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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与公传:一九七(一)

2012-04-29董学仁

西湖 2012年5期

董学仁

流言蜚语,可以杀人

走在雪地上,像踩着棉花,又松又软,非常舒服。从会走路的那时起,我和小伙伴们就在雪地上行走,留下歪歪斜斜的脚印。即使有雪灌进棉鞋,大家也毫不在意,回家以后把潮湿的鞋放在炉子旁边,明天早晨又是干爽的啦。可是今天不行,我们要走十多公里的路,去的地方是一个陌生的小山村,恐怕连烤干袜子的条件也没有呢。

这里说的我们,是长甸民中的学生,整个年级,四个班级,二百来人。还有,我说的年级和班级,是世界上通用的说法,想让你能听明白。实际上在1970年的时候,国家提出的口号是“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差不多把军队与国家划上了等号,变成了军国。长甸民中也不例外,按照学生人数与军队的编制相对应,学校里的负责人叫营长,年级的负责人叫连长,班级的负责人叫排长,每个班级里原有的小组,十多个人,负责的人叫班长。既然是军事编制了,学校里就来了正式的军人,叫做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负责学生的军事训练。现在,我们这些升入中学不久的少年人,都背着自己的被褥,提着自己的洗脸盆,唱着毛主席语录歌和毛主席诗词歌,学着军人的样子,到山野中拉练。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我们就是迎着八九点钟的太阳出发的。要走十多公里的路,还要踩着松软的雪地,这就与平时走在雪地上的感觉不一样了,深一脚浅一脚,耗去了很多力气。大约五个小时,或者六个小时,终于走到了第一个宿营地,千山脚下的倪家台村。按照事先的分配,我们全排,也就是我们班级在一起吃饭,做饭和做菜的事情,交给了我和另外几个同学。当然,最紧要的事情不是别的,是找到一个炉子和一口大锅。村里负责接待的是三个民兵,其中一个领我们走到荒废了的养猪场,指着屋子外面的大锅,抱歉地说,没有别的了,只有这个锅够大。

这个锅真够大,从锅的这头到那头,也就是锅的直径,几乎能装下一个人。民兵告诉我们,半年前村里养猪,用这口大锅烀猪食,足够几十头猪吃了。然后他斜眼看看我们,那意思好像是说,你们几十个人,不会比几十头猪,饭量更大吧。

锅里落满了雪,清除到一半时,又发现下面是黑糊糊的猪食,冻得像石头一样,赶紧在锅下面的灶坑里烧火,让猪食融化,把酸臭的猪食舀出去,再把锅刷洗干净,我们就可以给猪,不,给人做饭了。当我们的炊烟在村子里四处飘荡,太阳正一点点落下山去。我们的锅台在屋子外面,如果不是处于革命年代,满脑子想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也会一边烧火做饭,一边欣赏夕阳。

谁也想不到,拉练的第一天,我们班级的饭菜做得最好,受到了拉练领导的表扬。其实都是一样的饭菜,都是焖一大锅高粱米饭,炖一大锅粉条白菜,这有什么好和不好的呢,可是那天除了我们班级,其余的几支队伍,不是把饭烧糊了,就是把饭做夹生了——在乡村做饭,一定要看住灶坑里的火。它和城里用煤气、烧炉子做饭不一样,用的是树枝和柴火,要掌握它不断添柴时的火候,还要掌握它不再添柴之后的余温,该撤火的时候,提前就得撤火。我看过农村人烧火做饭,还在一部描写农村的小说里,读过怎样烧火做饭的段落。但是,我不知道,写了那部小说的作家,被叫做山药蛋派的作家,就是在1970年遭受迫害而死。如果我知道,我会用那些四处飘荡的炊烟来纪念他。

让我更露脸的事情还在后面。一个叫刚的同学,平时长得高大粗壮,那一天突然患了感冒,饭也没得吃,只顾得发烧。经过拉练领导的慎重研究,决定给他一顿病号饭吃。有人从老乡那里弄来了半小碗大米,我就用这一点点大米,用那口特大号的铁锅,熬出了黏乎乎、香喷喷的大米粥,盛出来正好够他一个人吃的。那是个生活贫困的年代,大米叫做细粮,喝一碗大米粥也不容易呢,让没有感冒的同学特别羡慕。说来比较神奇的是,喝下我细心熬制的大米粥,刚的病就好了。

也是刚的身体素质好,长得粗壮高大,得了感冒很快就好,与那碗大米粥关系不大。说起刚,他是我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有两年多的时间里与我同桌,我的学习好视力不好,他的视力好学习不好,两个人正好互补。到了考试时,教师在黑板上写满了试题,我全都看不见,他就抄一份给我,我答题之后,他再抄一遍我的答案。如果一道数学题,我怎么也计算不出来,那一定是他把试题抄错了,还要重抄一遍。如果考作文,就不能一句不差地照抄,他可以抄一多半,再加上自己的补充,也算可以了。但是有一次,我的作文写马虎了,其中一句话是“地冻得像石头一样”,被我写成“地球冻得像石头一样”,虽然在交卷之前修改过来,但已经由他照样抄去,结果被老师在下一节语文课上读出来,惹得哄堂大笑。他还挺纳闷的,那句话是照“秀才”抄的呀,怎么会错了呢?——秀才,是他给我起的绰号之一。

差不多每个同学都有绰号,比他们的名字叫得更响。至今我还记得一个同学的绰号叫“小武汉”,而他的名字早已忘记了。与鞍山比较起来,武汉是个历史悠久的大城市,从来就是个大武汉,但因为我们的这个同学,长得又瘦又小,他的家又是从武汉搬来的,合在一起就叫成了小武汉。一般来说,中国北方的孩子们普遍长得高大,南方的孩子普遍长得矮小,成年之后,这种差异也明显存在,所以鞍山的孩子们,很有理由骄傲,把广州的孩子叫做小广州,上海的孩子叫做小上海,以此类推。

又瘦又小的小武汉,没有坚持到这次拉练结束。

这次拉练要走十多天,六七个地方,预计在春节的前几天回家。可是刚刚走了半途,到了一个叫做隆昌的山村,小武汉实在受不了啦,要退出拉练提前回家。我们听到了消息,就去找马老师,我们班级的带队教师。

我们看见了小武汉,正在马老师的住处。马老师个子太高,要弯下腰才能和小武汉说话。他一句又一句地询问小武汉,为什么一定要回家,小武汉什么也不说,只是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啪嗒啪嗒地掉眼泪,那模样像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

接下来的事情,会让我记一辈子,牢牢地记一辈子。

过了一会儿,有个同学从外面跑进来,告诉我们,小武汉要回家的事情,村子里已经传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个同学跑进来说,小武汉要回家的事情,外面传得已经走样了,说那个要回家的学生,是贫下中农的子女,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再过了一会儿,两三个同学跑进来报告,说村子里已经传开了,带队的教师是地主后代,从来就仇视贫下中农的子女,这次又殴打了要求回家的革命小将,是严重的阶级报复事件。对于这件事,隆昌的贫下中农决不能答应。

再过一会儿,跑进来的不是学生了,而是一大批愤怒的村民。他们不由分说,拉着马老师就去村部,那里准备了批判斗争大会的会场。马老师平时待我们不错,我们都急着替他解释,但是在嘈嘈杂杂的声浪里,我们的声音被无情地淹没了。忽然有个同学一声惊呼,压倒了所有的声音,我们回过头一看,马老师已经直挺挺地晕倒,口中不停地冒出白沫。我们赶紧掐他鼻子下面的人中穴,一个人掐累了再换一个人,才把他掐醒。

一天以后,离开了那个小山村,晃晃荡荡的队伍继续走路。

我们的队伍里少了两个人,马老师和小武汉。拉练领导说,他们因为身体原因,退出了拉练。

偶然想起的马风镇

我到电视台以后经常拍片子,鞍山周边地区都走遍了,很多次经过读中学时拉练的地方,很多次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我们迈着两条腿,在山里走啊走啊,走一天歇一天,十多天走的路途,现在开车三个小时就够了。这样想来,练得再强壮的身体,再顽强的毅力,也比不上优越的现代技术。可是,乐观地想一想,普通百姓遇上战乱岁月,什么交通工具都没你的份儿,要是有一副铁脚板逃难,也许活得长久一些。还有,如果遇到那年的大雪、那年的山路呢,一般的汽车只能抛锚。想到这些,也就笑了。

鞍山周边地区三个县,我读中学时都归别的城市管辖,后来相继归了鞍山。几乎它们所有的乡镇,都给我留下较深印象。随便说一个吧,说一说马风镇。

马风镇,这是现在的叫法。1970年的时候,它叫马风人民公社,而在更早时,比如一千年前,它的名字不叫马风,而是马夫。有位乡村医生告诉我,在骑马打仗的年月,有个英勇善战的李世民,做了大唐帝国的开国皇帝。全世界都知道他喜爱战马,流传史册、留下形象的战马至少有六匹。有一次征讨辽东,收复被异族抢去的土地,他打了胜仗再经过这里,看到起伏不断的大山大岭,像无数奔跑的马匹,心里特别高兴,就把这里奖赏给他的马夫,还让马夫任了一个官职,能够管理这里。多年以后,马夫的后代继续做官,觉得这地名不好,有碍先祖的赫赫名声,也有碍后人的赫赫仕途,于是改称马风,马匹行走如风的意思,倒也通顺和贴切。但是,如果说改了地名一定能出高官,也未必。乡村医生想了又想,没有举出像样的例子。我说,我可以举出相关的例子。有一年我来这里的滑石矿采访了三天,听矿里老工人说起他们调走了的矿长,做人和做事,是如何如何糟糕,本来要免职的,正巧有机会与市领导外出,回来就不免职了,还提拔到市里当了局长。新任的矿长呢,年轻,优秀,做出了很多真实的事迹。我来这里采访的十多年后,再听到他的消息时,已经是某省的副省长了。

可是,当我以后再次经过马风镇,想起的还是1970年拉练的事情。走向马风镇的那一天,我的脚磨出了第三层血泡,本来不很严重,但是转念一想,让我和另外两个同学抬着一口铁锅,三人换着抬,那两个同学都比我强壮,脚上又没起泡,总应该比我多抬些路吧,于是就假装胃肠不舒服,多去了一两次厕所,少抬了一两段路程。

虽然在那天二十多公里的拉练中,短短的一两段路算不上什么,但这取巧偷懒的事情让我惶恐和忐忑: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斗私批修,全国人民都在狠斗私字一闪念,绝对服从党的利益、集体的利益,任何对个人利益的追求都是落后、可耻、应该改造的。我们都知道,隐藏了任何一点私心,都是不忠于伟大领袖的表现,必须向毛主席请罪,请革命同学原谅。否则被同学揭发出来,问题可就严重了。所以到达目的地之后,我一直盯着我们班级的班长——如果他向毛主席请罪,我也立刻向毛主席请罪。我曾看见他在老乡家的露天厕所,悄悄摸出一块饼干放进嘴里,却没有把兜里饼干拿出来分给同学,这不是比我更严重的私心吗?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班长非常非常地镇静,一直没有说出他的私心,还大大方方地批评别的同学。当然,我也没有揭发班长偷吃自己饼干的事情,一是从以前读过的小人书里,我知道告密是一件不道德不高尚的行为;二是我当时是班级里的一个组长,正忙着学班长的样子,不必坦白自己隐藏的私心,照样批评坦白了自己“罪行”的别人。

“要斗私批修”。这句话是1967年毛泽东主席发出的最高指示,也是中国文革年代的既定语。不了解中国文革史的人,把这句相当浓缩的短句翻译成外文,可能有点困难,所以,我得在这里稍稍解释几句。

“要”是需要,希望和劝告的意思,但是出自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嘴里,就成了中国人必须绝对服从的绝对真理,必须坚决照办,必须形成群众运动,必须铺天盖地、在人们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斗”是斗争。“私”是私心,凡是替自己着想的一切都属于私的范畴。

“批”是批判。“修”是所谓的修正主义,专指苏联在意识形态上对列宁斯大林主义的改革。

另外,在中国文革年代的语境里,批判是更加严厉的批评,斗争是更加严厉的批判。知道了这些,他们可能会奇怪,前者是普通民众的个人意愿,后者是政治对手的敌对立场,为什么对于前者更严酷无情?为什么呢?我也感到奇怪,这样做难于理喻,确实荒诞,如果要解释清楚,可能需要许多方面的深入研究,写出几百页篇幅的著作。

1970年,在马风镇老乡家的露天厕所,我看见班长偷偷吃饼干,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与那个年代其他的大事、小事一起,让我学会了用自己的想法来思考。比如,我们常说的话,可以不是我们真实的想法,而我们真实的想法,可以埋在心底不说,甚至我们说的,可以完全与真实的情况相反。

人是这样,国家也是这样,在你不经意的时候,说出你相信的谎言。以1970年为例,国家至少有相互联系的两件事,想的说的,完全相反:一,是准备同苏联打仗;二,是继续与美国为敌。

先说第一件,前一年春天的中苏边界珍宝岛,中国军队伏击了苏联的巡逻士兵,死伤人数少于苏联的死伤人数,取得了那场战斗的胜利,然后不得不准备同苏联的大规模战争,人心惶惶,鸡犬不宁。转眼秋天来了,两国领导人达成了谅解,还进行了正式的边界谈判,战争的危机解除了。可是,这样的结局没有告诉全国百姓,告诉他们的还是准备打仗。1970年里,在备战仓库工作的我爹,忙得几个月都不能回家,我和鞍山的中学生全都派去挖大型防空洞,与各工厂抽调的工人一起,挖空了城里城外所有的山底。城里的居民也动员起来,房前屋后可以利用之处,挖了不计其数的中小型防空掩体。我参加的拉练也是全国备战的一部分——毛主席发了两个关于拉练的最高指示,全国工人、农民、士兵、学生一齐动员,先后上路,拉练了半年以上,既伤财,又扰民。

再说第二件,全国到处贴满了《对原子武器的防护》一类的挂图,上面印着蘑菇云的彩色图片,以及怎样防护光辐射、冲击波、核辐射、放射性污染的图片和介绍。我看到的那幅挂图,最显著的位置上印着毛主席语录:“原子弹是美国反动派用来吓人的一只纸老虎,看样子可怕,实际上并不可怕。”那时我和很多同学毫不怀疑,对美国想用投放原子弹来威胁中国的说法,信以为真。过了一些年才知道,1970年要防护的原子弹,根本就不会来自美国。接近于真实的情况是,在把那幅挂图设计编辑并送往印刷厂之前,恰恰是美国出面,公开制止了苏联人想对中国使用原子弹的想法。而一直与美国敌对的中国,也感到了美国对苏联的巨大影响,正在准备中美两国最高领导人的亲切会见。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在中学时唱过的那首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曾经是红卫兵最爱唱的毛主席语录歌,雄壮有力,慷慨激昂,唱的次数也最多。武斗那年,红卫兵组织分裂为两大派别,都把同一个毛泽东主席当做自己的伟大领袖、伟大统帅,都要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此外,他们拼死搏杀的时候,唱的是同样歌词、同样曲调、同样热血沸腾的《下定决心》,战死的时候也同样年轻。

或者站在焊着钢板的大卡车上,或者跟在卡车后面跑步前进,他们从我身边匆匆经过,赶赴战场。因为去拼死搏杀,要鼓起心中所有的勇敢,他们还要唱粗俗的武斗歌曲。有一首歌据说是根据副统帅林彪的语录谱写的,“在需要牺牲的时候,要敢于牺牲,包括牺牲自己在内。完蛋就完蛋。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唱完之后,还要用最高的音调,呼喊“为毛主席而战,完蛋就完蛋!冲啊!杀啊!”的口号。这首歌的正式名字叫《敢于牺牲歌》,另外有个粗俗的名字,叫《完蛋歌》。

还有一首歌,就叫《鬼见愁》,名字比较粗俗,歌词就更粗俗: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的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唱完之后,也要呼喊几句口号:“谁要反对毛主席,就滚他妈的蛋!就罢他娘的官!把他的狗头砸个稀巴烂!”

在我的印象里,革命有好多种类,暴虐的革命是粗俗的革命,最暴虐的革命是最粗俗的革命。前面的口号里,可以看出两代革命者相同与不同的粗俗。老一代革命者,大多是工农出身的军人,他们的语言标志(也是文化特征)是不分场合到处“骂娘“,比如说罢官,一定要说罢他娘的官。他们的下一代,尽管多了些文化知识,也要学得粗俗,才能表明自己纯正的革命血统。但时代已变,“骂娘”改成“骂妈”了,比如说滚蛋,一定要说:滚他妈的蛋!

当然,仅靠一种语言上的区别,还无法维护革命血统的无上高贵,他们继承了父辈的革命思想,也接替了父辈的革命经历。早在他们父辈建立新政权的革命中,就确立了坚定不移、牢不可破的血统论观念:红五类和黑五类。红五类即革命干部、革命烈士、革命军人、工人和贫下中农以及子女,黑五类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和右派分子及其子女。那场革命的成功,赋予了红五类歧视、侮辱、欺压甚至杀戮黑五类的长久权力。按照一种粗略的估计,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和右派分子,大约两千多万人,占了中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五,加上他们的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大约一亿人左右。

这样一来,极为不幸地,在二十世纪中期,这一亿人成了中国的政治贱民。他们没有任何尊严,也没有正常的生活,只能在社会最底层,痛苦不堪,挣扎生存。在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中,他们要随时面对批判、斗争和杀戮。而在政治运动的间歇,他们也要面对歧视、侮辱和欺压,失去升学、就业、入党、参军的正当权利。举个普遍的例子,大跃进年代中的某一年,大学也要大跃进,要招收二十三万大学生,而那一年的高中毕业生才二十万人。但是,凡是家庭出身不好的,还是不能通过政治审查,一概不予录取。再举个特殊的例子,我二哥刚读小学时,被他的同学一次次殴打,只因为他们把他当做了黑五类子女,就应该受到欺负。后来学校弄清了我二哥的家庭成分是贫农,对他的恶意欺负,自然就终止了。

对我二哥的欺负,不过是中国政治斗争的一次小小失误,很容易纠正。实际上,从念小学开始,一直到参加工作,我们要填写数不清的表格,每次都会有“家庭成份”或者“个人出身”一栏。其中一些重要的表格,会放入档案袋里,陪伴我们终生。在我的印象里,那只神秘的档案袋,像躲在暗处的一只眼睛,警觉地监视我们。

随着一次次政治运动的升级,由血统决定的政治贱民,种类不断增加。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曾经发展到二十三种。我只能列出其中的二十一种: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资本家、特务、伪警察、旧宪兵、三青团员、国民党军官、高利贷者、小老婆、小商、小贩、妓女、僧人、巫婆、道士、尼姑、流氓犯,其余的两种,我已查不到资料。我看到的一篇文章说,南方某地革命委员会召开群众大会,将他们划定为需要清理的“二十三种人”全部拉到会场批斗,当场活活打死167人。另一篇文章说,血统论的横行,导致各地兴起对政治贱民的残酷杀戮。例如在北京的大兴县,有325人在1966年8月27日到9月1日之间被打死,其中年龄最大的八十岁,最小的仅仅出生一个多月。屠戮人数最多的一次,发生在湖南省道县,两个月里杀了四千多人,逼迫自杀三百多人。记得读到那些数字时,我感到深入骨髓的战栗。那种专门针对政治贱民的恶行,远远超过人类历史上有过的贱民歧视,如美国人对黑色人种、日本人对贱民阶层、印度人对低种姓人群的歧视和限制。当那些源自民间的歧视行为,相继被各国政府的法令禁止以后,中国自上而下的对政治贱民的歧视,正在升级为公开的迫害。

这种迫害引起了微弱的抗议。

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在造反派学生办的内部报纸《中学文革报》上,发表了一万多字的《出身论》,饱满的激情,冷静的文字,有理有据的分析论证,对反人权的血统论进行了全面的批评。

他本人也是血统论受害者之一。前面说的大跃进年代,大学扩大招生那一年,他因为家庭出身问题不能进入大学,第二年再高考,还是名列前茅,依然不能录取。他的父母在新政权建立前留学过日本,回国后经营工厂,新政权建立后又双双成为右派分子。他曾经去农村插队,结果发现那些闭塞落后的地方,血统论照样统治着一切:一些地主连同他们的儿子、孙子都被斗死,用当地农民的语言叫做“连根拔”。后来回到城里,他曾经在小学做过一段代课教师,又因出身问题被辞退,到一家工厂当了学徒工。

但是,真正让他写出《出身论》的,还不是他的亲身经历,而是他的理论能力——由于他对传统唯物主义、正统马克思主义,有了系统学习和整体理解,也就看到了在中国弥漫着血腥的血统论,不是唯物主义也不是马克思主义。还有,在他发表《出身论》的时候,也正是反对血统论的最好时机:毛泽东主席领导的文化大革命,需要纠正血统论红卫兵自以为是的革命冲动,把这场革命重新拉回到整肃高层政治环境的预定方向。问题的诡秘性质在于,那个时代不会给予任何一个青年人,用自己的方式解释马克思主义的权限。

这个青年人无意中犯了大忌。关进了监狱,再转到死囚牢房,关了两年又两个月,在他以为不会被枪毙的时候,拉出去枪毙了。

那位敢于说出“任何通过个人努力所达不到的权利,我们一概不承认”的常识的青年人,那位身高与我一样,一米七二的青年人,那位长相与我相似,看着文弱、带着眼镜、有些秃顶的青年人,被拉出去枪毙的那一天,是1970年3月5日。

1970年3月5日的北京工人体育场,能够容纳八万观众的地方,挤满了奉命参加公审大会的十万人。他们高举毛主席语录,为判处十九个反革命分子死刑而大声欢呼。他们的欢呼声回旋在天地之间,经久不散。他们有的出于自愿,有的不是,比如一位后来成为著名诗人的青年,目睹了这场盛大的审判仪式,感受很深。后来他写了两首诗,献给那一天被枪毙的《出身论》的作者。

两首诗都流传很广,其中的一首,有这样几行: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有些鸟注定是关不住的

回忆起1970年死去的沈元,想为他写一篇文字,我的头脑里先后浮现出三种构思。

先是觉得,可以通过他的死,考察一下他的身边,那些看似平庸的普通人,怎样由那个年代极权统治的被动接受,渐渐变成主动配合,甚至沦落为社会之恶的同谋和帮凶,而他们的人格堕落、良知沦丧,也必须承担罪恶的耻辱。但是一想,这个话题太大,我需要更多的素材,再思考一段时间,才能动笔。

然后考虑到另一个层次的问题,沈元成为右派分子后,从1957到1970的十多年里,起起落落,悲悲喜喜,相对于其他右派,个人经历比较完整,可以写一篇文字,考察一下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社会遭遇。但是一想,对于表现悲惨世界里的知识分子,群体的命运比一个人的命运更有意义,像是一部描写现代战争的电影,硝烟还未散尽的时候,一个牺牲者的局部特写,可能会从横躺竖卧、血肉狼藉的画面里跳出来,减弱了那个全景画面应有的震撼。

既然想到了电影画面,接下来的第三个思路,就是由一部电影引起的。那部电影的男主角叫安迪,关在美国肖申克州立监狱,蒙受冤屈,上诉无门,靠着一把藏在《圣经》中的石头锤子,用了十九年时间凿通了逃亡之路。他说:有些鸟注定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太鲜亮了。他的那句话让我欣赏,也提醒了我,沈元的死是因为他的羽毛太鲜亮了,也想从关他的笼子里逃出去。那个笼子特别巨大,接近一千万平方公里,并且戒备森严,逃出去特别困难。据我所知,在一段漫长的时光里,想到了逃亡并付诸行动的知识分子,只有四个人,傅聪、马思聪、关愚谦和沈元,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实在是凤毛麟角。这四人里,那三个人都成功了,唯独沈元,挺遗憾的,没有成功。

按照时间顺序,第一位逃亡的是傅聪,1958年。

那时候,新政权建立还不到十年,对内对外的宣传里,他们正在建设和正要建设的,是一个民主的、幸福的、强大的国家,让无数海外华人热泪盈眶,带着振兴中华民族的梦想,从世界各地返回故乡。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成功、最有成效的革命宣传,让原本就在国内的知识分子阶层,即使亲历了打击他们的一些政治运动,比如1957年大规模的反右运动,仍然头脑简单信仰单纯,对新领袖的伟大英明、新政权的光荣正确、新国家的美好未来,衷心拥护,深信不疑。

在我出生的1955年,傅聪二十一岁了,参加在波兰举行的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他在肖邦的故乡,被欧洲人称赞为“真正的肖邦”,为自己赢得了在波兰留学深造的机会。他先后参加了五百多场钢琴音乐会,虽然大都是属于社会主义阵营的东欧国家,但那里和苏联、中国不同,让他感受到残留的民主氛围。比如,那里也有数不清的政治迫害,却没有血统论,没有对于政治贱民的深刻歧视。而在他自己的国家,爸爸傅雷成了右派,他成了黑五类子女,被召回北京参加整风反右,一遍一遍写检讨,检讨过关了再回波兰。临近毕业的1958年,面对着回国以后的可怕后果——牺牲自由天性、艺术才华、个人生命,他悄悄地坐上飞往英国的班机,逃亡了。

他从社会主义阵营逃往资本主义阵营,竟然比较顺利,那是因为从欧洲逃往欧洲。欧洲的事情与亚洲不同,记得在我读过的文章里,写到纳粹时期的德国,没有把犹太人当做政治上的敌人,紧紧地关闭国门。于是有几千位犹太作家逃亡,包括当时仅仅出了一本书、名气不大的奈丽·萨克斯,后来的写作让她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按照时间顺序,第二位逃亡的是马思聪,1967年初。

巧合的是,第二位逃亡的马思聪也是音乐家,中央音乐学院院长,多次出国担任评委,当年傅聪参加波兰的比赛,就是他带着去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能够接触到外面的世界,看到那些社会主义阵营里的其他国家与我们的相同与不同之处,于是产生了逃亡的愿望。这样看来,那个接近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巨大的笼子,还是一口很深的井,里面的青蛙住久了,以为外面的世界痛苦万分,比井里还要阴冷潮湿,还要发霉腐臭。不然的话,怎么解释那么大的一个国家,数以万计的优秀知识分子,生存越来越艰难,命运越来越凄惨,怎么就没有大批量的逃亡?

马思聪够得上一位绅士,他是带着妻子儿女一起走的,那把至爱的小提琴也不肯丢下。没有护照,这不要紧,一家人冒死偷渡出海,千辛万苦抵达了香港,然后再前往美国定居。其实早在他偷渡香港二十年前,已经是世界上有名的音乐家,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拜访了他的住所,直言不讳地说:中国要落在共产党之手了,共产党只要扭秧歌、打腰鼓,不要贝多芬、莫扎特;美国政府盛情邀请马思聪先生到美国大学任教。马思聪拒绝了,他也知道五线谱是世界语言,却想象不出新政权,怎么会像砸烂一个狗头那样,砸烂这种语言。现在他知道了,还知道如果不走,自己也会像一个狗头,被人狠狠地砸烂。——让他恐惧的是雨点一样落在他头上的带钉子的皮鞋,还有人们口中的一首革命歌曲,嚎叫般地唱过后,继续嚎叫般地呼喊:“谁要反对毛主席,就滚他妈的蛋!就罢他娘的官!把他的狗头砸个稀巴烂!”

按照时间顺序,第三位逃亡的是关愚谦,1968年初。

较之马思聪出逃的时候,才过了一年,批斗大会上的鲜血流得更多。很多文化名人、知识分子被打死,或者逼迫自杀。接近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巨大的笼子,几乎成了屠场,在这笼子里是无法逃窜的,没有一处屠戮的盲区。可是,那些文化名人和知识分子,宁可被打死,宁可自杀,也不肯逃到笼子外面去。中国兵书里面有三十六种计策,最后一种是“走为上”策,恐怕,已经被他们忘记了。

关愚谦算不上文化名人,但算得上知识分子。他是学外语的大学生,学过英语和俄语,在北京的重要机构做翻译,反右时当了右派,发配到青海劳动改造,后来回到北京继续做翻译。1968年初的一天,也就是他成为批斗对象的前一天,他想到了割腕自杀。他打开办公桌抽屉,找一枚刮胡子刀片,看见了由他保管的几本外国人护照,忽然想到利用一个日本人的护照,混出国去。横竖是个死,被一次次批斗毒打折磨而死,还不如被发现时拒捕开枪打死,倒也痛快一些。第二天上午,经历了一幕幕提心吊胆、惊险万分的场景之后,他终于坐上了飞往埃及的飞机。

在自我认定里,他还是个忠诚的爱国者。因为非法入境关在埃及监狱里时,据说国际红十字协会想把他移民到美国,但是他拒绝了——美国是中国的敌人,自己离开中国只是被逼无奈,无论如何,不能在国外参加反对中国的活动。后来,他去了德国,成了学者。

按照时间顺序,第四位逃亡的是沈元,1968年晚些时候。我看到的回忆文章说法不同,有的说是那年夏天,有的说是那年年底。

在我出生的1955年,沈元以全国文科高考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北京大学历史系。第二年,赫鲁晓夫在苏联清算斯大林的罪恶,做了一个报告,国内是保密的,只传达到高级干部。北大图书馆有英文的《美国工人日报》,刊载了赫鲁晓夫报告,沈元看到后翻译过来,在同学中传播,1957年反右期间被划成“极右分子”,第二年开除学籍,再遣送农村劳动改造三年。后来由于在历史研究上的优越成绩,进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历史研究所,成为史学界最年轻最有才干的学者,显赫一时。

从一个历史学的门外汉的我的角度看来,他的历史研究未必很好,甚至是不好。你想,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几千年,许多应该记载的没有记载,作出记载的,大部分都是皇帝与官宦、官宦与杰出人士之间,用权力和计谋相互拼争的过程,不厌其详。学习历史的人,还应该比其他方面的学者更清楚,历史上有过的无数次暴政苛政,怎样开始又怎样结束,有才能的人又怎样尽量保护自己,比如甘为平庸,装作堕落,忍辱负重,保存生命。最重要的一点,是当你的死亡微乎其微,不能结束暴政,那么,就让你的生命超过暴政的生命长度——熬到暴政结束时,做更重要的事情。

沈元不懂,确实不懂。如果他明白这样的历史,不仅可以指导自己,还可以指导别人,少受一些劫难,躲过政治迫害。可是,他二十岁之前跌入反右运动的泥坑,三十岁之前又跌入文化大革命的火坑,缺乏的就是自救救人的本事。眼看不能保全自己,才做出了逃亡决定:他买了一两支鞋油,把面部、脖颈和手臂涂黑,冒充成黑色人种,混进一家大使馆要求政治避难,然后被那家大使馆出卖了,交给了中国当局。他成了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和投敌叛国分子,关进死囚牢里,等待处决。

在1970年4月的一天,他被行刑队的子弹击中,瘦弱的身躯倒在地上,热血流出,身边的几株桃树,震落了许多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