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三字句 妙笔点睛
2012-04-29陶文鹏
陶文鹏
《行香子》这个词调为北宋新声,张先词乃创调之作,描写一女子容貌美,歌舞技艺高超但内心郁积愁恨。苏轼以此调写了七首,用于咏物、写景、酬赠、感叹人生。其后,秦观、李清照,辛弃疾、蒋捷等人都有作品。此为双调,六十六字,以四字句和三字句为主,间以两个上三下四之七字句,节奏较明快。特别是上下片结尾各有由一个字带领的三个三字句,多为排偶句并且句法结构相同,意义连贯,意象优美,音节响亮,并使上下片呼应映衬,造成语意音节回环圆转的艺术效果,结尾三句亦多为全词的点睛妙笔。以下撷取几例,请读者欣赏。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苏轼《行香子?过七里濑》词云:“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宋神宗煕宁六年(1073)二月,苏轼任杭州通判时曾巡视富阳、新城等属县,此词当作于此行经过富春江时。濑,即河滩。七里濑、严陵濑均在富春江上段桐江上。词上片写水,用白描手法、清新笔墨,随着轻舟的行驶,顺次勾画出惊鸿、水天清影、鱼、鹭等江上景物。轻、惊、清、湛、平、翻、点等动词和形容词,极精准地活现不同景物或动或静、或惊或闲等意态,炼字警策、传神。两组四言的对仗句中间隔着一个七言句,骈散结合,节奏变化,显出词人高超的炼句艺术。紧接着,用一“过”字领起“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这三个主谓结构的三字句,节奏急速地连续描写船过沙溪之急、霜溪之冷与月溪之明,以简练概括又形象生动的语言一并表现沿途景色和主观感受,既写了空间转换,又呈示时间推移,而词人兴奋、紧张的心情,寒冷的感觉,尤其是晚沐银色月光欣赏莹莹波光时的身心透明之感,亦于字里行间中显出。下片写山,即地吊古,感慨严子陵虚老于此,他与东汉光武帝刘秀俱成陈迹,古今恍若一梦,只留下空名而已。词的结尾处,用一“但”字作转折,领起“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三个三字句,分别摹状远山绵延不尽,云山缭乱变幻,晓山青翠欲滴。词人以景结情,将人生如梦的深沉感慨融化于大自然的山光水色之中。上片与下片结尾的三句结构相同,分别描水画山。合起来看,一共排比了六个凝练、优美的景物意象,遥相映衬与呼应,首尾衔接,如豹尾之绕额。
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
苏轼《行香子?丹阳寄述古》词云:“携手江村,梅雪飘裙。情何限、处处消魂。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向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寻常行处,题诗千首,绣罗衫、与拂红尘。别来相忆,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煕宁六年(1073)十一月,在杭州通判任上的苏轼到常州、润州视灾赈饥,次年正月过丹阳(今属江苏)作此词。当时杭州知州陈襄,字述古,是苏轼的至交诗友,二人皆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被排斥出朝外任。那年春天,苏轼与陈襄同在杭州度过,寻春赏花,饮酒赋诗,十分愉快;而今年正月,苏轼却独行丹阳,作此词寄与陈襄。词的上片由去年郊原寻春的感受,引出想象中陈襄今春遍历湖山,闻旧曲思故人的伤别情怀。歇拍是“向”字领起“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这三处都是杭州西湖的著名风景胜地,又是苏轼和陈襄一道诗酒游乐的地方。“向”字设身处地写出陈襄而今独游旧地的惆怅之情。下片紧承这三句所写湖山胜处,追忆往日同游之乐。词人不直写自己对友人陈襄、对杭州风物的怀念,却从对面落笔,写杭州友人和杭州风物对自己的思忆。“别来”两句有意设问是谁在思念我,多了一层曲折。再将友人的思念转化为自然景物对他的思念。“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三个三字句,排比了月、柳、云三个景物意象,并且巧妙地分别用“湖中”、“江边”和“陇头”来修饰。湖,指杭州西湖;江,指钱塘江;陇,丘陇,指孤山。于是,思念自己的,就不是泛泛的月、柳、云,而是杭州西湖中的月亮、钱塘江边的杨柳和孤山上的云彩了。这三句在曲折中藏深挚之情,又同上片的“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呼应,并作了更加具体细致的描写,使怀友之思更富于诗情画意。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苏轼《行香子》词云:“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若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此词作于元祐六年(1091)八月中旬,苏轼即将离京赴颍州知州任之时。当时,朝廷内党派斗争激烈,政敌朱光庭等人一再图谋诬陷苏轼,这使苏轼对官场生活感到厌倦,产生退隐思想。词的上片以恬静皎洁的月夜景色起兴,以下慨叹人生虚无,人们追求名利只是徒然劳神费力。接着,词人深沉感喟人生短暂,须臾即逝,以一个“叹”字领起三个三字句,每句一个从典故中提炼出来的意象,可称典象。隙中驹,《庄子?知北游》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卻(隙),忽然而已。”古人将日影喻为白驹即白马,意为人生短暂得像日影移过墙壁缝隙一样。石中火,《文选》潘岳《河阳县作》诗:“颎如槁石火,瞥若截道飚。”李善《注》引古乐府诗“凿石见火能几时”句。白居易《对酒》其二:“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因敲击石头发出的火星,一发即灭,故用以形容人生之短暂。梦中身,典出《庄子?齐物论》。《关卢子?四符篇》亦云:“知夫此身如梦中身,随情所见者,可以飞神作我而游太清。”唐代诗人李群玉《自遣》诗也有“浮生暂寄梦中身”句。这都是表述人生如在梦幻之中。学问渊博、艺术想象力极敏捷、丰富的苏轼,从古人诗文中提炼创造了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这三个意象,用以比喻人生的短暂和虚无,从而构成了博喻,生动贴切,令人惊心动魄又启人反省深思。词的下片表达归隐的意愿。人生既短暂,又有种种烦恼,自己空有抱负才能,却无所作为,反遭小人攻击,不如回归天真本性,隐居田园,作个闲人,陶然自乐。结拍三句,用一个“对”字领起三个排比的三字句,推出“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三个意象,与上片的三个喻象不同,这琴、酒、云,是用白描勾出的赋象,又兼寓比兴之意,表达、比喻与象征他所向往的弹琴、饮酒、赏玩山水的田园生活情趣,多么富于诗情画意!总之,此词上下片结尾一共用了六个名词意象来抒怀咏志,上片是典象,用博喻;下句是赋象,又兼为兴象与喻象,仅从此词,即可见出苏轼运用比喻的高超艺术手段。
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秦观《行香子》词云:“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旁。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这首田园词,唐圭璋先生《全宋词》疑为张 作。上片以“小园”为中心,写词人所见的烂漫春光。开篇两句先写村庄全景,三四句点时令并写词人信步闲游,怡然自得。五六句写园子虽小,却像是收尽了全部春光。结拍用“有”字领起三个三字排偶句:“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具体描绘小园里桃花红艳,李花雪白,菜花金黄。三种不同色彩的春花互相映衬,显出小园春景绚丽,生机勃勃,赏心悦目。下片写远处的茅堂小桥。在茅堂围墙外,小桥流水旁,飘扬着乡村小酒店的青旗。前四句展现了动静相间的如画风光,渲染出令人陶醉的乡村生活气息。“偶然乘兴”两句叙事,遥应上片“豪兴徜徉”的抒情,也洋溢着词人萧散自得的意趣。结尾用“正”字带出“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这三个三字句,也是排偶,而且句法结构与上片的三个三字句完全相同。莺、燕、蝶这三种春天最活跃的虫鸟,都缀上词尾“儿”字,透露出词人对它们的喜爱。“啼”、“舞”、“忙”三个字准确地活现三种小动物的声音、动态。由“啼”到“舞”再到“忙”,拟人化愈明显,读者对它们的欢乐情状与生命活力的感受也更强烈。上片与下片的结尾相互映照,合成了一幅有声有色的田园春光图画。这两组三字句节奏欢快、跳跃,也大有助于表现词人游春的愉悦之情。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李清照《行香子》词云:“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波。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这首词,《历代诗馀》题作“七夕”,借咏牛女事抒写人间离恨,可能是女词人同丈夫赵明诚离居时所作,具体年代不确。上片头两句从眼前景物起笔,写蟋蟀在草丛中鸣叫,惊落了梧桐树的叶子,渲染出凄凉冷落的环境氛围。于是词人发出悲叹:这正是人间天上离愁最浓的时候。“天上”暗点出牵牛、织女七夕的相会相离。“愁浓”二字笼罩全篇。接下去两句说:在以云为阶、以月为地的天宫里,牵牛织女被千万重关锁阻隔着。结拍三句的“浮槎”,是用竹木编成的筏子,可以渡水。这里典出晋代张华《博物志》卷三记载的传说,意思是:牵牛织女即使乘着木筏在天河里来往寻找,也是不能相逢的。词人借写牛女,赞颂人间有情男女不畏风险觅求相会的勇气坚志,加倍悲叹他们不得相聚的痛苦境遇。与以上几首词有别,这里的“纵”字只领起“浮槎来,浮槎去”两个三字叠句,而“不相逢”却是承接转折前两句,而且句式不同。下片具体描写牛女常年别离而相会短促。换头三句引用神话传说,写喜鹊在天河上搭起了桥,才使牛女能够一年相见一次。想来他们的离情别恨真是无穷无尽的。结尾三句,词人猜测道:此时,牵牛和织女大概已在分离了吧?不然的话,为什么天上一会儿晴朗,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又刮风呢?“莫”,猜测之词,即大概、大约之意。“甚”,这里是时间副词,作“正当”、“正值”的“正”解释。“甚”字领起三个句式相同的三字句,叠用三个“霎儿”,以通俗的口语巧妙传达离愁别恨的幽怨口吻,并加强了词的节奏感。词人以天气的阴晴变幻,隐喻天上与人间有情男女悲欢离合的复杂感情。喻象新颖独到,生动贴切,凄恻动人,是全词最精彩的句子,可谓李清照对《行香子》词结尾三叠句的创格。后来,辛弃疾在《行香子?三山作》结尾写出“放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显然是模拟李清照这三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