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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克庄为何爱用本朝事?

2012-04-29刘洋程章灿

古典文学知识 2012年5期
关键词:刘克庄典故王安石

刘洋 程章灿

宋理宗嘉熙二年(1238),52岁的刘克庄正在老家福建莆田赋闲,有足够多时间关注时局,回首往昔。十二年前,正在建阳县令任上的刘克庄因为一组《梅花诗》,卷入了震惊一时的江湖诗案,从此闲废多年。五年前,他才重获起用,回到正常的仕途。端平二年(1235),他升任枢密院编修官兼权侍右郎官,也就是身为近侍,且初入“两府”。所谓“两府”,是指宋代的中央机构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一般认为,这是当时掌握军政大权的机构,且利于进升。不久,就有传言刘克庄将要擢升,皇帝还要赐他进士出身。旧日熟识吴泳等人怀疑刘克庄倾轧自己,支使其弟吴昌裔上疏奏劾,刘克庄被免职,离开朝廷。好在第二年,也就是嘉熙元年,因为朝中有人施以援手,他再次出山,改任袁州太守。可是好景不长,一年不到,刘克庄又因为与方大琮、王迈等为当年被史弥远所陷害的原太子济王赵竑鸣冤,再一次被弹劾,罢任归里,主管宫观。那一年五月,都城临安发生了一场大火灾,民间纷传这是因为济王赵竑冤死所致,宋理宗大为不悦。于是,殿中侍御史蒋岘希旨奏事,论劾刘克庄等人。

这五年之中,刘克庄两起两落,再次体会到人生的坎坷,仕途的艰险。最让他伤心的是,那些射向他的明枪暗箭,大多来自昔日友人。除了吴泳兄弟,蒋岘其实也是他旧日的同事知交,本来关系不错,这时却出于个人的政治算计,不顾公义,反复无常。不过,蒋岘最终也没有捞到好处。在刘克庄离职之后不久,他也被人弹劾,罢职回家。这是在嘉熙二年的事。刘克庄是从邸报中读到这个消息的,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他写下了题为《读邸报》的两首七律。第一首是这样写的:

并驱辇毂适通逵,中路安知判两歧。

邪等惟余尤甚者,好官非汝孰为之。

累臣放逐无还理,陛下英明有悟时。

闻向萧山呼渡急,想追前事亦颦眉。

本来是并驾齐驱的同僚,谁曾想到中路多歧,蒋岘攻击刘克庄等人倡言邪说,刘克庄讥笑蒋岘只求“好官”,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只能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了。刘克庄等人遭到放逐,虽然还不到还朝之日,而皇帝英明,终究会有醒悟的那一天。蒋岘是浙江鄞县人,萧山渡是其离开临安东归途中必经之路,他在觅渡之时,回想当年对故友的所作作为,应该会有所追悔的吧。

第二首是这样写的:

瑶编对秉分修笔,粉署同携夜直衾。

虎既蒙皮甘搏噬,鹤因创羽久呻吟。

尽归一网机犹浅,横说三纲害最深。

想到 山多暇日,轲书无惜细硏寻。

诗中再次提到蒋岘与自己的同僚关系。刘克庄任职玉牒所主簿时,蒋岘是玉牒所丞,共掌修玉牒之责。两人还曾一同在学士院夜值。没有想到的是,故人竟然变成蒙了羊皮的老虎,而自己成为中箭受伤的鹤。所谓纲常之义,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诗的末句再次提到蒋岘家乡的地理背景—— 山在鄞县,希望故人优闲里居之时,能够静下浮躁的心,读一读《孟子》,好好地反省自己。

第一首特别值得注意,因为其颔联两句用了本朝典。“邪等”是北宋新旧党争中,新党加之旧党(元祐党人)的诬蔑之词。当时有一位叫邓绾的人,靠巴结宋神宗和王安石而升官,面对乡人的笑骂,他恬不知耻地说:“笑骂从汝,好官我自为之。”一联之中,剪裁两段有关本朝元祐党争的故事,真是铢两悉称。这两首诗写成后,刘克庄出示给王迈看。王迈是刘克庄的同乡好友,前一年,两人同时同事罢归。读罢二诗,王迈欣然命笔,作《和刘编修潜夫读近报蒋岘被逐二首》。这个题目虽然不简短,却很明白晓畅,径直揭露了邸报所载内容有蒋岘被逐出朝廷之事。王迈欢欣鼓舞的心情,也表达得更大胆直接。请看其第一首:

读报欣然共赋詩,古来忠佞各殊岐。

彼犹愧见蒋颖叔,君盍自期刘器之。

恶草剪除虽一快,芳兰销歇已多时。

怀哉康节先生语,作事莫教人皱眉。

值得注意的是,本诗颔、尾两联都用了本朝事,也就是本朝的典故。蒋之奇字颖叔,刘安世字器之,《宋史》并有传记。宋神宗朝,蒋之奇曾任殿中侍御史,以进忠贤、退奸邪、纳谏诤、远近习、闭女谒为要务。刘安世字器之,在朝为谏官,刚正不阿,投荒七年,七遭迁谪,坎坷异常,而志节不屈,自称“元祐全人”。人性不改,历史就只能常常自我重复。如果历史是一面镜子,那么,后人在这面镜子中,轻而易举地就能照见一些极其熟悉的人物,或者是跟自己极其相似的人物,或者是与自己性格作为相反的角色。以蒋之奇比蒋岘,以刘安世比刘克庄,即以前代同姓人物相比附,这是词章家用典的惯伎,不足为奇。以蒋之奇对比蒋岘,突出蒋岘的反复无常卖友求荣,以刘安世映衬刘克庄,强化刘克庄的无辜和冤屈,这就需要匠心设计了。北宋大儒邵雍号康节先生,其《击壤集》中有《诏三下答乡人不起之意》:“生平不作皱眉事,天下应无切齿人。”第四联两句,用邵雍诗句。言外之意,蒋岘做了让自己皱眉、为士林切齿的事,现在到了要反省的时候了。

蒋之奇、刘安世、邵雍三人都是北宋名臣,南宋士人熟知其名,所以,王迈诗中虽然用了三个本朝典故,也不一定非要加注不可。从蒋、刘二姓联系到蒋颖叔、刘安世,从“眉”韵联想到邵雍的诗,这两联的构思有迹可寻。归结来看,三者无非都是用本朝事而已,而这一点,又明显是受刘克庄的启发。刘克庄爱用本朝典故,在南宋诗人中是出了名的,这方面例子也多,清人赵翼和王士禛联手,曾经列举了数十联。王迈的回应,激发了后村的历史记忆,促使他在下一轮的唱和诗中,更主动自觉地使用本朝事,把这个“自选动作”发挥得更完美。当然,这也算是诗友之间相互的理解和尊敬。

刘克庄这次《自和》也是两首,第一首为:

横身久塞杨朱路,洒泣俄悲墨子歧。

陋矣射钩而中者,壮哉鸣鼓以攻之。

侍读自无迁府分,中丞还有僦船时。

八风舞罢君恩歇,赢得闲愁上两眉。

此诗题为《自和》,实际上也是对王迈的和答。细读这首《自和》,首联二句分别用杨朱、墨子哭歧路之典,略微有些重叠。颔联用的是管仲射齐桓公佩钩、孔子批评冉有辅佐季氏之典,含有对蒋岘的讥刺。尾联用的是唐代祝钦明之事。祝钦明是浙江人,为了讨皇帝喜欢,在侍宴时摇头晃脑,跳所谓八风舞,被人耻笑。这里借古讽今,当然是嘲讽蒋岘。这些都是前代的典故,而且大多出自经典,时人耳熟能详。仅从这三联来看,其用典虽然比较密集,但还是常规的路数,也不算特别贴切,必须结合颈联所用的两个本朝典故,才能明白这首诗更确切、更完整的含义。本诗为什么非要用这两个典故,其特殊意义何在,也在这里表现出来了。

在“侍读”一句下,刘克庄自注道:“梅询晚年指其足曰:是中有鬼,使我不至两府。”梅询是宋真宗时人,他少年得意,二十六岁即进士及第,曾官翰林侍读学士。《宋史》说他“卞急好进”,可是因为年老,又病足,终其一生没有实现官至两府的理想。刘克庄诗注中提到的这个故事,在南宋初年编的一本类书《名贤氏族言行类稿》中即有记载,可见早已是老生常谈。刘克庄与梅询同任侍读,身份相同,遭际亦相同,用这个典故是恰切的。他的主要用意,不是借梅询的人品自比,而是借以发泄内心的牢骚不满。诗中用“自无”一词,颇有无奈的成分。“中丞还有僦船时”一句下,刘克庄自注道:“舒亶去国,雇客舟归。”宋神宗时,舒亶官至御史中丞,在著名的“乌台诗案”中,他成为陷害苏轼的打手。但没过不久,他也免不了获罪,被废斥离京。诗隐讽蒋岘弹劾自己得逞,但很快也就被逐。“还有”二字,透露了诗人的轻松和自信。联系《读邸报》中“闻向萧山呼渡急”一句,更见此句用典贴切。

《自和》第一首是在颈联两句用本朝典故,暗指自身的境遇,第二首则是在颔联使用本朝典故,位置有所不同:

贵豪渠已重金带,贫病侬犹旧布衾。

钟阜解仇无宿憾,荆江感事有新吟。

早知馀耳交难保,晩觉王何罪未深。

白首还乡应闭户,断无保社肯追寻。

首联二句用“重金带”与“旧布衾”二典,突出贵豪与贫病之比。颈联用了秦末陈馀、张耳,三国王弼、何晏的典故。陈馀、张耳本为刎颈之交,然而在秦末起义中,最终因为势利纷争而自相残杀,这一句是在说蒋岘与自己当年的友情就像馀耳之交,但终究是不可靠的。而王弼、何晏在魏晋年间质疑经典、大兴玄学清谈之风,东晋范宁曾专门撰文,批评其“蔑弃典文,不遵礼度”。蒋岘前一年弹劾刘克庄等人,强加的罪名正是“妄论伦纪”,所以,刘克庄这里以王何之罪自比,似乎有自嘲的意味。他在《和竹溪怀樗庵二首》的《再和》之一中也有“周易鲁论俱束阁,免教后世罪王何”的诗句。

《自和》第二首的颔联,用的也是本朝典故。上句自注云:“荆公与吕吉甫解仇。”吕惠卿曾参与王安石变法,二人皆属于新党,后来渐因有异见而失和,最终熙宁九年(1076),王安石第二次罢相,隐居金陵。元丰三年(1080),王安石退居钟山,吕惠卿修书希望修复二人交情,而王安石则以《答吕吉甫书》答之。信中,王安石遣词温厚和平,消除了与吕惠卿往昔的嫌隙,但亦道出自己已与吕惠卿“趣舍异路”,说明自己有隐居山林之心。至于下句,刘克庄自注道:“山谷有《荆江书事》十绝,建中初所作。”黄庭坚的《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是其大病初愈、辞谢朝廷任命所作,诗中既有对自己身世坎坷的感慨,也表现了自己与陈师道、秦观的深厚友谊。按诗注,典故的核心是“感事”或“书事”。刘克庄此年赋闲家居,与王迈多有唱和,皆有感于时事而作。典故所指,就包括《读邸报》这一组唱和诗在内。

颔联所用的两个本朝典故皆是文学作品,有两个共同点,一是其作者创作时都处于闲居的状态,二是其中都涉及到了对友情的书写,这两点也正与刘克庄所处环境及其所要抒发的感情相吻合。王安石与吕惠卿最终不复同道,但王安石《答吕吉甫书》的气度极为后人称道,二人品格之高下更是毋庸多说。刘克庄此处用荆公的典故,想来或是以王安石之宽容勉励自己,或是将王吕晚年之交类比于自己现时与蒋岘的关系。而黄庭坚与陈师道、秦观同被贬谪,却自始至终患难与共。刘克庄和王迈等人同被驱逐,却相濡以沫,时时共作新诗,“新吟”二字,表达了他的乐观和坚强。纵观全诗,刘克庄用了已与犹、无与有、宿与新、早与晩等几组截然相反的词,从而显示出一种时间上的对比与变化。一开始对蒋岘还有所怨怼,到后面,则写出了自己在经历连番事件之后对敌与友、功与罪、在朝与在野的释然。如此种种,不得不让人心生无常之感。

回过来看第一首《自和》,则会发现,刘克庄对蒋岘虽有不满,却在尾联对其遭贬或许亦有物伤其类之意。这两首《自和》与其所和之《读邸报》,从题目到内容俱未提蒋岘之名,然而两首诗中却各有一联运用本朝典故指涉自己与蒋岘被贬之事,写到了二人数年间的遭际,也写出了对过往友情的一种遗憾与伤感,寄托弥深。刘克庄在短短四五年间,连中旧时友人的暗箭,此时读到这封邸报,其心情之复杂可想而知。细读这首诗,其中的情感五味杂陈,内容同样是一言难尽,而刘克庄正是通过运用典故——特别是本朝典故,达到了这种复杂而含蓄的表达效果。

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说过:“克庄四六亦多以时事为典故,然此体实不自克庄始,南渡以来已多有人为之者。”从《读邸报》这组诗来看,刘克庄不仅四六中用本朝时事,诗中也好用本朝时事,不仅刘克庄好用,南宋很多文人亦如此。这除了因为宋代史学普及,还有科举律令在背后推波助澜。《宋会要辑稿》“选举五”曾记载宋孝宗时候的一件事情,大意是说某一年科举,传言国子监禁止举子考试用本朝故事,第二年,国子祭酒何澹提起这事,觉得如果继续禁止使用本朝典故,会让士子不了解本朝的事情,一旦入仕,“沿革废置有所不知,动必乖谬”,建议以后允许使用本朝典故。后来有一个大臣出来,说之所以有这个传言,是因为去年科举的时候,一些人用本朝典故时“类多讹舛,不择轻重”,所以才黜落了一批举子。这位大臣还说,实际上,科举是不反对用本朝典故的,甚至绍兴二十七年(1157)廷试的时候,“若不用本朝故事者……皆黜落”。最后,礼部权衡了一下,给全国举子发了个通知,“士子对策,许用祖宗故事显然而有据者。若引证讹舛,或辄用野史杂说,即行黜落”。可见官方也是不反对用本朝典故的,只要不胡说,引用恰当,就没问题。刘克庄和王迈诗中爱用本朝时事,这是一个重要的背景。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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