没这个必要!我其实就是一个混蛋,是一个根本不懂得爱的人。我邀你来就是想能看看你;或者说,看你最后一眼,我就准备上路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和亲人,我觉得你是唯一的一个。也许我自作多情了,但我是这么认为的。你没有拒绝来见我,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我知足了……同时我恳求你原谅我的过去……”

陈海格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鱼小七的面前。

鱼小七真有点受不了了。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一阵阵往上顶,在咬着她的心尖,让她的胸口憋闷闷的、嗓子眼儿火燎燎的、脑门胀乎乎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眼泪劈里啪啦地落下来。

她抽泣着说:“你起来……你起来……”

陈海格说:“你不原谅,我就不起来,就这么跪着。”

鱼小七哭得更厉害了。

“陈海格,你起来还不行吗?我原谅……原谅你了……”

鱼小七“呜呜”地哭着,跑到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她看到了警察。是警察!她噤了声,吓得心怦怦直跳。她想:看来陈海格说的都是真的。

陈海格从地上站起来,说了句:“谢谢。”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仰躺在沙发上,自言自语地说:“陈海格,你可以上路了……”

一缕阳光就像一把坚硬的刀片,撬开窗帘,闪进来,斜插在地板上。

鱼小七转过身说:“他们来了……”

陈海格沉静地看着鱼小七说:“拉开窗帘,让阳光都进来吧!”

鱼小七颤抖着,犹豫着,还是拉开了窗帘。阳光像水一样“哗哗”地涌进来,扑洒在鱼小七的身上。陈海格看着光晕里的鱼小七:她是那么美,美得叫人不忍心去触碰。

陈海格的心碎了。

他矛盾了起来:我真的要把这么美丽的东西留给这个肮脏的世界吗?我要带走……带走……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狰狞的心。

鱼小七说:“陈海格,你快逃吧!”

鱼小七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在陈海格的心上。

鱼小七紧张地说:“你带着我,只能是一个累赘。你自己逃吧!快逃!要不就来不及了!警察越来越多了,他们还举着枪……”

“让他们来吧。”

“你快逃,快逃呀!我不希望你死……”

“我曾经害怕过死。有你在身边,现在我不害怕了。”

“你快逃!再不逃就来不及了!你快……”鱼小七推着陈海格。

陈海格用一只胳膊紧紧地抱住了鱼小七,说:“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披麻戴孝吗?”

“别说这样的傻话!别说!你会没事的!”

“你还是那么天真。”

陈海格说完,掏出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就……

鱼小七的耳朵“嗡嗡”的,就像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涡轮机在旋转。她抱着陈海格,随着陈海格的身体慢慢地沉到地上。“啪嗒”一声,鱼小七头上的发卡掉在了地上,是那只蝴蝶。鱼小七轻轻地把陈海格放下了。陈海格喘息着说:“本来是要带你走的……我不忍心……把你留在这个肮脏的……世界……我还是下不了狠心……只好……我自己先走了……”

鱼小七看着陈海格痛苦地抽搐着。她突然变得很安静。那个发卡就在陈海格脑袋旁边,像一只受伤的蝴蝶。鱼小七捡起它,摩挲了一下发卡上的那个“河”字,然后推开窗户,把它扔了下去。

也许没有人会相信,第二声枪响了……

其中的缘由,也许只有鱼小七知道。

和雨燕吃饭的时候,朱河猛然觉得脑子里响起一声枪响。他怔住了。饭菜还在嘴里嚼着,也僵住了。

雨燕问:“你怎么了?”

朱河吞下嘴里的饭菜,说:“我听到声枪响。是的,一声枪响。”

“你一定是发高烧烧糊涂了。我怎么没听见?好好吃饭,多喝点鸡汤补补你的身体。”

“真的。我真听到了一声枪响。”

“你再这样,我都怀疑是你神经出了问题。没有什么枪声,好好吃饭!还是我的饭菜做得不好吃,你故意编出个枪声表示厌恶?你不爱吃拉倒,也不用找这么一个荒唐的借口!”

“真的!真的!我听到了一声枪响!”

“就算你听到了一声枪响,可这不至于影响你吃饭吧?快吃,再不吃都凉了!”

朱河勉强吃了几口,放下了筷子。

雨燕失望地看着朱河说:“吃好了吗?就吃这么点儿?一定是我做得不好吃啰?”

朱河说:“不是,真的不是。”

雨燕开始收拾桌子,收拾完后,坐了一会儿,看着朱河在那里静静地发呆。

雨燕说:“我走了。”

朱河说:“哦,你要走啊?谢谢你能来看我,还给我做了这么多好吃的,谢谢。”

雨燕说:“客气了。”

过了一会儿,雨燕又说:“你看上去脸色很难看,还在想那声枪响吗?也许是你幻听了。感冒发烧的病人常有这种症状出现。”

“也许是吧!不去想了。我就不送你了,我想一个人躺一会儿。”

“好的,你要是有事的话,给我打电话。”

“好的。”

“那我走了。”

雨燕说着,慢慢地摘下围裙,挂在墙上的挂钩上。她突然用手指比起了手枪的形状,对着太阳穴,嘴里发出模拟的槍声。朱河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来看着雨燕,问:“你干什么呢?”

雨燕又把“手枪”对准朱河,说:“举起手来,举起手来!再不举起手来,我就要开枪了,你这个叛徒……”

朱河尴尬地笑了笑。

雨燕还那么郑重地举着“枪”说:“举起手来,举起手来!”

朱河说:“别玩了!你要是下楼的话,别忘了帮我把垃圾扔了,省得都烂了、变臭了。”

雨燕举着“手枪”对着朱河,嘴里连连发出了三声枪响。

“砰——”

“砰——”

“砰——”

雨燕进了厨房,拿起垃圾,打开门。要关门的时候,她冲着朱河做了一个恐怖的鬼脸,然后关上了门。“砰——”的关门声,就像一声枪响,让朱河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

朱河躺了一会儿,觉得没劲,就上网找了一部灾难大片看。看后,内心里倒有了一种末日感。他开始想他的儿子和母亲。也许是影片影响了他的情绪,他眼泪汪汪的。关了电脑,他想给母亲打一个电话,拿起电话,又放下了。他决定亲自去一趟蓝镇。这么想的时候,他仿佛呼吸到了草泥湖的空气——清冽宜人。他穿上衣服,看到了墙上和地上没有清理干净的鸡的血迹,干呕了几下。他给钟点工打了一个电话,说:“你到我家来,把那些墙上、地上的血迹都清理干净。”他关上门,就像一个客人一样,走了。血迹斑斑的屋子里,就像没有清理过的犯罪现场。还没走下楼,他突然听到不知道从谁家传出来的《二泉映月》的二胡声。是的,他敢肯定是《二泉映月》。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觉得身体发冷。那声音仿佛进入了他的骨头,在驱赶着他骨头里的黑暗。阿炳,一个盲者,可是,他的音乐是光明的。光明的。朱河在心里这样想着,走下了楼。

朱河在前往蓝镇的长途汽车上时,钟点工打来了电话:“你那墙上的血迹实在擦不掉!我看还是刮大白吧?”

朱河说:“你看着弄吧!只要弄干净就行。”

钟点工说:“好的。对了,有一个女人来找过你。”

朱河一愣,问:“她说她叫什么了吗?”

钟点工说:“没。她看你没在家就走了。”

朱河在汽车里昏昏沉沉的。他想:会是谁呢?雨燕,一定是雨燕。鱼小七?也许……

汽车在蓝镇停了下来,朱河直奔家走去。他看到母亲在院子里喂着几只兔子。儿子在逗兔子玩,先看到他,大声喊叫起来:“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儿子边嚷嚷边冲了出来,扎进朱河的怀里。

“臭儿子,想老爸没?”

“想……”

朱河抱着儿子,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一口。

“爸爸的胡子扎人!”

朱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快下来!爸爸感冒了,别传染给你……这茬感冒很厉害,全世界到处都有人被传染……”

他连忙把儿子放下来,还说:“得离我一米远!”

“一米是多远啊?”

朱河示范了一下。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着。

过了一会儿,朱河问:“妈,您老身体好吧?要注意,别感冒了。”

母亲说:“你感冒了还来?要是传染给孩子怎么办?电视新闻我都看到了,听说还死了人……”

朱河说:“我不是想你们了吗!”

母亲责怪着说:“那也要等你病好了再来啊!”

朱河说:“我过来看看就走。”

儿子跑进屋里玩去了。朱河和母亲唠着家常。

儿子又突然跑过来,朱河说:“别过来!一米远!”

儿子站住了,手里拿着一个蝴蝶发卡。

“爸,你看!好看不?我和奶奶在湖边捡的,上面还有你名字里的‘河字。”

朱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冲过来夺过那个蝴蝶发卡,怔了一下,像是魂被摄住了。

母亲说:“你别离孩子那么近!”

朱河没听见。

母亲又说了一句:“你别离孩子那么近!传染了孩子!”

朱河这才缓过神来,怔怔地躲开,紧紧地握着那个发卡。那发卡就像一团火,烧进他的肉里。

在返回的汽车上,朱河听说了小镇上发生的事。有人说:“一个抢劫犯住在湖畔旅馆,后来又来了一个女的,再后来听见两声枪响。警察进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死了。”

朱河想起自己在家听到的那声枪响,一定是鱼小七的那一声。一定!朱河心情黯然,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朱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刚到家,电话就响了,是雨燕打来的。雨燕说:“你干什么去了?我的包忘在你那儿了,我去取,你没在家。”

朱河说:“我出去了一下,去看孩子了。你还有事吗?我累了,想睡一觉……你什么时候来?明天吧!”

雨燕“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有这么一个人……

有这么一个人……

有这么一个人,她叫“鱼小七”。朱河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和一个叫“鱼小七”的女人好过。他在回忆着。拉倒吧你!回忆起来又能怎样?他这样想着,突然颤抖了一下。那一切都不是回忆,也不是过去时,而是现在进行时。在另一个空间?

朱河拉过一床毛巾被,翕动着鼻子,他嗅到了鱼小七的气味。那柔和细腻的香味,进入鼻腔,进入大脑,还原成一个女人——一个赤裸的女人。他睁开眼睛,在毛巾被上又发现了几根长长的头发。他捏起一根看着,嘴里喃喃着:“往人群里去,渐渐消灭了自己的背影。”

楼群中先是响起了《二泉映月》的音乐,突然变成了《梁祝》。朱河看着手里的蝴蝶发卡在微弱的光线中扇动翅膀,精灵般地飞起来,围绕着他,围绕着屋子,飞了一圈,顺着打开的窗户,飞走了。天上的月亮,朗照着。那蝴蝶飞进了月亮里。月亮里的蝴蝶……

朱河几乎尖叫起来,但他马上噤了声,仿佛害怕惊飞了月亮里的蝴蝶。

他眼睁睁地看着,张大了嘴巴,泪流满面,灵魂仿佛出窍了一样。他久久地望着那月亮——透明,清澈,像一块巨大的琥珀。一只蝴蝶被囚禁在月亮毛茸茸的光晕中,纤毫毕现,看上去是那么温暖,又那么让人内心凄恻……

鬼金,原名刘政波,1974年12月生,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在《诗刊》《诗潮》《鸭绿江》《上海文学》《山花》《长城》《黄河文学》《天涯》《芳草》等刊物发表,有小说被《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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