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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

2012-04-29

西湖 2012年5期
关键词:阿青探照灯啤酒

初秋的江边,晚上七点钟还有很多纳凉的人在走动。我们一行四个人带了几包刚从超市采购来的啤酒和零食走到江边,找个地方坐下来,摊开报纸把东西放出来。打开啤酒,撕开食品包装袋,男人们掏出烟来点上。

今天是十五,没有月亮,但是,对江岸边有一盏雪亮的探照灯高高立着,灯光的影子一路长长的照在江面上。比月亮的投影还亮。

我吃着东西走过去看一个捕鱼人撒网。捕鱼人手里握着两根竹竿子,用很可笑的动作抖动竹竿,我在想,这么抖法,鱼有那么傻吗?一网起来,果然是空的。不过就着灯光看着渔网一点点起来,水不断落回江里,看上去有点梦幻般的美。

这使我跟着捕鱼人走了很长一段路。

我喜欢和陌生人说话,没话找话。我说,你打上来的鱼卖吗?他说,卖也可以的,不过只有小鱼,已经很多年捞不到大鱼了。然后我又问他你不会就靠这个吃饭吧?他回过头来朝我看了看,像看一个白痴,他说,这怎么可能,我只是喜欢捞鱼。我很想说,可不可以让我打一网,但是,我忍住了。一个中年妇女有时候得控制好自己的言行。闹不好就会被人当做装可爱或者二百五,那太讨厌了。

我又走回去,他们在聊天吃东西,红在抽烟,她问我要不要来一根。来一根就来一根。那么好的天气,那么自由的朋友,江水在亲近地碰触我们坐着的台阶。我很快活地点上一支烟。这是夜晚,灯光幽暗,密匝匝的树种在堤岸上拦住了城市里的灯光。没有太阳照着,世界就收起了白天的面貌和规则,黑夜让人变得自由和轻松。如果愿意女人当然也可以抽抽烟,来一根就来一根。

红把手机打开了放音乐。她是个会生活的人。我们是高中同学,不联系了十几年后又碰上了。重新碰上她后我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样生活。她打麻将,跳舞,抽烟,没完没了地和别人聊天。也上班,做一天,休息两天。钱挣得多不多她不在乎,她说这样生活她已经很开心了。她理直气壮地说她不想为了多挣几个工资把自己全卖了。

会跳舞的人听见音乐就坐不住,红站起来扭动身体,手里拿着一罐啤酒,一边喝一边跳。红的麻将搭子、舞搭子起来应和她。

因为红,我才认识了她的舞搭子阿青。然后又认识了阿青的铁兄弟林风。林风坐着没动。他不会跳舞。白天黑夜他都戴着一副墨镜。不过,他好几次纠正我说,那不是墨镜,是深色晶体眼镜,他是个近视眼,深度近视。

白天看林风,比起和他同龄的阿青他看起来老相多了。他脸上好像被涂上了一层颜料。是那种黯淡的褐色。皮肤很粗,有突起的颗粒。笑的时候没有一颗牙是白的,抽烟的历史应该很久了。

红告诉我,林风父亲早年曾经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公安局副局长,他小时候长得很漂亮,深受家里人宠爱,脾气很坏的。年轻的时候打起架来很疯,不要命,人送绰号疯子。和他们一起玩也有一年多了,但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他是红嘴里描述的那一类人。林风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仿佛只带了身体而没有把他的灵魂一道带来,他菜吃得极少,喝酒抽烟时没什么表情,话也很少,更没见他发过脾气,以我阅人的经验,他也就是一个本人无能又倒了靠山的可怜虫罢了。和他在一起,你不用听他的意见,不用介意他存在。他本人也没有那样的需求。他并不令人讨厌。

红个子细长高挑,阿青粗壮魁梧,两个人舞姿极优美,又随意。我突然发现红看着阿青的样子有点像恋爱中的小女孩。我好像看了不该看到的东西,立刻移开视线看江心里的探照灯的投影。

我和林风隔了一个人的位置坐着,他和往常一样,手里拿了一听啤酒,另一只手抽烟,戴着深色眼镜,安安静静的。

我闭着眼睛听音乐,享受微风,真是惬意。

林风突然对我说,大作家,如果,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你会做什么?

我笑着说,我只是一个小企业的小会计,不问政治。一个自食其力的小人物应该不碍别人什么事吧。我确实在一个亲戚开的小工厂做会计,写作仅仅是爱好,有几个人能幸运地以写作为生?

他低头抽了会儿烟,他说,你根本没好好读过历史。

我当然读过,读过很多本。出于一个写作者的本能。如果说世人可以把历史当成一个淡淡的影子来看,甚至可以从来不去想起它们来,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是把它们深翻出来过的。当然,历史是无法被真实还原的,因为它们被记载下来的时候不是有血有肉的,而只是几个简单描述的事件。

如果他林风想卖弄一下自己对文化大革命有多了解我当然可以奉陪。不过我更愿意静静地坐着,享受那样安静美好的夜。事实上,我不认为我能和他聊出点什么来。

他说,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了。女人都这样,很正常的,眼光只能看见自己身边的东西。我打赌你只会写所谓的爱情。这样的小说我是从来不读的。

我被激怒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在思考着的有深度的人。从来不觉得感情才是人类生活唯一的重心,即使身在太平盛世。除了人类的所有情感和各种可能发生的人类行为,我还关心整个社会的所有问题,关心历史、政治、体制、经济等等。

我冷笑着问他,那你思考过文化大革命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吗?

愤怒的情绪使我不想等待他的回答,我自己一口气说下去,我说就算你的童年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度过的,而我不是,但是,我知道老百姓最大的恐惧是被卷入,被强迫作出选择,选择革命还是不革命。无论哪种选择都没安心日子过。人生活在不可把握的非理性疯狂和恐惧中的滋味你能明白吗?!你不可能明白的。

红和阿青停了下来。他们坐下来。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

林风用他戴着的那副装模作样的墨镜装模作样地看着那盏雪亮的探照灯。他答不上来了。他使劲地抽他的烟。

他说,你果然是个写作的。

我得意地笑了。那是当然。我轻松地打开一罐啤酒喝起来,头有点发热,不是啤酒的原因,我只是情绪激动。接下来我打算和红和阿青聊聊下次去大青农庄钓鱼要带点什么东西。我更喜欢这样聊聊。

但是。林风又开始说话了。

他说,你说得都对,可是,你知道最最可怕的是什么?不是被逼迫做出选择,被迫卷入,而是你身边的人,也许是亲人,也许是最好的朋友,那些最了解你的人会出于需要,出卖你,无情地迫害你,甚至置你于死地!正是这样的人性才让运动显出了它的残酷。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看我们任何一个人。他抬头看着黑暗。好像无法面对我们这群朋友坦然地说这样的话。

红笑起来,疯子,好好的夜晚,我们是来享受的,不是来闹不痛快的。

阿青说,我们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

林风固执地说,我只是说假如,不一定还是文化大革命那样的形式,假如再有一场运动,一场革命我们会怎么做?还是重复以前人们所有的行为吗?

他看到我们不置可否的表情有点生气地说,难道你们觉得以后人类社会都不可能再有运动和革命发生了吗?世界已经找到了永恒的和平?还是人性真的会改变?一想到这些问题我就会觉得很怕。假如有那么一天,一觉醒来,本来正常的生活被一扫而空,我该躲到哪里去?

这个男人也太可笑了。

我嘲弄他,我说,假如,真的再有这么一场革命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可以选择死,一旦死了这个世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与你无关了。你也可以选择忍受任何的折磨生存下去,人活着本来就是来看世界来了,你该看到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没办法选择,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不是只有你才会。但是,请你不要随便怀疑亲情和友情。

红说,是啊,我们都是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的,你这么怀疑也太不应该了。

我说,以自己的想法来衡量别人是不公平的。

阿青说,林风,你放心,假如有那么一天我是不会那么做的。

林风突然站起来跳进江里。就穿着他的短袖和长裤,还戴着一只手表。

我和红惊叫起来。

阿青也慌乱地站了起来。

林风以标准的泳姿一划一划地往前直游。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红气恼地骂他,疯子,玩笑别开过分了。

我们全都站着,喝着手里的啤酒,等着他游回来再好好骂他一顿。

他一直游一直游,我们开始感到不安。我们喊他回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反正他一个劲往前游。

红对阿青说,会不会出事啊,要不你下去拉他上来?

阿青有点犹豫,他不想下水,他安慰我们,“没事,我们年轻的时候这条江能来回游一趟,大概也就千把米吧,虽然他现在不太游了,应该也没问题。他肯定是心情不好,游一游就好了。再说我现在游过去也赶不上。就等他自己游回来吧。”

突然有只挖沙船从桥底下冒出来了。船很长,吃水很深,开得也慢,它慢慢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看不见林风高出水面的头了。我们的心都拎起来了。我说,要不我去找找刚才打渔的那个人,出点钱,叫他帮着和你一起游过去看看?

阿青说好的,说着就开始脱衣服下水。我飞跑着去找着了捕鱼人,他一听我说有人落水了,立刻就过来了,动作麻利地下了水。

过了很久,红说,你看你看,林风在那里!我一看,他就在探照灯照亮的那一片水域里。已经快接近江那边了。他停住不游了。大概看到阿青他们游过去了。

他们三个人气喘吁吁地上了岸。捕鱼人一直在骂骂咧咧的。他说,我都一把年纪了,差点把命搭进去,你们开什么玩笑!他累得瘫在地上抽了两支烟才走。一边走他还一边说,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钓鱼了。钓不到鱼还老是救人,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的。

林风整个人水淋淋地坐在台阶上,他眼睛看着江面抽烟。我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又坐了一会儿,林风起来说,我先回去了。

他站起来盯着我看,看了有好一会儿,当然,我其实看不到他的眼睛。他说,大作家,我落水了,你们都会着急,会来救我,陌生人都会,哪怕是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都会。但是,假如,有那么一天,又有政治运动来了,到了节骨眼上,你敢说你们都不会出卖我吗?你敢说没有人会出卖你吗?他讲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有点狠狠的。说完话他就踩着他浸饱了水的鞋子嘎叽嘎矶地走了。

听完他说的话,我心里很不痛快。我对阿青说,你怎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朋友!

阿青穿上衣服点着了支烟,他说你们也不能怪他,林风读小学的时候,他父亲因武斗死了。带头整他的是他父亲很要好的一个朋友,就在这条江里那个朋友曾经冒死把他父亲从江心救回来。最后他说,他父亲死得很惨,就是被那个人推进硫酸池里才死的。

红一边收拾吃剩的食品,一边叹气,好好一个夜晚就这么毁了。

我坐着,我说,再给我来根烟吧。

我们一起抽了支烟,就离开了。

走上堤岸的时候我回过头去看了看,江面很平静,探照灯静静的雪亮着,那些树安然不动。只要不提及,那些血腥的历史事件其实也就像从来也没有发生过。

更重要的是,历史记录的是社会的历史,而非人的历史。我突然明白了这是一句非常真实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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